六十一 这个世界很复杂。 自从父亲回蓝屋顶之后,世界一下子变得复杂了。张乃庸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十岁。 他是为了妈妈才出去寻找父亲的。他高兴地看到父亲回来之后,妈妈脸上呈现 出太阳般的光彩,一种感人的生命的青春。 对妈妈来说父亲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他在高兴里却又感到一种恍然,如释重负的恍然。他察觉妈几乎把全副 身心都投进照顾父亲上去了,慢慢地他感到了冷落,一种难言的疏远感。此时,他 才感到珍蕾一直陪着他,几乎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给他了。他开始从母爱里走了出来, 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种爱。此时此地,这爱才显得这样真实,这样亲近。 当他从珍蕾嘴里,知道了父亲同玛莎的爱情,使人感到惊异的还在于维特这头 好斗的小公牛,竞然是自己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他竟又不停顿地、奋不顾 身地对自己的父亲发难。这个世界已超乎他想象的世界了。 但是,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世界。 当他在码头上同维特握手,感觉到他手上的冷颤,一刹那间触及他那黯然伤神 的眼光时,他明白自己接受了这个世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冷冷地观察着父亲,保持着一个冷静的距离。然而, 他一下子就发觉父亲表现出出奇的理性,默默地真诚地承受这份冷落,他明白自己 对这份冷落应负的责任。这种理性的明智的责任感,使他感到惊讶。这种惊讶终究 突变成一种震撼,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突变性的震撼来自这次抗议(乙水)仔填海和贩卖猪仔事件的爆发!这是他 的一次亲历其境的震撼。 从燃烧猪仔馆的火光里,从(乙水)仔海面恢复平静的海浪里,他看到了人道的 生存的希望。他开始理解自己的父亲,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了。他是一个站得比 自己高、看得比自己远的人。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他不大愿意接受的事实,他尊敬的 母亲终究是为她母子的生存而活着,而父亲却在为人们的生存而活着。他意识到, 正是父亲使他放眼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从而把他推向了一个还未来得及接触的世界。 他开始重新思索着自己所走过的路,他又不时地想起跟珍蕾一起的浪漫。然而, 他却还未意识到父亲对他的真正的影响。 像梦中一样,他拉着珍蕾的手漫步在海堤上。他感受着梦里的浪漫,又亲历着 她含笑的温馨。他凝视着她,她今天格外的漂亮。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副兴奋的样子,他显得分外潇洒俊逸,而且还一直拉着 她的手不放。怎么啦,这只从不摇头摆尾的小骏马?自从维特走了之后,她如释重 负,自由了,不受打扰了。然而,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少了一分炽热。她终 于默认他那打扰是炽热的、透明的,又是粗扩的。她想,为啥张乃庸不可以像他那 样炽热透明呢! 她望着他问:“你好像有话要说?” “我想你!” “我们天天见面!”她心里发笑。 “我爱你!”他再也忍不住爆发了自己的感情。 “你让我想想!”她答道。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说出这句话。 “好的。”他失望地垂下了头。顿时,脸上发热,心跳得快喘不过气来。 她依然轻盈漫步,让他拉着自己的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自己也 不明白,本来早已渴望要得到的东西,当它一下子来到了自己面前时,自己竟如此 淡漠。 她察觉拉着她的那只冰凉的手悄悄地松了开来,失望地脱落了。 海风依然轻轻地吹着。 夜里,珍蕾睡不着。她失眠了,头一回严重地失眠。 她起来,打开门,走出阳台。月亮躲在云层里,透出了淡淡的月光。 她心乱了。维特的黯然离去,张乃庸的突然炽热,都引起了她的心思。当然, 她无法真正理解他们兄弟俩迥异的心情,也未能体会张乃庸感情的复杂变化。 自从她清楚维特的身世之后,她觉得世事复杂难料,但又有点替他难过。也许 戏剧性的事压在他身上的太多了,使他不能不成为一个戏剧性的人物。她突然产生 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他的种种做法,乃至荒唐的行为只不过是为了爱她。爱是 可以原谅的。因此,她同情他,似乎又理解了他。她也奇怪自己感情的变化。 清晨。她眼睑有点浮肿,搓了搓,还是浮肿的。她有点吃惊,自己成了这个样 子。 “你昨晚没睡好?”妈看着女儿的一双微黑的眼圈说。 她把自己的心事都对妈妈说了。 “哦,你不是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吗?怎么又犹豫了?” “我是想考虑清楚一些。” “你是不是有了个比较?这也好。不过,乃庸这孩子很纯良,将来是个难得的 好丈夫。”宝莱有意提醒女儿。 “比较什么?妈你说。”她很敏感,以为妈妈知道了些什么? 宝莱沉吟了一会儿说:“维特不是一直在缠着你吗?应该说他对你是真心的。” “妈,你知道我是讨厌他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不接受乃庸呢!” “妈,你说呢!” “你梦里常常想着的那一个就是他了。”妈妈噗嗤笑出声来。 “我梦见的就是乃庸呀!”她像在对自己说。 “那不就是他了?”宝莱笑道。 “他……”她也笑了起来。 宝莱搂着女儿笑道:“你带我去见见张拔夫妇,我还未见过他的面,也不知道 是个怎样的人。” “你会欣赏他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但愿如此。”宝莱应道。 她听人说,自从张拔回来之后,澳门人像暑天喝了杯柠檬茶似的,精神爽利了 许多。 “好,今晚就去!”珍蕾不知怎样又兴致勃勃了起来。 六十二 好事多磨。 珍蕾回到公司里,事情又多了。发电设备零部件质量欠佳,工期一再拖延,加 上资金周转困难,弄得人心烦意乱。她主管工程,但资金的事一旦影响工程进展, 也就烦上加烦了。 这些天,她觉得有点奇怪,爸爸对发电厂颇关心,一再询问工程进度以及资金 的情况。当然,迪尼达先生一向对电厂是热心的,但从没过细问及。也许他怕女儿 受累,或许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只是英国人吉杰在(乙水)仔填海失败之后,却常 上门来见政务官迪尼达,这多少使人费心思量了。因为,作为香港最大洋行的大班, 是用不着来澳门一再走动的。这吉杰先生不时有惊人之作,也多少引起了行家注目。 她不认识吉杰先生,但从他对维特酒醉的仗义自称中,认识了其为人,留下了 极坏的印象。大人大者怎么可以这样无中生有,贪天之功呢!不过,他同爸爸说了 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从不去过问。她从来都不管这些闲事。 今天,张乃庸没有上公司来,也没给她说一声。他不会面皮薄到不好意思见面 吧!她察觉他在尽量回避。看来他原先的密实大抵是怕羞吧!不过,听秘书说有一 位留学美国回来的人到发电厂来,同他见面。这个留学美国的澳门人,大抵是容闳 了。她早听说容闳是中国第一个留学生,这也该算是澳门的光彩。这样,她便不下 电厂了。 “看来出售发电设备的公司不老实,多半是次货。”容闳看过了电厂对张乃庸 说。 “我也发觉了,起先没认真地检查,也没这经验。” “嗯。”容闳应了一声。 这位四十多岁的学者在美国就读耶鲁大学,熟悉工程。回国之后,在上海的洋 行呆过,之后应曾国藩之邀参与建立江南制造厂。不久又主管汽船厂。他颇欣赏张 乃庸的志向,也深知办电厂的意义。作为一个澳门人,他当然想目睹这里大放光明。 但这谈何容易啊!除了资金之外,要处理的技术设备的事多着呢!这不,人家就偏 把次品推给了你。唉,中国人要办洋人的事谈何容易。这一点容闳亲身体验过。眼 下他主管的汽船厂,还不是洋人提供的技术设备?只不过政府办的比私人财雄势大 些罢了。 两人交谈时,他才发觉张拔是这后生的父亲,禁不住高兴得笑了起来,说: “我同张拔还是同学呢!这些年也不知他躲到哪儿去了,音信全无。嘿,他竟然还 在人间。” 容闳在澳门长大,自小人了西文学校,张拔只住了一年多,便离校跟随神父去 了。后来,两人又一起进了圣保禄书院。毕业之后,容闳去美国留学时,张拔已在 公主号船上,也出洋游历去了。 这时候,珍蕾一阵风似地赶了来。 “你定是容先生了。”她微笑着对他说:“我叫珍蕾,电厂工程主管。” “你认得我吗?”容闳对姑娘的直率开朗颇有好感。 “看你样子就认得出来了,你举止带有点洋气!” 他呵呵笑道:“好眼尖的英国姑娘。”她说得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 “错了。我是里斯本人。”她眨巴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笑道。 “你的英语说得太地道了。我想,你应该算是半个英国姑娘。”他看出她在伦 敦就学。 “不。”她摇着头。看来她并不欣赏英国。 “工程顺利吗?”他问。 “你都看过了,能顺利吗?”她滔滔不绝地把问题都摊了开来,说得一清二楚。 容闳吃了一惊,他遇上了一个行家,几乎工程上所有的不当之处,她都清楚。 他反而觉得不解。这些设备上的错漏应该早就得到解决才是,主管工程的是这样一 个懂行得力的洋姑娘,便问道: “怎么会呢,什么原因?” “我也不明白,就好像有人在故意拖住你的手脚。”她满脸惆怅地看着地上。 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张乃庸这才觉得近些日子,样样都不那么顺手,便问容闳: “容叔叔,你那边怎么样?”他清楚江南那边也是进口洋设备。 “一言难尽。”容闳怅然道。江南几派势力的角斗激烈,只应付这些就够困难 的了,更不用说进口洋设备的事。 “放心,我会迟早弄明白的。”她觉得,谈这些使人皱眉头的事多没趣味。 送走了容闳,她拉着张乃庸的手,微微一笑说:“我妈妈想见你爸爸张拔老板。” “有事吗?” “我不晓得。”她摇摇头,瞪着他又说:“你呀,一匹只晓得直跑的马驹子!” “他站着在等你好些天了。” “那他就等着好了……”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 六十三 人到中年万事空。 张拔自从维特走了之后,心情倒觉得平静了。他给马六甲梅医生捎了封信,好 让他放心。他相信随着时间的转移,维特会了解他的。作为一个父亲,他为自己儿 子的失落深感内疚。老实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遭此劫难,落得个凄凉破碎。见了 面总算有了个着落,何去何从,听命罢! 他在家里闲着无事,看看书,写写字。他书法有点功底,自幼习帖颜柳,之后, 又杂之以行草,遒劲拙朴,行云流水,自成一格。不过,他只自娱,从不赠人,也 不悬挂,故知者鲜少。只有何静芳早就洞察他的书法天赋。两人青梅竹马,嬉戏海 滩时,她已看见他指书黑沙的才华,可未料及他行船走马,半世颠沛,居无定处, 竟也练出了深厚造诣。近日,他写了一字幅,书献恩师左力瓦神父。“博爱感世” 四个墨字,凝神荡气,力透纸背。他亲手把纸幅裱好,裱工一流,天晓得他从哪儿 偷师回来的。这是他书赠与人的惟一的字幅了。自那日神父露出了拟返里斯本安度 晚年的心迹之后,他一直若有所失,搜索枯肠,得此四字,以颂神父为人济世的伟 大,并自勉之。 在他的一生中,神父左力瓦是他最尊敬的人。 妻子当然有同感,因此落款有“伉俪’字样。 他将字幅卷好锁在木柜里。说实在的,他很想神父留在澳门,这小岛毕竟是老 人家度过大半生的地方。他似乎已感觉到了暮年的孤独悲哀。 他在读一本新书《救时揭要》,该书独具见解,立论新异,思想开放,确实是 一本奇书。使他惊讶的还在于作者是个后生,名郑观应,家住澳门下环龙头左巷。 现在该巷十二号仍保留着这间“郑家大屋”。大屋二道门悬挂着“荣禄第”横匾, 还有块“崇德厚施”的匾额,庄严厚重。这属澳门的重要文物之一。 这本书是儿子张乃庸送上来的。儿于在香港认识郑观应,年岁相仿,郑观应比 他大三岁,同读西学,也算朋友一番。《救时揭要》后经增改名为《易行》,之后 又增补修订成《盛世危言》,成为中国改良派的圣典了。这郑观应是个奇才,十七 岁那年在上海英宝顺洋行当杂务工,旨在熟习洋务。后当了太古洋行买办。在香港 时,因太古洋行杨总买办亏欠巨款,郑观应是杨总的担保人,受累被扣留香港半年。 之后,郑观应便回澳门定居,离开商界,潜心编写《盛世危言》,时已中年。此期 间同在香港读西文医学的孙中山先生交往,成了忘年之交。此是后话。 张拔一时心情轻松多了。通过《盛世危言》,对儿子的了解一下子感到深刻了。 他觉得经过这段日子,儿子对自己逐渐有所认识,谅解自己那纯情幼稚的过去,也 理解自己那惊世脱俗的将来。其实,对他来说,未来已是无足轻重了。不过,看了 《救时揭要》,他反而觉得有了希望,后生可畏,年轻一代又起来了,而且思想比 前辈敏锐得多了。但愿中华民族的振兴由他们去完成。 想到这里,他似乎心头更放松了,人也精神轻快了许多。 当晚,张乃庸从电厂回来就给父亲说了容闳来访之事,还一再问候他好。 “哦,他还在江南任事!”张拔感触万千。童年时的容闳已显出了胸怀大志的 抱负啊! “他还诚邀我到他的汽船厂去。” “这办洋务的事满麻烦复杂哩!也难为他有这份爱心。”张拔说的“爱心”两 字是深刻的,只有经历过劫难的人才有这种体会。 “我想也是。” “他怎么会想到上电厂来呢?” “我想大抵是出于关心家乡的工业建设吧!你不是说时兴办洋务吗?” “难得他有这份好心。他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他把容闳的话复述了一遍,也将电厂的困境说了,由于进度阻滞,资金周转就 更见困难了。他是头一回给父亲谈电厂的事,而且是开诚布公地谈。 张拔留心地听着,思考着。他明白儿子对他敞开了心扉,强烈地感到一种信任 感、亲切感,顿然心一酸,眼睛也湿润了。 “要不要跟你妈说说呢?”张拔很关心电厂资金周转的问题。 “哦,不用了,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迪尼达知道你们厂的事吗?” “他对电厂很热心,但很少过问。” “你同珍蕾很要好,对吗?这姑娘很逗人疼。” “她对我很好,我们也很谈得来。” “你对她可好么?”张拔关切地问。 “好,我就猜不准她心里怎么想的。”他满脸难色说。 “你坦率地对她说嘛!说了没有?” “前几天说了,她说让她想想,唉!” “哦……”张拔顿时感到为难了,凭经验他觉得有点不妙,至少不像是一见钟 情般的热恋哩! “她爸爸不想让女儿嫁给中国人。”他说。 “她妈妈怎么想?” “对了,她妈妈想见见你,她对我很好哩!” 张拔点了点头。 这时候,何静芳走了进来。她听见了父子俩的谈话,感到了天伦之乐的欢悦。 她终于有了个家了,一个真正的家。她早早看得出来,儿子同父亲默默地隔着一道 墙,一道心灵的墙。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道墙竟悄然冰释了,化作一道清清的流水, 滋润着干枯的心田。她命苦,她害怕给儿子染上。她把最良好的祝愿留给未来的媳 妇,真的,她疼着珍蕾。然而,这份苦心又有谁知晓啊! 容闳上门来了,念旧。弹指一挥间,他俩阔别近三十年了。 “呀,你风采依然!”容闳望着老朋友惊叫道。 “你呀,在街上我可认不出来。”张拔老实地说。他显老了,未满五十呀! 何静芳端上茶。 “何静芳夫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你呀,澳门皇后,倾城倾国。”容闳兴高 采烈,老街坊乡里,小时候她已出落得个小美人,只是赴美留学之后,彼此就再没 有谋面了。 “你的记性还是这样好。一眨眼又是几十年,老啦!我们都老啦!”她笑着说。 久别重逢,难得彼此无拘无束,大癫大狂一番。 喝了杯茶,张拔关切地问道:“江南那边怎样,你过得好吧?” “我从美国回来,无非想为国家尽点力,这机器制造不是随心所欲,说圆就圆, 说扁就扁。”容闳叹道。 “人多口杂也在所难免了。” “那还在其次,难的怕的在于派系争权夺利,扩张门户势力,难成办洋务之大 事。”这些话间在心里,难得碰上老同学一吐为快。 “这么说,你老弟有个什么打算?”张拔问。 “看看再说吧!” “世界已进入机器时代,不务洋也别无选择了。”张拔说。 容闳望见他放在桌上的《救时揭要》,便随手拿来翻阅一下,问道:“是你在 看吗?”他不熟悉郑观应。 他点点头说:“一本好书,写这书的后生是个奇人。” “哦,书里说了些什么?”容闳听了感到惊愕。 “作者主张‘主以中学,辅以西学’,对夷人应‘以兵战对兵战,以商战对商 战’,当前朝廷应重商,而‘商务之源,以制造为流,而制造之法,以机器为先’, 我看他主张发展机器制造业是对的,乃富国强兵之路。”张拔备加赞扬。“作者是 澳门人,现在上海宝顺洋行任职,是乃庸的同学。” “此君是个人才,我得会会他。嘿,澳门得西风之先,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容闳无限感触,又不胜唏嘘。 “论人才当以君为首矣!”张拔说出了心里话。 “张兄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容闳深感身不由己,怀才施展不易。 何静芳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句句话全听在心里。 “夫人,大老板你也是个人物呀!”容闳望着她笑道。 “言重了。我是个自扫门前雪的人。”她说得很坦然。 这世道能自扫门前已属不易啊! 秋风起,园里的凤凰树已纷纷落叶了。 六十四 人穷鬼富庙兴隆。 这些天,崩牙三有点得意洋洋。吉杰先生填海大抵亏损了几万元。崩牙三总算 出了一口气,报了当年被吉杰踢出吉和洋行买办之仇。 吉杰非等闲之辈,他见何九为人精明,便千方百计把他挖过来。好个何九,装 出不偏不倚、捞钱为主的样,也讨得英国人的重视。他察觉吉杰早早就打澳门发电 厂的主意,填海落空,便索性把手伸过电厂来。他趁迪尼达官场有点失意之机,把 珍蕾份下的股分买了过来,又游说澳门银行总裁,转让出两成股份,这一下他便把 电厂吞了。至于下一步怎个来头,还得等着瞧呢! 这个坏消息崩牙三对张拔夫妇说了,还叮嘱说这家伙坏心眼,下来还会有更见 不得人的事干出来的。 张拔处之泰然,早已料到对方的报复,只是没想到他从儿子的电厂着手。 何静芳却冷冷一笑。她对这英国人太了解了。他要赚所有的钱,他当然不会放 过张乃庸的,因为他是何静芳同另一个人的儿子,更何况这个人又令他在(乙水)仔 岛落败。她听了崩牙三说的消息,心一横:那就奉陪到底好了,这也不过亏掉上千 两银子。在对待吉杰这个人,她向来是清醒而又果敢的。 她的冷笑使崩牙三吃了一惊,那神态不仅临危不乱,而且早已胸有成竹,处惊 若静。看人待人这一点上,他算服了这个女人。既然如此,崩牙三也就放心了。 何静芳正欲告诉儿子吉杰的野心,这时候宝莱母女俩上门来了。 “请坐。”张拔招呼说。 “坐。”宝莱望了他一眼,有点愣了,似曾见过?她想了想,再望了一眼,但 还是想不出来。 张拔也觉得客人有点面熟,像玛莎的样儿,不过显老了。 “我看你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珍蕾见她俩相对望的沉思样儿,直率地说。 “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宝莱显得有点局促,直率的女儿一下子道白了。 “有缘千里能相会,坐下来,慢慢会想起来的。”何静芳从房里走出来,她相 信宝莱的记性。这女人婚后常在家里主理家务,哪里也少走动,心水当然很清哩! “迪尼达先生可好?近来事情多,他可忙了。”张拔指的是前些日子罢市断水 谈判的善后等事,够人烦的。 “还有比这更烦的哩!”宝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烦烦也就过了,没什么的!”何静芳不以为然。唉,啥事未经历过? 珍蕾眨巴着眼睛,望了望何静芳,说:“那个吉杰大班不是好东西!他对我爸 使坏。妈就是相信他呀?” “怎么可以说我信他呀!”宝莱说。 女儿噗味一笑,说:“那晚在酒吧里维特喝醉了,明明是张拔先生付了酒钱, 让黄包车夫送他回去的,可吉杰对妈说,维特醉倒了去看看他吧!妈就说这英国人 好心,救了维特。” 宝莱默不做声。她突然想起那间小酒吧,她当年曾经在此坐台的地方。 “呀!我三生有幸,终于见到了救命恩人,感谢我主!”她含着热泪扑地一下 跪下来,给张拔叩头。 珍蕾在旁吃了一惊,妈怎么跪了下来?何静芳从未听丈夫说过这件事,一时也 感到懵然。 张拔连忙扶起她,问道:“令堂可好!” “她走了。家里得到你的接济,日子刚刚过得好,她便离开了。”她流下了眼 泪。 “哦……” 宝莱接着给她俩说了当年张拔相救的经过,又说道:“我太粗心了,临走时连 张老板的名字也没间过。” 这时候,珍蕾一脸肃然,学她妈妈的样给张拔叩了个头。 “呀,孩子,我怎么受得起啊!”他显得手足无措,一脸茫然。 待大伙儿稍微平静下来后,张拔问宝莱:“有关吉杰先生的事你还未说完。”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宝莱说,“澳督通知迪尼达,里斯本要他回去。他自 己也不想留在澳门,便答应吉杰让出电厂的三成股权,成交之后才知道是吉杰捣的 鬼!” “哦,你说。” “吉杰给澳督说,在抗议填海事件中,迪尼达软弱失误,之后,他又给里斯本 说了,看来澳督顺水推舟,也寻不着一个替死鬼,说不定我家这几天便得离开澳门 了。”宝莱黯然地说。 “这家伙真坏!”张拔狠然道。崩牙三说的消息得到了证实。 “珍蕾也跟你回里斯本吗?”何静芳急着问。 “唉,她爸爸的意思是让她走的,反正他把电厂股权也卖掉了。”宝莱说。 “你的意思呢?” “由她自己决定吧!”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电厂。”珍蕾有点悻然地说。 “你要留下也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是了。”宝莱说着说着,伤感了起来。 何静芳沉吟了好一会儿,说:“珍蕾要想留在电厂,我看不可能。我很了解吉 杰,他不会让你留下的。” “你说他会解雇我?”珍蕾气极了。 “会的,如果你要留下。”何静芳说得很肯定。老实说,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吉杰了。 珍蕾眨巴着眼,笑笑说:“我可以留在澳门呀!”说着,她搂抱着何静芳,眼 泪潜港地流下来。 “孩子,别哭,我们家都明白你的心意,我的好姑娘!”何静芳从姑娘的泪水 里,感受到她在深深地爱着张乃庸! 珍蕾听了禁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深夜。南环政务司家里灯火亮着。油灯的火舌在跳跃,抵抗着流动的空气。 “船期定下来,我们就离开澳门。”迪尼达怅然地说。当年,来往欧洲的机帆 船船期不固定,随到随走。 “爸爸,你事先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呢?把股权全都让给了这英国人。”珍蕾抱 怨地说。 “只有吉杰出得起这个价钱。” “这是个圈套。” 他无话可说,心里难受得很,没有想到会栽在这英国人手上。 “珍蕾,别说了,爸爸也不想会这样。”宝莱忙劝说道。 “不,我得留下。” “我们一起先回去,往后怎么办再说。”迪尼达无奈地说。 “不。”女儿摇头。 “珍蕾,爸怎么可以没你在身边呢?”父亲充满感情地说。 “我得留下,看着我花尽了心血的电厂直到它大放光明。”珍蕾悲伤得抽泣了 起来。 “孩子,原谅我,爸爸当时一时气愤,没想到你这份感情,爸爸伤害了你。” 珍蕾听了,放声大哭。她含泪对妈妈说:“乃庸知道了会一辈子怨恨我的。” “孩子,你一个人留下来也不见得好,爸爸妈妈也放心不下。”他的声音很低 很低。 悲愤笼罩着这个家庭,凄怨充满了这座宁静的小楼,昏黄的油灯光散发出一阵 阵悲哀。 澳门的夜常常是弥漫着淡淡的哀怨! 六十五 时衰鬼弄人。 澳电公司召开新董事局会。 吉杰先生没有出席。这是当然的了。 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公司总裁是何九,这位曾经是崩牙三手下的红人,一夜之 间竟然变成英商洋行的座上客。 何九代表吉和洋行占电厂公司百分之五十五的大股东。张乃庸仍是二股东,任 副董事长。聘一位英国工程师任厂长,解雇珍蕾。这一调整,张乃庸实际已脱离电 厂,得个虚名。 张乃庸气得说不出话来,未等散会便离场了。 不要说是张拔,连崩牙三也没想到何九会出任洋公司的总裁。事后回想起来也 可见一些迹象。火烧猪仔馆抗议填海之事胜了之后,何九居功自傲,满以为应坐上 老大之位,在崩牙三大老大之下,且已向崩牙三露了口气。可崩牙三虽嘴上大赞其 功劳,却未给予实际赏赐。而一切金银之物,何九哪放在眼里,着意的是座次排名。 在那次团圆胜利会上,有留有去,而何九竟也流露出去意,退出三义堂。崩牙三平 日十分器重何九,但多少也察觉出此人怀鸿鸽之志,不甘居于人下。既然兄弟一场, 还是极力挽留,可座次之事他仍未决断,麻烦还在于拥护何九者颇众。因此,崩牙 三当然不得不慎重为之。后来,何九去意坚决,也只好让他另寻高处了。何九离开 时也不带一兵一卒,只身悄然告辞。 吉杰眼尖,乘虚而入,给何九极大的优惠,让他当吉和洋行澳门代理人,兼澳 电公司总裁。何九当面把问题摊开来谈,直至谈清楚认同为止。何九声言凡涉及三 义堂的不谈,不犯,不介入;吉杰承诺对方作为吉和洋行澳门代理人,可取年薪或 持股参股澳电和吉和洋行。知情者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对何九极为有利,也可以察觉 出姓何的聪明过人,以和为贵,即使是跳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吉杰的老谋深 算,未知你何九又知道多少! 但他们双方都有个共识,澳电发电厂乃澳门的命脉,足以主宰澳门的大动脉。 一旦澳门大放光明,何九地位的显赫就更昭然了。这个诱惑对何九来说魅力四射。 因此,吞掉电厂的整个步骤都是由何九策划的。竭尽挑拨反间捏造之能事,完全将 崩牙三张乃庸以至迪尼达蒙在鼓里。由此,何九以英商洋行代表挤人澳门社会名流, 成了经济界的一根支柱。 有英商不解,问吉杰:“你用英国人不更保险吗?” 吉杰微笑着回答:“此人有才。”他心里却恰然自得地说:“我已把一个楔子 插入三义堂的心脏。” 吉杰皮笑肉不笑地傲视一眼白浪滔滔的十字门海面。 张乃庸愤慨极了,对一个未经风浪的年轻人来说,确也悲伤极了。他向董事局 提出由他主管电厂工程,理由是充足的。但何九摇摇头,哪怕你费尽口舌,他还是 摇头,说:“吉杰先生已经决定了。”张乃庸气坏了,可又奈何不得。 他回来埋怨珍蕾,为啥不早些告诉他。 两人少不了顶撞了几句。他不相信她一丁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她却认为他大疑 心了,竟连她的话也不相信。 他又去找何九总裁,说要购回珍蕾的股权,请对方出个价。 何九似乎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说:“吉杰先生说过他目前不需要钱用!”还坦 言劝他别再痴心妄想这座电厂了,吉杰先生决不会轻易放弃的。 至此,张乃庸才醒悟吉杰收购电厂之举是怀有非经济目的的。 这些天,珍蕾闲着无事就过来陪张乃庸。两个人一块儿行海滩,游公园。澳门 巴掌大个地方,从西望洋山走到东望洋山,从西湾行至北湾及关闸口,也用不了几 个时辰。走着坐着躺在草地上,人闲心不闲,也没多少句有兴趣的话。唉,没想到 两个人甘愿为澳门的光明而献身的良好心愿横遭棒杀,怎么不悲愤欲绝呢! 他俩想过,把手上的电厂股权卖掉,另办个其他项目。但思量再三,张乃庸仍 是不甘心,留着这股份也可让澳门人记起这电厂是经他俩兴建起来的。反正又不是 急着用这笔钱的。况且,妈妈也说过奉陪到底的话,还是亏得起的。这样,他又不 再想这退股的事了。不过,心里依然郁郁不乐。还有比他更难过的当然是珍蕾。她 埋怨父亲有意瞒着她把股权卖掉,这无非是要她离开澳门,好跟他回里斯本去。他 嫌张乃庸是中国人,且又多少有点欣赏维特。嘿,这血统论怎么在他脑子里占有这 么重的分量呢?要是让他知道,张乃康同维特乃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有中国血统, 那又会怎么样?真是不可理解。 夕阳西下。 莲花径里湖水盈盈。虽是秋凉时节,水里残荷的圆块叶子依旧翠绿,只是显出 了一脸老相。几只麻雀在荷叶上停住,啾啾地唱了几声,又飞向天空去了。 “天快黑了,回去吧!”珍蕾拉住他的手说。 他朝他苦笑了笑,便顺从地跟着她走。 他俩相依偎着走,在金色的晚霞里漫步,直至消失在浓绿的林木里。 何静芳满脸愁容,她担心儿子经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眼见他像个孤魂般在四 处游荡,真担心会出事呢!幸好珍蕾寸步不离地陪着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唉,也 难为这个善良的姑娘了。 为了儿子,她背着丈夫去见何九。 “嫂夫人,怎么好意思让你上门来呢!你捎个信,我何九当即跑去。”他依旧 毕恭毕敬。 她坦率地说了儿子的不安情绪,征询他有没有个挽救的办法,比如把他手上的 股权收购过来。 他摇头说:“这一切都是吉杰自己决定的,英国人不会轻易放弃电厂,除非你 嫂夫人去见他,看看他会不会给回个面子。” 她想了想才说:“找他就不必了,请你转告他我的要求,望他帮个忙。” “一定一定” “那就多谢你了。”她微笑着说。心想在这一点上他还是说了真话,不过,她 没想到他会背叛崩牙三。但是,同吉杰共伙他还是嫩水了点,便又故意挑明说: “不过,你们让迪尼达先生踩西瓜皮,害得人家丢了官,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这都是他的主意,我哪有这个能耐!”他忙辩解说。从语气里可以看出,他 依然尊重她,把她当作师长辈。 “你想想,迪尼达也是个有后台的人,待事情一旦明白了,他还可以回澳门的。 我的意思是,凡事都要留个余地。” “嗯!”他感觉到她的话的分量,姜还是老的辣。 “你应该清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吉杰这个人了。”她好心地劝说,“崩牙三 给他当开荒牛,鞠躬尽瘁,他看到崩牙三知道得太多了,便设法整得他一败涂地。 前车之鉴,应该切记呀!” “我明白。” “我担心你在踩钢丝绳!你不信?” 他笑了笑,心想嫂夫人言过其实了。他认为,自己足以对付吉杰,也已有防犯 的心理准备。只是疏漏了迪尼达先生可能复返这一着。因此,他信服夫人,也十分 感谢夫人的一番好心。 “当今乱世,有些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自己人要以和为贵!”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便不厌其烦地再说一遍。语重心长。 他点点头说:“嫂夫人,很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连你也不得安宁,晚辈请罪 了。”他说的是真心话。老实说,他还未看得透吉杰先生布下的迷宫陷阱。 回到家里,她才把去见何九的事对丈夫说了。 张拔瞪大着眼睛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好像他们在年轻时候的相望。 “夫人,你了不起!”他说。 “什么?”她惊愕住了。 “吉杰把一个楔子插入了三义堂,你却把这个楔子插进了英葡联合体里,了不 起啊!” 她淡然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满脸愁容地说:“孩子的事没个结果。” “顺其自然吧!当年我们还不是自我闯荡,到处流浪吗?该让他去闯荡的时候 了。” “看你说的,今时不同往日。”她舍不得儿子离家半步。 “他怎么想呢?” “他决心到江南制造厂容闳那儿,汽船厂用得着他的技术。” “这也好,总算精神有个寄托。不过,珍蕾怎么样?” “她不愿去江南,乃庸也不想她去。她又不愿独自留在澳门,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看她只能随着父母返里斯本了。” “这也好,我相信她们全家会回澳门的,有这么一天。” “你这么肯定?”他故意问。 “纸包不住火呀!”她为迪尼达的被诬陷感到不满。 他搂着妻子,轻抚着她的背项,说:“我们应该高兴地看着儿子走自己的路!” 乱世的路难走。只有难走的路才是自己的路。 路常常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六十六 天怕浮云,人怕倒运。 张乃庸自认倒运,认定了要到江南找容闳去了。 他谁也不见,只同珍蕾告别。 “你真的要走吗?”她问。 “现在就走。” “那我呢?”她眼含泪水。 “你先回里斯本,好吗?”他明白她是不会去江南的。 “已别无选择了。”她黯然落泪。 “不要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紧紧地搂着她。 “你会回来吗?”她依偎着他的胸脯,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轻轻地吻着她,用力地拥抱着她。 “你是第一次吻我!”她闭起双眼充满了幸福。 他深吻着。 “你是最后一次吻我,会不会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充满了忧虑。 他深深地吻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她那丰满的胸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呀,为什么不早点吻我,抚摸我呢!”她脸上一阵绯红,显得美丽极了。 “我会回来见你的。”他深情地说。 “在里斯本?”她问。 “在天涯海角都要见到你。” “我等你……”她紧紧地拥抱着他。 她搂着他一直走到关闸前。 她怅然地望着他走出关闸,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小街里。 她哭了,伤心地哭了。 今日不知明日事。明日竟又是这么漫长遥远。 她抹去了眼泪,茫然地走回去。 她怅然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早点吻他拥抱他呢? 世界上从来没有不遗憾的事情。世界是一个遗憾的世界。 六十七 维特抵达里斯本已是深秋了。 正值栗子节,葡萄牙的全国性节日。 波尔图蓝色的杜罗河畔,葡萄园里张灯结彩,人们穿着鲜艳的节日盛装,姑娘 们浓妆淡抹,宛如一群天仙下凡。 维特到波尔图家时正值黄昏。他倚在葡萄架下,一眼就望见妈妈披着的那块蓝 丝头巾,宛如一块蓝色的云在彩霞里飘荡,又似一只蓝色的海鸥在浪花上翱翔,那 么轻盈,那么飘逸。她挽着爸爸的手在起舞。爸爸跳得很刚劲,有强烈的节奏感, 姿态很优美。他早知道父亲能跳善舞,可今日却分外迷人。只是看不见妹妹,她准 是悄悄地走进葡萄丛里,谈情说爱去了。他度过多少次栗子节,可从未跟姑娘在葡 萄架下亲热过。他看重初恋,也慎重初恋,把初恋看得格外纯洁神圣。他是一个一 爱到底的专一的爱的崇拜者。这是波尔图人的传统,准确点说是女人的美德。因为 经常出海的男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过的。 四处飘荡着淡酒——女人酒的酒香,这该女人开怀畅饮的日子,这是葡萄牙女 人的节日。 待一曲舞罢的间隙,他悄悄地走到玛莎跟前。 “妈妈,节日快乐!” 她高兴得紧紧搂着他,亲着他。 “你回来了,真好,让妈好好看看你,你呀,没捎个信便回来,太令人高兴了。” 妈兴奋得不停地说。 格拉搂抱一下儿子,便抿着嘴望儿子,他发觉儿子稳重多了,成熟多了。 这时候,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拥到他们跟前,她们边叫边笑地一手把他拉走了, 淹没在笑声和乐曲里去了。 夜深了。空气暖和,笑声阵阵,乐曲轻快,人们不知疲倦地歌舞。直至天边泛 白,远处传来几声鸡啼,人们才疲倦地依依不舍地散了回去。 绿色的葡萄园又恢复了平静。 醒来。他发觉妈妈已坐在床前抿着嘴朝他笑,就像小时候妈坐着看他熟睡的样 儿。妈渴望了解澳门的情形。 听见说话声,爸爸也走进来了。 “这是何静芳夫人带给你们的。”他递上两张涂上色彩的照片。 “哦,岁月流逝,景物依旧。”格拉望着白墙壁的小凤楼无限感慨。 “客厅里还放着那只你留名的波尔图小木酒桶呢!一切都保留得好好的。” “你见了她吗?她可好!”格拉显得很高兴。 他点点头,说:“见了,她很漂亮,一点也不显老,一个令人尊敬慈祥的女人。” “哦!”格拉有点吃惊地望着儿子。 “爸爸,你是不是有一笔巨款寄放在她那里?” “你说什么?”格拉一时愣住了。 玛莎也感到诧异。 “她知道我是格拉的儿子之后,便要把这笔巨款交给我,几千两银子呀!说是 她替你保管的。”他说得挺认真。 “你收下了?” 他摇摇头说:“我得问过父亲,即使是父亲的我也无权收下。我没想到中国人 这么诚实善良。” 格拉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有这么一回事,但我早已忘记了。”他终于想起了 当年载的一船鸦片,心里深深感动。 “爸,那好了,我下次返澳门代你领回来,好大的一笔钱。”他爽快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格拉忙答道。 “对不起!”维特顿时黯然,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急什么呢!他头一回察觉父 亲对自己不信任的眼光,这是一股令人感到灼痛的眼光。 “儿子,你该让爸爸想想,有没有这回事才好。”她急忙安慰儿子。 “对,这是一笔巨款!”格拉已被这一意外的大磁石吸引住,一点也不掩饰自 己的情绪。 她怅然地瞪了丈夫一眼,这老头子今早怎么样了,喝的苦咖啡多了! 唉,此时此刻丈夫的心理她永远理解不了的! 格拉想,她为啥只寄张房子的照片呢!真是。 “这是谁的小楼?”格拉望着蓝屋顶的照片问。这蓝瓦顶大刺眼了! “那是何静芳同张拔住的舒适的楼房,小凤楼却空着,还是那个葡萄牙女佣看 管着。”他答道。 “张拔?”格拉夫妇俩几乎同时在问。 “对。张拔上年从马六甲回去,是他儿子张乃庸去寻他回去的。要不是梅灵士 医生从中帮忙,那小子就只能没有父亲了。” “他的儿子?”她心里问道。 “这可能吗?”格拉说。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她问自己。 “这一点不奇怪,他们也以为你已死于炮战了。我见过张拔。”维特说。 “他可好吗?他给你说了些什么?” 玛莎感到十分惊讶,百感交集,仿佛在梦中一样。她多想见见他,哪怕只望一 眼,像枯裂了的心田需要滴下哪怕是一颗露水……这可是一场雨水啊!一场甘露啊! 在微微的颤抖里,她的脸慢慢地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心里感到一阵迷乱。 他眨巴着眼睛,有点惊异地望着妈妈,一种心灵的闪电使他觉得灼痛,他仿佛 预感到将会发生的一切了。 “他看上去很年轻,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头发有点斑白,脑子灵敏,一个没 有长辫子的中国人。”维特说。 “他早年已剪了辫子,挺勇敢的。”她惊讶儿子对他描述得如此精确。 “你认识他吗?”他故意问道。 “当年,我跟张拔在你爸爸的公主号上做工,格拉是著名船长。”她顿然冷静 下来,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感情。 她看着相片,那片蓝色琉璃瓦屋顶太惹眼了。她竟选上这少见的蓝屋顶?突然,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的蓝色头巾,心灵为之一震。她恍悟,何静芳是为他俩建的 小楼,是为她做的装饰。何静芳理解她,同情她,也真诚地疼她。这是一个多么宽 广的胸怀啊!她深受感动,渴望同何静芳见面。 他看见妈妈捏着蓝头巾的手指在颤抖,窥视出妈妈复杂的心灵震荡。然而,他 还不清楚,还不明白,那蓝头巾底下掩藏着的无限哀怨的故事。 “妈妈,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公主号上的故事,关于你的故事,我多想听听呀!” 玛莎急忙应道:“会对你说的。不过,这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了。” “那你不去澳门看看吗?”他有意问。 “我会去的!”她望了丈夫一眼。 格拉微微一笑,说:“我一定去,去领回那一笔巨款!” 格拉的脸上浮现出愉悦的光彩。他认为,这是她对自己表现出的真诚,一个诚 实女人的真情实感。 “妈,我陪你去……”他还未说完,妹妹菲丽一阵风地走了进来。 “谈得这么热闹,有我的一份儿吗?”她笑着嚷了起来。 “同你一块儿去澳门,好吗?”格拉兴致勃勃地说。 “不。那个小岛我不想去!” “菲丽,是爸爸带你去,你该高兴。”妈妈劝道。 “不。我不去。”她眨巴着双眼,望着父亲。 “我是去领回一笔巨款,非去不可。”格拉说。他满以为这多少可以打动女儿 的心。 “不去。”她摇摇头,执拗得很。 “为什么?”格拉问。 “爸,我要上课呀!”她正在念波尔图大学绘画系,明年毕业。 维特望着一向任性的妹妹,抿着嘴笑。这姑娘一点也不理会爸爸的心事,天真 可爱。 “哥哥,你在偷笑,我该去上课了,回来再找你玩。” 她话未完,又一阵风似地卷了去。 这些天,格拉一家却显得少见的平静。格拉似在准备着澳门之行。玛莎常常独 自在河边沉思,望着碧蓝的河水,又爱看远处天空的白云。尖红瓦屋顶的房子似乎 在经历着历史的变化。 晚上。家里很静。格拉到邻居家喝酒去了,只剩下玛莎一个人。 “妈,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维特问。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惆怅的目光。 “孩子,你说吧!”玛莎已预感到儿子的心事。 “张拔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你的爸爸是格拉,因为是格拉船长带大你的。”她 说得很坦然。 “真的是这样!”他叹了一口气。 “我只瞒着你。这一切你爸爸格拉都知道,都非常清楚,如今你长大了,也该 告诉你了。” 她坦诚地对儿子述说了往日的故事。 他深受感动。他同情妈妈,怜悯妈妈,也从心里尊敬亲生的爸爸。 这些充满哀怨的往事,他听神父和梅医生说过,这回却从妈妈嘴里得到了证实, 使人惊心动魄无限悲哀的感情的证实。他理解了父母,理解了历史,也理解了自己。 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 “这些我都听说过了,现在得到了证实,这不就好了吗!”他怅然地说。 “我相信你知道了,是张拔给你说的?” “不。他从来也没提及过,即使我在置他于死命的紧要时刻。”接着,他把要 起诉张拔是凶手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孩子,你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她吃惊地瞪着儿子。 “我清楚了,左力瓦神父都给我说明白了。” “那好。”当她知道事件真相之后,她放心了,紧紧地搂着儿子。 “唉,命里注定,罪孽!”她悲叹了一声。 “妈,张拔早年就见了你。” “什么?”她大吃一惊。 他把梅灵士医生的话给妈说了。 “哦……”她感有点眩晕,便不再说话了。心里说:“他永远是为着我!”顿 然,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 他惊讶地望着妈妈,只见她脸上显出冷静得出奇的笑容,呈现出一种少见的青 春的光泽,使他感到一阵迷惑。 “妈,我陪你一起去看看蓝屋顶!”他关切地说。 她轻轻地搂着儿子,微微一笑:“我不去了。” “为什么?”他吃惊道。 “孩子,谢谢你。你给我带回来的已足够了,已使我满足了。” 他在沉思,妈妈你怎么啦? 六十八 格拉摸不透妻子突然不去澳门的因由。他不明白,但又不想多问。无论如何他 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没想到维特又突然不回澳门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回去。连对妈妈也没透 露点什么。 嘿,一家人各怀心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世事难料。维特大吃一惊,珍蕾一家人突然搬回里斯本来。他见了珍蕾,又是 吃惊了。她变了,变得黯然失色,几乎没了先前活泼悦人的光彩。 “你回来了。”他关心地说。 “嗯。”珍蕾平淡地应了一声。 “你还回去吗?” “不知道,你呢?”她怅然。 “不回去了。”他摇摇头。 “为什么?”她问。 “不知道。” “你同情我吗?我用不着人家可怜。”她又认真了起来。 “不。我会给迪尼达先生讨回个公道,一定的。那段时间,我同吉杰在一起, 我都清楚他在干些什么!”他愤然地说。 “哦!”她惊愕地望着他,久久地望着。 “珍蕾,你相信我吧!”他又显出了自信,异乎寻常的自信。 “听主安排吧!”她又变得冷淡了。 “你要相信自己。” 她脸色变白,白得没了点血色。她合上眼睛,说:“你该走了,我想休息。” 他迟疑着,担心地望着她。 “你走吧!”她依然紧闭着双眼。 迪尼达闷闷不乐,足不出门。他没想到自己会败在英国人手里,而且对方落手 很不光彩。他倒是很感激维特,这位大律师的见义勇为很有成效,把事情的经过向 有关高层人士都说得明明白白。没多久他的所谓“软弱通华”的失误,被指为澳督 的不慎而取消了。在里斯本官场上,政敌之争,尤其是皇室贵族间的倾轧异常残酷, 更枉论区区的一个澳门政务司长了。他不明白年轻的维特竟有这个能量,他对维特 的欣赏又添加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迪尼达在休假之后是可以申请再回澳门去的。然而,他的损失也够惨重,珍蕾 心灵的创伤是无法弥补的。妻子宝莱是不愿意回到那个令她伤心的小岛上去了。 使人担心的是珍蕾,她精神恍惚,孤独沉思,忧郁极了。回里斯本后,这种忧 郁日渐深沉了。唉,心灵的忧郁是无边的啊!她默然,只想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 着遥远的天边。“什么都失去了……”偶尔,她自言自语。谁都听得明白,但又谁 都听不明白! 维特每天都来陪她。陪着她坐,也陪着她望,默默地无尽地陪伴着。 她在恍惚中看见了他。她清楚他为父亲解脱了莫须有的罪名,她感谢他。也知 道他在为自己的失落而烦恼,正在尽力寻觅回她已失去了的东西。她觉得他变了, 他依然自信仗义,但却显得通情达理,脚踏实地。对他的执著的一味的痴性的追求, 她曾发笑过,然而,又觉得纯情得可爱。 她恍恍惚惚,然而,又时见清醒,只是终日的沉默使人感到无穷的忧虑和恐惧。 珍蕾接到过张乃庸的一封信,他坦率地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同病相怜。她深感 内疚,事情是由爸爸的不慎引起的。然而,她却深深地感到悲伤,张乃庸竟由此不 顾一切地去了江南。她明白,何静芳是舍不得儿子离家的。她忍受住,表示过要等 他回来。然而,回到里斯本之后,她已明白,自己承受不了这份挫折和哀伤。她多 么渴望他留在自己身边,重新创立自己的事业,而且,一定要在澳门这个地方。一 旦他走了,万念俱灭,她只好跟着爸爸回国了。她的失落感越来越沉重,尤其是想 起他的时候。读了他的信,她竟然不回信。她觉得无话好说,诉述离别之苦有什么 意思?你可以立刻回来呀!她总觉得,他心里没有把她放在第一的位置上,这一想, 就变得越来越伤心了。在伤感的恍惚中,她才又觉察到是维特一直陪伴着自己。这 个令人讨厌的大律师却是这样的一片真情,怪可怜的! “珍蕾,你该给乃庸回封信。”妈一再提醒她说。 她明白女儿一直想念着他,想得人也发痴了。但是,弄不明白她读了他的信, 反而更加淡漠,也不清楚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嗯。”她应声道。 然而,她始终没有执笔写一个字,哪怕是白白地铺开一张信纸。 信纸是白的,她的脸色是白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 六十九 何静芳苦不堪言。她恨死吉杰了,是他逼走自己的儿子的。她没有想到他竟然 会来这一招,弄得她手足无措。她只能重复地怨自己命苦。有了儿子后,丈夫长期 不在身边,受尽活寡妇的罪;丈夫有幸回到身边,儿子又走了。而且,只来了一封 报平安抵埠的信,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她不能失去儿子啊!对她来说,这是无穷无 尽的痛苦。她推。阵了,失去了光彩,失去了笑容。她所有的忍受、所有的奋斗、 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一切空空如也!本来一切皆空的灾难,她承受过,也习惯了。 然而,失去儿子的空,她却是无法忍受的。 珍蕾也没来信。听说她疯了,是想念张乃庸想疯的。多好的一个痴情的姑娘。 她多希望读到维特的信,好知道珍蕾的真实情况。然而,这孩子一个字也没有写来, 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又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海。然而,这回儿子去的 是江南,内地的繁华之地。她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过。一切都无结果的 痛苦是难以忍受的。 “静芳,仔大仔世界,你该放心让孩子到外面闯闯。”丈夫安慰她说。 “我就是放心不下,他信也没来!”她依偎在他胸脯上,眼泪又流落下来。 “一切都会好的。”他明白妻子心灵的痛楚,她是不能失去儿子的。 “求菩萨保佑。”这个天主教徒还是相信在内地该是菩萨灵验。可说是历史形 成的中国教徒的一个特点:心中有两个主。 唉,心中有两个主,有三个主也好,这是随心所欲而已。可眼前的困难处境却 不是你想怎么便怎么,不由得你不心烦意乱,头大如斗呢!张拔似乎什么都想过了。 这英国人搭上了澳督,或者说澳督勾上英国人。这该是强者或者是夷人的联手,利 益均沾的结盟。这恰恰是张拔感到困惑的真正原因。 “玛莎没见来?”她以为维特回去之后,他妈妈会来的。 “我看她不会来了,她这样做是对的。”他说得很坦然。 “格拉也没来?”她坦然地问。她明白丈夫的心意,也许只有她才洞悉他心里 在想些什么。 “他会来收受这笔银两的。”他清楚这位船长决不会放弃到手的猎物。 她默然,心想格拉来了好些情况就清楚了。她很担心珍蕾的身体,也很惦记维 特这头爱斗的小公牛。她当然明白珍蕾留在里斯本的话,他是不会离开她的。想着 想着,她的心情就没那么焦虑了。她想一切都会好的。 张拔很清醒,他一直注视着发电厂的事。 “这小子不是人。”崩牙三对张拔骂道。他恨死何九,吃饭翻碗底的小人。 “人往高处走,你何必呢?”张拔功道。 “好投靠不投靠,偏要投靠吉杰这混蛋。”崩牙三一想起仇人吉杰就五孔生烟 了。 “大人大量嘛!有来有往,山水有相逢!”他认为填海一仗中已报了一箭之仇 了,用不着动这么大的火气。 “听你的,老弟。” 崩牙三明白他胸有成竹,是个办大事的人。不过,说实话崩牙三还是颇大度的。 你何九既然要走,他主动让他带走手下的喽罗,当众宣布谁愿跟何九走的都欢送。 然而,跟何九去电厂的好几个人,除了护厂之外又能干些什么呢?况且,又没原先 的自由散漫,有吃有喝的痛快。因此,有的去了又回来。反正崩牙三也明白,不中 他们的反间之计。 “大路朝天,各走各的嘛!”他停了一下又说:“以和为贵!”他颇欣赏崩牙 三的宽宏大度,令人信服。 “我这里会守得紧的,几间庄行生意还可以,他们也奈何我不了。该在什么时 候出手,还得看看。” “那就放长眼看看好了。”他明白崩牙三的意思,但还是忍着点为上策。 眼见着电厂试机成功,下一步是架好通电线路,澳门便可大放光明了。澳葡当 局似乎已认识到这光明的重要,但这放光明的大权握在英国人手上,心里总觉得不 那么舒服。可惜生米已成熟饭,只能作罢了。这一着澳督有点失算,加上里斯本责 备他对迪尼达的指控失实,日子也不那么好过。澳督的替换犹如走马灯一样,里斯 本要换谁就换谁,他也就得过且过了。张拔密切注视着发电厂的事,不仅是为了儿 子的股份及失意,还在于透过这个厂可以看到澳门上层的微妙变化。 他想过,让儿子的四成股份丢在发电厂里,宛如一根桩子插在那儿,也不失为 明智之举。然而,妻子却另有想法,而且还是个深思熟虑的颇有见地的想法。 “我想把股份让给何九,怎么样?”何静芳说。 “哦,我想想。”他一时愣住了。 “我们不指望这股份赚钱,倒不如将这只球抛给对方。” “对的。”他点点头,“何九受得起吗?” “我们曲意点是了。” 果然,何九恨不得马上拥有这份股权。他因外行不懂技术,且又不是股东,厂 里英国人哪瞧得起。跟他的一班马弁更是日子难过了。然而,何九一下子又拿不出 这一大笔钱,又不敢提出赊欠。因为终究是他的介入才把珍蕾挤走的,当然也令张 乃庸忍痛而去。 看他面有难色,何静芳便微微一笑说:“有不方便的地方吗?你不妨说出来。” “没什么,是否可以分期付款?”他嗫嚅道。 “可以,你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她说得颇干脆。 “呀,我先付一半,一年内再付清,行吗?”他喜出望外,但依然小心地问。 “可以!”她点了点头,又说:“还有什么不方便吗?” “太感谢了,夫人你又一回救了我!”他连忙揖手躬身地说。 “言重了。乃庸不在,我也没空闲去理,益你好过益外人哩!”她说得亲切在 理。 “夫人大恩大德,我何九没齿难忘。这回伤了乃庸贤侄,罪重罪重。今后当刻 骨铭心是了。” 他心情沉重得很。他没有想到在此进退两难之际,又是她伸出了救援之手。人 心肉造,当然是内疚自愧了。 她莞尔一笑说:“人生在世,空的来,空的去,还不是朋友一场?以义为重嘛!” “对的、对的。”他当然听出她话外之音,心里明白自己的处境。 吉杰心里狐疑。过了这么久也见不着何九同崩牙三两雄火并,也弄不清楚欠哪 点火候。不过,他有这份耐心等待,只要补足火色是了。因此,他更厚待何九,加 薪又另派红包。然而,厚待的前提还是不能得罪他的英国同胞。他多少知道厂里的 英国人瞧不起何九的。这也好,留下点磨擦好让何九清醒点儿。因此,有关这些事, 你何九怎么说他也听不进去。 一天。何九通知财务给英国人厂长艾礼算好账,把他炒了。消息立即传到吉杰 耳朵里了。吉杰马上派大班助理来澳门查询。 “吉杰先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就不可以事先请示大班,或采取另一种 办法吗?”助理先生转达了吉杰的意见,且语气挺客气。 “我只能这样做了,试问厂长无视我这个总经理,我怎么当下去呢!你们都清 楚这些情况。”何九说。 “请先生冷静点,可否商量用另一个办法,比如双方坐下来谈明白?” “我看没什么好谈的了。”何九当然明白他们夷人相助,不想花费心机。 助理听了冷冷一笑说:“吉杰先生认为你的权力有限呀!” “不。我总经理有任命厂长的权。”何九一步也不退让。“何况我已购入张乃 庸先生的全部股权了。” “哦……” 助理大吃一惊。眼前同他说话的是电力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而且加上他本人的 部分,很容易变成最大股东了。 “请你回去告诉吉杰先生,就这样定了,希望得到他的允许和支持。”何九语 气明确坚定,而且又说了一遍。 不言而喻,吉杰十分恼怒。但何九在理,总经理是有这个权的,按惯例,本来 经过董事局手续就更妥善些。吉杰是有道行之人,脸上平静,也再没有说话了。他 惊愕,这姓何的居然敢釜底抽薪,惹到我吉杰头上来,也不记住是谁从泥坑里拉他 上来的。他还弄不清楚姓张的为啥把这股权出让,何九又哪儿来这么一大笔钱。经 过一番冷静的思索,他多少明白他们不仅不会因此人并,而且抱团得更紧了。这正 是危险之所在。他得慎以对之。 何九当即任命总工程师理查为厂长,这位英国人主管工程,其他事就不大感兴 趣了,当然,同何九合拍得来了。 这一来,全厂为之震动,看出了何总经理的力量,也足见大股东的权威,日子 自然是宽松风光了许多。 不过,吉杰从不露面,看上去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好戏在后头。吉杰非等闲之辈,下一幕该怎样演,得看你何九先生了。 不过,眼前有一点是值得人们注意的,何九俨然是个同夷人合资办发电厂的民 族资本家了。只待发电厂发电之后,他这个地位将会载入历史中去的。不过,真正 的中国民族资本家应该是张乃庸,也就是何静芳,只是不幸中途夭折,而何静芳竟 又双手捧给了何九。历史常常是这样,千变万化,公公正正,而又欠公欠正。 历史啊!何时才见得公正。 七十 很不幸左力瓦神父走了,悄悄地走了。他离去得很安然,夜里睡着了就再没有 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离开世界的。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寿终正 寝。他是老死了的,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张拔夫妇赶到时,他已经走了。没见到最后一面,也没听见最后一句话。恩人 长逝,尤感悲痛,何静芳悲伤得成了个泪人。他俩已年过花甲,老人送老人,自己 离此也不远了。人生在世,犹如过眼云烟。长长几十年时光,还不是晃眼之间就过 去了?唉,人生一世又哪能见得着这样一个慈父严师益友的左力瓦神父啊! 云黑。天阴。下葬那天,世界好像死去般沉默。人们心里都记挂着神父,他的 祥和慈爱永远留在人们心里。 张拔夫妇来了,一身黑衫裤。 他们没有想到吉杰也来了。他已经七十岁了,可身板还算硬朗,也不用扶手杖, 还带着儿子来到坟场。 葬礼毕。吉杰主动走上前来,向张拔夫妇问好,并让小儿子欧文行个礼。他看 上去苍老多了,惟独两眼炯炯有神,好像还放心不下这个世界。 “我也是来向你俩告别的。”吉杰有点怅然,声音充满了感伤。 他们愣了一下,木然地凝视着他。 他淡然地笑了笑说:“我想自己该退下来,由儿子去做好了。明天我就返伦敦, 住在老家,往后也很少来这里看望老朋友啦!” “有这个必要吗?”张拔反问。对方善良的伤感倒使他俩感到惊讶不止。 “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他说得还轻快。然后,又瞥了她一眼,笑了。 “知老而退,不失为智者。”她冷然地说。 她心里狐疑,今天他为什么突然向她说这些话,这些他一向认为是不伦不类的 话呢! 他点了点头说:“对了,知老可不容易呀!你得把自己从自己的位置上挪开, 你才可以看得明白哩!”他顿然感慨了起来。 何静芳说:“这样他就不期而然地得到了一种宽容的心态,看到了自己的老。” 她依旧弄不明白他心里想些什么?只因为知老才来跟她道别吗?他这个人会真 的认识自己么?又有什么值得如此触动他心灵的东西呢? “你说呢?”他转过头来问张拔。 “我以为知老近乎勇!”他随口答道。他太熟悉他了,太了解这些英国人了。 他黯然神伤,也有点悲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话说得深刻!”他 侧过脸瞧着她,动情地说:“这几年,你显老多了,因为儿子离开了家。他现在怎 样?我明白,你是不可以没有儿子留在身边的。我对不起你,确实做了好些对不起 你的事……” “是吗?你这样认为吗?”她理智地望着他说。 提起儿子,她心如刀割。是对方把自己心上的一块肉切下来的,血淋淋的一块 肉啊!然而,他又得到了些什么呢?这一切他又都能带走吗?她知道自己一下子衰 老了许多,她是为想念儿子而衰老的。她习惯了失落,历史的失落,也从不为自己 的失落而沉沦。只有儿子,她亲手带大的儿子才如此揪心,才令她容颜变得衰老了。 “人老了会想起很多很多往事,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我相信你会明白的。” 吉杰依旧平静地说。 “那是因为你带不走你拥有的一切,你觉得悲哀了,也就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的老人感来得还算及时。”她的话还是带着点尖刻,又似乎有点同情。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就有这么个意思,你能这样理解我已很满足了,真 的。” “呀,我理解了么!”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他的老人心态竟变得如此宽容谦逊,将 鱼刺当作鱼翅。莫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怎的,这一想她倒同情了这个老人。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青春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他转过身来,拉着欧文 的手说:“过来,认识张拔先生夫妇,你父亲的老朋友。”又充满感情地对他们夫 妇俩说:“这是我的小儿子,最小的一个孩子!” 欧文看上去有而立之年,天晓得他啥时候又添了个小儿子。 儿子很有礼貌地朝他俩点头握手。他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而且听得很 用心,但从不插话。看他文静样儿比老子优雅敦厚得多了。 世界显得如此和谐平静。 只有谈到格拉船长时,吉杰恼怒了起来,骂道:“这家伙太过分了!”但语气 还是温和的。 “他也有难处,当年你不付船运费,还把人家拉入了尖沙咀海域,差点儿全船 覆没成了炮灰,不过分了吗?”她直言道。 他再也没说话了。 她不明白,直至今天也不明白,这英国老人竟会如此这般地向她告别。 历史常常是这样,明白又不明白,等到你明白了,又不明白了。 不过,有一点吉杰说了真话,之后,他就再没有回香港,也再没有返澳门。 真的,格拉船长到了澳门。 他一下船就径直往小凤楼走去。临海。石块小街。低矮的小楼房。曲径。一切 都没有变,只是街道延伸开去,似乎长大了也长宽了。使他惊讶的是街旁的路灯柱 顶上的油盏,已换上明净的电灯。 小凤楼洁净依然。门口的那棵樟树显得更苍劲葱郁了。 门开。 “我是格拉船长。” 开门的是一个老姬。 “哦。船长请进来。”葡萄牙女仆忙招呼道。 “没想到你身体还这样健壮,你好吗?” “主人说过,你会回来一次的,她果然说对了。” “是她对你说的吗?”他笑得脸上布满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是的,船长先生。” 她端来一杯浓香的乌龙茶。他很久没闻过这种茶香味了。进嘴,津津的香润, 使他敞开了回忆的门,往事历历在目。 “女主人在家吗?”他问。 “她住在新屋,待会儿她会过来的。”她把蓝屋顶说是新屋,这里当然称作旧 居了。 “你说她会过来?” “天天如是。” “哦……”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何静芳过来了。她瞥了一眼客厅打开了的窗门,心里明白有客人来了。这小凤 楼除了吉杰来之外,只剩下格拉没来过。 她俩见面亲切地握了握手。 她见他布满皱纹的方脸眉宇间还透着一股英气。 他望着她,在斜阳夕照的膝陇里风韵依然。 “我想你会来的,本应早些时候来。”她微微一笑,笑得还是那样妩媚。 “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还有张拔先生。”他说。 “玛莎可好,她不来吗?” “她说不来了。” “为什么?我渴望见到她,真的,她这样忍心吗?我不相信。”她显出少见的 焦急。 “我看因为女儿菲丽不愿来,她得陪伴着女儿。” “维特可好吗?” “他很惦念你,见我面就不停地说你的好处,他从你身上认识了真正的中国, 很感谢你。”他由衷地说。 “他有意思来澳门吗?” “他身不由己了。” “他结婚了吗?”她有点惊讶。 他点点头,微笑道:“他跟珍蕾结婚了,两口子住在里斯本,过得不错。” “同珍蕾结婚?”她诧异地问。 “对。我看维特是以爱的忠诚换回了她生活的勇气,点燃了她生命的希望。” “他俩应该是幸福的,我深受感动,真诚地祝福他们。” 然而,她心情又一阵怅然若失。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知道她结婚了吗?他 还在等着她吗?突然,她感到恐惧,无边的恐惧,他竟这样长时间没给家里来信, 连容闳也不清楚他的去向。他早已离开容闳的江南制造厂了,是跟容闳一起离开的。 军政势力派别的倾轧冲突使他俩难以立足。这正是做母亲的担心的最大原因了。她 忧虑儿子也许不在了。这忧虑的恐惧在听到珍蕾结婚的消息后,顿时变得更凸现更 令人害怕了。她又从心底里恨死吉杰。他的告别的仔诲是一种可恶。她恨极了,恨 得几乎要疯了。自此,她每天都点香朝天拜,保佑儿子平安。唉,母亲的心已碎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格拉见她脸色苍白的憔怀样子,担忧地问。 “呀,没什么,只觉得头有点晕。”她说,“对了,你的那笔银两我给你。” 她同他下地窖拎出了两个箱子,沉甸甸的。幸好格拉还有一身力气提得起来。 “给我多少?”他问。 “哪笔钱一分为二,各占一半,行吗?” “行。就这样是了。”他似乎放宽心了。 她微笑着说:“我不会亏待朋友的,放心好了。” “嗯。”他有点难为情地点头。他明白要是对方贪心的话,完全可以独吞。 “你带走吗?” “我存进银行方便些。” “嘿,我怎么没想起呢?还担心你带着不安全呢!”她对自己发笑。唉,传统 的中国女人拿着钱是不习惯存银行的。 他顿然眼睛一瞪,想起了什么,忙打开提包,拎出来一件东西,说:“这是玛 莎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她说你会喜欢的,也会记住她的。她很感谢你,由衷地祝福 你好。” 她打开一看,呀,一块蓝色头巾。她一时高兴得喊出声来,泪水盈眶地凝望着 这一片天的蓝,海的蓝。玛莎认同蓝屋顶,认同她的心事,也认同这缘分。这是她 最感安慰的了。 “你给玛莎说,请她来一叙,她一定得来,要是她不来,我就到波尔图去见她。” 她说。 “对了,玛莎要我去看看蓝屋顶,你们的新房子,可以吗?” “欢迎,你见见张拔,他在家里。”说完,她便带他往蓝屋顶走去。 这蓝屋顶啊!曾经装着多少苦难,多少泪水,多少哀愁,多少希望和多少幸福! 也许人们最终怀念的是它装满了中葡人民的纯情!这血泪交加的海一般的深情。 七十一 人真命不真,一生皆由命。 何静芳命苦,念子心切,尤其是知悉珍蕾成亲之后,更是愁断寸肠。她感到食 无味,寝不安,宛如一枝萎蔫了的玫瑰,垂下头在低泣。 她一个夜晚显得苍老了。 人老思乡,鸟老思林。她跟丈夫回到白眼塘村,看望那凋敝的家乡。自从那年 同英夷海战之后,白眼塘海面风平浪静,再也不闪白眼了。奇怪的是黑沙也不知不 觉地给卷走了,听说是被卷到了澳门路环岛的黑沙环去了。那儿朝南海滩确实是黑 压压的一片。经风水先生占卜过,此乃祖先因打了胜仗而感到无比高兴,也就息气 瞑目,不再问白眼了。只有妈妈山葱翠依然,山上的奶子仍是那样丰满饱实、风韵 迷人。 她望着美丽如画的妈妈山,黯然神伤。她看到的倒是妈妈山的衰老萎缩和凋谢。 来到山边松树下婆婆坟前,夫妻俩点上香火,虔诚地烧了冥钱。她跪着合掌叩 头,含着泪水,说道: “婆婆,媳妇会躺在你身旁,永远陪伴着你的……” 一阵南风吹来,把地上还未燃烧尽的冥钱刮起来,卷到天上去了。 “你……”张拔一时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妻子才好,心乱如麻。 之后,他们又在区木柱墓上敬上香火。 回来之后,何静芳自此足不出门,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房里,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她心灰意冷,连拔昌火柴厂的事也无心过问。好在钱总管的人可靠能干,把偌 大个厂子经营得很有起色。 那天,钱总管携着儿子上门,叩见夫人。 “何老板夫人,我上了年纪,也该告退了,多谢夫人多年栽培,千多谢万多谢 了。”老钱躬身作揖,铭感备至。 “这怎么可以呢?你走了谁来管厂啊!”她焦急地说。 “倘若夫人信得过,由犬子钱一凡接手也还称职的。” “信得过,当然信得过。就这样定下来,你也该多些指点是了。这我可放心了。” 她微笑着望了一眼文质彬彬而立之年的钱一凡,叮咛说:“你就按着你父亲的话去 做。” 这一来,她心上的一个结算是解开了,少了一份烦恼。她已经不在乎一切身外 之物了。对世事洞察本已通透了的她,变得更通透了。她呀,已修行到家了呀! 她。惭阵了,消瘦了,也冷漠了。然而,她不会倒下来,一个饱经风霜受尽委 屈受遍苦难的女人是不会轻易躺下来的。她会以百倍的顽强来等待儿子的归来。然 而,这毕竟是一个悬空的谜啊! 她造了梦,无数个大大小小、惊心动魄的梦。她梦见天白地白树白人穿白衣, 撑着白旗在给儿子下葬,之后又给他铺上一层厚厚的白土……她又梦见天黑地黑树 黑人穿黑衫裤,在微白的晨光里跟着儿子在漫行,开发着肥沃的黑土地…… 知白守黑。她明明白白地守候着。然而,她又确实是憔悴了,消瘦了,也冷漠 了。 她就在这黑白相间的空宇里游荡,孤独地消遣着自己。 他理解她,默默地跟着她。 只是一件很意外的事,竟使她更显得憔悴了。 那天,一个从香港西医院毕业的年轻人,回到澳门镜湖医院任义务医生,医术 高,医德好,颇获口碑,他名叫孙中山。他们几个年轻人,常聚集在水坑尾青砖巷 口的双层小楼上谈论时局。之后,又成立了兴中会,悄悄地进行着革命大事。他们 秘密筹款购买军火,准备在广州起义。当然,孙中山最初着手联合的社会力量是三 义堂,认识了崩牙三。崩牙三不大爱听孙中山讲的大道理,万事得看实际。他倾向 那个“孙大炮”的贬号,讲大话空话者不足以成大事。因此,对捐款热情不高。 张拔当然赞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主张。但是,做起来谈何容易,“秀 才造反,三年不成”,自己的教训也至深。 何九则热情赞赏,全力相助,拟捐出巨款,以唤醒世人。难怪孙中山说他有民 族资产阶级的气味。 不过,何九心细,眼见他俩尤其是张拔态度迟疑,心里多少存点疑问,便又上 蓝屋顶来见何静芳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话刚说完,何静芳即点头称许,认为他何九 站高望远,以振兴国家民族为己任。她表示自己也认捐五百银元。何九听了高兴得 很,对夫人识大体、顾全局、忧国忧民,钦佩得五体投地。 “可张拔兄的意思颇为冷淡呢!”何九不无忧心地说了实话。 她莞尔一笑,说:“他跟我一个样,定当赞同。我们不是捐出银元了吗?”她 清楚丈夫的性子,不为天下先。这也好,藏而不露嘛!看来他越来越谨慎了。这世 道不谨慎行吗?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何九有点恍然地点了点头。 她望了望屋里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明亮的电灯,脸上流露出一阵喜悦,说: “你的名字比澳督还响亮哩!” “羞愧,羞愧!我是占了乃庸贤侄的功劳。”他真诚地说。 “哪能这样说呢?我看是有前有后嘛!”她显得豁达大度。 “夫人大量大度,我何九铭记终生。”他汗颜满面。人们谈起这儿的大放光明 都带着何九的名字,也难怪何九内疚了。 “厂子里怎么样,还好吗?” “你清楚,吉杰这个人能合作得好吗?一不小心,他连骨头一起把你吞了,你 还不知道呢,不谈这些了。”他说,“不过,现在可好过点儿,他儿子欧文比他忠 厚得多。” “我见过欧文,文静得似个姑娘儿。这就好嘛!” “见步行步吧!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他从心底里渴望张乃庸回澳门,他定然 将发电厂归还给他。不过,他不敢说出口,生怕惹起何静芳的伤感。 “同洋人打交道,进退两条路都得想到,力争不败是了。”她淡然地说。 他望她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看出她秀气的眉宇间隐隐地透出枯涩的惟。 淬,隐藏着无边的忧虑。唉,她活得太苦了。她的憔。淬失落,沉重地加深了自己 的内疚。他很渴望见她,跟她多谈点儿,但又不忍心看见她眼前这个失神的样子。 然而,她清醒的谈吐,独具一格的见解却又是另一个样儿。 不过,他还未明白这黑白相间的世界,人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惟有到了老的时 候才会有深切的体会。然而,这多少使人感到迟了点儿。因此,人生无时无刻不使 人感到遗憾。 夜里。万簌俱寂。窗外。花香。树影。月光满地。 她脑子很清醒,睡不着,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不停地浮现着孙中山的那 个革命,她理解而又不理解的那个革命。通洋是要斩首的,革命党比通洋罪大,要 杀头无误。她担心得很,说不定儿子走的是这条路,不然的话他为啥没一点儿音信 呢!对了,这是必定无疑的了。这样,她夜夜睡不着,陷入了深沉的焦虑里了。 她在无边的惆怅里造着无限忧愁的梦。 直至广州起义失败,其实还未起步便失败了。孙中山藏在载鱼草的小艇里潜逃 到澳门,剪辫换装,男扮女装,悄悄地经香港去了日本,在海外从事革命党的活动。 这时候,她已意识到儿子的影子也重叠在这里面。她的心绞剧痛,痛得碎裂开来了。 后来,孙中山上任临时大总统,革命成功,他大总统回来澳门一趟,在卢九花园春 草堂会见了各界人士,还专门接见何九和她夫妇俩,引人注目。在欣喜欢笑声中, 她忍不住向孙中山打听儿子的事,这理所当然地落空了。 她又憔悴了,革命党胜利的欢笑里没听见儿子的笑声。唉,他也许已经不在人 间了啊! 她感到绝望了。她已经没有了梦。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望,望累了还是在望…… 她已经绝望了,这是迟来的绝望。 世间上,最痛苦最感人的是母亲的绝望。 这不也是澳门的历史,绝望的历史,历史的绝望吗? 澳门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下湿漉漉的一片,雨声使人心烦意乱,雨的味儿 令人感到绝望。 澳门淅淅沥沥的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