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澳门情 七十二 年华似流水。等待经不起岁月。 何静芳的坟茔上已长满了青草。蓝蓝的大,青绿的墓。 张乃庸领着一对孪生儿子站立在母亲的坟前。 他悲痛欲绝,呆呆地立着,眼泪潸潸地由脸颊流落下来。两个五岁的孩子惊呆 地望着父亲,垂下头,一动也不动。 “给奶奶叩头。”他跪在地上。 儿子跟着爸爸叩了三个头。 “奶奶呢?”孩子诧异地望着父亲。 “我们来迟了,奶奶躺在地下。”他已没有了眼泪。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早点回来呢?” “是的,这是爸爸的错!奶奶睡着了,她会醒过来的。” 两个儿子喃喃地说:“会的,会起来的……” 母亲的房间里景物依旧。墙上挂着双亲的相片。这是神父给他俩拍的结婚照片。 他凝神望着妈妈脸上幸福的笑容。 “你俩像奶奶吗?” “奶奶很漂亮,像个皇后。” 儿子的话勾起了他美好的回忆,妈妈在望着他笑,在望着她哭…… 床前放着一幅妈妈的油画肖像,风姿动人,栩栩如生,这是珍蕾的作品。她还 想念着珍蕾,等待着他俩一块儿回来,欣赏她那幅漂亮迷人的肖像。妈是很喜欢这 幅肖像的,说不清楚是画画得好,还是因为出自珍蕾的手。反正在世时,她每天都 得看上一眼才觉得自在。 看着珍蕾留下的手笔,他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他是在知悉她结婚之后,才有这 两个孩子的。 “你妈天天在等你,她是在等待中离开了世界的。”父亲给他说。 他没再多问,他也没给父亲说什么。谁也不清楚这些日子他到了哪里,在做什 么事。 回到蓝屋顶之后,他依然那样神秘。父亲对他不了解,他也没让父亲了解自己。 他惟一觉得内疚是见不着母亲一面。既然妈妈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开口了。有时候 留下个悬念也未尝不好呢! 他只送给葡萄牙仆人一串佛珠,翠玉珠子,十分贵重。他明知她是天主教徒, 却又偏偏捎回来这一佛物,而且很名贵。 “你知道,妈妈很喜欢佛珠。”他握着女仆的手说。 他同女仆感情至深,是她一手带大他的。她在夫人家里,几十年如一日,忠诚 俭朴,生活也无忧无虑。她是个八十岁的老人,身于还是颇硬朗的,步履稳健哩! 她双手抚摸着圆润晶亮的佛珠儿,连声说:“谢谢少爷!”她心里突然想起这 样贵重的东西也许是准备送给夫人吧! “还有这一串原先是要送给妈妈的,现在由你替我保管好了。”他递给她一串 翠玉佛珠。 “我,我保管?”她吃惊了。 他点了点头说:“你保管最合适,你为人好,定当长命百岁。” 说完,他紧紧地拥抱已经年老了的保姆。 “我会的……”她睁着一双泪眼,双手紧紧地捏着珠儿。 她曾经在给孪生子换衫裤时,逗笑道:“你妈妈没跟你俩来吗?是不是妈妈不 疼你俩,还是你俩惹妈妈生气?” 他俩同时摇摇头,一言不发。末了,才又齐声道:“我叫张江。” “我叫张海。”他还补充了一句,“哥哥比我大十分钟。” “他胡说,我比他大十一分钟。”张江说。 “呀,谁告诉你们的?”她问。 “爸爸。” “妈妈。” 然而,她还是弄不清楚孩子的妈妈现在在哪儿。 她一直在嘀咕,少爷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到今天才回来?待他们父子住下 来之后,她给少爷占卦,说这是辛突山古堡的巫师的卜术,诚则灵。 “你欲远行,这不吉利。不宜离开澳门,这里有江有海,江海相连,该是你孩 子的生长福地。你从黑森林中逃了出来,就不必再回到那个可怕的丛林去,最合适 的是留在没有森林的地方。远行不宜,远行不宜……”她给他说了神的指示。 他默然。然而,留下来又好像没有一点意思,这国家,这山河,这任人宰割的 家园,这无可奈何的岁月!这黑森林寓意着什么呢?战乱,不停的战乱吗? “夫人走后,老爷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一个夜晚便衰老了许多。”女仆深情地 说,“少爷,恕我直言,你走了将来会感到内疚的,无可弥补的内疚啊!” 他沉吟着。世事也太复杂了。他还是留下来了。 何九得悉他已回来,便上门请他去饮茶。澳门的茶楼越来越旺了,楼面也点缀 得像模像样,点心花样也多。不过,茶楼是没靓茶饮的,好在开水沸滚滚的,喝得 也蛮舒服的。嘿,天下间要算在杭州喝龙井最有味。烫茶的是虎跑泉水,且又全是 新茶,那味香色真没挑剔的,真正是心旷神。冶的神仙般的享受。在杭州他学会了 问茶这门学问,不时自鸣得意。 “久违了,贤侄。你回来得好,有学问的人,大展鸿图,我就吃亏在少了学问, 事事都得靠人家。”何九开门见山,坦率地说,“令堂是我的大恩人,我答应过她, 你回澳门时,我何九双手奉回发电厂给你。我找你就是这个意思。” “九叔,发电厂的事免了罢,我已没了兴趣,也不想再旧事重提。”他说心里 话。其实何九只比他长十岁左右。 “现在情况不同了,由吉杰的小儿子欧文主持吉和洋行,这小子倒通情达理, 可以合作哩。你懂行还是还给你好。” “唉,我真的不想旧事重提。”他叹了一口气。 何九欣赏对方的干脆痛快,便说:“这以后再谈。你留下来有何打算?” 他苦笑了笑说:“想也没想过。老父年迈,为子的也该在他身边守家吧!你过 得挺光鲜吧!澳门地人人都知道有个何九呢!” “还不是沾令堂的光,几次有难都是她给济度的,我欠她的情还来不及报答呢!” 何九有意避开了话头。 “你同吉和洋行合作得怎样?我就不喜欢同英国人交易。”他问。 “人家是大老板,谈不上合伙这一层,他财大气粗,我只好将就着点儿,过得 去就算了。” 何九说得颇平淡,好像往日的骨气顿消了一般。在他的印象里,九叔是个天经 地义的硬汉子哩! “这也是适者生存嘛!”张乃庸说。 世事变化无常,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何九占股电厂赚了钱,羽毛逐渐丰厚了, 胃口也就大了。为了钱,他同吉杰其实已勾结上了,这也是吉杰用他的目的。吉杰 靠贩鸦片起家,吉和洋行再辉煌也还是脱俗不了,手下仍旧私贩鸦片,只不过没昔 日那么猖狂罢了。澳门的鸦片代理人当然非何九莫属。鸦片厚利之极,人人垂涎, 何九也乐得由手下去做。不仅贩烟,而且还设烟馆,且多是设二三十张床的大烟馆。 香山那边的官们也有悄悄地过来,因为在澳门抽烟合法。而且妓馆林立,有银两的 大可以安躺在花月楼的玉床上吞云吐雾,享受神仙之乐。这一来,何九做大了,把 崩牙三的大烟领地也蚕蚀了不少。不过,做事的都是手下人,他何九从不出面,即 使死人塌屋也不露脸儿。至于崩牙三似乎已修悟到家,既然人家握住了鸦片源头, 就让人家为所欲为是了。也不在乎这几个烂烟钱。为此,澳门那块赌博地盘,他三 爷就寸步不让,不管天王老子,一旦插手人来,当即刀刃见红,一点情也没得讲的。 这些,何九都心知肚明,从不惹是生非。澳门地头也就相安无事。 不过,三爷告老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也非等闲之辈,大儿子大石是山头石能镇 能滚,小儿子小石是初生之犊,不知大小也不晓得软硬。因此,何九也就格外小心, 以免伤了和气。 当然,这些话他没给张乃庸说,现在也不是时候。 “我说就这个意思,适者生存,不错不错。”何九很欣赏这个“适”字,适者 就是晓得做,会做。 正说在兴头上,来人说外面又热闹了起来。学生们集队到营地大街的宝衡银号, 要把银号悬挂的清朝龙旗扯下,银号主请来葡萄牙警察镇压学生。学生们便在清平 大戏院举行“澳门华服剪辫会”,来个剪辫大行动。这确实是澳门的新鲜革命大事。 何九便急着去瞧瞧,还催促张乃庸一同起行。 “你先行吧!”张乃庸推辞道。 他认为挂旗剪辫是迟早的事,水到渠成,听其自然是了。他不会凑这个热闹的, 显示了一个过来人的出奇的冷静。 清平大戏院人山人海。学生台上台下慷慨陈词,热血沸腾,有不少人当场剪掉 长辫子,以表示与清皇朝的决裂,对革命胜利的庆贺。 突然,欢呼声阵起,人头攒动。台上出现一个已剪辫的老者,这是澳门早已知 名的没有辫子的中国人,是当年被孙中山先生在澳门接见的长者。 “张老板好!” “张拔同志好!” “我们的先驱者张没辫子先生。” 张拔举手作揖,频频点头报谢,激动得脸色鲜红。只见他振臂高呼:“复兴中 华!” 一时之间“复我中华”之喊声,震耳欲聋,天上地下欢腾一片。 人群中何九伸长脖子朝台上望。他没有即兴剪辫,也未有上台露相。然而,他 的心情是异常振奋火热的,不管怎样,少了这根又长又重的辫子,也就少了头上沉 沉的负担,走路也轻快得多了。 张拔回到家里已是气喘如牛。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感人的场面。虽说当年同英夷 海战,炮火连天,喊声震天动地,但那确实是一场生死搏斗。今日却是人们发自内 心的胜利的喜悦,是推翻清朝、复兴中华的喜悦啊! 他释却重负,多年来没辫子的压力,诚惶诚恐的忍辱总算过去了。他感到异常 轻松,一辈子压抑在心胸中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了,这真是痛快极了。他喝了酒, 兴奋地抱着两个孙儿,同儿子坐在一起照了相。这是他同儿孙合影的惟一的一张相 片。翌日,两个孙儿就坐船到香港上学去了。遗憾的是,妻子何静芳来不及看见这 对孪生孙儿。 在一阵兴奋之后,他感到分外疲倦,在房间休息了好几天。 他明知儿子不愿意打理拔昌火柴厂,但他还是得向他谈清楚。 “你抽空到火柴厂走走,那是一份大家业呢!” “我看有钱总管父子打理可以放心了。” “他俩只是给你打理厂子,这份家业是你妈留下给你的呢!” “嗯。” 他当然清楚拔昌火柴厂生意很旺,有二三百工人,产品远销内地及南洋一带。 本来他只消经营好这个厂子已不错了。但他总想自己亲手开拓个发电厂,给居民带 来方便,也创出一番事业,可惜中途夭折了。回到江南,满以为环境会好的,唉, 世事艰难,一样的兵荒马乱。几经奋斗,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乱世、什么是枭雄、 什么是腐朽……然而,人们还得活下去,他也得让儿子活下去。他想到美国去寻找 一块净土,后来又从卖猪仔的血迹里,看到那野蛮的残酷。还得从自己的土地做起 吧!他觉得这两个小岛,澳门、香港也不失为一个避乱的去处,一个无可奈何的去 处。他想办个船厂、轮机船厂,引人一些外来技术机器。当然困难不少,但他自信 可以办好的。 张拔好像看出了儿子的心事,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认为该做些什么, 该做就去做,相信你会做得好的。” “你现在已做得蛮好了。” 他清楚自从妈妈走了之后,父亲把技昌火柴厂经营得颇出色,发展了,扩大了, 在长沙、南洋还设了分厂。拔昌火柴以质优著称,用的是机器设备,开木切枝蘸药 都用机器操作,生产率高,成本低,销路不错。父亲还想设个纱布厂,只是自感年 迈,才想撂肩让儿子去做。他明白父亲的智慧能量,也是个屈屈不得志的人。 “自己去办厂,办好自己的厂,去吧!”父亲说得简练得很,也很有分量。 末了,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你妈留下给你的,信封密封着, 你拿去看好了。你妈心水灵,她相信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望她的。孩子,该说的我都 说了。” 顿时,他感到一阵难过。父亲从未对他说过这么多话,他好像要把话尽早说完 了似的。母亲的遗嘱令他又一次悲痛得心碎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长期没看 望过她,太不孝了。 他深感不安地说:“我听明白了,爸爸!” “以和为贵,这乱世之道!”父亲怅然地望着儿子。 他深感内疚,自己就一直把孩子撂给了妻子,之后又一直分离着。他明白儿子 是看在妈妈的份上才叫他一声“爸爸”的。当然他是个好儿子,也很敬重父亲,可 感情这块沃土是要经过岁月的沉淀的!他自然又想起维特,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又 是一种沉重的内疚,连同对他母亲的内疚。维特对自己的种种误解冲撞以及蔑视, 他都能理解,都能接受。这是他自己应得的惩罚。值得慰藉的是维特最终还是明白 了,明白了这是历史的过错。历史的过错也留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感人的安慰。他的 两个妻子都是那么纯情善良,一往情深。世界上最幸福的东西你感受过没有?那你 就从他身上好好去感受吧:有一个深爱着你的妻子! 他深沉地怀念着玛莎,深沉地想念着何静芳,他将会把自己的骨灰一半陪着玛 莎,一半伴着何静芳,他可爱的美丽的两个妻子。 这是一个历史的过错和过错的历史的乱世! 七十三 当时,葡萄牙也处在乱世之秋。革命党人从海军舰艇上,向皇宫放了几发炮弹, 轰隆几声响,维持了八个世纪的葡萄牙封建君主政体便倒下了,组成了共和政权。 一切都乱纷纷的。驻在澳门的葡萄牙军队一时也发不出军饷,而澳葡当局由于禁止 了卖猪仔,经济也一蹶不振。 格拉回到波尔图家里,把澳门之行的见闻给玛莎谈了足足一个晚上。他心里实 在高兴,无疑是发了一笔横财,存放在澳门银行之后,便可以陆续汇回波尔图银行。 他并不急于用钱,也用不着这些钱。他很羡慕张拔夫妇的生活,悠闲清静潇洒,活 得很随意,冶人。这些年他感到自己生活得很累,从海上生涯风风浪浪里,一下子 又过上庄园生活,自然界的季节性变化的压力依旧是沉重的。玛莎也累得衰老了, 她好像不知疲倦地干活,宛如一架不停转动的纺车。他很想携妻子到澳门重游,好 好休息一下,松弛一会。由于消息闭塞,他还未知悉何静芳已经逝世,以为好人应 该长命。 儿子维特也怂恿母亲起程。他回来之后却又留恋澳门,那地方还是个人发展的 好去处。要不是为了珍蕾,他早早就回去了,他大可以重执大律师之业的。倘若妈 妈去小住一阵,他就陪着她老人家在澳门就业了。当然珍蕾也一起去,还有一个儿 子和一个女儿。自从生下孩子之后,兴许是精神有所寄托,心灵有了个归宿,她的 癔病也很快痊愈了,也没再复发。这是值得庆幸的。唉,他就不担心珍蕾重返旧地 触景伤情,引起旧病复发吗?他问过妻子,她高兴地笑了笑,还说要带孩子去看看 大三巴牌坊,西望洋教堂,妈阁庙还有跑马场。有了孩子,她似乎有了一切。这就 是女人! 出乎意料,妈真的点头答应成行了。也同样出乎意料,妈一个不慎在葡萄园里 跌了一跤,折断了腿,只能呆在屋里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唉,上了年岁的人日子是以天算的,病痛是以时计算的。生活就是这样! 人心不足蛇吞象。葡萄牙也真是,刚组成个共和国便又急着宣布澳门是葡萄牙 的地方,可又发不起澳门驻军的军炯。澳督愁得吃不下饭,天晓得会引起什么恶果。 银行鉴于里斯本局势混乱,且又没个担保人,索性冷眼旁观。此时,好个何九竞悄 然给澳萄当局借款,渡过此难。此事私下交往。事情解决之后,澳督为了表示感谢, 按照澳督的双头马车仿造一架,一模一样,隆重地赠送给何九。这一下虽说是事发 了,但何九毕竟又一次出了名。反填海烧猪仔馆算是个抗夷英雄,如今资助葡萄牙 驻军军饷又算作个什么英雄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因此,何九不仅财大气粗,而且左右逢源,称得上是澳门的一个人物、华商之 首了。 既然里斯本有令澳门是葡萄牙的地方,澳葡当局当然要有所建树,积极扩展势 力范围。他们的传统做法不外是这么几板斧,拓展边界,填海占地,擅收关税,强 筑炮台,再加上两艘战舰在十字门、磨刀门、九洲洋上游弋,显示其武力。葡萄牙 人国小胆大,居然趁乱在青洲填海占地,出租海岛给美国,还居然在银坑越界阻止 我内地的缉私船艇。接着,葡萄牙军人竟胆敢在街上调戏我华人妇女,弓愧居民极 大愤怒,纷纷上街抗议游行。一时民愤激昂。葡萄牙军警竟然开枪镇压居民,一片 混乱,血溅街头,死伤居民达百余人。随后,葡萄牙海军又炮轰我船艇,气焰十分 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澳门华人举行罢工罢市,停电断水,市面一片萧条。在广 州的孙中山先生也接见了华人代表,民国政府发表声明谴责澳葡政府,要求赔偿惩 治凶手。可是,澳葡当局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强硬顽固,置民国政府声明于不顾。 庸人有庸福。广州陈炯明兵变,孙中山被迫逃上白鹅潭的永丰舰上。广州革命政府 的分裂,使这次澳葡当局炮击我之严重事件不了了之。自此,澳葡当局没把民国政 府放在眼里,屡屡发难,蓄意扩大边界,吞占我澳门领土。 何九这一趟又与众不同,他站在澳萄当局这边。果然,结局被他料中了。为此, 他更受澳葡当局的重视。至于那辆高贵的双头马车,虽说可同澳督平起平坐,但何 九从未坐过上街,只摆放在车房里藏着。间或让亲朋好友一望,开开眼界。因此, 有人说何九很了不起,也有人骂他汉奸一个,夷奴而已。他听了置之一笑,心里说, 这有什么,孙中山这么伟大,不也有人说他是孙大炮吗?见仁见智。 同何九截然不同的是崩牙三的一贯的坚决态度。他的儿子江大石年方弱冠,却 胆识过人,领着众兄弟罢工罢市,把个填海工事硬拉了下来。澳葡当局眼开眼闭, 不敢开罪这个三义堂。汪三爷虽不露面,但已威震十字门。使众人高兴的还在于汪 大石的成长,江门后继有人。看来汪家前世修德乃有今日的后生。人们仿佛一下忘 却了崩牙三做过的缺德事。善良的人们的心永远是善良的。 历史从来就是胜利者的历史,而不是善良的心灵史。 人生一盘棋。张拔深感这盘棋走得很艰难。孙中山当了大总统,没几天便下了 台,这军阀盘地为王的纷乱局面不知闹到哪个年月,只是苦了百姓害了国家。他人 老了,心也该老了,可是还有点血性,免不了站在阳台上观望街上人群示威抗议的 游行。唉,难呀!中国这一本难念的经,澳门这一本难读的书。 他在朦胧中看见一艘千疮百孔的古旧的大船,正在缓慢地驶向彼岸。大船在艰 难地移动,不说风浪,就是一只小小的海鸥,也可以在那根朽了的桅杆上啄出粉末 来。突然,他发出一声苦笑。讥笑自己迷信了一个故事,以为凭一门黄铜铳炮就可 以复兴中华,岂料这大炮却轰隆出了大大小小的一帮土皇帝,使四分五裂的土地更 加破碎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曾经为自己是最早的一个没辫子的中国人得意忘形。 然而,眼前剪掉辫子的人多了,但留长辫子的人也众。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 的世界。 知难行易,其实是知难行亦不易! “崩牙三骨头硬,没想到何九骨头软了。”他感慨万分地对儿子说。 “爹,还是你说的那句话实在,自己去办厂,办自己的厂。”张乃庸已有所感 悟。 “嗯,我是说过。”他心头一震,觉得儿子成熟了,比老子还成熟冷静。 他沉吟着。他多少感觉到父亲烦杂的心事,好像事情都办过了,又似许多事情 还未做完。他似乎还放心不下些什么,也许他还有未了的心愿吧! 只见老人家合上眼睛,显出一副疲惫不堪的神色。 张拔没有睡着。在朦胧中他看见了白眼塘村那一片黑沙白眼,那么黑,又是那 么白。一瞬间,这黑沙不见黑了,这白眼也不见白了。黑的不黑,白的不白?他一 点也不明白,其实他早已明白。因为本来就是不黑也不白的了。沙就是沙,浪还是 浪。只见妈妈山苍翠葱宠,美丽如画,山上的奶子显得更丰满鼓实了,胀得高了起 来。他是在妈妈山奶子下长大的,奶子还是奶子呀!嘿,走了那么远,走了那么久, 他从地球的另一端,又回到了妈妈山奶子下,还是妈妈山啊!这时候,他才又真的 想念起玛莎,亲爱的玛莎姑娘!她是同他一起跪在黑沙滩上,朝妈妈山叩头的啊! 玛莎呀,玛莎…… 翌晨,他独自回到白眼塘村,站在妈妈山脚,望着母亲的墓,望着旁边妻子何 静芳的坟,坟头左边还留着一块空地,长满野草。这是留给他自己的位置。他站在 妻子坟前,直望着妈妈山上的松涛杉林,宛如一根石柱子竖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立 着。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他右边照到左边。夕阳如血,整个山头都照得血红了, 他的身子也照得犹如一根红透的石柱,直挺挺的纹丝不动。 回来后,张拔再也足不出门了,他喝点青茶,吃些青菜,整天呆坐。 他看见望厦村的老者,尊敬的文士族兄张旭人,依然是一副童颜鹤骨,白须飘 然。你去了哪儿?你不正跟着我来吗?老者笑着拉住他的手,用力一捏,又松开了 手,扬长而去,边走边回过头,笑道:“知来者犹可追!”呀,还是这一句话。他 想,能够做到的,他都做了,都尽力而为了。这充满了遗憾的一生…… 人生常常是令人遗憾的人生! 一天,维特和珍蕾突然来到,还带着她们的儿女。他们一上岸就径直往蓝屋顶 走去,而且走得很快。 进门,他们就急着见张拔的面。这显然是妈妈玛莎嘱咐好了的。 张拔躺在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在上午这个时候,他是绝少睡在床上的。他 心情很平静,只稍微感觉到有点儿累。 “爸爸,你好!”他俩上前握着父亲的双手,深情地问好。 “你……维特、珍蕾!”他惊喜地凝望着,头一回听见儿子和媳妇喊声“爸爸”。 “爷爷好!我是杰克。”孙儿喊道。 “爷爷好!我是艾娜。”孙女说。 他俩亲昵地把圆圆的脸蛋贴在爷爷的双颊上,紧紧地贴着。 张拔把儿子一家人的手都拢在一起,泪水盈眶地笑了笑,说:“你妈妈玛莎好 吗?她……”他睁着泪眼笑着笑着,一脸幸福的笑容。突然,他不再笑了…… 他长逝了,他是在圆了自己的梦以后走了,在拥抱着幸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一家人都在为父亲的离去感到难受,幸而来得及见到最后一面。遗憾的是 玛莎未来,也永远来不及了。 张乃庸让兄嫂一家住在小凤楼。两个侄儿蹦蹦跳跳在小花园里,对这洁净的双 层别墅很感兴趣。孩子长得漂亮聪颖,彬彬有礼,样子像妈妈的多些。 “这座小凤楼归属你了,很高兴能见到你们回来。”张乃庸递给他看母亲的遗 嘱,上面写着:请维特收受这座房子,属于他自己份下的房子。 “这怎么可以呢?”维特一下子愣住了,忙推却道。 “维特,请不要违背母亲的心意,我求求你了。”他焦急地说。然后深情地望 着珍蕾,充满着祈求的神色。 “亲爱的,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了,哪儿也不去了。”她凝视着丈夫,动情地说 道。 “我接受了,谢谢,何妈妈对我太好了,我会永远记住的。”他从心里说出这 句感谢的话。 他不是个随便动感情的人,同何静芳的第一次见面时,已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个贤淑美丽纯情的中国女人。他从这个女人身上认识了中国! 他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珍蕾。 “我很喜欢住在这里,真的,太好了。”她依然坦率地对丈夫说。 这时候,葡萄牙老女仆便安排两个孩子住下来了,也给夫妇俩收拾好房间。她 很高兴,这房子空置了多年,来了新主人,又见热闹生气了起来。 她深情地紧搂着珍蕾,就像拥抱着自己的家人一样,连声问道:“你身体可好 了,那段日子可想念死夫人了,也想念死我了。嘿,孩子都这么大了,真好啊!” “我也很惦记着你们,遗憾的是来不及见妈妈一面。”她伤感地叹气。 “珍蕾小姐,你是幸福的,真的很幸福。你知道,夫人床前墙壁上,挂着你给 她画的那幅肖像油画,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壁挂。她天天望着这幅油画,天天在为你 祝福啊!她很疼你,也很疼维特,真的,她太疼你们了。”老仆人说得动了感情, 泪水盈眶。 “哦,我明白,我也感受着了。”她禁不住低泣了起来。接着问道:“妈说了 些什么话呢?” “她说,你俩是幸福的一对,幸运的一对,维特这孩子太使人尊敬了,一个真 正的男子汉。她对自己说,有时忍不住又对我说。真的,真的是这样。” “谢谢妈,也谢谢你,谢谢你们的祝福。”她忍不住眼泪潸潸地流下来。 “我给你说,老爷在等着见你俩,一直等到见了你俩的面才高兴地死去的。他 太需要维特了,太疼你了。很感谢你们,没让他老人家带着遗憾离去。”老仆人忍 不住要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这里面充满着她对主人的敬爱,也充满了她自己一生的辛酸。一个葡萄牙女人, 一个澳门世纪的历史见证人,只是这样默默地活着,平静地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忍 受着一个平常女人所要忍受的一切。她的生命已经融合进小凤楼里去了。因为只有 在这小楼里,她才获得同情,才感受得到人间的爱,真正的人类的爱。她感到了一 种满足,一种受尽了冷落凄苦之后的归宿的满足。这对一个异国女人来说比生命还 珍贵。 “你呢,你老人家可好吗?” 珍蕾好像看出了老妇人心灵的悲哀,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呀!她是睁着一双泪 眼看着小凤楼的沉浮变幻,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人生人死的啊! “我好,好。你们回到小凤楼,我算了却了一个心愿,这个家已是圆满的了, 要是玛莎也回来,那简直是太圆满了。”老人家说得很动情。 “你呀,成了个地道的澳门人了。”她有点惊讶,老仆人在盘算着中国式的一 家团圆,渗透了中国文化。这无疑是一种感情的慰藉,一种善良的愿望啊! “少夫人,你理解我,太感谢了。” 这时候,珍蕾才瞥见桌上放着一个金边镜框,装着一张一对孪生男孩的相片, 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神气十足地望着她。老仆人给她说,这是少爷的孪生儿子,长 得像父亲一样聪明伶俐。 “哦,孩子才这么大?”珍蕾有点黯然地说。 生活常常是这样,岁月经不起等待,等待又常常经不起岁月啊! 不过,他俩这次见面,彼此心情都很平静,话不多,笑也不多,好像只消相对 一望就理解了,明白了,也满足了。人的感情的神交就是如此奇妙灵悟。 岁月宛如一道清澈的溪水,时而混浊,更多的是澄莹透明。溪水不停地流,不 停地流,把一块块卵石漂洗得光洁发白。让回忆在这上面轻轻地滑过去,留下来的 是几声清幽的水流声…… 历史又何尝不是一道溪流,只是历史的水流声并不是那么清脆。 七十四 张乃庸的方昌船厂办了起来。他是学工程的,兴趣、事业都算有了个寄托。当 年,来往香港澳门间的轮船皇后号,是吉和洋行属下的船务公司的船,因此,吉和 洋行同方昌船厂也有业务往来。吉杰的儿于欧文大班同张乃庸也谈得来,这后生比 他父亲厚道多了,一副绅士的模样,同人相处也颇随和。然而,他们之间除了维修 船只之外也没有其他生意可做。 张乃庸几乎天天泡在船厂里,研究他的轮机。也许他在江南制造厂一段时间, 对轮机工程颇有心得。因此,方昌船厂造的渔船、轮渡以及维修技术有口皆碑。他 很少见珍蕾的面,好像所有的话所有的事彼此都心照不宣。难怪维特不止一次劝他 同珍蕾谈谈话,使她更快乐一些。她回澳门后的那天下午,孪生仔从香港回来为爷 爷奔丧,她亲昵地搂着孩子,紧紧地贴着脸颊,潜然落泪的感人样儿,给他留下很 深的印象。 “孩子年纪这样小呢!”她睁着泪眼望着他说。她的孩子已有十三岁了。 “哦,已不算小了。”他有点怅然。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直至她有了孩子吧! “我很高兴,孩子们都长大了。” “她呢?她好吗?”她忍不住问。 “她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他顿然停住,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已经迟了。这话在她心里投下了一个阴影,一个不可抹去的阴影。 她没再说话了。他后悔自己没给她带来安静,绝对的安静。他早就告诫自己什 么也不要说,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然而,心灵的感知是不用语言的,一切只有让心灵去承受吧! 自此,他真的忙他的轮机工程去了。 她呢?她当然明白他的轮机工程架构的复杂,也不会去打扰的。不过,何九上 门盛情邀她到发电厂帮忙,管管技术工程。她婉言谢绝,一千个谢绝。当然维特也 反对,认为姓何的来得太不合时宜。 蓝天下,树影丛里的两座小楼显得这样平静,这样安宁。 祸不单行。奶奶玛莎和婆婆宝莱都病倒了,他们一家人都得赶回去。 艾娜疼着老女仆,依依不舍。杰克跟着爸爸,他觉得他够得上个英雄,他没有 白住在澳门。只是急坏了珍蕾,她担心见不着妈妈,这些年为了她,妈妈的身子累 坏了,爸爸也不见得比妈妈好多少。已见到了张乃庸一家算是了了个心愿。她得赶 回家去。 翌日,他们一家人坐皇后号渡轮到香港,转乘轮船回里斯本去了。 张乃庸到码头送行。他俩默默地握了手,就像朋友一样莞尔一笑。二十多年前, 她也是在这个地方送他走的,充满了希望的离别,至今还留下了甜甜的回忆。 岁月如流。何日君再来?她不敢想,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末了,老女仆匆匆地赶到码头,看样子她像是有事赶来的。 “这是夫人留给你的。”她递给珍蕾一串翡翠玉珠。这玉珠是少爷从江南回来 交给她保管的。她想给珍蕾戴着最合适不过了。 然后,她又把少爷给自己的一串翡翠佛珠,挂在艾娜脖子上,亲了亲她说: “带着吧,神保佑你平安,记着姥姥吧!这是少爷从内地带回来的。”老人动了感 情,声音有点颤抖。显然,后一句话是说给珍蕾听的。 珍蕾将玉珠挂在颈脖上,手携着儿子,依在丈夫身边。 张乃庸凝望着她颈项上的翠玉,微微一笑。他感激地望了老女仆一眼,衷心感 谢她的细心。她是他的最亲的亲人了。她对人都是这样的真诚,你看她多疼珍蕾和 艾娜啊! 船开了,走远了! 他搀扶着老女仆往回走,沿着石砌的小街慢慢地走去,微微佝偻的背,缓缓地 隐没在梧桐树的阴影中去了。 澳门海白浪滔滔,涛声依旧。 小凤楼、蓝屋顶孤独地挺立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木框座钟滴嗒的响声。 也许他该让儿子回到身边,也许他该让姥姥过这边屋来,也许…… 历史是由无数个也许合成的,也许这就是历史,也许又不是历史。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蓝屋顶上,落在玫瑰花丛上,然后又落在地上。 澳门的雨是苦的,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 雨啊!落个够吧! 雨还在落着,落着…… 七十五 四野烽烟,哀鸿遍地。血染中华。 七·七芦沟桥事变,日寇长驱直入,天津、南京、上海相继沦陷。日军悄悄地 从大亚湾登陆,由惠阳直插广州,穗城陷落。大量难民拥入澳门、香港。人们以为 港澳有洋人,兴许日寇不敢轻举妄动。 澳门街上,人头攒动。一时人口膨胀,市面也热闹非常。赌馆、米铺、银号, 妓馆应运而生,如雨后春笋。 这时,西湾同南湾已连起来了,蓝屋顶一带也没先前的幽静。 蓝屋顶住着张乃庸一个人,很清静,也很孤独。两个儿子在香港读书,人聪明, 成绩名列前茅。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了。大儿子张江孝顺,他会回来陪父亲住的。 小儿子张海自有主见,认为澳门乃浅海的弹丸之地,没有发展前途,家业由哥哥一 个人也是可以料理妥当。他是看好香港这地方的。张乃庸清楚两个儿子的心情,顺 其自然吧!他也怪僻得很,儿子见他孤寂,也劝过他续弦。可他默然,连嘴皮也不 动。葡萄牙女仆逝世后,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一个年迈的老人,孤寂地住在蓝 屋顶里。 小凤楼热闹过一阵子。维特的女儿艾娜来住过。这姑娘上回跟爸爸来过小凤楼, 同姥姥很要好,学会了剪纸和绣花,对澳门颇有好感。回里斯本之后,爸爸让她就 读里斯本大学法学院,望其继承父业。她爱好艺术,但还是依从父命。不久,玛莎 奶奶过世了,爷爷格拉也享尽天年,父亲维特也因病长逝。她跟同学索顿结婚后, 便随丈夫来了澳门。在小凤楼住了一些日子,后来又跟着丈夫住人澳门政府宫邸。 说那儿更安全些。索顿是澳门政府经济司官员,由里斯本任命。葡萄牙政府最讲人 事关系,太平洋战事发生之后,鞭长莫及,澳督的权力很大,很多事情都直接同葡 萄牙总统通话。 眼前战乱,澳门政府经济的惟一收入是赌税和黄金走私。赌馆近千家,大多是 私人聚赌性质。经里斯本同意,澳门赌博合法之后,澳葡当局便采取投标赌牌,缴 税利高者得。人治社会嘛!所谓投标是暗标,谁也不知道投了个什么价钱,只有澳 督清楚。这无疑是说澳督要给谁都可以。这一来就引起了争夺,原先崩牙三家族经 营的赌业,也得获取赌牌才准许开档。崩牙三已死了,两个儿子汪大石和汪小石也 先后去世了。大孙儿汪白石掌管着三义堂。虽说不如父亲在世时的声势,但也算得 风风光光。小孙儿汪黑石不管经营,他精通赌术,兴趣入迷,广州、上海都去闯过, 也认识了一班赌场朋友,且身手不凡,玩熟了一身武功。他小时候有个“屎坑石头” 的诨名,又硬又臭。长大后也许人们嫌这挥名太俗,且汪黑石讲义气,讲朋友,就 叫他石头,表示硬当的意思。石头千真万确是个赌家,输一两万元睡得着,赢三几 万元也睡得着,还说赌博这玩意儿打个平手也算是了不起了,劝人莫赌,恰情一回 就算了。一句话就把这“赌”字讲通透了。然而,他一日不赌便浑身不舒服,就似 发毒瘾一样难受。近而立之年已闻名远近,有崇拜者称他“赌王”。 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汪白石上蓝屋顶求教。这是他祖父崩牙三临咽气前叮嘱的话,有难记住请教张 拔大叔叔。他一生中认为姓张的是难得的知己,神父左力瓦同样是难得的一个。张 拔仙逝,当然得上门请教张乃庸了。祖父之所以在叔叔前面加上个“大”字,确实 是表示虔诚的敬意。 一见面,张乃庸便明白是为赌牌的事了。早已听说何家欲涉足赌场,且对赌牌 投标志在必得。何家就是何九家族,算得上是澳门的名门世家了。曾几何时,何九 又不在人世了。整副家业留给了儿子何达秋。何达秋读完大学,有文有墨,继承父 辈沟通澳门政府的良好关系,讲话也确有点斤两。不过,再精明也抵不住吉杰的手 腕,那间电厂最后还是给吉杰卖掉,股票来回一个折腾,何九几乎连本钱也捞不回 来。幸而他根底厚,无伤大雅。 “张叔,汪、何两家争投一个赌牌,何达秋志在必得,你老人家指点指点。” 汪白石说。 “你呢?应该是大有实力。”他认为汪家一向包赌,顺理成章,且又具财力。 “我担心的是,何家同葡萄牙人关系好,又是这个时局。” “还有其他人参与进来么?” “广州的霍某也有意思,他们是大家。”汪白石说。 当年广州赌风颇盛,民国政府禁赌也不过是表面文章。澳门赌馆也是广州人给 带旺的,之后,又是香港人大凑热闹。由于当时交通不便,还是广州人过来的多。 霍某就是霍芝庭,他在广州很有势力,又在香港开设银行。澳门聚赌易开赌难,因 为人气不够旺;广州开赌难聚赌易,因当局禁赌;而香港政府禁赌,人们只能到深 圳或澳门寻欢作乐。因此,澳门投标赌牌当然引起广州人的极大兴趣。霍芝庭的涉 足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就复杂得多了。”他清楚霍芝庭的势力。 “我看霍芝庭也是志在必得。他这个人除非不出手,一出手就非抓到手不可。” 汪白石深感忧虑。“当然霍某不会亲自出头露面,但会不会同何达秋联手呢?” 他想了想说:“你何不同何达秋携手对付姓霍的呢?” “我也有这个意思,敢情请你老人家给个面子。”汪白石吐出了心里话。 张乃庸微微一笑,心里觉得这后生还是很有心思的。 汪白石走后,没想到何达秋便找上门来。 何达秋跟汪白石不同,他很自信,认为可以把赌牌抓到手。他的确同葡萄牙人 关系密切,可以进出澳督官邸。不过,这次投标对手是汪白石,为了慎重起见,他 才来找张乃庸。 张乃庸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令尊说过,澳门是黑白相间的世界,不管 哪个朝代都一个样。这黑白相间很微妙复杂,也很实在实惠。”停了停又说:“时 下,黑非黑,白非白,这就靠你的眼力了。” “你老人家的意思是……”何达秋还未听过如此精辟的悟世之道,深感老人家 阅世之深沉。“你以为怎样?说下去。” “两家联手!” 只稍稍点拨一下,两个对手大抵都满意离去。 其实,大凡张乃庸肯出面的事都会成事的。这不仅是他经验老到,而且还在于 他有实力,其属下的船厂、火柴厂及银庄财力雄厚,财大气粗。就连时尚的后生何 达秋,也不能不为之折服了。 果然,澳门赌牌为大兴公司中标,标价年缴饷银一百三十万元。大兴公司股东 是汪白石同何达秋两家。当晚大摆宴席,庆贺一番。 接着,中央酒店、福隆新街、十月初五街开设三间大赌场。华灯初上,霓虹闪 烁,街上人山人海,繁华热闹。哪见有一丁点儿抗战的气氛。好一个烽烟弥漫中的 纸醉金迷的乐岛天堂。 中央酒店是当年澳门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临街面对码头,对岸是香山的湾仔港, 入夜灯火璀璨,繁华热闹,游人如潮。酒店高五层,三楼设赌场,其余为酒店房间。 这是澳门最中心的繁华的赌场。 汪白石同何达秋踏上酒店天台,后面还跟着汪黑石。石头本无心踏勘场地,不 过,何达秋很欣赏石头的赌博奇才,硬拉着他上来。 天台宽阔,地板结实。俯视下去,只见沿港马路灯火通明,海面银光闪烁,宛 若一片繁星。这澳门地竟也成行成市了。 石头无心观赏海景夜色,来回踱步,不时用力踩地台。然后,又若有所思地仰 望闪着星光的夜空,长笑一声。 “黑石兄有何高见?”何达秋倒欣赏对方的怪异脾性。 “这中央酒店可以加大些儿胃口,赌场加高三层,何如?”石头快人快语。 汪白石点了点头。他觉得无论是从场地规模和包装上看,都很有新意,看来石 头很在行。 “不,不。”何达秋边说边想,在地台上来回踱步。 石头笑望着他,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儿。汪白石心想这少爷未开张便抬杠了。 “我看该加高五层,这酒店地基牢固,承受得起的。”何达秋说。 “这太危险了,不成。”汪白石说。 “危险什么?这个我懂。”何达秋一点也不让步。他认为石头的建议太棒了, 赌场由现在的一层扩大至三层、四层,整个赌场的架构、气势就今非昔比了。 “就是危险嘛!得有个限度。”汪白石语气不硬,但颇有分量。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持着。 “我提出个馊主意惹祸了。你俩不妨请工程师测检一下不好么?小弟告辞了。” 石头话未完便掉头走了。嘿,这样事事认真,真是累死人啦!他才不去陪呢! 后来经工程师测检,酒店加高五层。这当然也算是大兴公司起灶的一件大事。 然而,汪白石同何达秋的不和也从此略见端倪。 石头看在眼里,怅然地瞧了家兄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受不起这样的 劳累,恕我不能帮兄长的忙,请好自为之是了。”说完,便又起程过他的赌徒快活 日子去了。 七十六 本来汪白石从事包赌多年,对赌业是熟悉的。他本人虽赌技不如弟弟精明,但 也不失为管理赌场的有识之才。大兴公司董事局会议上,何达秋要当总经理,主管 业务,于是董事长便由汪白石担任。他心想和为贵,反正公司有钱赚就得了。所以, 一切事务都由总经理主持。何达秋是以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权力至上。 三间赌场都靠近,处在离码头不远的繁华商肆地段,生意兴隆。中央酒店赌场 是“旗舰”,加高楼层后更见巍峨雄伟,金碧辉煌。还有的是设在十月初五街的葡 兴赌场,设施也算一流。这十月初五街酒店不少,也就是赌烟妓丛杂,附近一带更 是押铺林立,遍街巷的妓寨,大小有二百来家,妓女逾千人,向来都称之为澳门一 绝。这十月初五街的由来却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与赌淫毒联在一起。大抵是一 九一○年十月五日,葡萄牙革命起义成功,澳葡当局便把当年澳门最繁华的这条街 道,命名为“十月初五街”,留下个革命成功的纪念。后来怎样演变成赌淫烟之地 带,人们也没有兴趣去刨根究底。 历史常常是不念初衷的,后来变成这样就是这样了。 汪白石手下人强马壮,他们按惯例一样收赌场保护费的,眼下也没哪个堂口斗 胆争这口饭吃。至于十月初五街的赌场,何达秋让他主管,也不知道是个啥心眼呢! 他没推辞,便交给细叔汪葵打理,反正赌场的事一向都是他管的。 何达秋主管中央酒店“旗舰”,亲力亲为,常常出现在现场。也摸不透他的心 思,是为了图名,还是为了图利。他这样一个大学毕业的名人何必如此躬身呢?不 过,坐镇酒店的是曾军,小个子,人很精灵,也颇有胆色,而立之年已吃过不少夜 粥了。他很得何达秋信任,平日爱赌两手,赌场风云自然稍知一二了。 大兴公司开业不久,财源广进。三个赌场除传统的番摊。牌九、骰宝(买大小) 之外,还引人西洋的扑克、轮盘、二十一点、百家乐,应有尽有。不过,人们还是 爱好赌大小的骰宝,蜂拥而来,围观得水泄不通。光是每台骰宝日收上万元。何达 秋也有点自呜得意了。 一日,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客人来到赌场,他们环视了赌场一眼,便在骰宝台前 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那黑色高筒圆盖的骰盅,以及掌荷官的漂亮白净的姑娘。已 经开过三盘了,这几个人还是默默坐着,连口音也不露出点儿。 大抵是看准了,其中一位黑痣汉子动弹了手指一下,买五百元小。 “开,一、三、五,九点小。” 赢了。 再买小。 “开,二、二、四,八点小。” 又赢了。 人们这才醒悟来了个赌家,便都蜂拥到这边台来,好跟着财神爷发财。 黑痣人又弹了一下手指,这回下一万元买大。人们一下子都跟着尾下注,全是 买大的。 “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这一下,荷官吓出了冷汗,银台赔筹码赔到手软。 这帮人手里捏着筹码,看样子这一注该下十万元。众人吵吵嚷嚷,嘈杂得很。 只见黑痣人收手不下注了。场上一片寂然。 这时,细叔汪葵才赶了出来。他一眼就打量出来者不善,乃捞家老雀。便着人 鼓动众人下注,自己却上前迎待客人。 黑痣人向细叔点点头,便起身退场。汪葵打听出这黑痣人是这帮人的头,人称 他关爷。 关爷走后,细叔立即给汪白石说了。汪白石本是只领分红不管事务的,但碰到 这事也不好不理。这伙人一日锄你一百几十万元是等闲事,你能填得平这无底洞么? 细叔说此事非请汪黑石回来不可了。这石头的分量好像海潮退了一下子突现了出来。 关爷们却没有再上汪葵的赌场,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见财也不捡了。 中央酒店大厅堂金碧辉煌,赌场、餐厅、歌舞厅灯火通明,人流不绝。赌客嫖 客和妓女摩肩接踵。最特别的有所谓欢娱室,有双人欢娱室,也有群体欢娱室。所 谓群体不外是男女群体淫乱一场。这娼妓业在这里是公开合法的行业。其实,中国 盛唐时期政府是允许经营娼妓业的,因此,年轻人在婚前有那么一段嫖妓史也不以 为耻。当年不少文人墨客与妓女的艳情,留下了许多绝曲艳词都可以佐证其风流。 到了民国时期,内地、香港也有私娼存在,虽有明文禁止,也无法灭绝。惟独澳门 公开堂正地经营,使人感到分外刺激。因此,香港、内地来此寻花问柳的日众。 初五日。黑痣人等步入中央酒店,直上六楼,在骰宝台前坐下。关爷眯缝着眼 察看四周一圈,抿嘴笑了笑。这里优雅清静,大抵是上流人来得多,风味格局显得 文雅。这安静他很欣赏,也挺重要。他就是嫌汪葵那儿太嘈杂了才离开的,当然也 含有试场的意思。 他习惯地闭目养神,如入无人之境。有在十月初五街见过关爷下注者,一眼认 出他便又跟着过来。不过,他们没有吵嚷,只是静静地站在台边等候财神爷下注。 曾军早就戒备这神秘客的出现。他以为这些人已离开澳门。其实牛角唔尖唔过 界,他既然踏上澳门码头,不捞个盘满碎满肯离开么?问题是他为啥不在汪葵那边, 却要跑到这边来。听说有个黑痣人到场,曾军便立刻出来了。 开过了三轮,黑痣人并无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动弹一下手指,一千元买大。 “三、四、六,十三点大。” 黑痣人买一万元小,赢了。再下五万元小,又赢了…… 掌荷官的姑娘脸色发白,满额冷汗,摇盅的两手在发抖。 曾军隐在人堆里看了个清楚,简直是玩神了。一眨眼间便给他赢走了二十多万 元,再下去那还了得!然而,察看了半天,依然察觉不出个究竟,弄不明白那黑痣 人耍的什么术。他越急心越乱,心越乱也就越发急了。这一夜他未合过双眼。 翌日,黑痣人又上来六楼骰宝台前,仍然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众赌客见关爷一 到,便又围过来了。他们谁也不吭声,默默地等着财神爷下注好紧跟。 曾军依旧隐在人丛里细心察看,且又换了卓叔掌荷官。卓叔年近不惑,摇骰盅 很有经验,功力颇深。只见他频频变换着姿势,盅子发出了时强时弱的骰子撞击的 响声。黑痣人闭目养神,他也不急忙下注。 突然,黑痣人手指一弹,一千元买大。 “一、三、五,九点小。”输了。 众人一阵哗然,眼光倏地都聚焦在卓叔身上。卓叔脸上稍觉舒展了点儿,随即 变换力度,务求摇出个变化来。 黑痣人微笑了笑,微微点点头,闭起双目,手指一弹,一万元下注买大。 众人见下大注,便又蜂拥跟上,也有迟疑停手的。 “一、二、三,六点小。”又输了。 众人又一阵长叹声。 卓叔顿然有兴致了,扎好马步,用功夫地摇了三下盅子。 才停手,黑痣人下注十万元买大,赢了,再买大,又赢了。 黑痣人赢了三十万元,停手望了荷官卓叔一眼,笑道:“明日再见。” 曾军这才听出此人江浙口音,大抵是申城那边过来的。 经商量,卓叔认为凭他的功力,对方是听不准骰声的。可人家偏又成了赢家。 一连五日,骰宝台给这些人赚去了两百万元。曾军、卓叔也束手无策。 这一下才使何达秋急了起来,迫于无奈,他才去见汪白石。 “细叔试过在骰盅盖内抹过了狗血鸡红也阻挡不住,很可能是一班‘听骰党’。” “听骰?有这可能吗?” “黑石去了哪里?”何达秋急着问。 “我已派人找他去了。你清楚他是匹脱了缰绳的野马。” “汪生,这样下去是不成的。我看干脆停了骰宝。” “不,不成。这赌场的面子搁在哪里?”他没想到何达秋连这点门面也不顾了。 对方默然。 “何生,这着棋是绝棋,行不得呀!” 何达秋见找不着石头,谁也乏术破门了,便告辞了。 黑痣人又上门来了。这回他又是冲着卓叔来的,看看到底还有哪些招数。 走入酒店大门,他笑了。 旁边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六楼装修,暂停营业。 “好,好!”黑痣人往回走。他没有想到大兴赌场竟会如此下免战牌的。 他们便往十月初五街走去。葡兴赌场骰宝照开,里面人山人海。大兴赌场停了 骰宝,人们便都拥到这边来,毕竟玩轮盘、扑克的人不那么多。 见黑痣人进来,众赌客顿时哗然,围堵在他的身边。 “关爷有请。”汪葵上前迎候。 “兼旬日再来,承惠了。”黑痣人拱手作揖道。 “岂敢、岂敢!”汪葵连忙作谢答道。 他眼望着黑痣人他们走远了,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班人讲江湖义气,既然 吃过你一回,就放你一马,让你准备好了再回来。其实,汪葵心里明白,他这话是 说给大兴赌场听的。黑痣人是有意放过我细叔汪葵的。嘿,也不知道从哪儿积来的 德! 这世道越来越复杂了,祸兮福兮! 七十七 曾军过来葡兴赌场,望了一下骰宝台,人气很旺,热闹得沸沸腾腾,禁不住摇 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你有胆识!”曾军朝细叔汪葵说。 “你以为哩,真是!” “咋样?” “人家丢下一句话,兼旬日再来。你好好等这二十天吧!”他趁早把话说了, 也让大伙有个准备。 “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都可以,但不致于歇业,大丢人了。” “细叔,别扯这些。” “他没跟你商量过吗?” “他用得着跟我说么?真是。” “原先我还以为是一头麒麟呢!窝囊。” 汪葵真的瞧他不起,江湖上最忌的是软骨头。随便叫几个手下来捣腾哄乱,也 比这“装修停业”的强。 曾军当然清楚细叔是只老雀,平日藏而不露,便拉开他说:“细叔,小弟是来 讨教你下一步出的招数,望指点一二。” “老弟,”汪葵说,“说到招数嘛,到时再说好了。”他对何达秋引火烧过来 的做法不满极了。 “他们真的是‘听骰党’吗?” “我看差不离了。那黑痣人是真功夫,你不妨回去想想。” 曾军给何达秋说了“听骰党”兼旬日再来的话。他恼火了,都踩到我头上来了。 市面上议论中央酒店骰宝台停档的话太多了,也难听极了。使他更恼火的是葡兴赌 场那边火红得很,收入丰厚。如果马上复业,面子也不知往哪儿搁了。可开业呢? “听骰党”再来又咋办?进退两难。他又不愿意低声下气求教于汪白石,那只好把 气朝曾军身上发泄。 “你见过汪葵了?”何达秋问。 “他也说不出个破解的招数。”曾军点了点头说。 “你以为他会给你说吗?” “细叔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他觉得老板这话太不公平了。 “卓叔呢?” “他正在日以继夜地探究个破解招数,但愿能有个眉目。” 何达秋耸耸肩膀,瞪了他一眼,问:“你说该怎么办好。” “是不是等黑石回来?”曾军嗫嚅地说。 突然,他断然道:“你同卓叔想个招数,明天照常开业。” 曾军愕然地望了望老板一眼,也没敢多说一句话便走了。 卓叔日夜对着骰盅苦练摇骰子的力度和声控。 “何生,既然已停业装修,等几天装修好了再开业不好么?”卓叔竟然大胆地 劝说起老板来。 “你当荷官还不快点拿出个招数来?真是!” “我会的。”卓叔见他板着脸,也就不再吭声了。 中央酒店赌场又热乎了起来。骰宝台全都开档了。赌客如云。骰宝台每台都收 入超过万元。港澳间的渡轮加班增航接送赌客,忙得不亦乐乎。人们似乎一点也不 介意日本兵就持枪站在深圳和前山,照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当地居民也好奇地 来看看,大兴赌场撵走了“听骰党”的咸水样子。顿时,大兴赌场的身价大涨。 见仁见智。汪白石心想何达秋发神经病,赌业的事怎么可以这样儿戏。嘿,算 了,反正只不过是豪赌一回。他自己也在担心着黑痣人卷土重来的那一场风雨。 兼旬日过去了。一切平静无事。 一日两日,还未见“听骰党”现身。 正在猜疑时,黑痣人出现了,直上酒店六楼骰宝场。 啊呀!熟面的赌客们忘乎所以地围了上来。 只见黑痣人眯缝着眼睛,衔着雪茄烟,东望望西张张,毫不在乎的样子。他瞥 了一眼漂亮的荷官姑娘那白嫩的颤抖着的双手,微笑了一下,便起身离场去了。 人们失望地叹了一声。 卓叔看在眼里。好样的,先给你个照会,好让你有个准备。 何达秋心乱如麻。他明知他们会来,偏又想他们不会来,现在来了又不知该怎 么办才好。 “他们怎么没下注呢?”何老板问。 “江湖规矩。明日就会出手了。”曾军答道。 “那就看你的了。” “好的,先让卓叔上是了。”曾军回答。 不用说,卓叔已紧张得周身冒汗。他是看曾军的面才尽力而为的。人敬你一尺 你得敬人一丈。他清楚何老板眼里没有他这个小荷官,何必死心卖命呢?不过,他 自己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玩这一回大铺也好。 这一夜挺难过哩! 华灯齐上,宾客如云。 黑痣人依然穿着灰黑色唐装衫裤来了。他坐下来,不急不忙地东张西望。然后, 睨视了荷官姑娘一眼,可怜的姑娘早吓得脸色发白,连拿起骰盅的力气也没有了。 卓叔坐上荷官位。 他才停手,黑痣人便下注了。一千元买大。 “三、四、六,十三点大。”他赢了。 卓叔心想,这对耳朵太灵了。他便把事先准备好的招数使了出来。 只见黑痣人默默地坐着,耳廓极轻微地动了动。他还是下了注,五千元买大。 众人就跟着落注。 开小。他输了。人们哗然长叹。 他下注大。 开小。 他又下注大。 又开小。 卓叔在平心静气、聚精会神地运动。 黑痣人在细心鉴别这同曲异工的微妙,他觉得掌荷官的汉子不简单。 他手指一弹,下注三万元,买大。人们跟尾输了几盘,大多停手观望,跟着下 注的寥寥无几。 开大。他赢了。 他微微一笑,瞄了卓叔一眼,便起身离场去了。 卓叔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对手已识破自己的招数,不愧是个高手,想起明 晚对手的来临,心惊得快要跳了出来。 何达秋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黑痣人输了,卓叔有功夫。然而,有什么样的功 夫他是不明白的。 当晚,卓叔找曾军说了心里话,对方是一班高手,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倒不如 辞职为好。 “我心里明白,卓叔,见步行步吧!谁也怪不了你。”曾军苦苦地劝住。 “我把话说在前头是了。” 卓叔一夜未合眼在想招数。 一连三夜,“听骰党”晚晚光顾。何达秋少说也赔上二百万元。这还了得,又 非停牌不可了。 这时候,汪黑石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从不告诉人去了哪里。 他哥哥汪白石了解他的脾气,也从不过问。 何达秋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红着眼睛在喝咖啡。汪白石心里很气,落得这个败 局才来商量,股东会也没见面。幸而石头回来,真是及时雨,是死是活就靠这场雨 了。 “停业太丢人了,讲数又不是时候,江湖上什么奇事都有,见招拆招是了。” 汪黑石想了想说。 “要拆到什么时候?”何达秋急着问。 “给我两天时间。”汪黑石沉着应道。 “好,依你。”何达秋准备再赔上一百万元。 “你有个什么打算?”汪白石知道弟弟的脾气,问道。 “停业太便宜了对手,得让他吃了多少退出来多少,彼此平等才收场。”汪黑 石微笑道。 汪白石听出弟弟满有信心,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就连卓叔这个摇骰子高手也一 下子败下阵来,足见来者的功夫。 翌日,澳门的报纸头条新闻:“听骰党”信手击倒荷官圣手。一时传得满城风 雨。男女老少都赶到中央酒店看热闹,也顺手捡回只热煎堆来。 卓叔返回家里闷坐,趁机歇息一下。 “卓叔,算你帮我这一回,我石头就求你这一回了!”汪黑石说。 “难呀,这几个人不好惹,算了吧,石头。”卓叔泄气了。 汪黑石从口袋里掏出三粒骰子,在手上转了一会儿,说:“你试试这骰子,看 看有什么不同,比较一下。” 卓叔接过手,一眼就发现骰子边角是圆角,不是方角,且凹下的点点有深有浅, 很不规则。虽说都是骨骰子,但手感却见稍轻。他心里顿然一震,亏他想得出来, 真不愧是个赌圣。于是不由自主地拿出骰盅来试试。果然骰子声响依然,但细心察 听却不一样,且差别是那么细微,又那么生疏。也许是心情骤然变得舒畅点儿,手 感很顺。 “卓叔,好花还得绿叶扶,非君莫属了。”他望着对方说。 “好,我试试看。” “多谢了。” 卓叔悄悄地朝他丢了个眼色,低声问:“竹打缸瓦船?” 他摇摇头,答道:“不止这一堡。” 卓叔顿时精神了起来。 入夜。“听骰党”来了。 黑痣人依旧坐在木椅上闭合双目。汪黑石挤在人群里观看,呀,面生得很,弄 不清楚是何方神圣。 只见黑痣人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他听得入神,那轻重缓急转停撞碰的骰子声 竟显得复杂多了。他就这样静静地听了三盘。 人们全都屏息静气地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静得连一只蚊子飞过也听得见。 突然,黑痣人手指一弹,下注了。他连输三盘。 “听骰党”人要求看骰于。 这时候,卓叔走了出来,让掌荷官的姑娘揭开盅盖给众人看。黑痣人悄悄地 “啊”了一声。他明白又遇上高手了。之后,卓叔让众人不妨试试,摇几下试试。 一切正常。 众人以为这回卓叔重又出手了。没想到这位荷官圣手悄然隐入人群里去。 掌荷官的姑娘白嫩的脸蛋上,呈现出一阵阵粉红,显得漂亮多了。 几盘下来,黑痣人赢少输多。 次晚。这帮人依时来到。听的多,下注的少。赌局依旧是输的多。 第三个晚上,他们又依时到访,镇静自如,一样的听听下下,对输赢一点也不 在乎。赌客有跟着下注的,更多的是不敢跟了。但围观者依然很众。 没赌几盘,他们便又离场了。 曾军心细,派人尾随他们。原来他们下榻福隆街上的妓寨里。这大寨的房租不 菲,比大酒店还贵。这四个人回到房间就倒头大睡去了。据了解,那黑痣人自上回 来到现在,很少见他嫖妓的。难怪姑娘说那位爷是阳痿人!但他出手阔绰,深得上 下人的敬重。 何达秋自是高兴,一连三晚赢回来上百万元。他开始相信汪黑石的话,要他们 把吃了的都吐出来。这家伙有种,是条硬汉子。嘿,世事光怪陆离,蛇有蛇路,鼠 有鼠路。 汪黑石依旧紧锣密鼓,一点也不敢松懈。卓叔早已领教过对手的高超功夫。汪 黑石不动声色,心中有数。他估计明晚有好戏看了,这帮人会来个鲤鱼翻大跳龙门 的。那就等着瞧吧! 果然,这回“听骰党”才坐下来就下注了。五千、一万、三万、五万元逐步加 码下注,连杀四盘。吓得掌荷官的姑娘脸蛋又发白了。众人又蜂拥地围过来跟注了。 卓叔想上台换下姑娘。汪黑石丢个眼色示意放慢。 黑痣人下注十万元,买小。 开小。他又赢了。 只见他朝卓叔微微一笑,便起身离场去了。这很够风度,留下个时间让对方琢 磨琢磨,也好切磋切磋嘛! 汪黑石在人群里望着黑痣人离去的身影,禁不住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他惊叹, 他们赌得很礼貌斯文,风度翩翩。他明白,黑痣人是把赌博当成一种艺术,在欣赏 艺术,也在玩艺术。这门艺术又蕴含着多深的学问啊!他欣赏这样的艺术,也敬重 懂得这门艺术的人。他庆幸碰上了一个有很深造诣的艺术大家。今晚,他显然不在 乎赢多少,可以再赢多少,而是着眼于再出个什么玩法。你能说听骰不是一种乐趣, 不是一门艺术吗? 说来也奇怪,今夜在骰声艺术的梦乡里,汪黑石竟睡着了。 他就有这个睡觉福,赢了熟睡,输了睡熟。世界本来就是个赌博的世界,命运 也是赌回来的,还有什么不是赌的呢? 只是急坏了何达秋,他这个人有文化,平日看上去也颇有素养,就是把钱看得 重了。在赌业里混,分分秒秒接触的都是钱,大把大把的钱。若看重了钱,真的没 啖好食,没觉好睡呢! 他迫不及待地问汪黑石:“怎么办?” 汪黑石说:“你不是给我两大限期吗?急什么?”此时此地,得镇定,一点也 急不得。 卓叔来了。汪黑石料到他坐不住了。 “今晚你上,用这个骰子盅,你不妨先听听。”汪黑石说。 卓叔望了望骰盅,心想这大抵是石头的最后一堡了。嘿,一点也看不出异样之 处来。他双手端起骰盅摇了三下,禁不住大吃一惊。这骰子声真奇,奇怪得不能再 奇。 汪黑石要所有骰宝台都换上他改装过的盅子。 入晚。黑痣人又来到。他一眼便看见卓叔站在骰宝台旁边,神态恰然。怎么他 还站在那里呢?他以为卓叔会回避的。莫非又有新的招数。他顿然又提起了兴致。 汪黑石站在人群里盯着黑痣人,只见他闭着双目,连眼神也不露出来。待卓叔 坐在荷官位上,谦恭地把骰盅盖揭开,让客人检查骰盅和骰子。他张开眼睛,用心 地察看过了。人们看过了之后,卓叔才合上盅盖,有节奏地摇了三下,以示公正。 黑痣人心里微微一怔,这骰子声又有点儿怪了。他重施故伎,反其道而行之。 他一连亏了数盘。他们带来的现金都输完了,这是始料不及的。 黑痣人站起身朝卓叔微微一笑,坦然地离场而去。 这时候,卓叔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明晚还会上门来的。”汪黑石对卓叔一笑。 “会出新招吗?”卓叔忧心忡忡。 “难讲。”汪黑石泰然地微微一笑说,“卓叔,你就使出你的功夫,喜欢怎样 摇就怎样摇,反正骰盅是你的,骰子也是你的,都听你的。”他显然在给卓叔打气。 其实他说的是真话,圆角骰子,修装过的骰盅子,都是中国赌场上的最新产品, 要破招也确实不容易的。 “这么说你这一堡该成全我老兄了。”卓叔竟也增加了信心。 “卓叔,我是有把握的,你放心睡去好了。” 他心想,刚才黑痣人的举动有点儿浮躁,尤其是身带有限的现金被一扫而光。 轻敌者失。为何浮躁?哪一点令他浮躁?这里面大有学问。他在思索着。只要他稍 稍露出了艺术的失落,那么这场戏就演完了。 他独自在房间里喝龙井茶。清明新茶,芬香嫩滑,恰情醒神。 窗口临海。海风轻吹,带着淡淡的咸味。马路上一片灯火辉煌。他从上海经广 州返澳门,也就是从沦陷区走过来的。上海赌场颇繁华,广州赌场也颇热闹,澳门 更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人们似乎很欣赏葡萄牙的魅力,如同香港一样。日本仔 多少也有点忌洋人,要不还留这两个小岛过得这么舒适? 他没有睡,在等着一个人,汪黑石得等他回来才安得下心。 “怎么样,有料没有?”曾军还未坐下,汪黑石便急着问。 “很反常态,他们四个人亮着灯在斟酌,听不清楚谈些什么,反正剃头佬碰着 胡须佬,难刮是了。”曾军显得轻松得多。 “哦,他们在拆招,应该说还未找到新招数,或者说是没有把握的胜算。”汪 黑石自言自语。 “石哥,你看明晚怎么对付好?” “照旧,你还是看你的堂,卓叔掌他的荷官,随机应变。” “你有把握了?” “一半对一半。” 曾军默默地走了。他知道汪黑石这人从不怕谁,但也从不说过头话。知彼知己。 应该说是有把握的。 夜是那么长,战争的夜是长夜,这里的夜也是长夜! 七十八 蓝屋顶里依然寂静。 张乃庸很关心国事,这小日本也够凶狠的,借着德意联盟,胃口越来越大。看 来他不仅觊觎中国,还要吞掉太平洋呢! 报纸上天天有打败仗的消息,“中华民族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忧心如焚。 大刀是勇猛的,那毕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叫你没枪炮手榴弹呢!他禁不住唏嘘 了起来。唉,要是当年朝廷不那么腐败,认真洋务办起工业,富国强兵,也不致今 天这个地步了。时也运也命也! 他相信澳门是安全的。在周围沦陷之后,这个小岛还可以保存着自己的花天酒 地。这个信念大抵是听葡萄牙人说过,日本有十几万侨民在巴西,那是属葡萄牙统 治的地方。作为交换,最好是让澳门中立,也可以作为对同盟国的贸易联系点。他 相信这个讲法,因为葡萄牙国力太弱了。至于香港,英国同日本是交战国,这就得 看战事的发展了。因此,他仍然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业。战争时期,最赚钱的莫 过粮食买卖,贸易和货币金融投机了。 不过,他不经营赌博之事,认为这是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的不道德的歪门邪道。 但他从不反对人家去赌博。人各有志,反对无效。尤其是澳门这个不毛之地,你去 哪儿找收入呢?开赌,这说明葡萄牙人还是聪明的。识事务者为俊杰。 有关“听骰党”大闹赌场的传闻,街头巷尾,村上村下,早已说得爆棚了。澳 门人参赌者极少,因此议论绘声绘色,精彩独到。人们不谈国是,当然就说赌非了。 其实,澳门人是伤心十足的,此地此时也只好以说赌来掩盖心灵的哀伤。因此,他 们对捐款抗日从来就非常热心。 “嘿,澳门就连个赌才也出不来吗?”张乃庸看了报纸上荷官圣手被击败的消 息,自言自语。 这些事澳葡当局是不管的。 汪白石上门。他放心不下赌场的事便来谒见张乃庸。 “人家是‘功夫党’,有真功夫,你功夫不如人,最好是坐下来讲数,认做细 他嘛!和为贵。”张乃庸认为什么“神秘党”。“听骰党”,都是说得好听,人家 确有真功夫,是“功夫党”。技不如人就得称徒,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 “石头不在吗?死到哪里去了?” “他昨晚回来了。”汪白石说,“他对我说,事情很棘手,但也还有办法。也 不清楚他有个啥招数的。” “哦,他回来了你就听他的。石头内行,他懂。”停了一下,又说:“你给石 头说,凡事留有余地,好见好散。”说完,他便合上双眼,不想再说话了。 “是不是让石头来谒见你!”汪白石知道弟弟很听老人家的话。 “由他去吧!他输了就会来见我的,要是赢了就不定会来。”老人微微一笑。 “我看这一回不管输赢,他都会上门见你老人家的。”他话里的意思是说,这 一回乃澳门开埠以来的惊世之战。 这一仗就看今晚了。 卓叔早早在恭候。 黑痣人一到,才坐下,卓叔便打开骰盅盖,让他检查明白骰子和骰盅,以示公 道。他摆摆手,微笑。免了。 骰盅才停下来,他手指一弹,下注十万元,买大。气势逼人。人们面面相觑, 有胆大者见是落大注便跟上。 开大。他赢了。全场哗然。 汪黑石藏在人堆里默然。 卓叔泰然自若,不急不忙地双手端起骰盅摇了三下。那气派一下子把人们的慌 神迷离给镇住了。 黑痣人连手买大。下注二十万元。 开小。他输了。全场又一阵哗然。 接着,黑痣人一连输了三盘。 他有点不服气,竟下大注。 汪黑石心里一下子放松了,悄悄地溜出场外,在临海的阳台上,望着对岸香山 的湾仔渔港,悠然地吸着一支烟。 “你放大假了?”曾军跟在后面,他生怕大意失荆州,还未到最后的时刻。 汪黑石点点头,笑了。他看出黑痣人浮躁了,这是赌家之大忌。从艺术境界掉 入了赌棍的陷阱,那就脱离了理智。他已细算过,他们赢去的二百多万元,都陆续 吐了出来。这一注该是用上了老本。艺术就是艺术,容不得半点儿浮躁。 “真的吗?”曾军半信半疑。不过,他相信石头的功力。 “我们回去吧!”汪黑石搂着他的肩膀,返回赌场大厅。 这一注,黑痣人又输了。 只见黑痣人忽地站了起来,朝荷官卓叔说:“佩服,佩服,后会有期。” 然后,他环顾四周,问卓叔道:“可不可以让我见见你们的交手道长。” 卓叔知道此人的非凡功力,他早已觉察出汪黑石的膻味了。 人们已闹哄哄嚷成了一团。 小客厅里。这是接待贵宾的厅堂。 “长兄高手,在下折服了。”黑痣人坦然地说,显露出一片真诚。 “兄长过谦了,失礼失礼。”汪黑石答道。 黑痣人呷了一口单丛,滋润了喉舌,说:“小弟关金,请问可否指拨指拨,好 见识见识。” 汪黑石瞥了卓叔一眼。卓叔便示出骰子来,告知骰子已经改造过,圆角,点子 刻回较浅,发出来的声音就与原先的不同了。 “但求其详。”关金问。 “关兄已认识其声之轻重清浊,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其一;当用力时轻时重极 不均匀时又应按其道而质之,这是其二;倘若滋滋地急剧运转,当以落停底盘之声 测之,这是其三。”汪黑石说得坦率。 “是这样,是这样。”关金多少已察觉出这个中三昧,只是还不明后来的一轮, 简直是乱杂了。 他想的是对的。汪黑石未把最后一招说出来,因为在他看来这不算艺术。既然 不算艺术也就免谈了。 “我们有幸交上了朋友。”汪黑石双手捧上个红包,说,“望兄长收下,不胜 欣慰!” 关金连忙推辞,道:“岂敢,岂敢!” 汪黑石笑道:“只三十万元。” “小弟承惠了,谢谢,谢谢!”他再也不敢推辞了。“小弟永世难忘。” 他确钦佩汪黑石的高招。他就是不多不少输了三十万元,人家礼貌地送还老本。 够朋友了。 这四条汉子朝汪黑石深深作揖后,便离开澳门了。 翌日。澳门报纸头版头条消息:澳门荷官圣手高招迭出,“听骰党”败走麦城。 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简直是风起云涌。卓叔名声大振,俨然是个澳门英雄。 显然这是记者的粗疏所致,漏了汪黑石这位主力,这也说明汪黑石隐蔽保密的成功。 卓叔面红耳赤,岂可贪天功占为己有。他要找记者说个明白。但汪黑石劝住他, 别来此多余的一举。由他去吧!石头就这个淡泊性情。名利乃身外之物,一切随缘。 不过,他很满意这回较量,因为对手很强,是个人物,是个重感情懂艺术的高手。 人生一世是难得有一回同这等高手在澳门对台的。 他心情兴奋,感到很过瘾,情绪高亢地拉着曾军直奔妓寨寻欢作乐去了。他习 惯逛二寨,这断然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是嫌大寨规矩繁琐,又弹又唱,又要预约, 烦了;三寨人杂,太脏;还是二寨自由自在,没多做作,虽然货色比大寨的贱了点 儿,但还是漂亮恰人的。通商街、福隆街这一带妓寨,没几个姑娘不认识汪黑石的, 他以出手阔绰见称。汪黑石无家室单身寡仔一个,当然是来寻求刺激发泄一通的。 他床上功力不亚于骰宝台上的功夫,来陪客的姑娘自然是身体矫健性欲强盛的,自 是献尽殷勤,使出浑身解数,极尽妩媚柔情,令他倍觉快感的。只要汪黑石满意, 常常是双倍打赏。赢钱时全寨上下人人都有赏,欢笑声一片。他觉得这是一种快乐, 彼此融合享受的快感。 一夜的花天酒地,几番云雨,汪黑石一枕睡至晌午才醒来。 何达秋打锣也寻不着汪黑石。他当众说汪黑石挽救了赌场,争得举世闻名的声 誉。说实在的,何老板一向器重汪黑石,称他为赌场奇才。经过这一回闹腾,汪黑 石称得上赌圣了。大兴赌场有这样一个赌圣坐镇,还不了得! 他问汪白石汪黑石的去处。汪白石摇摇头说,大抵是这几天累了,睡觉去了吧! 何达秋很诚心,一直坐在赌场办公室里守这位赌圣。这是极少见的事,因为何 老板以傲气见称。 卓叔领着汪黑石进门。 何达秋让卓叔也留下来。 “黑石,你救了赌场,大功大劳,多谢多谢你了。”何老板说得诚恳。 “老板,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汪黑石正经得很。 他一下子愣了,望着他。 “我说得不当吗?” “我有兴趣探赌索隐,难得遇上这等高手对奕,切磋探求,大有收益。我该感 谢你提供这样华贵的场地和充足的本钱才是!” “哦,你是这样想的!”他又感到一阵愕然。 “坦白说,这是一次难得的享受。” “享受……”何达秋又愣了一下。 “你不认为是吗?” “我明白,我算是明白了。” 他肃然起敬,觉得石头的身影一下变高了。 “谢谢,你理解就好。”汪黑石说完便告辞。 他一手拉住他,表示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笔报酬。 石头微笑道:“却之不恭,先放在你那儿好了!” “我早已有个想法,请你当赌场主管,望赏脸屈就。”他说的是真话。 “喔,免了。我不是这份材料!”汪黑石竟笑出声来。 这是真话。他于然一身,云游四海,玩到哪里,赌到哪里,每个赌场都是他的 钱庄,赢得够使够吃就算了。这种神仙过的日子非凡人所能欣赏的。他从不赏识为 着这钱,争着这钱,守着这钱,活得比牛比狗还累,何必呢! “你不赏这个脸!”何达秋已看出他去意已决,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请不要为难小弟了,有事要办,随传随到。” 汪黑石的落落大方,视钱财如粪土,使何老板心里越加不安。 “石头,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怎么样?” “你说。”汪黑石倒有兴致。 “你帮我,我求你,要有所表示,你随传随到,我送你一成股份,此乃君子之 交。” “痛快。我看一成多了,半成怎样?” “一言为定。”何达秋击掌道。然后,对着身旁看呆了的卓叔说:“请卓叔为 证!” 汪黑石也高兴地作揖道谢。 “依我所见,可请曾军主管赌场,卓叔任骰宝主管,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汪黑石说。 “好。我也有这个意思。”何老板大笑起来。 今晚,该是何达秋从事赌业最开心的一天了。 周日。澳门报纸封汪黑石为澳门赌圣,大篇幅描写其传奇轶事,出神入化,轰 动全市。这是记者采访大兴赌场总经理何达秋之后的事。 汪黑石不愧是澳门赌城的传奇人物。 七十九 历史绝不会真正的重复,但历史的教训却是经常重复。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葡萄牙的中立对澳葡当局自然是一种谨慎的鼓舞,有了侥幸的安全感。 战争又一次调整了人类生存的要求。 深秋,该是白玉兰花盛开的时候。园里的白玉兰树长得高高的,宛如一尊绿色 的矗立着的尖塔,枝梢绿叶丛里冒出尖长的白色的花,幽香迷人,满园馥郁。 今年的白玉兰花开得早,香得分外浓郁。 张乃庸坐在阳台上,欣赏着白玉兰花的芬芳的青春,久久地凝视着那粗粗的刻 满皱纹的树干,想起了那密密的一圈圈年轮。 童年时,妈妈搂着他在树下乘凉,仰头数着夜空的星星。 长大了,他依偎着珍蕾在树阴下,听她诉说里斯本栗子节的故事,听熟了她低 吟的迷人的民谣。 如今,都过去了,留下来的是一片回忆的黄叶。 突然,门铃声响。 “叔叔,你快下来呀!”他听出是艾娜的声音,太像她妈妈珍蕾的声音了。她 也有好久未上蓝屋顶了。 “你猜我带谁来见你?”艾娜笑着问。 他凝视着她那双深情的充满惆怅的眼睛,几乎是喊了起来:“珍蕾,你好,太 高兴见到你了。”他一眼望见她带在颈项上的那串翡翠佛珠儿,那是当年老女仆替 他送给她的。 “乃庸!”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 她老了,老得几乎从不出来。只是那双眼睛一点没变,依然是那样深情迷人, 宛如她姑娘时那样明亮。 她依偎着他,久久地饮泣着。 艾娜有点惊讶地望着年迈的母亲。她从未见过妈妈这样动情。她只依稀地知道 她俩年轻时曾在一起。岁月的流逝给他俩留下一道道皱纹,这皱纹的岁月蕴含着无 边的深情哀怨和喜悦。突然,她眼睛湿润了,模糊了。 “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真的。” 珍蕾想起了上回她一家人来过蓝屋顶,住在小凤楼里。那回他很少说话,没亲 过她,也没抚摸过她。她明白他心底里藏着的深沉的爱,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份淡淡 的理智的会面。这理智竟使她变得清醒了,恢复了原先的自己。 “会见面的,现在不是见面了吗?我们相约过吗?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但我 们还是再次见面了!”他说得很动感情。他没有提起维特,他知道维特已病逝,他 不忍心撩起她的哀伤。 “你还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点点头说:“也许孩子们毕业之后会回来吧!我们都老了,也该孤独了。” 她默然。她何尝不在孤独地过着。她算过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老人的生物钟给 她预报。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在等待着这一天,见面的一天。之后她可以心安理得 地去接受时光的恩赐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 “孤独,你我的孤独!”她感到一阵怅然。 “我很少去想过。” “真的?” “因为习惯了就不去想了,习惯成自然!”他的话令人辛酸。 她睁着一双泪眼,凝视着他,久久地凝视着。 “你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她哭着说。 她望着他,突然紧紧地拥抱着他,吻他,深深地吻着他,生怕他从自己怀里消 失掉。 他俩又一次紧紧地拥抱着,拥抱着。 他拉着她的手,来到白玉兰树下。他俩很自然地回忆起年轻的时候,他们爱过, 哭过,也笑过。人老了,爱也过去了。然而,白玉兰花依然那样清香,叶子依然那 样青翠。 骤然,她感到一阵心灵的愉悦,一种复苏的感觉,久违了的爱的冲动。 她留下来陪伴着他。 南湾澳葡官邸。临海的低矮的双层别墅。 索顿坐在沙发上读着一份政府的《内部消息》,他关心战事的发展,考虑着澳 门的安全。当然,这关系着他一家人的去向。年近而立的他已发福了,身体胖乎乎 的,同妻子艾娜的苗条妩媚很不相称。这胖子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已当上经济司副 司长。 “亲爱的,你这个女儿已完成了一件心事,应该高兴。”他听完妻子说妈妈留 在蓝屋顶的事,安慰她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 “不过,你又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其实一点也不突然,请你记住,因 为一切都没有忘却!” “唉,他在折磨着自己,一个中国男人!” 她感慨极了。在葡萄牙男尊女卑,女人是没有地位的,生来就是个生殖工具。 她确实为他的纯情感动,同时替妈妈高兴。 “好啦!你应该祝贺,为妈妈高兴。”他一点也不欣赏这种自我折磨,倒是认 同妈妈奋不顾身的果断。人应该这样活着,表达着自己的活着。 她默默给母亲收拾那零星的衣物。 何达秋进门。 “你春风得意哩!”索顿见他满面春风,便恭贺说。 “春风,我上门请教你就是这件事。澳门吹的是春风还是北风?” “你的意思是……” “我想赌场增加投资,这环境安全吗?拿不定主意。” “你有这么大兴趣?” “有得赚就赚,还等什么呢?”他一心想趁乱扩大投资加大自己在大兴公司的 股份,一步步地把汪白石挤掉。 索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战局很难说得准。不过,德意志在欧洲允许葡萄 牙守中立,日本在这里也很可能让澳门中立的,以免得罪希特勒。况且日本有十几 万侨民在巴西,一个属葡萄牙管治的地方,作为相互交换的条件,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准备回里斯本吗?” “我不回去了。澳门比里斯本还安全,真的。”索顿看来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你看香港怎么样?” “很难说。因为英国是宣战国,情况完全不一样。这得看轴心国是否要开辟太 平洋战场了。” 何达秋陷入沉思。他想得很多,香港的去向对澳门影响很大。不过,广州已沦 陷,来澳门的穗城赌徒更多哩!这笔账该怎样算才对呢? “这么说我可以投入了。” “我看可以的。”索顿说。现在他同何达秋是坐同一条船的,在澳门还有什么 比得上赌场的收入更大呢?更何况是战乱时期。 “很感谢你的高见。”何达秋说的是真心话,这回赌牌投标索顿是助了他一臂 之力的。没有葡萄牙官员从中支持,赌场是站不稳脚跟的。 “那你就看着做好了,有困难不妨开声,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好,谢谢你。” 何达秋有点春风得意的飘然感。他认为已把汪黑石拉拢了过来,再给点饵钓起 了汪葵,还怕挤不掉你汪白石不成。只消我姓何的占大股份,就万事大吉了。 在澳门地头,不靠澳葡当局还靠谁呀!这点从何九开始就这样沿袭下来。 八十 果然,汪黑石上来蓝屋顶。 “我以为你赢了不会来见我的。”张乃庸笑道。 “那你太小看我这个晚辈了。” 他上下仔细打量了这位赌王,一身唐装衫裤,脚踏黑布鞋,十足一个书生样, 看不出他是个有武功的好手。听说他爷爷崩牙三的祖传功夫,都给他继承下来。只 是眉宇间透出的一股英气,显出了非凡本色。 “报上说的‘听骰党’的事,神之又神,奇之又奇,都是真的吗?你出的什么 招数,把人家赶出了澳门?” 汪黑石没有想到老人家会对这有兴趣,便给他说了个经过,所用的招数也从实 说了。 “石头,亏你想得出来。”他想了想,又笑问道:“要是他们又听得出来,你 怎么办?” “我会把一块厚毛绒垫上去,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你还有什么招数吗?”张乃庸兴趣盎然。 “见招拆招是了,赌场上没有拆不了的招数,用上脑子就行了。” “你就喜欢上这一门,连媳妇也不想要了!” “行行出状元呀!乐在其中。”汪黑石笑道。他心里奇怪,今天老人家心情格 外好。 “我很想分享你的欢乐呢!” “人是人,我是我。你赢是你有本事,我输乃我的不足,各有各的自由,输赢 也是自由。乐在自由。”汪黑石一口把杯里的龙井茶喝了。 老人家望他一眼,微微一笑:“石头,你人道了。”之后,他就再也不问下去 了。 “啊呀,赌法无边,谈不上。” 汪黑石知道老人家在闲聊开心,也就顺着他意。不过,他从心里敬重张乃庸一 家。每回返澳门,汪黑石是少不了上门探望的。 “你又要上哪儿自由去?” “去申城,那边环境宽松,高手也多,好切磋切磋。” “你不留下帮白石的忙?他忙不过来。” “我哪是那种料啊!管好我自己便差不多了。” 老人家抿嘴笑道:“你还是自由去好了。” 汪黑石只谈自己,有关汪白石和何达秋的事一概不提,即使在张乃庸面前。人 是人,我是我嘛! 人生人,人养人,各谋其位,各得其所。 汪白石哪见得汪黑石的面。后来才知道他已出外去了。 他找到细叔汪葵商量增加赌场投资的事。何达秋对他说过,拟扩大投资,每人 再增资一百万元。他想,眼下乱世战事,朝不保夕,还是稳妥点好。现下三个赌场 生意不错,先经营一段时期再扩充发展也不迟。他生怕香港澳门有个战火点起,一 切便付之东流了。他不想冒这个风险。这些话,他也当面对何达秋说了。可人家却 认为,不冒点风险能赚大钱,能成霸业吗? “细叔,我听你的意见。”他说。 汪葵沉吟了好久才开口:“各有各的道理,就看你博不博了。” “你说呢?” “博。”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向谨慎的细叔回答得如此干脆。 “让我再想想。”他不能不好好地考虑细叔的意见。 “人家想的是占公司的大头股份,你甘愿被挤在一角吗?” “我明白,我知道。”他早早就看出何达秋的盘算。 “这件事可缓可急,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汪葵察觉自从广州沦陷后,他变得小心谨慎了,遇事三思而行。这也难怪,家 业大,年纪轻,这个家也不易当。不过,手下一大群兄弟要开饭,不经营好赌场还 有出路吗?老实说,今日的三义堂就靠赌业这一瓣了。千万松手不得。 汪白石在家想了三日三夜。他没去见张乃庸,觉得这是自家投资的事,免得去 叨扰老人家了。不过,他一直细心观察张乃庸的动静。近年他老人家注意力放在银 庄上,买卖黄金,干手净脚。看得出他已把澳元港币兑换了黄金,行万全之策。因 此,汪白石也想步其后尘。这无疑是战乱时期的安全之计。何况张家的船厂、火柴 厂生意依旧兴隆,人家也只维持现状而已。想到这里,汪白石还是下决心投资赌业 到此为止了。 他的主意令细叔非常失望。唉,太小心谨慎了。 何达秋得到答复,惊喜万分。为了表示自己对赌业公司的信心,原拟扩资的两 百万元,他全都包揽下来,一下子把汪白石挤到只占四分之一的小股东角落里去。 这样,整个大兴公司他一个人讲话算数。 他知道细叔很不开心,便约他饮茶,劝慰一番。他仍派汪葵主管葡兴赌场,全 权负责,且还许诺除薪金外奖励该赌场利润的一成。这一着,令细叔受宠若惊,诚 惶诚恐地感谢不尽。但他又担心那边曾军会怎个反应,怕一碗水端不平就不好了。 何达秋却爽脆得很,说各人归各人,我自有分寸。果断得令人叹服。 自神秘的“听骰党”铩羽而归之后,大兴公司名声大振,显出了雄厚的实力, 决不是一些虾兵蟹将敢来犯的。香港赌客日众。公司又多添了一艘轮渡,方便香港 来客。三间赌场人气盛财气旺,日以数十万元人账。细叔主管的葡兴赌场更加兴旺, 加上请了一帮靓女招呼接待客人,服侍得无微不至,吸引了众多赌客。公司上下都 赞赏何老板有眼光有魄力。何达秋也暗自得意。有一回索顿还当面称赞他是个有作 为的年轻人。 这一切,汪白石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冷静,也没眼红,更没后悔自己的放弃 增资。这时局谁也看不清楚,彼此都在一博。世界不外乎是个大赌场,他俩的差异 只是赌时局还是博赌场。还未到时候啊!笑也好,哭也好,都为时过早呢!他在乱 世中长大,自然多想世道的险恶。使他不满意的倒是何达秋故意重用细叔,是当众 给他颜色看的。他找细叔谈过话,本想沟通沟通,劝他眼睛看多两步棋。然而,话 不投机半句多。他认为细叔变了,细叔却说他变了。这是他当初没有想到的。 何达秋由于赌场兴旺,成了澳门的知名人士,以年轻有胆识著称,得到了澳门 官府的赞赏。年轻人头脑容易发热。他很欣赏自己这一着,两下散手便把汪白石掀 翻过来。他想过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推说摊子多管不过来,请细叔坐同义堂堂主 大哥的座位。这同义堂就是当年何九从三义堂里拉出来的兄弟,虽说势力远不及三 义堂,但也算得上个帮口。细叔当然感恩不已,既然有门户为什么不去立呢?他索 性把自己的手脚,从三义堂里拉了过来。这一下澳门地就出现了两个帮派。天平也 渐渐地朝何达秋一边倾斜了。 这一招令汪白石感到震惊。这真是釜底抽薪。他做梦也没想到姓何的如此狠毒, 打他个措手不及,断己一臂。他急忙上蓝屋顶去,爷爷同父亲早嘱咐过,有难去见 张家。 张乃庸听了他说的经过,心里很不屑何达秋的为人。这小子利欲熏心了。他详 细问了汪白石的打算,觉得这后生很有头脑,人也实在。 “我也兑换了黄金,有多少现金你就兑回多少黄金是了。”老人家微微一笑, 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细叔的事……” 老人家笑而不答。其实该说的他都说了。 临告辞时,老人破例送他到门口,笑道:“天灵灵,地灵灵,手里有黄金,天 地都灵!” 回到家里,汪白石站在窗前,对着深邃的星空出神。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听 不明白。然而,他心里却踏实多了。他明白他跟老人家同坐一辆马车。 秋凉。一切都显得这样平静。沦陷区已经沦陷了,未沦陷的在等着沦陷,一片 灰色的平静。 战时的平静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