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又是圣诞节了。 艾娜节前几天便上蓝屋顶,准备接母亲回西湾官邸合家欢度节日。 珍蕾面有难色,茫然地望了望张乃庸。她很想留下来同他一起过圣诞节,说不 定这是最后一次过节了。自从见了他之后,她心情舒畅,甜润润地萌发出心灵的绿 叶。然而,她不时感到岁月苦短。她常常对着墙上挂着的何静芳的油画肖像出神, 这是她做姑娘时给她画的。肖像画得很美,很入神。女主人比肖像还俏丽得多呢! 曾几何时,美丽的女主人已不在了。 由于女主人非常钟爱这幅肖像,儿子比她还钟爱,便异常珍惜地悬挂在堂上的 正壁。然而,恰恰是这幅得意之作,使她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靓丽,也就感慨自己 剩下的日子可数了。 这是老者的悲哀,又何尝不是老人的欣慰呢? “妈,家里圣诞树已装点好了,小劳易还给圣村插上几朵金花,他在等你,高 兴极了。”艾娜忍不住又催促道。 她抿着嘴笑。 艾娜早已察觉,母亲近来显得丰满青春了,话也多了,常常抿着嘴笑。她明白 妈妈回到她想回的地方,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更欣幸呢?她曾想过,把家 人带来蓝屋顶同妈妈一起过节,可又生怕丈夫为难,只好作罢。 “珍蕾,小孙儿在等你呢,该让孩子高高兴兴一块儿迎接圣诞老人。对了,这 还是你们一家人头一回在澳门度节哩!”张乃庸笑着说。 他明白艾娜的心情,丈夫索顿身为一个澳门政府高官,是不愿意来蓝屋顶的。 况且,让珍蕾回家走走,活动活动也很有好处。 “那你呢?”珍蕾坦率地问。 “还不简单,我是不过圣诞节的。” “那我就不用陪你了。”珍蕾笑了笑,朝女儿说:“艾娜你可以放心了,我可 惦念着小劳易呢!嘿,今天才是十二月六日,早得很哩!” “妈,到时我才过来接你。” 艾娜心满意足地走了。她要让妈妈圣诞节过得高兴。 他望着艾娜的背影,心想,世界这样的平静!? “你在想什么?” “我想该叫孩子回来澳门。”他总是记着葡萄牙是中立国,英吉利是交战国, 香港不比澳门安全。况且,自己年事已高,得让儿子回来接手了。 “我也有这个担心,港英当局想得天真了点,还以为人家会得过且过。只是他 俩还差一年才毕业。” 她听女儿说过,欧洲那边一直紧张,德国准备空袭伦敦,之后是占领大英帝国, 称霸全球,胃口大得很。相反,香港报纸很少提及香港防卫的事,也不见港英当局 有个措施。澳葡当局似乎更感到安然些,听索顿的意思好像日本人动了香港也不一 定动澳门,这地方不值得他们花费力气,海浅得连只货船也靠不了岸。 他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我是放心不下。” 这两天,他总是觉得心乱得很,烦躁心慌,况且儿子很少来电话,好像很忙似 的。 孤独的蓝屋顶笼罩在战事的阴影里。 香港。 维多利亚港口海面灰雾蒙蒙。过海小渡轮不停地鸣笛。凹头巴士屁股冒着黑烟 驶过。一切依然是那样匆忙。 像澳门一样,内地沦陷区的人有不少流亡下香港,好像这里是个避难的平安岛。 这份天真的寄托,使香港政府高枕无忧。伦敦只增派两千兵士加强香港的防卫,足 见英国人不大相信日兵会把刺刀插进香港来。 张江、张海两兄弟寄宿在香港大学里。宿舍里空荡了许多,有的英国学生回伦 敦去了,有的回家里住,学校也管不了这么多。他俩很想念年迈的父亲,孤零零的 一个老头生活得太伤感了。唉,不知能不能念到毕业,这时局也难说。 近日,港英当局为了加强防空警报,悄悄地设立了几个警报点。大学生也得出 来当义务服役员。张海给安排在半山区的一个警点里。这是一座民房别墅,有地下 室。那简单的一套防空报警设备,就安置在地窖里。一旦发现空情也由这里发出警 报,告示市民。张海读无线电专业,也就被挑上了。他一个人工作、睡觉都在地窖 里。 房主人是个中年人,妻子不在身边。屋里请了个女仆。他说一口纯正的上海话, 白话也会讲,英语很流利。他对张海颇好,让仆人给他送饭,倒水冲凉。有时,还 同张海聊天,但从不下地下室看过,也从不问张海的工作。张海在这里清闲得很。 闲着无事,他便给哥哥张海去个电话,问问学校的情况。他不能告诉哥哥这个 工作地址的。 他想得很天真,捱到领了毕业证书天就亮了,自由了。 一个黑色的周末。 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张海收到电讯,一下子惊呆了。这日本人就是了得,连美军的巨型航空母舰也 被零式小飞机撞沉了,覆灭了。 屋主人也听了收音机,他显得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话:“美国太骄傲,谨慎的 英国又大意了。” 张海觉得这句话很有分量,很沉重。 港英当局一时震动惊惶,感到大难临头。 事情比想象来得还突然,还凶猛得多。 张海收到敌机电讯,还未来得及发出防空警报,就听到隆隆的爆炸声了。九龙 启德机场被日机轰炸,几秒钟就将机场上停放的英国飞机和跑道毁坏了。英国空军 失去制控权。接着,日本军队占领了九龙,下令英国军队投降。 这时候,屋主人才下地窖,看了一眼张海的防空设备,笑了笑说:“这是中学 生玩的,太简单了。”这无疑是给港英当局的不堪一击的失败,作了个恰当的评语。 这时候,他才又想起屋主人昨天说的话:“谨慎的英国又大意了。”这屋主人很不 简单,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港督杨慕琦指挥着几千个英兵,凭借山头炮台抵抗。日军看透了英国人的虚弱, 在九龙山及城区高坡地发炮,飞机轮番轰炸,一下子便把英军给困死了。 港督率英军投降。港督连同汇丰银行总裁等人被投进赤柱集中营囚禁。 接着,日军用军票替代港币。市面禁止使用港元。几日之内港币变成了废纸, 港人无一不惨遭破产。 不幸的是张海被日军宪兵部以参与战事之罪服劳役,到启德机场修筑机场跑道。 此时,从未见过世面的张海惊出了一身冷汗。天晓得往后是个什么结果。他不想让 哥哥受惊,没给他电话,只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垂头丧气上了军车。碰巧屋主人又 外出,女仆悄悄地给他塞了两个面包。 到了机场,满目疮痍,到处洒落下英国飞机残骸碎骨。日兵枪押着一群香港人 在搬石堆土填补被炸毁了的跑道,收拾战机残骸,炸山石山泥。填海扩大跑道。他 从未干过这样的苦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整副骨头也快散架了。无独有偶,那 日军监工头偏偏让他背石头。才背了几块,他就精疲力竭地倒了下来,胸背给石头 压住了。日本士兵上前朝他腿上砸了几下枪托,痛得他站不起来。他闭上双目。由 他去吧,死了算。 这时候,一个穿着便装的日本姑娘走到他面前,望了他一眼,便给日本军官说 了几句,把他抬到路旁的草地上歇息一下。那姑娘用英语问了他的情况,他如实地 给她说了所谓“参与战事”的真相。 翌日,他被告知井南先生说了放了你,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放了出来。他本想立 即偷渡回澳门去,但身无分文。当时,港澳已停航,渡轮给日军征用了。走投无路, 还是先回到那个地窖去,收拾好剩下的东西,卖几个钱作船费再作打算。 进门,他惊呆住了。那个日本姑娘就站在园里的紫荆树下。 “井南先生在屋里,他想见你。” 他急忙进屋,又愣住了,只见屋主人正襟危坐着。 “请坐。” 他惶然坐下。 “我女儿因子回来给我说,在启德机场见了这样一个劳工,我猜到是你了。这 两天就不清楚你被关在哪个地方。田子是工程师。”屋主人说。 “井南先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站起身来给屋主人深深一鞠躬。 “这没什么,你是一个有用的青年。我给宪兵部说,他就住在我家里,参与啥 战事呢?”屋主人微笑道。 田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他一身泥土。 “你先住下来,养好了伤再说。”屋主人说。 田子便急着催促他去沐浴干净,好好休息休息。 他被惊得糊涂了,也不知道眼前是祸是福?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住在日本人 的屋里防犯日军进犯。幸而井南先生很友善,他的女儿也像父亲一样富有同情心。 唉,算是遇上了贵人。 他休息了三天,脸色又红润了,人也精神了。 “你恢复得很好。你很英俊呢!”田子望着他,微笑道。 “我得感谢井南先生和你。”他腼腆地说。 她凝望着他那鲜红的脸庞,心里笑道:“还是个孩子哩!” “我知道你心里在疑惧着什么?”她坦然地说。 “是吗?”他顿然感到她同屋主人一样神秘。来中国的日本人都是那样神秘的。 她对他说,她父亲年轻时,在上海住了好长时间,他是日本上井银行上海分行 的总裁,后来才到了香港、澳门,从事金融贸易。她自己是学工程的,应征当机场 港口军用工程的工程师。既然父亲住在香港,她便趁机随军来修建机场。在机场劳 工群里,她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介白面书生。 田子的英语很流利,言谈举止斯文温和,保留着日本女性的柔媚。他又给弄懵 了,她怎么可以同凶神恶煞的日本宪兵融合在一块儿呢?他又不明白,井南先生是 个商人,宪兵却听他的话。他似乎才开始接触外面的另一个世界。 一天。日子给他透露,日军宪兵部要他回去,他们得知他是学无线电专业的, 便要他做这方面的工程技术。吓得他一下子拉长了脸。 “日子小姐,你得救救我。” “你找我爸爸说去,他有办法。当然我一定会帮你。”她抿嘴一笑。 井南先生听女儿说了,便给宪兵部打电话,说这个人我正用得着。一句话便让 他留下来了。井南先生的身分却显得越益神秘了。 自此,田子常常留在家里,很少上机场去了。 那天早餐吃完。井南喝了杯乌龙茶,兴致勃勃地坐在木椅子上。 “我看你留在香港不安全。”井南说,“你是不是回澳门,代表我管理昌南公 司?你懂葡萄牙语,又是当地人,最合适不过了,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昌南贸易公司是由日中葡合办的,颇具实力。尤其是目前的日方东家,更显得 这间公司的神秘。其实,他张海已别无选择了,巴不得有个脱身机会。于是,他便 一口答应了。 翌晨,张海便乘昌南公司的货轮离开香港。 田子姑娘给他送行,一直送上船舱,看过了舱间的陈设后才放心了。 她依偎着他说:“放心吧!我会去澳门看你的。” 说完,挥了挥手才离去了。 船穿过大屿山海面,缓缓地驶向澳门。海上船只稀少,多见到扬帆的渔船,间 或响起了日军巡逻船的嘈杂的轮机声。 十字门沉沉地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 八十二 在张海被押去启德机场服劳役的同时,张江担心爸爸一个人在澳门,便悄悄地 乘渔船偷渡回澳门。 澳门有幸于葡萄牙的中立国,日军未敢进犯。市面上人更多了,香港难民纷纷 拥来,所有的空房全都租了出去。 蓝屋顶多了点人气,但依然是清静的。张乃庸心里犯愁,小儿子张海不知去向, 战争乱世,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的。 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成了日本人、德国人的世界。这里所有的报纸都停止了 抗日宣传报道,街巷上也禁止抗日宣传活动,连已贴上的抗日标语也给撕了下来。 澳葡的中立当然只能这样维持下来。人们对这样的中立也感庆幸,只要日本兵不进 来就谢天谢地了。 珍蕾替他高兴,儿子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孩子的谈吐举止像爸爸,她一见面 就喜欢上了。中国孩子就有这份孝心,多艰难也得回来看望父亲。不知怎的,一见 了孩子的面,她禁不住又念及孩子他妈,这是一个谜。她想探听一下这个女人为什 么不留在他的身边。她仔细观察了张江之后,产生了疑问,孩子不像爸爸,也许像 妈妈般俊俏吧!想着想着,她笑了。笑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阿姨!”张江很高兴看见珍蕾,亲切地喊了一声。 多少年来,他们兄弟俩一直跟着父亲,长大了才明白父亲的孤独的痛苦。只有 她才可以替他消除那孤独的影子。他惊讶地发觉父亲脸上开朗了,人也精神多了。 他由衷地感谢珍蕾。从葡萄牙女仆的嘴里,他多少知悉父亲同珍蕾相好的故事。 “你回来了就好!兵荒马乱,欧洲早就是这样子了。你有个什么打算?”珍蕾 很希望他安心地留下来。 “好好侍候父亲,他老了。” “那好,留在家里不要走了。我看香港那边大学也开课不成了。”她心里感到 高兴。 自从搬来蓝屋顶之后,她强烈地感到日子短了,总觉得什么也来不及似的短促, 尤其是同张乃庸一起的时候,心灵是那样贴近、温热。她觉得生活很充实,很有意 思,充满着欢乐。她悄悄地对着妈妈的油画肖像笑过,哭过,想过,当我们年轻的 时候…… “只是你弟弟不知道在哪儿,你好好打听打听。” “我担心他得罪了日本人。”他给她说了港英政府抽调一些大学生服义务役的 事。要是作为战俘抓了去,那就糟糕透了。 “我看不会的,他还是个学生嘛!”她安慰他说。 唉,战争时期人命儿戏,谁说得准啊!听天由命好了。 “好,平安回来就好了。”张乃庸预感到儿子会回来,但没想到少了一个。不 过,张海比哥哥灵活,适应性强,他相信无大碍的。他这个人理智但又相信感觉, 而且感觉常常灵验,比理智还见效哩!比如他曾经预感过自己会同她在一起的,日 过日,年过年,现在,他俩终于如愿以偿了。 张江默然。他在为弟弟未能返回而感到内疚。 “孩子,你能回来,弟弟也能回来的。”父亲很乐观。 翌日,他没让儿子多休息,便叫他来书房,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儿子去料理。 这一来他心情倒轻松多了,好像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张江在香港大学念商科, 很多事情一说就明白,显得轻松自如。 张江心里明白父亲年迈,责任自然而然落在自己肩上。次日,他便去拔昌火柴 厂,看看生产情况。他从未下厂看过,只听父亲谈过钱总管父子是实在人。 钱总管早已过世了。他儿子钱一凡也年近不惑。他早早便在厂里守候主人的到 来。战事时期,样样供应短缺,火柴当属紧俏之物,供不应求。因原料紧缺,时时 停工待料。况且那磷硝等化工原料,又属管制物资,难度很大。幸而钱一凡熟行, 靠走私货供应,工厂生产运作保持正常。可以说,拔昌火柴厂获利比往常还丰厚得 多。 “辛苦你了,钱总管。”张江看后颇满意,也很放心。 “眼下火柴销路很好,只是原料进私货价钱高了点,少东家你看该怎办好?” “只能这样做了,兵荒马乱时候,见什么路就走什么路。”停了停,他望着对 方动情地说:“你们父子俩劳苦功高,张家得感谢你们。” “哪里的话,靠少东家关照才是呢!”钱一凡说的是实话。他跟父亲一样性情, 老老实实,知足常乐,一副孝子忠臣禀性。 张江想了想问道:“厂里存有多少港币?” 他这次下厂的一个担心是港币的存量。日本军部突然宣布停止使用港币,香港 市民于三日之内兑换军票。这军票算什么货币?人们还来不及考虑时,兑换已经停 止,市面上一律禁用港币。一夜之间港币变成废纸一张,人人惨遭破产。澳元竟又 成了宠物。一些大商家惯常储存大量港币,那就倒霉透了。 “存量不多,只一两万元。” “哦,怎么会呢?”张江感到惊讶。因为澳门小埠,人们一般都看重港币。 “我想,英国是交战国,不比葡萄牙是中立国保险,那就存澳元了。” “那就好了。这一点点港币就放着好了,用不着与废纸兑换。”张江这时才真 正认识钱一凡的细心和灵敏的金融头脑,他的才华远远超出经营一个火柴厂,便又 问道:“依你看,这港币何时才见天日?你想过没有?” “这很难说了,天晓得哪一方战胜!不过,我是买同盟国一方的,美英苏资源 足有实力。一旦一方战败,港币一样可以重见天日。”钱一凡说得中肯慎重。 “但愿如此。”他也持这个看法。 经过这一回谈话,他对拔昌火柴厂就完全放心了。钱一凡存澳元的金融头脑对 他很有点触动,战乱是生死存亡之危难之时,又何尝不是时刻可以发财之机遇呢! 他又去方昌船厂走了一趟,方昌船厂生意很旺。眼下几乎所有货运都是船运, 修船者众,还有大小渔船以及香港那边渔船,也都移到澳门来。因为香港的大小船 厂全都给日军征用了。 回来之后,他认真思虑一番,这一大盘生意买卖该怎么摆布才好。几乎天天都 会碰上不测之风云。他反复想过,最后还是两个厂保持现状,不再扩展,至于钱庄 的买卖就灵活得多了。 他把这个想法对爸爸说了。 老人家微笑着说:“你就看着做好了。”他已下决心撒手让儿子去经营了。 张江对这盘家业有了个眉目之后,便分别上汪白石庄口和何达秋的公司拜会朋 友。他已听闻何达秋蚕食了汪白石的赌业公司的股份,此人精明透顶,这一点也不 怪异。只是汪白石不该是块软豆腐。 人算不如天算。只见一向飞扬跋扈的何达秋一脸晦气,沮丧得很。香港沦陷后, 他的赌场顿显萧条,加上港币如同废纸,赌客稀少不算,倒霉的还在于赌场存着大 量港币,哪来得及兑换军票。这一惨重损失已令他濒临破产,焦头烂额,走投无路。 回过头看汪白石一脸笑容,光彩焕然。尤其是港币变废纸这一突变,使他释然 心笑。不幸中的万幸。他悄悄地跟着张乃庸把所有港币、澳元早已兑换成黄金。港 币作废,黄金价当然一再升水。他稳坐钓鱼台,心里对张乃庸佩服得五体投地。这 是起死回生的一着。眼见着何达秋一败涂地焦头烂额的狼狈相,禁不住有点后怕。 因此,见张江面时他热情极了,大赞张老人家的超人识见。这一赞才使张江恍悟钱 庄储存的全是黄金。眼下澳元兑黄金固然跌水,而澳元一元兑港币五十元也有价无 市,接下来跌至一元兑一百元也不奇怪呢!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何达秋急得似热锅里的蚂蚁,他本想找汪白石帮帮忙,但又碍于面子不敢上门。 见了张江面便不顾人家刚回家来,急不可待地开口求援了,起码借点现金好让赌场 周转一下。张江情况不明,只好推说是家父做主,让他去见父亲好了。由于他吞占 了汪白石的股份,谅他也不敢贸贸然去见老人家。看来,他惟一的出路还是去求汪 白石。 汪白石也预见到这一点。但他认为姓何的非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上门来求救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八十三 珍蕾很关心张江的一切,在旁看着他忙着接手家业的事。她是怀着母亲的感情 渴望着儿子的长大成熟。无论如何,她得带他去见女儿艾娜,他的堂姐姐。 西湾澳葡官邸。 艾娜在家里等候着。她还未见过这位堂弟的面,一个异母同父的堂弟。这里不 妨重提一下,艾娜的父亲维特是张拔和玛莎的儿子,张江的爸爸张乃庸又是张拔同 何静芳的儿子。这些复杂关系,孙辈们并非了然。因此,细心的珍蕾就尽可能地让 他们清楚明白,不致于日后相逢不相识。 前厅艾娜的丈夫索顿同何达秋在谈话。索顿这位澳葡经济司官员,同何老板关 系很好,当然密切关心着赌场萧条的困境。 艾娜带着张江去后厅里坐。她很高兴认识了一个弟弟,弟弟谈吐举止文质彬彬, 人也长得英俊。她给他煮了杯地道的葡国咖啡,入口香纯极了。他慢慢地品尝着。 她俩谈得不多。因为她的英语不大好,他的葡萄牙语又不熟,只能夹杂着互补地谈 说,有时弄得彼此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姑娘。他一眼就被姑娘的美丽倾倒了,这是他梦中的情人。 姑娘聪明得很,听见他俩的对话便抿着嘴笑。接着,便当起了翻译。她英语说 得很流利,很地道,纯正的英国语音。看来她在伦敦呆过。她说着笑着,又坦率地 介绍自己:“我叫海伦,妈妈菲而是格拉船长同玛莎婆婆的女儿,这么说你是我的 堂哥哥了,不是堂哥的堂哥。”嘿,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定位,奇怪得很。介绍完 了她竟又沉静了,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其实,她来澳门时,珍蕾舅妈就给她说过 这一家亲戚。她多少也知道了点张拔同玛莎的爱情故事,一个感人的不幸的遭遇。 正因为这样,她才对这一家人有兴趣。她读葡萄牙文学,在伦敦学习过,对民俗文 学兴趣很浓。来澳门小住,是想接触接触中国民情风俗,窥探一下这个有五千年历 史的文明古国。 她默然含笑的样子显得文静淡雅,更美丽了。 她走上阳台,淡淡的金色的阳光,衬托出她那颀长窈窕的身影,高耸的胸脯显 现出一种独具的矫健的潇洒。 他呆呆地望着,感到一阵急促的心跳,脸上热乎乎的。然而,不知哪来的勇气, 他竟然跟着她步上了阳台,站在她的身旁。 她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大海。 “时局如此动荡不安,你还外出行走,太轻率了。” “你在替我担心,谢谢。”姑娘善解人意,温柔地望他一眼。 “你还回里斯本吗?”他禁不住又担心地问。 “你说呢?” “路途遥远,怎么放心得下。” “难道这儿是世外桃源?” “算是个中立地带,你是葡萄牙人,安全多了。” “你以为战争会长眼睛吗?你相信士兵的仁慈?我就不相信。”她有点悻然。 “那你相信什么?” “相信我自己。” “要是自己也靠不住呢?”他像在问自己。 “中国有句古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哦……”他一下子愣住了。 “我吓怕了你吗?”她微微一笑说,“战争时期一切应该做最坏的打算。” “我却想到生的希望。” “没有最坏的打算,哪来生的希望啊?” “这就是战争!”他顿然感慨了起来。他是从日军的炮火烽烟中逃生出来的。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有当你孤零零地站在遍地尸体的废墟上,你才知 道什么是战争,我经历过这种残酷。”她黯然地说。 他默然。 “我的双亲都给战争夺去了生命……” 她睁着一双泪眼垂下了头,长长的金发轻轻地遮掩着她俏丽的脸。她跟父母亲 从法国回里斯本时,父母被德军袭击的炮弹轰炸死的,幸好她只受了点轻伤。 “对不起!”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个孤儿。 “我已流干了眼泪,都过去了。” “海伦,你就留下来好了,哪儿也不去。”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深情地望他一眼。她明白他在替她担心,深深地感到这是一种难言的亲切, 一种充满亲情的温暖。 “谢谢你的好意。”她说。 “真的,来日方长呢!请相信我。”他依然不放心地凝望着她。他自己也没有 想到会有如此大胆的痴情。 “我明白。我当然相信你的真诚。”她真诚地说。 也许从战火里逃出来的感受,使他俩的心灵一下子贴近了。他自然地拉住她的 手,冰凉的柔软的手。他用尽了全身的热气在温暖着这只纤弱的手。 她默然,闭上眼睛,任由他抚摸着。 “哥哥。”她突然喊了一声。 “你叫我张江好了。” “不。你是我哥哥。”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木然。 …… 前厅。索顿同何达秋还在谈着。桌上的烟灰盅放满了香烟头,咖啡壶里的咖啡 已倒空了。 “有希望延长缴赌税款吗?”何达秋为赌场的萧条弄得焦头烂额。 “绝不可能!”索顿断然地说,“今日的澳葡政府除了赌税,还有什么像样的 收入呢?” “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索顿没有答话。他清楚香港沦陷之后,所有内地来客都往澳门来,赌业依然不 差。严重的问题是他何达秋存放着大量的港币。港币,已是一个没得救的绝症。 “你说怎么办好?”何达秋恳求地说。 “赌场就欠这么点周转资金了,就这么一点,对吗?”他索性捅穿了说。 何达秋默不做声。 “我先凑出一些,大伙再筹点先应付着再说。” 索顿拟把他先后给自己的几十万元借出来。他精明得很,从没有亲手同何达秋 有钱良交易,给他的那份金额全由中间人收受,避开了法律责任。且所有的钱都以 澳元收存。因为他相信葡萄牙守中立,澳元比港币安全。 “好的,好的,谢谢了。” “还有,你把所有港币卖掉。” “唉,值不了几个钱,有价无市。”何达秋长叹了一声。 行差一步,全盘皆错。聪明一世的何达秋没想到也有今日的艰难。 八十四 汪白石有点春风得意,心情也舒畅。老实说,他眼见姓何的碰得头晕眼花,心 里感到一阵痛快。 时局越紧他越好过。海上运输频繁,可又引来海盗如毛,掠货杀人夺船的事层 出不穷。他的三义堂经营近海保护,生意颇旺。说也奇怪,受保护的船挂起“三义 堂”的黑旗,海盗给面三分,从不干扰。当然,有时误会也驳过火,但一旦落篷便 又脚碰脚,自家人嘛!因此,近海作业可说是三义堂的地盘。 为此,细叔汪葵倒过了何达秋那边之后,便又半身倒回过这边来。经过这一个 波浪,多少也认识汪白石之才华,眼光望得远,有谋有略。汪白石宽宏大量,也没 计较什么,心里明白是了。汪白石面上主持银号,是三福钱庄老板。经营保护地盘, 主持滚龙,人圈出世之事宜,统由沈保打理。沈保年轻力壮,一身武功,枪法飞刀 奇准,且为人仗义,深得兄弟们的拥戴。他脸上有块黑斑,人称黑面神。最近,有 事无事他都跟着汪白石。他认为,这时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细叔倒过姓何的 怀里之后,他更受重用,也就越益尊敬汪白石了。 汪白石从细叔嘴里了解到何达秋同索顿恳谈之后的一切,庆幸自己未陷进去。 经过反复思量,他还是上蓝屋顶去。 未出茅庐能知三分天下。张乃庸听了汪白石说的话之后,默默地品尝着杯里的 龙井茶。其实儿子多少也给他谈了他们的事。他对汪白石的印象颇佳,尊老敬老, 孺子可教也。他不是爱听恭维活的人,但喜欢开诚布公、通情达理的谈话。这点汪 白石可以满足他。 “你手上不是掌有黄金吗?”老人问。 汪白石连忙点头说:“我都兑换了金条。”他感到惊讶,这老头都了如指掌。 “你很聪明,用港币换了黄金。” “我是跟着您走的。” 老人笑了笑说:“现在你不妨拿黄金去换回港币。” 他听了大吃一惊。 “我看三五年后会见成效。” 他正想多问几句,弄明白点,可老人家合上双目,显出有点疲惫的倦容,不再 开口了。 汪白石惴惴不安地退出来,径直找张江去了。张江很坦率地给他说了父亲的看 法,并告诉他已派人到香港那边悄悄收购港币,不妨说是在收购废纸,用当地话说 是买英国女皇公仔纸。 这一来,汪白石就放心了,反正是作一回长期投资。 果然不出所料,何达秋上门来了。 汪白石热情接待,一点不念旧恶,笑容满面。这笑容却令姓何的感到实在尴尬。 “你要多少钱由三福钱庄办个手续,怎么样?”汪白石大度地说。 “我该用什么抵押?”何达秋一听见钱庄,心里便狐疑了,他还有什么可拿去 抵押的。 “我明,我明白你的困难。”他微微一笑说,“你拿港币作抵押,怎么样?” “港币!”何达秋吃了一惊。 “循例办个手续嘛!一年为期。” “多谢了!多谢你帮了个大忙。”何达秋真的感恩戴德了。开销了这一大堆废 纸。 事后,何达秋当然不会说出去,面子要保。汪白石也没张扬,行藏密实。不过, 从何老板一改对汪白石的轻蔑态度,表示出由衷的尊敬,人们可以看出这内里定有 原因了。 不过,这难怪何达秋惊讶了。只有疯子才收存港币!谁有这份心情去猜想,去 期待港币的命运?!只有张乃庸有这极具胆识的洞见,也只有汪白石如此有见地去 冒这个风险。他们给已垂死了的港币,注入了一点点儿生气,使它不致于被人们当 作柴火烧掉。 张乃庸是应该获得英国女皇颁发的“战时勋章”的,还有汪白石。 张乃庸对张江和汪白石收购港币的胆识是满意的。他对珍蕾说:孺子可教也! 用脑子做生意,这才是难能可贵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人之不为,这就是用脑 子。”不过,他是高兴不起来的,心里仍然牵挂着小儿子张海,这只小牛犊应该是 命大的人吧! 他听了珍蕾说有关海伦的事。这姑娘胆子大,战事纷乱,一个人跑来澳门,很 不简单。他很想见她,见见这个疏离了的堂侄女。 见面。他惊叹这姑娘的美丽,感到一阵心灵的颤动。他曾经感受过的这样的颤 动,引起了他那复杂的动人的回忆。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杂乱的感情。 她望着他,紧合着薄薄的嘴唇望着。她听珍蕾说过玛莎婆婆的罗曼蒂克的故事, 一个关于中国人的传奇故事。张拔不在了,玛莎婆婆也不在了。老一辈人只剩下眼 前这位中国人了。不知怎的,她似乎感到他心灵的颤动,像几根情感的弦在震动着。 “舅舅,我应该这样称呼你。”她一点也不见生,好像在探索什么秘密。 “当然。” “我好像见过你。”她想起了张江的仁慈多情。 “我相信你的感觉,也认同你的梦。”老人家微微一笑。 “既然这样,我可以向你提出我梦里的事吗?比如说我很想知道的东西。”她 的文学浪漫想象迅即又浮现了。 “我听着呢!”老人家也被她的想象感染了。 “我可以见张江妈妈,我的舅母一面吗?” “她已不在了。” “望一眼舅妈的照片?” “她没留下。” “听一听她留下给你的心影呢!” “都已模糊了,很对不起!” “模糊才是最真实感人的啊!”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舒了一口气,说:“像天上一朵白云,蓝海上一只海鸥, 绿茵草地上一株蒲公英!” “呀,我明白,我明白了。”她顿然感悟道。 “你说。”他有点惊异。 “随风而去,你的心灵感!”她充满感情地说。 他沉思着,眼睛一热,垂下了头。 他心想,我遇到了一个奇女子! 沉吟了半天,他才恢复过来,望了她一眼,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不。我只是从张江的心灵感悟出来的,一种灵感,一种悟性。”她嫣然一笑, 很美。 “哦,我明白了。”他欣喜地笑了。 “你明白些什么?” 他凝望着她笑道:“我看见了一个大红灯笼,中国式的红灯笼!” 珍蕾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极其有趣的对话。听着听着,她的感情已 全都投入那缥缈洒逸的梦境里去了。 她高兴地说:“我看见了,大红灯笼挂在蓝屋顶屋檐下!” “但愿如此!”姑娘一点也不避羞,坦然一笑。 张乃庸一夜未睡,这是极少见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八十五 澳门的冬天比里斯本暖和得多,看不见白雪,倒令海伦觉得陌生了。 她来到南湾的昌南公司,才明白这间外表不起眼的公司,做的是颇起眼的大宗 买卖。她是堂姐夫索顿安排来的。作为葡方的代表。重要的是里斯本来的葡萄牙人。 此时,在澳门,澳葡政府权力很大,因为中国政府早已管不了了,而日本人也只是 在背后左右一下而已。至于昌南公司作为日葡中合作的公司,已成立了两年,但生 意上未见动静,给人留下的是神秘的密室。 “你怎么也上这里来?”海伦看见张江坐在公司办公室里。 “我不能来吗?小姐。”他故意笑着说。 “对不起!”她很敏感,从语气神态里听出了有点异样。 “你认识我哥哥,对吗?我是张海。”他礼貌地解释说。 “嘿嘿,你俩太像了,连我也给弄错,真是。”她笑得很妩媚。 他默默地眯缝着眼睛望着她。澳门皇后,你就不会认错人吗?一位自信而又天 真的皇后,真正的美人。 “你回来好些天了,为什么不回家看看,你父亲担心你愁得快疯了!你还不快 点回去?”她语气非常认真。 “谢谢,我这就回去。”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说:“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当然荣幸之至。不过,最好是在下一回,怎么样?”他担心引起误会,还得 做种种解释。 她点了点头。 她心想,他也许是日本方面的代表。既然索顿没有给她提过,就说明日方派谁 来也没给你葡方打过招呼。此事就显得神秘了。日本人做事,他不给你说,你也不 便多问。军事时期只能是这个样了。 她明白,又像什么也不明白。 张海随昌南公司的货轮回来有好些天了。井南先生叮嘱他负责供给部,购入粮 食、食用油、燃料及原材料。这是昌南公司的主要贸易,说明白了是军需部门。当 时,粮食卖买大宗的都在公海上船与船交货,风大浪急,且海盗经常出没,谁也分 不清楚孰商孰盗,人船全部覆没的事经常发生。这买卖是用命去搏的。当然,这等 风险井南先生是了解的,正因为难度大,他才派张海过去。他的女儿田子悄悄地对 张海说,你别出海去,太危险了。 为了报答井南的救命之恩,张海毅然随船出海去。船是挂葡萄牙红绿双色国旗, 只有遇上日本战艇才升起日本旗。船停在公海上,直至太阳落下,天黑了,远处才 驶过来一艘机帆船。对过暗号之后,便将一袋袋粮食搬过船。张海躲在暗角里,心 凉肉跳,不清楚海盗何时到来,也不清楚对方的船是不是海盗。越看越怕,越想越 惊。突然,他灵机一动,提出换船算了。反正还有下一趟交易,况且昌南的船是艘 新船,吨位也相当。对方头人察看了船上,同意了。张海连忙打开手提箱,付了钱。 他胆子也大,带了一百万元。双方船员过船,便各自回航去了。 首次交易进行得很顺利。 因此,他回蓝屋顶见父亲,心情是愉悦的。 “爸,我回来了。”他还像过去一样亲热地搂抱着父亲。 “平安回来就好。听说你吃苦啦!”老人家惊喜交加。 当他听了儿子服劳役,以及井南先生相救的经过后,佛嘘之余就再也没说话了。 他从心里不赞成儿子为日本公司卖命的,然而,知恩图报,何尝不是人之常情。他 不清楚昌南公司的名分,但战争中日本贸易公司当然是离不开军需的本行了。不过, 两个儿子都回到了身边,他的心情顿觉轻松了。 他嘱咐儿子,待办完昌南公司的事情之后,再回来同父兄一起操持家业。张海 是个识相的人,已想到父亲避忌同日本人打交道,因此,他从没过问家业的事,只 做自己的。 张江对弟弟的处境表示理解,即使是自己也会这样做的。不过,他深知此等贸 易是危险之事,要不井南先生也用不上他了。他只能劝张海处事小心,以安全为上。 大抵上,几次海上交货都还顺利。井南对张海也很满意,还表示有必要的话, 可派日本战艇保护。张海当然婉言谢绝,因为这一来他明摆着是汉奸一个了。 好景不长。一次出海,两船相靠交货时,对方船员过来,突然拔出尖刀乱砍乱 杀,张海也被砍了一刀倒下,带来的百来万元货款全被抢去。全船人都被砍倒了, 只有两名水手趁乱跳海逃生。他们接头的是一艘贼船,究竟是谁通风也无从知道。 待到贼船洗劫完离去之后,两个逃生的水手才爬回船上。血泊里见有人在微微抖动, 连忙上前救护。天不亡我,张海还未死去,只砍伤了大腿。经过住院包扎之后,痊 愈得还好。 这时候,田子也顾不了这么多,慌忙跑来澳门,一直细心地侍候着他,每天都 在医院的院子里扶着他练步。井南先生在日军部的分量,澳葡当局自是明白。因此, 张海如此受宠,连索顿也为之侧目。 “我早给你说过,别出海呀!”田子埋怨地说。 他苦笑了笑。 她瞪他一眼,抱怨道:“你不知道人家替你担心!” “你知道,你爸爸说粮食很吃紧。不亲力亲为,放心得下么?” “我给爸爸说,今后不准你出海。你听清楚没有?” “谢谢你。我想,爸爸不一定听你的话!” “会听的,一定会听的。”她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从张海闯海之后,父亲对他的印象极好,认为这青年有作为,可以信 赖的。 “你就这样自信?” “嘿,爸爸不是信我,而是信你呢!明白没有?” 她依偎在他胸脯上,抿着嘴笑,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显露出日本姑娘的柔顺体 贴。 这时候,海伦进来了。她拎了一盅生鱼红枣汤来,却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 她瞄了田子一眼,微微点头,对他说:“我给你送汤来了,希望你吃了它,早 点康复。”说着,便坐在他身旁,用汤匙喂给他吃。 他一下愣住了,身子向后倾了点儿。田子便顺着接过了盅儿,端在手上,然后, 送到他嘴上。他眨了眨眼,便一口喝下去了。 海伦在旁抿着嘴笑。艳光四射,美得让人心醉。 “我在昌南公司工作。你定是因子小姐了,不打扰你们了。” 她显得落落大方,一个中立国公民的风度。她微笑着瞟了他一眼,便告辞了。 “她是谁?”田子问。 “她叫海伦,葡方代表,主管财务管理。” “人倒长得蛮漂亮的。”她说,“她对你不错!” “第二次见面。你都看见了。”他苦笑了笑。他生怕海伦刚才误会了他的失神, 这就不好了。 田子沉吟不语。女人是最敏感不过的,眼睛看得见水底。 翌日。海伦被索顿告知不用去昌南公司上班了,原因不明。 这位葡萄牙姑娘听了嫣然一笑,觉得太没意思了。她当然明白只有日本人才具 有这个权力。这有什么,她便到圣保禄书院教英文、葡语去了。 她给张海说,是自己要走的。张江也问过她,姑娘只一笑而过。 日子再没提及这个美人,她实在太漂亮了,人见人爱。她当然不放心她在自己 心上人的身边。爸爸催她回香港,可她放心不下。这个海哪能出去啊? 那天,张海出院了,一切恢复正常。田子陪着他坐在汽车上,依偎着他。 “已有了个内海交货的办法了。”他说。 “那太好了,你说。” 其实一点也不复杂,由三义堂出面交货是了。价钱高了点儿,但安全可靠。而 且,是黑面神沈保亲自出马,有保障。 “好呀,你有办法。”她高兴地搂着他。 日子放心地返回香港去了,大晓得她在那边还有些什么任务。 “这内海易货的办法你什么时候做的?”临行前,她突然问道。 “是海伦给办妥当的。”他坦然地答道。 其实简单不过。海伦给张江说了昌南公司的事,他便找着汪白石,见面一谈便 解决了。黑面神沈保也高兴接了一笔生意。后来,张江还建议,香港英军仓库还存 下来好些设备,比如旧发电机、马达、电线、电缆等一大堆,何不用此来以货换货, 也省了好些钱。这个合理合算的办法得到井南先生的赞赏,说张海不愧是个人才。 “哦,是她……”田子有点怅然。 她应该感谢海伦才是啊! 渡轮载着田子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此后,昌南公司的贸易风生水起,在澳门独树一帜。财雄势大。何达秋看得眼 红,但又只能服服帖帖。此时此地,有哪个人惹得起日本军部呢!张家、汪家走运 走到脚拇指头上去了。 没多久,张海上任澳门贸易局副局长,负责供给部。这大抵是澳门最早的华人 官员之一了。按葡萄牙政府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可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时候, 中立还是听令于强权的,古来如此。 八十六 这些天,珍蕾兴致盎然。她总算看到他这一对(子子)仔回来了。 早晨,她精神爽利,容光焕发,一股青春气色。喝了杯咖啡,她眯缝着眼,说 想见见这对(子子)仔。 张乃庸见她难得这样高兴,便让两个儿子回家一趟。他何尝不是一样的高兴, 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放下了,心情从未这么轻松。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整个身心都 寄托在儿子身上,愁这忧那,寝食不安。可到了今日,却又觉得日子不多了,也愁 不了多少时日了。不过,有幸这对(子子)仔挺生性,也有所作为。张江为人宽容, 得人缘,也善理财,他这个商科没有白读。张海灵活,富有胆识,没想到他在昌南 处事低调,显出了少见的成熟。不过,为日本人做事,他始终深感不安。幸而他还 未知道因子姑娘的难缠,要不又难免担心一番了。 一对(子子)仔进门。 “珍蕾姨想见你们。”父亲满面笑容。 他俩站在她跟前,恭敬地喊声:“珍蕾姨好!” 她顿时热泪盈眶,搂着他俩亲吻,就像妈妈吻儿子一样亲切。他俩合上眼接受 着幸福的热吻,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出来,感受着从未享受过的母爱,情不自禁 地喊了一声: “妈妈!” “孩子,你们都长大了!”她紧紧地搂着他俩哭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哭得 如此痛快。 张乃庸顿时百感交集,心头一热,也潸潸地流下了眼泪。 孩子默默地给他俩圆了个长夜难眠的梦,一个感情结晶的梦。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哭了,笑了,心儿贴得那么近,那么紧。 入夜。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含笑花幽香阵阵,弥漫了整 个房间。 她眯缝着眼朝他微笑。 “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有个问号,你能给我解答吗?” “只要我知道一定做到。” “真的?”她嫣然一笑,宛如年轻时的一脸笑容。 “你说。”他心里明白她又想着这些往事。 “她在哪里,孩子他妈在哪里啊!”她依然感到内疚。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不在了。早早就不在了!”他淡然地一笑。 她躺在他的腿上,仰望着他。他的笑倒使她想得更多了。啊!这么淡然的笑。 “也许你还未给我说完这个故事吧!”她闭上眼睛,问道。 “你呀,你还要我说些什么呢?” “你是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的,你知道。”她只是想明白,自己留下了多大的 内疚和遗憾。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忍受着内心突然涌起的痛苦,沉郁极了。然而,只有这么 一瞬间,这苦涩又慢慢地淡去了。谁知她又陷入回忆的冷泉里。望着她闭上眼睛在 期待的虔诚样子,他心里又矛盾了起来。 “珍蕾,在我心里,孩子他妈就是你啊!也只能是你了!”他的眼睛倏地湿润 了,舌尖儿也变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她紧紧地捏着他那冰凉的手。 他静下来,缓过了一口气,望着她说:“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该满足了,人 生也足够了!” “我是孩子他妈,这已足够了,谢谢你!”她的脸庞紧贴着他的大腿,觉得他 的手变得温热了。 夜深了。 她脸儿压贴着他的腿睡着了,呈现出美丽的微笑。 他靠在沙发背上,凝望着她那熟睡的脸儿,紧紧地捏着她那柔软的手。他心满 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然而,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她~直想知道的那个没 有说完的故事。 淡黄的厚瓣儿的含笑花散发着清香,幽香漫漫,沁人肺腑。 含笑又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遗憾呢! 她寂然地躺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翡翠佛珠,闪现着太阳的光芒。 八十七 人心叵测。 井南找张海谈话,说他将英军的剩余物资卖给了内地抗日游击队。这是该由军 法处置的罪事。张海忙解释说以货易货都是由沈保经手,他问过沈保,黑面神一口 咬定没这一回事。 “他当然不会承认的,但有人揭发有眉有目。”井南说。 “有证据就好了,我可以不同姓沈的交易,自己出海也可以。” “证据,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也可以把他沈保抓起来。”井南说,“沈保,这 名字听过,他是个什么人?” “三义堂的大哥,澳门土生土长,为人讲义气,我们合作得还可以。” “你信得过他了。” “这,我多加小心观察调查。”张海说,“姓沈的有面子,海盗也让他三分, 所以交易还算顺利。”他如实地说。 “我看这个人还用得着,你给我小心点,别上人家的圈套。”井南口气见松了。 其实,日子从中帮了忙。她给爸爸说,此事经过她都在场,是她叫张海想办法 在内海交易,而沈保的介入是经海伦做媒的。这就给张海洗去了嫌疑。 张海知情之后,当面感谢四子救命之恩,并从中获悉是何达秋着人揭发的。这 何老板,我张海犯着了你哪一瓣?竟使出这一毒手来。他放心不下,便找着海伦。 这姑娘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想了想说,我好像听索顿说过抗日游击队的事,大 抵是有人不喜欢你在贸易局里了。莫非是想把你除掉,由何达秋给顶替呢? “我早就不想做这份差事了,但他不可以陷害人,陷害人要天诛地灭的。”他 悻悻然地说。 他心里想,作为报恩卖命他算是对得起井南先生了,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复杂。 要不是日子相帮,性命也保不住。他想退出公司,可因子劝他,你现在退出不干, 人家更怀疑了,不成呀!我了解你,有我在,你还担心些什么?他明白她说的是真 心话,别无选择。 “退出不干也好,你自己有产业嘛!”海伦看不惯这些勾心斗角的恶心事。 “你认识沈保吗?” 她摇摇头说:“我给张江说了你的事,那回你出海遇难,他担心死了。听了我 说的话之后,便去见汪白石,沈保是他的手下。” “你看沈保怎样?” “做买卖为赚钱,他卖给了人家,人家又卖给了谁,哪能管得着呢!我相信张 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要是他知道的话。”老实说,她一点也不替他担心。田 子爱上他,深深地爱恋着,万事大吉。 他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上回父亲去世,他回过家,张江劝过他,趁早回来管管 家业好。家父留下的遗嘱,他兄弟俩一起看过。张江是依父亲的遗嘱说的。因此, 他就没有去见哥哥了。 沈保很气愤。何达秋这小子翻脸不认人,想趁乱把他砍掉。他给汪白石说,汪 白石制止了。汪白石有自己的见解,战乱时期,各地各方各派各种力量都得稳住。 随时都用得上。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清楚,好些物资经各种渠道流入抗日游击 队手里,况且沈保同游击队有关系,也给捎去好些西药。为了抗日,人家出命,我 们出点钱也办不到吗?何达秋小人一个,他眼红了,这些事亏他也干得出来。他鄙 视这号人。他对黑面神说,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你急不得的。他汪白石千条万条, 有一条是抓定了主意,只要是抗日他一定暗中支持。中立的澳葡当局是不允许公开 抗日宣传的。一席话把沈保说得口服心服。说实在的,他沈保同昌南合作,也在于 方便运货出海,反正内地需要的,抗日有用的他都乐意运去,而且又有钱赚。他就 不相信四万万五千万人,打不过一个小日本。 “听你的,你江老大说了算!”沈保还是那个直筒子脾性。 汪白石微微一笑,说:“此时此地,凡事三思而后行。” “我看,还是你思我行妥当。” 沈保心说诚服地走了。 意想不到的事。 何达秋没想到汪白石亲自上门。他心头一震,也许是为了借款的事,为期一年 期早已过了。不过,此事他在心里感谢姓汪的,答允用废纸港币作借款抵押。 才坐下来,喝了口一品凤凰茶,何达秋便主动说:“很对不起汪老兄,给你为 难了,这借款的事。” “这事也别提了,朋友嘛,相互照顾帮助常有。山水有相逢。”汪白石自有分 寸,反正澳元换港币,不外是赌博一场。便又说:“自己人说自己话,赌场也有我 一小份,你有得赚我也有好处。”语气很坦然。 “老兄宽宏大量,敬佩敬佩!”他一时给弄糊涂了,对方竟不是为此而来。 这两年,汪白石在黑白相间的澳门地捞世界已颇有感触,深感张乃庸的话实是 金玉良言,遇事以和为贵,宜藏而不露。他便说: “有一事相告,未知是否合宜。” “请说不妨。” “你知道张海同日本井南先生有患难之交,还同日子小姐的关系特殊,又都是 街坊,有些事儿还是看着办好。”汪白石说。 “你的意思是……”他吃了一惊,对方怎么会知道呢? “田子小姐不是等闲之辈呀!”汪白石已是点明白了。 “愿听其详。”他明智地说了一句。 “你最好见见张海,日本军部眼里哪有澳葡当局的位置。和为贵。” “未知他意下如何?”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人家从香港回来不也上门见了你吗?又不是陌生人,看你!”汪白石几句话 便戳出对方窘态,心里暗暗发笑。 “你老兄代我疏通疏通,怎样?”他试着问。 “我看见面谈好,表示点诚意嘛!我给你约见。” “那就谢谢了,敢请老兄作陪赏个脸,好吗?” “恭请不如偶遇,好!” 汪白石没想到他竟然一点儿也不回避自己。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弄不妥当罪 可杀头。 祸兮福兮!张海很宽容,不计前嫌,只说了一句话,事情都过去了。这是何达 秋没想到的。在座的汪白石也感到惊异。不知道他说自己没事了,还是指姓何的没 事了。 “大人大量,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好!”何达秋说。 他从索顿那里也知道日方的动静,不用说井南,只消田子出声,随时可以把他 抓进日军宪兵部里。 “我理解你手下吃饭的人多,时局艰难,要维持也不容易。” 张海说得入情入理,体恤入微,表示出街坊邻里的好意,一下便打消了何达秋 心里的疑惧。说实在的,赌场少了香港赌客,收入顿减,他下面的同义堂兄弟吃惯 使惯,多少有点儿牢骚。 “做买卖的事,时好时坏,也只能这样过了,难得你老兄体谅。”何达秋从未 有过这样的低声下气,可见他已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这样吧!你看我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岂敢、岂敢!”何达秋吃惊道。 不过,他还是提供了香港英商洋行的仓库里存有不少机电物资,大可以用来换 回粮食燃料。日本军票离开香港本土是行使不通的。 张海表示出很大的兴趣,答应回去同日子小姐谈谈。英商洋行仓库早已给日军 封存,井南先生可以处理。 福无双至今日至。日子小姐要见何达秋。她听了何达秋谈的话后,很爽快地答 应这仓库物资以货换货的交易,交由何达秋经营。何达秋又一再表示感恩不尽。 不过,田子却轻易地从姓何的感恩不尽里,获悉索顿澳葡当局的动静,他们要 把张海挤出贸易局。 当然,在澳葡当局眼里,张海留在贸易局碍手碍脚。他们走私进来的大量货物, 比如西药、香烟、黄金等等,全都输往内地,这大可以被指责为不守中立,以致断 了财路。因此,便有意提供张海私通抗日游击队的情报,让何达秋去冲撞。 这里得说明白,事情都是由田子小姐安排的。这一来,不仅替张海洗脱得清清 白白,而且还有了功劳。这是后话。 何达秋认为田子这条门路可通四海,现在太平洋地区是日本的世界,机不可失。 索顿耳目灵通,他很快便知道这个消息,对何达秋也显得客气了许多。何老板识相, 利润从没少过他的份。 经过认真考虑之后,何达秋还是决定由细叔汪葵主持这宗海上以货换货的买卖, 一来汪葵有经验,二来他熟悉海上门道,更重要的还是他经管过三义堂,黑道白道 多少也给点儿面子。当然,他给细叔可观的报酬。 这回汪葵很爽脆,一拍即合。看样子他对此事满有把握的。汪葵心细,约黑面 神沈保在茶楼见面,将事情都原原本本说了,而且把报酬也交了底。沈保心领神会, 也觉得细叔还是挺讲朋友义气的,便说: “你何老板谈判时,汪大哥也在场。这有什么,各为其主。” 沈保表示理解。他想过多一个参进来热闹些儿,反正这些货件大都是流入抗日 游击队手里,穷山沟样样都缺。多个人承担比少个人好,免得好的不好的通通推到 我黑面神头上。 见黑面神未有黑面,细叔汪葵才又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唉,人情不外戏局。 世事难料。 八十八 事情来得很突然。 海伦要搬到小凤楼住。她对张江说,是艾娜让她来住的。张江当然高兴,喜之 不得。况且,房子是祖母何静芳分给维特的,该是艾娜的房子。他立刻去接海伦。 “你早该过来住了,这儿环境清静,自由自在。”他说。 “我没想到这屋子这么雅致,有个性,有点巴洛克风味,况且,离你的蓝屋顶 又这样近。”她微微一笑。她是被他说的“自由自在”这句话触动了。 “高兴的应该是我。”他听了竟喜形于色。这是极少见的。 “今早,你很坦白。”她眨巴着蓝眼睛,漂亮极了。 “你为什么要来小凤楼?” “我没地方住呗!” “哪会?发生了什么事?” “这你别问了。” 他想,事情大抵还是有关昌南公司的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内里是个什么关系。她被通知不用到昌南公司上班之后,索 顿便埋怨她得罪了田子,说她不该插手人家男女之间的事,还大言不惭地说,日本 人是得罪不得的。她气愤极了,明明是田子的横蛮,却偏偏指责她的不是。她真的 想回里斯本去,不愿目睹这窝囊的中立。然而,她又离不开他,才忍着气留下来。 她要搬到学校里住。后来,还是艾娜劝她去住小凤楼,那儿有张江在,也好照顾些。 其实,艾娜心里明白堂妹是喜欢上张江了,她只是因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才得 罪了这位日本小姐。嘿,她哪会想到丈夫也扮上了这副奴才相。 世事艰难。各人有各人的难。 海伦自有分寸。她拒绝了张江的好心邀请,不愿到他的公司工作,也没答应艾 娜的劝告。在澳门政府里谋份差事。她认为在圣保禄学院任教清静稳当。她田子在 香港的时间多,也管不着学院的事。她不相信日本人的地位是长命的,愿意耐心等 着,看看你田子的下场。不知怎么,此后她想的事多了,也复杂了。她不明白张海 为啥要给井南卖命,给杀害自己同胞的日本人效劳,又不是没有饭吃。慢慢地她发 觉张江为人宽容但又有自己的准则,对世事看得通透。用他的话来说,世界从来就 是黑白相间的世界,人们理应注意这个黑白,理解这个相间。别看他年轻,但他确 实有所主意,有所见解。 接着,她慢慢地看明白这里人们的生活。 张江还悄悄地经营西药买卖,通过她的葡萄牙人关系也沟通了一些渠道。当今 的澳门地大多经营走私货。西药当属日军禁运物资,只有澳门中立区才稍微松动点 儿。她想过,张江无需做这样多门买卖,又不是赚大钱的大宗贸易。当然,一切买 卖出入全由沈保操作,但作为老板还是担风险的。后来,她才了解到,这些西药都 是张江悄悄地捐献给内地抗日力量的。这样她对这位中国书生便肃然起敬。 “你这样做很危险呢!”她充满忧虑地说。 “谢谢你。我应该这样做,换上你也会这样做的。”他微微一笑。 “你是对的。” 她突然上前拥抱着他,深吻着他。随后又轻轻地冷静地放开了他。 他呆呆地望着她,感到嘴唇甜滋滋的,浑身涌流着一股热流。他是头一回让自 己心爱的姑娘亲吻,深情的一吻。他感觉到她爱自己,也明白她会接受自己的爱, 然而,困难的是她的冷静,保持距离的冷静。这冷静同她那坦率性格是极不调和的。 他不明白,一点也想不明白。 他停住了呼吸,感到一阵茫然。 “明天见。”她笑道。 她依然是这样的冷静。 何达秋似乎又得意了起来。随着时局的相对沉静,赌场也跟着热闹了。使他感 到心花怒放的还是田子对他的信任。他是很少几个可以直接同日子通话的人中的一 个。他自信可以把张海挤出去,只待假以时日。 这也难怪,田子两次召见他,询及出海情况,还主动问他需要日战艇护防否? 这不表明了自己的日本身分么,他当然不会这样做的。但重要的是田子对属下的关 心,她心上还有我何达秋的印象。田子极有分寸地说过,张海是经营英军剩余物资, 你何达秋是处理英洋行仓库货物,各管各的渠道。他认为,这分明是给他一个机会 同姓张的唱对台戏。自当心领神会了。 他手下的细叔汪葵颇得力,几轮出海交易都风利水顺。因此他也就放心让汪葵 去经营了。这一来他的大兴公司资金周转便松动得多了,人也没先前那么憔悴。 当然,像猎狗搜索猎物那样,他很留心张海的动静。他清楚,黑面神沈保的能 耐远在汪葵之上,稍不留神就会栽跟斗的。然而,使人疑惑不解的是张海处事很低 调,从不出头露面。他甚至向井南先生提出,让何达秋到贸易局顶替他的职务,理 由是何达秋比他更适合也更称职。为此,井南先生还召见过他。现在,该是他表现 自己的时候了。事在人为。 他一心要当澳门华人的首富首官。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张海心事重重。他从心底里感谢井南父女的相救,明白田子爱上了自己。坦白 地说,他也对这个日本姑娘有好感。平日他俩相处得很和谐,很相爱。然而,日久 之后,对她某些处事方式感到一种恐惧。比如说,她对海伦的逐出实在近于蛮横了。 可是他不敢说话,只好忍气吞声。他很想去小凤楼一趟,给海伦安慰几句。但一念 及田子会不高兴,便又止步了。他恨不得快点淡出这个阴影,越早越好。嘿,这简 直是不可能的事。一切都取决于井南先生的满意。直至今天他还弄不清楚井南先生 是个什么人物。 井南见过何达秋之后的印象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喜欢张海这样的书生,可 以依着他的模式印出来的合用的人物。商人就让他自己去发展自己好了。至于女儿 爱上这个中国青年,他不称心,但也不会反对,应该允许女儿有自己的选择。但重 要的是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张海锻炼成材。他问过张海,张海说他不想当这个官。为 什么?他回答得很有趣,我很不习惯。井南听了便打消了狐疑,认为这回答很符合 他的身分,很书生气。因此,他对张海是放心的。 话说回来,张海经过这两年的磨练,也变得老练了。他明白,只要田子在,自 己是安全的。近日,他已对这种安全厌倦,他越见不着海伦,就越想念这个葡萄牙 姑娘。他倾倒于姑娘的美丽,也为她的天真纯情所感染。 命运之神常常使人感受苦痛。他终于鼓起勇气,上小凤楼去了。 开门。 “你怎么敢上我这里来?”海伦睁大了眼睛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 “进来。”她几乎在命令。 她掩上门,微笑道:“傻瓜,你是受保护的官员。”她故意把官员前面“日本” 两个字没说出口。 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抿嘴一笑。然后,眨巴着眼睛推他出门。 “我为尊敬的中国人一吻!”她轻声说。 他骤然感到一阵震撼,一下子惊愣住了。 关门声嘭的一声响。他惊醒了。 他抚摸着脸颊上留下的唇热,回味着迷人的笑容,开始认真地想自己是个中国 人。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寻常的问题。 当晚。窗外一片漆黑。没有风,也没有星星。 田子从香港来电话。 “我去澳门看望你,也看看海伦……” 他才真的明白他受保护了。他惊讶,然而却未冒出冷汗。 窗外起风了,带着点夜寒吹进屋里。 海伦心情愉快轻松,竟对窗前的紫荆树一簇裂开口儿的绿叶,吹响了口哨。 她高兴他最终还是有勇气表达自己的心意,显露出自己的爱意。当然,她也做 出了自己内心的表示。 她记着他那惊愕的样子,这是心灵的惊愕,是她给予他的意想不到的惊愕。 今晚,她请张江上家里来。 “今夜,你漂亮极了!”他凝望着她说。 她脸上绯红,眼睛含情脉脉,一身淡装素裹,自上衣天蓝色长裙子,带着淡淡 的东方色彩,妩媚动人,迷人极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呀,你的生日!”他望见桌上放着的一只小蛋糕。 “我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生日?”他吃惊地问。 “是珍蕾舅妈给艾娜说的,我错了吗?” “我的生日同爸爸生日一起过。”他说,“你知道我在哪儿出生吗?” “艾娜没给我说,有什么事?” “没什么,这已经是没啥意义的了。” 他举起酒杯:“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决乐!”她高兴得脸上泛起红晕,眯缝着眼在笑。 “真高兴,我们是同一个生日。”他举杯一饮而尽。 “可惜少了张海。”她依然兴致盎然地笑。 他从未这样高兴过,也未见过她这样兴奋。她竞然记住了他的生日,而且还同 他一块儿过,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了。 他凝望着她,久久地凝望着。她默默地抿着嘴,垂下了眼睑。 他兴奋地拥抱着她,深吻着。 她闭上眼,温顺地任由他亲吻。突然,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狂吻着。他的胸脯 沉沉地压着她那耸立着的乳房,感觉到她心房的急剧的跳动。他用手抚摸着,亲吻 着她那丰满的乳房,整个脸儿都埋进她的乳沟里去了。她依然紧紧地搂着他,沉浸 在无边的爱情的幸福里。 他吻着她,用手轻轻地解开她上衣纽扣。她嫣然一笑,轻轻地把他推开了。他 见到了她那冷静的距离,带着兴奋色彩的距离感。 他不明白。他依然在兴奋,无比的冲动。他紧搂着她,压着她的嘴深吻着。他 俩浸沉在无边的兴奋之中。 在兴奋中,她最终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保持着冷静的距离感。他这才惊奇地 察觉,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睛里,隐隐地流露出一种胆怯的神色。 “对不起,你有耐心等待吗?”她依然抿着嘴笑。 “海枯石烂!” 他俩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八十九 祸不单行。 行走港澳的班期渡轮突然被日军征用了,兴许是军事形势吃紧。美英在太平洋 岛屿的反击战日臻激烈。这一来,香港赌客来不了,赌场生意一落千丈。 无独有偶。细叔汪葵亲自押船出海换货,载着的多是值钱的机器零件。岂料船 接船交货时,给对手连船带货劫走,船上除了船员舵工之外,通通格杀勿论,尸体 全都抛落海里。细叔也不见回头,生死不明。有两名水手跳海逃生回来,详细说了 遇劫经过,还再三称赞细叔汪葵的英勇,对海盗声明是同义堂的船,指着船桅悬着 的绿色会旗,请手下留情。山水有相逢。海盗当即把细叔捆扎起来,说免予刀宰, 就让你体面点去见海龙王,推下海去。有没有推下海,逃生回来的两个水手未亲眼 看见。他俩趁匪徒捆缚细叔时,突然跳海逃走。 消息传开,柯达秋损失固然巨大,但更惨重的是同义堂名誉受损。人家一点也 没把你同义堂放在眼内。有好事者还问道:“要是细叔说是三义堂的纸扇会怎个样?” 细叔有种,临死也不作假。是谁家的船就说是谁家的。且劫船者是哪个字号,通风 的内鬼是谁,一时也难以弄得清楚。 只怕货比货。沈保的船一直平安无事,水水有得赚,而且吃水颇深。在井南先 生面前,何达秋自知有失面子。损失了货物要赔偿,他把开船以来赚的填补进去, 也不够数。听说井南的意思是不够数就交日军宪兵部处理,吓得姓何的当场尿湿裤 裆。他怀疑此次遇劫是三义堂使的横手,但又苦于无证无据。况且细叔汪葵也一样 下落不明。死者全都捞不回个尸体。他只好去见张海求助。张海已大不如前,胆小 怕事,但还是答应代他向田子说个情,是凶是吉,看天意吧!岂料因子答应缓期填 数,以功补过。这当然是看张海的面子了。本来事情可以平息了。可何老板却又节 外生枝,去西湾的索顿求助。索顿一口拒绝。他当然明白自己的话无济于事,便劝 何达秋想开点,早日填平这个坑子算了。 次日,索顿还悄悄地以经济司司长的身分,用贸易局之名向昌南公司询问这次 遇劫的经过,介绍了近日公海上海盗出没频繁的情况,表示了善意的慰问。他是想 从侧面帮何达秋说几句话。随后,何达秋接通知到香港总公司去谈情况。他一上码 头就给日军宪兵部请去了,囚禁在密室里。也许是葡方出面说话惹怒了日本人,抑 或另有原因,都不得而知。因为事情发生得大突然了。 汪白石看在眼里,他感到诧异,这区区不大的数目赔了不就好了。无非就是这 一船货的价钱。没想到何老板困难到这个程度,难道真的填不起么?他清楚哪家号 子劫的船。这号海盗天不怕海不怕,就怕游击队。他们终日飘流,但总要靠岸补给 的,且多有家属亲人。游击队神出鬼没,遍地耳目,你哪日哪夜哪时泊岸都躲不过 这些抗日志士的眼睛。惹不起呀!沈保同游击队关系好,加上三义堂这名声,知己 知彼,留有三分薄面。黑道这一门,过这个山,拜一方土地,径渭分明,不可以随 便捞过界的。他不信何达秋真的这么手紧。 他问了沈保,这黑面神线人不少,消息灵通。他给汪白石说了个清楚,姓何的 在船上私藏鸦片烟,走了几趟,顺风顺水。这回博了个大锅,岂料全船覆没,这当 然手紧了点。井南这回一定要他赔偿,而且还把他关押了,也许多少同这有关。 “他也大贪了,该分放在几条船上的烟土都放在一条船上,窝囊废。人家有线 眼,不吃了你才怪呢!”沈保说。 “那细叔有下落吗?”汪白石关心地问。 “早给落入鱼肚里去了,利令智昏,亲自押船,也不称称自己有多少斤两!人 家看你这面绿旗吗?”沈保不耻细叔的变节行径,他讨厌事二主的软骨头。 “人都死了,别再说了。你派人看望他的遗属,照顾好点,好歹也是兄弟一场。” 他不放心,便又说:“到时我再上他家吊唁。” “好,我会照顾好的。”沈保说,“何达秋的事,你就少管好了,这个人不见 棺材不掉泪。他以为靠着澳葡当局,尾跟日本便畅通无阻了,岂料黄雀在后。” “我看日本人只是吓唬他一下,做给澳葡当局看看,不要以为一切风平浪静。” “嘿,我看这些萝卜头也长不了。”沈保一语惊人。 “哦” “你看近日天色,早晨太阳黄,日落黑风起,入夜星稀,夜深星跳,这太阳旗 的红蛋就快变黑了。黄黑稀跳,不倒才怪呢!”沈保满自信地说。 “又是那位居山术士给你占的卦了。” “你不信我信。” “但愿如此。” 果然不出黑面神之所料,何达秋被放了出来。姓何的也不清楚日本人突然让他 走的因由。日军翻译给他说了一句:“是看井南先生的面子。”不幸中之万幸,他 被关起来只遭了一回棍鞭之苦,没给他灌水吊飞机坐老虎凳。走出四室步履还像个 人样,觉着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 经此磨难,他判若两人,先前的锐气顿然无存,老老实实在家里休养生息了好 一段时日。公司的事全交曾军主持。他不明白捉他是井南,放他也是井南。 “兴许日本人知道了烟土的事。”曾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 “不会吧!”他在日军部四室里日本人从未提过。 “难说,人家不也劫了船去,肯定有线人。” “不会是细叔吧!”他想了想说。此事只有曾军、细叔和他三个人在场。 “细叔家已挂白吊丧,我看不会。” 曾军是有所指的。当时,他同细叔都劝何老板鸡蛋分在几个篮子里放。唉,一 口吞个大象,不就给人家揪了去? 其实,船连同水手都没有回来,你查谁去?何达秋头痛的是市面流传的消息, 说姓何的胃口太大,连日本爷们的份都吞下肚里,结果被日军部抓了去,呕吐干净 才放回来,云云。他这才看到自己名声并不好,失了民心。 他找着张海说,要退出昌南公司的易货贸易。此事当然要问过日子小姐。田子 还未听完便说,才失了一船货怎么就撒手了?他再也不敢答话。至此,他才明白上 回得罪了张海的事,日本小姐仍耿耿于怀,也难怪他非人押日军部囚室不可了。他 忙去见沈保,看看商量个两全之策,由沈保出面护航。黑面神很爽脆,说是看在兄 弟面上无问题。此事惹起曾军的不快,这同义堂还得求三义堂保护,什么属脸都没 有了! 世事难料。一向风头十足的何达秋成了只落汤鸡,垂头丧气地藏在屋里头。自 此,他叠埋心水打理赌场,但愿能捱过这艰难日子。没多久,港澳渡轮复航,赌客 不绝,赌场也随着兴旺了。这是后话。 还有一个人在暗角落里吓得发抖,惶惶不可终日,那是澳门官员索顿。他担心 何达秋在国室里向日本人招认同他的关系,这不仅开罪了日本人,而且葡萄牙政府 也是不允许的。幸而姓何的没有说出来。何达秋出狱之后,也没上他家里,只来个 电话报平安,说那瓶波尔图砧酒一样完完整整。这一点他是感谢他的。不过,从何 达秋身上,他总算认识日本人的利害了。你守中立便当个花瓶好了,人家要怎么摆 就怎么摆,悉听尊便。因此,索顿也很少出门,下班之后便在家里看国际象棋谱, 棋艺大有长进。 九十 日子过得好快。过了冬天,又来春天。炎夏刚去,初秋已至。 这些日子,澳门人最关心的是收音机了。会馆、烟馆、赌场甚至妓寨,常常聚 集着听收音机的人群。 海伦听伦敦台广播:盟军已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在诺曼底登陆;苏军进行反 击,追击德军,进入德国本土。 苏军攻克柏林,美英军队也进入易北河岸。 海伦姑娘的消息比报社还来得快捷,不说艾娜,连张海也要向她打探战局的动 向。这些日子,井南先生已不知去向,田子也没到过澳门,昌南公司的事全都由张 海打理。张海也是个聪明人,所有贸易都收缩,甚至停顿下来。 德国投降的消息使整个澳门都浮动了起来。人们的心思放在一个希望上:收回 澳门。既然中国是同盟国之一,胜利者,理所当然地收回澳门、香港了。 索顿他们也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大抵是把注押在香港上面,重庆收回 香港的话,澳门也逃不了;要是英国人留在香港不走,澳门当然有样学样了。因此, 他们密切注视着还囚禁在赤柱集中营的杨港督身上。 突然,一件震撼人心的事件爆发了。日本人的储油库被焚烧了。虽说是个小油 库罐,但事情的本身是使人震惊的。传闻是同义堂的人干的,出于对萝卜头的憎恨, 确实是大快人心。人们联想起当时何达秋被日军部囚禁,一切又似是理所当然的了。 况且,姓何的已不知去向。一时之间,在人们的心里,何达秋俨然是个抗日英雄。 他被香港日军宪兵部抓去囚禁的日子,倒成了他抗日光荣的见证。这样,剩下来通 日的汉奸大抵就是张海和沈保三义堂了。 索顿对何达秋的这一手,暗地里颇为欣赏。 一时间,曾一度被压抑住的抗日群众团体又重新活跃起来,宛如雨后春笋般生 气蓬勃。 日子来过电话,要张海到香港去,越快越好。看样子似乎又是发生了什么重要 的事。 张海上小凤楼见海伦。 “你去香港一趟吧!”她说得委婉。 “我为什么要去呢!”他认为公司的事已结束了,作为私人事他不想去。 “去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感到满足,他并没有把骄傲的日本姑娘记在心上,而且 清也不去。仅此一点已足够了,惬意极了。 “我想换个环境也不坏。”她微笑道,“你不妨去看看日本人投降的样儿,千 载难逢。”她认为日军降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难怪田子他们也作鸟兽散了。 他沉思了好久。他确实想见田子,然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当然要陪父亲 回日本去的,他也决然不会跟她去东京,这样的见面便没意思了。只是见了海伦的 面,他就真的不想去了。至于往后怎么样,天晓得。 “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呢?” “不用。你还有你的工作。” 他当然明白她说的换个环境的意思:何达秋这个抗日英雄得有他这个汉奸来陪 衬。 “那你怎么打算?”她关切地问。 “好吧!”他答应了。 “你现在就走,听我说。” 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便送他出门。她明白还是趁早避开风头好。 他听她的话,当晚便离开澳门,也没给张江说一声,悄然离去。 香港。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有些已离港的人悄悄地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人 们多留在家里等候着日本投降的消息。街上也很少见到日军,他们也许都驻守在营 房里。曾经显赫一时的日本公司也掩上了大门,庭前冷清。 这是一个真空的城市。 张海上了码头。他在街上走了几步,已感觉到这真空的怕人,一种临死前的空 虚感。他明白田子应该离去了。 他在坚道租了一幢小楼房住了下来。他拿起话筒想给田子打个电话,迟疑了一 下,又放下了。 这时候,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感到一种怅然的空虚,空虚得手心冒 出了冷汗。他不明白,自己竟会给井南卖命了好些日子,就像吃了迷药似的心甘情 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习惯了屈从听令的生活,熟悉了那居高临下的声音,神 经末梢的麻木。一旦自由了,便又觉得失落般的空虚,走在荒原上般的畏惧。这时 候,他想念起因子,很想听听她的声音,感受她对自己的温柔。 他悄然地去找井南住的房子,就在附近不远的街口。大门锁上,门窗紧闭,花 园草地上已积着一层落叶。邻居说日本人走了好些天了。 他留在屋里,哪儿也不去。台上放着田子微笑的相片。 他确实需要清静下来,好好地歇息休养了,享受一下这战时的真空! 历史是没有真空的,但真空的历史不就在人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