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澳门全城兴高采烈,街街巷巷大放鞭炮,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沉浸在欢 呼胜利的海洋里。 中国以战胜国的姿态出现在近代史上,这是历史的空前。 人们在翘首等待着,虔诚地期待着。 香港传来的消息使所有人都惊愕住了。刚从赤柱集中营爬出来的杨港督,回到 旧官邸梳洗之后,便代表英军出席日军受降仪式,接受日军的投降书。这无疑向全 世界宣告,香港仍然归属英国! 澳葡当局接到港英当局的来电,顿时松了一口气。谢主保佑!谢主赐予! 当晚,澳葡官邸灯火通明,韩洒飘香,欢声笑语,舞曲歌声在夜空回荡。 索顿很得意,眼看着一场大灾难轻易地过去了。蒋介石不敢惹英国,也无需去 挣回澳门了,落得个欺善怕恶,吓小忌大的坏名声。他又想起关闭口向拱北移上了 十来米远的事,这举动关乎划界,可大可小。不过,现在看来蒋介石也无暇顾及了。 一切都平安无事。谢主安排。 这是一次历史的嘲笑,嘲笑的历史! 顿时,澳门人来人往,有从内地来的,也有从澳门回去的。赌场里人头攒动, 也在欢呼光复之喜。骰宝、番摊、牌九、二十一点、轮盘、老虎机,样样都开足了 盘,但赌客拥挤依然。赌场一派兴旺。 何达秋满面春风地出现在赌场上。 像变幻术一样,他摇身一变,成了澳门的传奇人物。日本宣告投降的当夜,他 礼请澳葡官员莅临赌场开彩。长串的十万头炮仗从楼顶吊落下来,足足鸣响了一个 钟头,震天动地,盛况空前,充分表达了大兴公司对祖国光复的赤诚心意。 翌日,报纸上头版报道了这个喜庆消息,还刊着大幅照片。何达秋又是一个知 名爱国人士了。 当然,香山拱北那边更是热闹一番,热烈庆祝抗日八年的伟大胜利。拱北的庆 祝大会特别邀请了澳门热心抗日的知名人士,借此感谢同胞们多年来对抗日的支持。 邀请名单上赫然写着张海、汪白石的名字,偏偏没见何达秋的大名。有人故意问道: “是不是疏忽了?”何达秋也急得脸红脖子粗,徒叹奈何!这抗日严肃的事,坐在 礼台上是装不得假的呀! 当然,抗日的热心真诚是有目共睹的。这一下倒使何达秋变得老实点儿了。 有趣的还在于香山报纸上刊登了有关张海和汪白石给抗日队伍捐款输送物资的 事迹,这是极其难能可贵,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啊!三义堂可以称得上是爱国堂。这 无疑又悄悄地给何达秋脸上抹了黑。 上天的恩赐太不公平,使柯达秋感到剜心刺肺的事一件又一件地出现。港英政 府公布恢复使用港币,废除军票。这一下已成废纸的港币一夜之间身价百倍,成了 世人的抢手货。他简直傻了眼,如此简单的事自己也想不到。这只是不到四年时间 的事啊!只有明内情的人才听出他这话是有感而发的。 恐怕最高兴最感慰藉的是两个人。张海和汪白石早早就大量收购港币了,而且 保管得很好。一夜间,他们的财产以百倍增值。此时此刻,他俩才真正心悦诚服地 认识张乃庸的眼光和魄力,奇人奇才。况且两个人都是通过钱庄人货,神不知鬼不 觉,且又从不张扬。只有何达秋心里明白,汪白石救了他的命,也发了他的财!其 实,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当时,你手上有黄金,哪儿都可以换来港币废纸的! 汪白石的一夜暴富的神话,使柯达秋的心胸变得更狭隘了。虽然赌场兴旺,但 他心里依然闷闷不乐。 曾军看得开,劝他学老虎样,朝前望,不往后看。当时,有闲钱有眼光,谁都 可以做得到,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这一笔闲钱!几句话便说得他缓了气。天意不可强 求。 他倏地兴奋起来,拉着曾军上福隆街去。这是一条妓寨街,小街两边是一排粉 白的双层楼房,一间一间紧连着。几乎是一式的雕花红漆大门,虚掩着,楼上是漆 红的楼空花窗、镶嵌上磨沙玻璃,古色古香。给人一种花红叶绿、风流媚人的感觉。 福隆街属大寨,也就是高级妓寨的档次。一寨只有几个姑娘,她们琴棋书画,弹唱 轻舞都颇见功夫,婀娜妩媚,楚楚动人。上这里嫖妓的都得预约,尤其是几位名妓 更得排队守候。何老板不在乎是否名妓,只要漂亮干净点就可以了。 鸨母见是何达秋,堆满笑容出迎。挑了个姣美的月容相陪,姑娘窈窕迷人,两 个乳房鼓鼓挺着,性感惹情。何达秋见了一笑,便给鸨母重赏。曾军见此,也抽身 到隔壁房间快活去了。 没扯上几句话,他便把月容拉上床,脱衣解带,光脱脱地躺了下来。他抚摸着 那丰满的乳房,发觉乳晕旁有个齿印血痴,便问道:“给谁咬的?” “客人呀!”她眯缝着眼。 “痛吗?” “都习惯了,何老板你不也含吮着么!” “鬼叫你长着这一双白嫩鼓圆的尤物。” 他又想着那齿印血痴,便又问:“谁个那样肉紧?” “哦,一个姓沈的老板。” “沈保?”他像触电般灼了一下。 “正是,你认识这人了。” “这个又怎么样?”他笑问。 “人家坐上香山庆祝抗日胜利大会主席台上,这一条就够辉煌了。”她说得虔 诚。 “你这样看?” “通街的姑娘都在赞他呢!” 他顿时兴致全消,一手推开了那双乳房,朝她身上扔了一卷银纸,便转身走了。 隔壁的曾军只好急急地穿好衫裤,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走。这神经质的人,又不 知道触犯着他哪一根神经末梢了。 月容倚在门边,微笑着,朝他身后自言自语道:“君你这样劳气,提防短命呀!” 他有气,认为那艘船被劫是沈保使的横手,此仇不报非君子。那沈保骑过的女 人他不屑去触摸。他把所有的晦气都发泄在沈保身上。姓沈的捞上个“热心支持抗 日人士”的桂冠,真气人! 姑娘说得对,这样下去非短命不可。 人家沈保主持的三义堂风生水起,兴旺发达。再添上热心抗战之佳誉,堂皇空 前。沈保在澳门地头大大小小算得上个人物了。他忠诚于三义堂,也效忠于汪白石, 这凛然义气是感人的,有口皆碑。那就让你何达秋忌妒去好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汪白石经过这抗战洗礼,人见得成熟了,做事藏而不露,处世 问事一颗平常心。这“平常”两字对一个豪富来说是一种修身的悟性,非同寻常。 他收购废纸港币暴富之后,便又用心经营起三福银号。在十月初五街一带开了十多 间押铺,趁着赌场旺市,那押铺当然也跟着红火了。此外,他又拨出款项经营三行 建筑业,在新马路一带建楼房出售,俨然是个房地产业的大行家。这份差使说难也 难,说易也易。趁着时机,抓着了一次机会,就扶摇直上。时势造英雄。 汪白石当属澳门市道的后起之秀,名声震响,合上个快乐赌王的弟弟汪黑石, 堪称澳门一绝。 人说崩牙三有祖福,一对孙儿过得比为祖的还风光得多。有多事者还到汪家祖 坟,观察这家风水的秘密。据说他家乡在香山那边,村后有三个山头,像一排门牙。 中间的山拗却回了一截,就似崩了只牙,正是这只崩牙才使汪家财源广进,越往后 越进得多,旺子旺孙,云云。这没有什么的,只要你发了,什么风水话儿都可以给 你说个好听的。不过,汪白石听了,记在心上,逢年过节也抽空回去拜山,以表子 孙虔诚之心意。 财有财路。一个人发财大多是有路可循的。汪白石清楚,要不是张乃庸父子的 点拨相助,他的那盏油灯是亮不起来的。因此,他念念不忘张家的恩赐,不时上蓝 屋顶去求教。话说回来,张海很看重汪白石的为人,尊敬备至,两人见面都谈得颇 投机。天南地北,扯谈个没完没了。 不过,近日张海也忙碌了,常常返香山议事,澳葡当局也不时约见他咨询。从 索顿对他的尊敬态度里,大抵可以看出澳葡当局对他的重视。这后生做事从不声张, 极少露面,可又偏偏赢得两地当局的垂青,从中可以窥见政坛的复杂微妙。 张海很坦率,他对汪白石说好好经营银号钱庄,澳门地小海浅,难得大发展, 事事适可而止为好。他有把钱庄联合起来办银行的意思。他学商科专业,有这方面 的能耐。这点倒引起了汪白石的极大兴趣,能同张海合作正是求之不得。其实他自 己眼下走的路也是参照着张海的路走的。至于赌场他心中自有打算,而张海对此却 一点兴趣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张海在忙,但又不清楚他正忙些什么。 九十二 海伦去了教育司上班,大小也是一个官员。她原先不想去,以为是索顿的关照, 后来知道是澳督的意思才答应了。这澳督同她妈妈菲丽是同学,且颇欣赏海伦的才 能,她又懂汉语,便聘请她过来。 索顿很想她回西湾官邸住,她当然不会答应,早已看出堂姐夫的不轨之心,只 微笑道:“在那儿住惯了。” 艾娜听了一笑,心想你舍不得离开张江罢了,便含蓄地说了一句:“这儿离小 凤楼也不远!” 海伦倒很大方地眨了眨眼睛,说:“离蓝屋顶也一样距离!”说完,便亲昵地 搂着她,亲她的脸。 “你疯了!” “还不是你要我疯的!” 两人相视着大笑了起来。 “你呀!快乐的公主,告诉我,选上了哪一个?”艾娜关切地问。 她睁大着双眼,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是你,选谁?” “小丫头,我知道你想张江多些,有把握,他对你是一见钟情!” “还有呢?你说。” “张海在香港,他愿意为你回澳门吗?” 艾娜早就清楚,张海认为澳门这地方发展前途不大,一心在香港问世界。这无 疑是对的。但那位日本姑娘的心影,应该是添加他留港的色彩。 “要是我愿意去香港呢?” “那你就应该立刻选上他,越快越好!”艾娜看出她矛盾烦杂的心情。 “艾娜,你知道我是不愿离开澳门的。”她有点怅然。 “那你该定下来好了。” 唉,该定的定下来了,该不定的却未定得下来。 生活常常是这样。 张海回来过,住在蓝屋顶。他给海伦说,他愿留在香港发展,他对香港比对澳 门还熟悉,而且有不少要好的同学。他还劝哥哥张江也一起过香港去。张江点了点 头,笑道:“我还是留下来守祖业吧!” 她听了百感交集。他明知她不愿去香港的,却一丁点儿也不触及,使她感到失 望。也许他以为她会随着他走的。现在的海伦变得清醒了,她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他, 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纸,谁也透不过这层薄纸。她对张江可说是一见钟情。她 喜欢他的诚实,但见了张海却又垂青他的潇洒。她之所以过多接触张海,是由于对 田子的忌恨。这日本姑娘做得太过分了。她想让这个骄傲的女人尝到点失败的苦味。 随着日本的投降,应该说一切都该了结了。 那天早上,她陪同他们兄弟俩来到祖父母和父亲坟前拜祭。她虔诚地送上一束 鲜花。他俩给仙逝的亲人烧了冥钱。 回来之后,张江要弟弟带些钱回香港,这是他应得的一份。废纸港币的暴发增 值,使张海几乎成了澳门华人首富。然而,藏而不露的他,从没何达秋和汪白石这 般惹眼。张海拒绝了哥哥的好意。他坦率地说,在昌南他也赚了一些钱,目前也够 用了,待往后需要时再说罢。这一点倒又使海伦感到诧异,他真的没把这钱眼看得 那么大。她暗自预言,这小子会是个豪富! 他显得很潇洒,大超逸了。 在阳台上,夜风清凉,月光如洗。 “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澳门。”张海望着她说。 海伦点了点头说:“我离不开他!”她依偎着张江抿嘴笑。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笑着祝贺道。 “田子好吗?”她问。 张海微笑着说:“好,她依然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恍悟了。她感觉到她俩间隔着的一层薄纸捅开了。 他依然是那么传统,纯粹的中国传统。 她深受感动,但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在澳门地,这个黑白相间。东西方相交汇之点,该你明白时,你会明白的。 艾娜说的海伦的谜已揭开了谜底了。 九十三 世事如烟。 大抵张拔留给儿子的珍贵的一句话,难行能行,难忍能忍。他确实也这样去做 了。张乃庸留给儿子的是:难舍能舍,难得能得,也就是行忍之外,还要舍与得。 儿子对为父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及时不惜冒险收购废纸港币。人皆为之己不为, 人不为之己为之。这不正是难舍能舍,难得能得的具体应用么? 张海是牢牢记住这个训言的。 战后的香港百废待举,百业待兴,宛如一个危病过后的病人急切地需要恢复体 能一样。张海趁机把所有的钱都购入平价物业,且还将昌南公司的存款,替田子买 入房产物业。他看准了香港房地产业市道的前景。当时,香港房地产的价格很便宜, 才几元,十几元一呎地。之后,他又劝张江过来投入资金,很是活跃。此外,他注 视着日军剩余物资,投标了日军军用仓库的库存,相当数量的发电设备、马达、柴 油机、汽轮机、汽油机,等等,只消一个转手,便以十倍百倍获利。港英当局是瞧 不起这些残余物资的。他在战时也经营过英军剩余物资的买卖,轻车熟路,得心应 手。这些不起眼的买卖待到人们有所注意时,他已赚够得收手了。 此后,张海就沿着为人之不为的路子走下去,几个翻腾也就上去了。香港这地 方变化迅速,没几年回流的人、移居的人日众,房地产直线升价,他又获得十倍几 十倍的利润。这是后话。 在坚道当年井南住的双层别墅,他买下了。屋主是香港人,他还记得当时租给 日本人住的事。对井南的印象还挺好,和蔼礼貌待人。还有田子房间里留下的她睡 过的床铺、书桌以及衣柜。睹物思人,他又想起了田子,想念起她的救命之恩。她 是深爱着自己的,那个时候是不容易做到的啊! 他让房间里的东西都照原样保留下来。在书桌上放着田子的照片,一个漂亮的 日本姑娘正望着他微笑。 他想过,田子也许会回来的。她看到当年的旧物会高兴的,回忆的叶子依然翠 绿啊!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从未感到这样的孤寂。间或下到地下室, 他当年发防空警报的密室,被日本宪兵抓走的地方,他想得更多了。随后又是长时 间的公海漂荡,生命是在波涛中度过的。风雨磨难、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了,都经 历过了啊!想着想着,他感到后怕。 奇怪得很,他几乎谢绝了所有同学、朋友的见面,疯狂地投入自己的事业,经 营得红火。当他感到浑身火热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海伦,这个美丽的皇后永远 是他心里的一团火啊! 他明白,她是了解自己的。她清楚,他心中想着些什么,忧虑着些什么?她一 直在替他着想的比她为自己着想的还多得多…… 他深沉地感到,是她默默地唤起了他生活的希望。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多么复杂的世界。 澳门跟香港恰恰相反,回内地的人颇多,街上行人倒见得疏落了点儿。不过, 赌场妓寨还一样挤得满满的,一派繁华景象。 同时,往来港澳的渡轮增加航次,周末更是船船满座。何达秋又在担心澳葡当 局又要增加赌税了。不过,只要香港广东依旧奉行禁赌,他大可以稳坐钓鱼台了。 对何达秋来说,重要的还是澳门政局的稳定,他也不必再为得不到热心抗日人 士的荣誉而汗颜。只要同澳葡当局关系密切,保住赌场专利就万事如意了。怪不得 何老板又春光满面,步履轻盈,复又热心组织艳舞会了。 张江可说是生逢其时,年少得志。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达到了兴旺时期。他放得 开,把大福银号也交给钱一凡管理。光复之后,火柴畅销,船厂的订单也日渐增多, 加上香港那边的房地产收入,称得上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至于同香山粤省的贸易 仍在维持,相互的货运比战时当然多了。国共谈判破裂之后,好像生意仍旧一样, 有的货物需求还更大。他为人处事小心谨慎,除了几个熟客之外,一律现金交易, 付款交货。要不就宁愿不做,也不冒这风险。 老实说,他感到失望。原以为抗战胜利后,中国是个战胜大国,定然有一番伟 大作为,国强民富嘛!没想到兄弟之间又内讧了。这是国门之大不幸。他没多去想 这政治的事,只是觉得,闹到这个拔枪开炮的地步,顾不得生灵涂炭,人民死活, 无非是争权夺利罢了。幸而在澳门地少受点烽烟之苦,埋头做自己的生意好了。 他仍旧住在蓝屋顶祖居,只是装修一新,有表示庆祝光复之意。这点只有他心 里明白。海伦依旧住在小凤楼里,她想清静点。张江几乎天天过来看她,亲热得很。 张海走后没给她来过信,也没个电话,显然他是黯然而别。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当时说出了那句令他黯然神伤的话。从张江嘴里,她知悉张海过得不错,生 意做大了,赚了不少钱。她早就看出他是个富豪相。大抵通情达理的人都可以富起 来。 “你来蓝屋顶,抑或我过小凤楼来都可以,你看怎样?”他搂着她,亲着她。 “看你急的!”她微笑道。 “还等些什么呢?” “待我心情平静下来。” “那好,我等好了。”他顺从地应道。 其实他并不明白她心情未得宁静的原因,认为彼此都是一见钟情,还需要留有 什么等待的空间呢? “你会见怪我吗?” “有点不够理解。”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笑道:“好,我搬去蓝屋顶好了!” “什么时候?”他一下子惊呆了。 “现在,怎样?” “谢主恩赐!”他喊了起来。 她的出其不意之举常常令人感到惊异,给你一种刺激振奋的新鲜感。这无异是 她的独具魅力。 她眯着眼,抿着嘴,凝望着他笑,脸上呈现出太阳的光辉,俏丽动人。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依偎在他胸脯上,低声说道:“我们上教堂举 行婚礼去!” 说完,她拉起他的手走出门去。 翌日,她说要到欧洲旅行结婚度蜜月去。他快乐得很,什么都依着她,只要她 高兴。 他们去了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好些地方,也到葡萄牙波尔图,看望祖父母格 拉和玛莎的故居。他俩度过了一次美好幸福的使人难忘的蜜月。 这婚事静悄悄,人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只有艾娜明白,自己的堂妹想这样做就 这样做。 九十四 风云变幻,世事难料。 国民党军队攻占延安。一个震惊世界的特大新闻。 澳督望着壁上的中国地图,眯着眼笑。他认为蒋介石手上有几百万大军,加上 美国援助,这个胜利是合理的。 没过几天,报载延安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 澳督紧皱眉头,大惑不解。 随着而来的一个个消息,使他越来越对自己的判断信心消退。他从未尝试过自 己的测算竟如此一败涂地。 接着,淮海、辽沈、平津战役国民党军队大败。然后,竟是长江天险的轻易突 破,南京失守……这所有的一切都标明蒋介石的失败。 这个葡萄牙人在苦思冥想,他得对此作出个客观合理的判断,提供给里斯本方 面决策之用。 听说在广州石牌已兴建新总统府,准备南京总统府的迁来。一排黄色的长条形 平房,几幢火柴盒般的双层楼房,正中有一栋三层楼宇,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总统 府了。其实,总统府哪来得及从南京搬到羊城呀!他们一抬腿便逃到台湾去了。 日夜兼程。大批上海、广州等地难民都成群结队拥来香港、澳门。上海的大亨 们大多云集香港,连同他们的金条、美元以及技术都一块儿来了。 澳门市街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日见拥挤,住房日常供应都显得紧张了。 人们都在纷纷猜测,穿着洗白了的黄色军装、蹬着黑布鞋的解放军会不会踏过 关闭,收回澳门。隔邻的港英当局也在日夜担心,还连夜增援来三千英兵。 人们大都躲在屋里,一切听天由命。 当然,这只能是富人恐慌,穷人看戏。 所有人中数何达秋最紧张,他认为除了葡萄牙人之外,任何改变都是对自己不 利的。他早已想过跟着葡萄牙人走,悄悄地领着一本葡萄牙籍护照。 他见过澳督司。澳督司胸有成竹,镇定异常。他耸了耸肩膀,笑道:“喝咖啡 吧!哪儿也不用走,一切平安如常。”好像他可以指挥北京般的自信。“只要蒋介 石在台湾坐下来,有美国护着,形成彼此对海相峙之势,澳门、香港无恙,放心吧!” “遇上缺少理性的人会怎么样?”何达秋依然忧心忡忡。 他笑道:“北京是最具理性的。只要你看准了这一点,利用了这一点,你就可 以发大财了。”澳督司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说。 他沉吟着。这葡萄牙人看得通透,他的话是对的。他还要斟酌些什么呢? 他去见汪白石。这位仁兄心计多,遇事有主见。 “财多身贵,看你愁的。”汪白石不以为然地说。 “你我应该说是同坐一条船,敢来请教。”何达秋说。 “老兄,我能往哪里跑!离开了澳门,我汪某山猫一只。”汪白石说的是心里 话。他也不是盲眼雷公,早已把鸡蛋分放在几只篮子里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 “澳葡自有办法应付,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日本人来了还不一样搅掂。我信 葡国佬。”他明知何达秋相信葡萄牙人,便顺水推舟地应道。他不明白姓何的为啥 这样担心中国共产党,莫非又有个啥心病的?怪里怪气。便又说:“只要赌场旺, 你就收水是了,见步行步,错不了。” 他见汪白石满脸豪爽气,心里有点吃惊。这家伙吃了哪家的定心丸,本来已平 静下来的心情,又七上八下了起来。 他又去了蓝屋顶见张江。 张江开门见山,端给他一杯龙井茶,说:“根在澳门,哪儿也不想走。” “你不是从里斯本回来么?算半个里斯本人了。” 张江诧异地望他一眼,说:“还不至于走寄人篱下这一步吧!” 他想了想,问道:“艾娜有个打算没有?” “索顿看好澳门,认为顶多也是有惊无险。” “你那位皇后怎样?” “她说,中国人住在中国自己的地方不是挺好的,还想些什么?” 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老实说,他对何达秋是存有戒心的,还未忘记当年告 发张海私通抗日力量的事。无中生有。 何达秋非常清楚,要说走人,张江的条件比谁都好,老婆是葡萄牙人。因此, 他也就再没说什么了。 “谢谢你,有什么消息望说一声。”何达秋这才离去。 张江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这样担心的原因。担心是很平常的,但过分担心便 不正常了。由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为此,他回过香山一回,见过杨老板。杨老板跟他认识多年,抗战时好些物资 都是卖给杨老板的。日本投降后,杨老板要买的西药盘尼西林、止痛片等等,由他 供货。在众多买家里,杨老板最讲信用,为人公道正派,是个知书达理的好人。近 日,杨老板还经营西药,只不过需求量不那么大了。到底解放了,局势缓和了。 见面。他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想到吧!我这个老板。”杨洪坤穿着一身军装,“八一”帽徽在闪光。当 时还是军管会管治。 “你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好。 “你就叫我杨老板好了,老朋友呀!”杨洪坤是军管会副主任,原先是珠江纵 队的人。 “杨老板你好!”他诚惶诚恐地喊了一声。猛烈跳动着的心倏地又平静下来。 “老张,我们感谢你多年来对抗日,对人民的支持,你做了件大好事,人民是 不会忘记你的!”他说得诚恳感人。 “哪里,你过奖了,杨主任。”张江从未听说过这样感激的话,有点乱了分寸, “说实在的,我也赚了钱,做生意买卖也为了赚点钱的。” “我也有得赚呀,今后我们还一样合作好。” “杨老板,你还是经营西药吗?” 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刚刚解放百业待兴,内地缺的东西很多,我都经营。 我想过,希望同你合作,一如既往。” “非常感谢,你要的货,价钱一定便宜,准时交货。”张江说。他当然明白对 方已经不是一般的小买卖了。 见杨洪坤忙着,找他的人又多,张江便急忙告辞了。 岂料杨洪坤一直送他到门口,礼貌十足,令他受宠若惊。 回来之后,他心潮翻滚,百思不解,原来中共就是这个样子。通情达理,知书 识墨,很重人情的爱国爱民的好人。他哪会想到做了官的杨老板会如此厚待自己的。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哪儿也不用去,鸡蛋也用不着分几个篮子。 他信得过杨老板。 此事只有他一个人明白,也没给海伦说。这生意买卖的事他向来是谨慎的,更 何况同杨老板这样的关系。他至此才又想起那回被选为热心抗日人士的事,看来都 是杨老板的主意。人家办事很有情理、很讲分寸,而且不露声色,不愧大家之手。 张江对时局的心细淡定、不偏不倚的态度,加上他的大福银号当年收购港币的 胆识,在富人阶层里是有影响的。人心安定了下来。 要知道眼下正是澳门、香港归属的最敏感的时候。 九十五 石破天惊。中国人民志愿军过了鸭绿江参战。这等于中美之间开战了。 局势终于明朗了。 索顿还是老样子,看上去不动声色。他问何达秋:“美英同中朝,你买哪一边?” “不管怎么复杂也好,买美英准没错,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一定的。”何达秋 喜形于色地笑出声来。 这位澳葡官员拎出一瓶波尔图碎酒,斟了满满两酒杯,高兴地举杯,说:“干 杯!” 他当然为澳葡当局的平安感到万分高兴。 何达秋悄悄来到商会,参加由商会、《世界时报》、《华精报》举办的一个庆 祝会。 进来,何达秋便四处张望,见不着汪白石和张江的影子。他发觉好些大老板也 没见露面。至此,他似乎清醒了些儿,商会已分化了,各人买各人的大小去了。他 默默地坐着,等了好一会儿,未见索顿,也未见澳葡官员的面。对了,世界就此更 复杂了。 门外。马路上游行队伍列队而过,人山人海。人们振臂高呼: “抗美援朝,打倒美帝国主义!” 澳葡部队默默地站在街旁观望着。 历史的战车在各自滑行。 千奇百怪。美国宣布对中国实行制裁禁运,俨然以世界宪兵在发号施令。 港英。澳葡当局当然表态履行。然而,两地同内地间的贸易货运依然来往。他 们果真断绝的话,空着肚子能活下去吗?世界很现实,也很微妙。 大兴赌场依然兴旺。自从内地来澳门要持通行证之后,内地赌客几乎绝迹了。 但港客却日见踊跃,不少人是通过澳门把货运往内地的。这一来也就带旺了澳门。 两头得利,澳葡当局历来如是。 张江第二次见杨洪坤时,他又吃惊了。杨老板已脱下军装,穿得像老板样。这 回是他约见张江的。 “怎么样,又认不出我了?”杨洪坤说。这个未及而立之年的领导微笑着,随 和近人。 “你还是当杨老板好。” “看需要啦。我们要办个公司,希望你能支持,买卖可以做大些,比如说西药、 橡胶、棉布等销路好,我想多进些货,价钱方面你看着开个单好了。”老杨说得颇 明白。 他俩有交情,彼此信任。 “没问题,西药我可以从纽约、伦敦、德国、法国直接进货都可行,香港来货 也方便,看你的需要是了。橡胶、棉布这好办,现货都有。” “那好,就这样定下来。”杨洪坤高兴地说,“港币、美金付款,抑或以货易 货都可以,看你方便。” “一言为定。” “我们的合作还是像过去一样,彼此有钱赚,心知肚明是了。”杨洪坤还是交 代了一句。 “我识做啦!请你放心好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你有困难吗?”杨洪坤悄声问道。 在此禁运制裁时刻,对方首肯是需要勇气的。这不仅是赚钱,而且是在冒险。 “反正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看着办吧!”他微笑着说。 “谢谢你了。”杨洪坤亲切地紧握着他的双手。 他没料及事情竟这样惬意地得到解决。当然,他清楚以对方身分、财富来说, 并不在乎赚这些钱的。可以说是基于支持,尽力而为的支持。这一点使他深受感动。 南河公司在澳门成立了。 开业典礼。澳葡官员和各界知名人士都出席,引起人们的轰动。 这是一间由中方办的公司,澳门所需求内地的粮油肉蛋等土特产,以及用水都 由南河公司供应,可以说是垄断了。因此,公司就必然成为澳门同内地沟通的渠道, 成为澳葡当局同中国政府之间沟通的通道。该公司的总裁是杨洪坤。 人们眼见着公司开业的隆重盛况空前,这才恍悟,这澳门地还是我们中国的地 方。有多事者悄声议论:“这位公司总裁是穿军装的!” 张江、汪白石和何达秋都收到了请帖。何达秋更是惊喜交加,一时不知如何是 好。他参加了商会和《世界时报》主办的台湾庆祝会,没想到现在会收到这份请帖。 去抑或不去?权衡再三,他还是去了。 汪白石来了。惟独见不到张江。汪白石经由沈保介绍,早已认识杨老板,见面 自是显得熟落。何达秋跟在他后面,也挤上前去握手。 少了个张江智者,何老板又心大心小了。这个人也怪,满肚文化,却变得越来 越多疑了。 他问过张江,当晚为何不见露面。张江淡然地微微一笑说:“你知道那晚商会 开的庆祝会我没去,扯平好了。”他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可两边都去了!” “这也算是扯平了。我看比我不去还好!” “你心细呢!” “唉,反正有钱赚就是了。做生意为了赚点钱,天公地道。”张江说。 他知道对方是亲台的,是澳葡那边的人。有人说,只要解放军一脚踏上澳门, 他的赌场立即执笠揿斗。 何达秋听了心里一笑。有样学样,脚踏两条船。然而,他想深一层,却又认为 看准了的话,态度还是鲜明的好。买大买小也不外是博他一盘罢了! 他认为过不了几天,朝鲜扯起白旗,烟消云散,一天都光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张江的进货渠道很多,也很畅通,货物大都交由沈保船运。 在九洲港、唐家湾或蛇口上岸。船只全都由沈保去租赁,他的方昌船厂从不介入。 近日,那边需用的西药抗生素、药棉纱等量大时间紧。这一来澳门几乎大半数的商 家都经营西药,行情很旺。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当局却从未过问,更说不上追究 了。这禁运制裁真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不管怎样张江还是一如既往,不露 声色,务使供应渠道畅通。这点杨洪坤是满意的。 其实,杨洪坤知道澳萄当局已注意汪白石、沈保的行踪,但都抓不到证据。至 于张江更是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找不到。西药又都是经英商、葡商进的。市面上经营 禁运物资多的是,又多是以货换货粮油肉食之物,你敢禁运吗? 张江经营着好几间公司,生意大,很有点名气。因此,澳葡当局对他还是颇尊 重的,也不随便轻易怀疑。 他从心里感谢海伦。这位美丽的教育司官员一直在关注着澳门的教育事业。她 从不过问丈夫的事,一改过去的垂询细问。当然,她在旁边多少也清楚一些儿,有 时丈夫也给她透露几句,免得太隔阂了。每次,她用丈夫的名捐赠教育慈善款项, 张江定然给她亲吻以示感谢。她太了解自己,在支持着自己。 有几回,索顿当面问她,怎么张江也有兴趣做起医药品生意来了!你问他去。 她给顶了回去。然后,才又淡然地说了一句,索顿先生不也有兴趣参与赌场吗?吓 得索顿从此噤然,生怕她抖出他参与赌场的事。 那天,艾娜来看她。 “你同索顿有点过不去,他得罪了你?”艾娜问。 “哪里的话,有些事政见不同,多说几句。你想到哪儿去了?” “这就好了,不合拍的事不说也可以。” “艾娜,管这些事干什么?只要他对你好就是了。”她安慰说。她还为索顿调 戏的事耿耿于怀,但她不会对表姐说的。 艾娜望着美丽的堂妹,微笑道:“你不想要孩子么?真是。” “暂时不要。”她眨了眨眼睛。 “他就这么迁就你。”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她笑道,“只一点就足够了,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艾娜眯缝着眼,微微一笑说:“你还在度蜜月呢!我的天 使。” 她拍着手,笑道:“对啦,你说得对啦!” 静下来时,她会想起张海,留在香港的小叔。 他极少回澳门,也没给她来个电话,更不用说捎信了。她心里明白。唉,这又 何必呢!她问过自己,我伤了他的心么?应该说没有。可摆在眼前的却明明是他感 到伤心了。 感情的东西千丝万缕。她爱着张江,也曾着迷恋过张海,如此如已。然而,她 明白他抹不去心上田子姑娘的影子,也不想真的抹去。很难抹得去的报恩的爱,或 者说是爱的报恩。这种爱的纯真使人执著,而爱的缺陷却又令人紊乱。好一种矛盾 的爱。既然明白了就该理智地去走。她退了出来,为了免去他的烦恼而理性地走了。 这样,他可以完全安心地去爱他要爱的人了。她相信田子会回来的,也明白他会去 寻找日子的。爱是不可忘却的。 然而,张海已是香港富豪,金融地产业界的佼佼者,却没见到田子归来。大富 豪的爱情如此贫困。她不明白,他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呢! 她给张江说了自己的忧虑。 他紧紧地搂着她说:“你呀,不了解我的弟弟!” 她默然。 九十六 既从空来,当向空去。 汪黑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澳门。依然是一身唐装,脚踏布鞋,风姿超逸。 “你回来就好了,帮手打理盘生意。”汪白石渴望老弟留下来,也好成家立室。 “呀,那我就不是黑石头了啊!” “仙鹤也有个停脚的地方。” “空来空去,何处不是地方呢?” “唉,你自小就宠坏了。”汪白石叹道。 “兄弟,你就放过我好了,辛苦你了。” 说完,他便拉着哥哥陪他去蓝屋顶。 汪黑石是非要去蓝屋顶不可的。他小时候就听过“神威勇士”的传奇,稍稍长 大了又听说洋务江南君子的故事,为张拔父子的事迹所感动。况且祖父崩牙三同张 拔的深交,实有世交之谊。因此,他去蓝屋顶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的。虽然张老 已过世,但他同张江兄弟很谈得来,维系着一份兄弟样的感情。 “你回来就好了。”张江高兴地说。 “你怕我回不来吗?” “有点担心,这时局动荡得怕人,好像什么都说不清楚。”张江坦率地说。 自从内地开始了土地改革,逃来港澳的人更多了,传闻说得很恐怖。因此他就 没回去过,同杨洪坤第二次见面也是在澳门茶楼。老实说,有时他还担心杨老板自 身难保,因为他那老板模样太像资本家了。 “见仁见智吧!也没那样的可怕。”汪黑石说。他从上海、武汉、长沙、韶关 一直下来广州,看过的地方也多。 “你说说看。”汪白石也很想了解点真实情况。 “我看见农民分田分地高兴得拜天拜地。”汪黑石说,“看来中共是有本事的, 那些赌馆、妓寨、帮会还有地下钱庄,不消一个月清理得干干净净,也不见有回生 的。我看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得到呢!人家就是从上而下的清廉,一竿子捅到底,哪 有不成事的?唉,禁绝了赌场,就像生鱼没了水,我还能不走人么?”汪黑石笑了 起来,若无其事。 张江见他的超脱样儿,便说:“那你同中共是天生的势不两立了。” “见仁见智吧!这里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用不着伤了和气。” “我劝他留在澳门,你知他怎么说,放过我吧,好兄弟!”汪白石给张江说。 “海燕是关不住的。”张江说。 “知我莫如张兄了。” “有意到哪里闯荡?” “不妨去蒙特卡罗、拉斯维加斯碰碰运气,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就凭你的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汪白石有点担心。 “够了,足够了。”他微笑道,“不要图发达,弄够个盘缠就行了。各行各路 嘛!” “你就没有输过么?”张江好奇地问。 “哪会呢!这盘输下盘赢,今晚输明晚赢回来是了。赚够盘缠伙食,玩个平手 又何妨呢!” “澳门地方偏偏留不住你?”张江问。 “我屁股尖,坐不住。赌嘛,能赢自家人的钱!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呀!四大皆 空,即是自由。” “人到无求,不亦快哉!佩服佩服。”张江站起来作揖道。 汪白石一时惊愕住了,便说:“你就这样看得起他?” “人生匆匆,潇洒一回,难得难得。”张江显然被汪黑石的无牵无挂步上青云 的自由自在的乐趣所感染。 “人呀,各得其所,各得其乐,世界也见得和气太平了。”汪黑石倏地有所感 触。这是很少见的当着人们的面在感叹。 “自有风光,何需攀比!”张江顿有感悟。 汪黑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赌博之灵性在于心,贫富亦贫,知足亦富。” “愿告其详。” “此乃赌无必胜,轻注,冶情,闲钱玩赏,娱乐心性,如此而已。”汪黑石随 口而出,微笑了笑。 “恰情心性此一乐也。”张江品味着。 汪黑石抿嘴一笑道:“空手而生,空手而归,一切随风而去。” “君乃赌圣也!”张江慨然道,禁不住又问:“你还回来么?” “花非花,赌非赌,落叶自然归根!” “赌圣,赌圣!” “兄过誉了。” 说完,汪黑石便告辞而去。 汪白石若有所悟地站着。他当然羡慕弟弟的飘逸风流,然而世俗的烦恼能不少 么?好一个多事之秋! “杨洪坤老板那边怎么样?”他担心地问。 “一切如常,你担心些什么呢?”张江回答。 “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少赚点算了。”他汪家在香山老家置有田地,且 祖父崩牙三曾任清军的兵头,大小也是个官,划属官僚地主。他闻知后哪敢回去, 更担心同杨老板做的生意。土地改革是不念旧情的,谁又理得你热心抗日爱国的拳 拳之心,倒不如早点退出来冬眠的好。 张江清楚他的处境,但想深一层,这又无须恐慌。让这几块田地给没收算了。 重要的是人千万不可回去。不管怎样,他相信不至于将货款拿去作浮财没收的。况 且汪家这几块田地一直供村的公尝田使用,大多用于村里子弟的学金,何罪之有! 便说: “依我看,祖业的事由村人去理,只是你足不踏入香山为要。” 他虽这样说,心里却是不踏实的。这杀人的事子弹是不长眼的。再说他太老祖 和祖父被朝廷恩赐的“神威武士”、“神威勇士”之称,也可以说是个官称。幸而 祖父张拔未在老家置田地,家父淡泊一生也未曾在家乡有点物业。因此,他听说要 斗地主富农分田地,便小心翼翼,连同杨洪坤见面也是在澳门茶楼。当然,杨老板 看出他的心情,却又装着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的友好样子,使你不其而然地安下心 来。末了,他随和地告慰说: “自己的历史是自己写的,村人都会知道。” “这也是,国家有困难,我等理当尽力而为才好。”汪白石明知冒禁运之危险, 但愿上头体恤便好。 其实,作为老交情的杨洪坤是理解的,所有卖家的物资价格,他们是要价最低 的。有一回美金短缺,结账得延迟些时候,汪白石和张江当即表示作为抗美援朝捐 献。爱国之心赫然。当然,杨老板还是数归数给予结算。 当然,那时候学生工人民众为抗美援朝捐献的热潮汹涌澎湃,对他们深有影响。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多捐多,有少捐少。澳葡当局也无由干预这爱国行动,眼开 眼闭,不了了之。 《世界时报》却断言不日兵过鸭绿江,光复大陆,云云。《世界时报》的声音 叫得越响,台湾给的津贴当然丰厚十倍了。 当年,港、澳两地不是亲临其境,你真的很难体会其复杂微妙而又艰险的处境。 何达秋要设宴为汪黑石洗尘,以表示隆重。汪黑石竟然婉拒,说还是见面饮茶 好。他是最烦隆重的宴会。 “你呀,还是老样子,天下事惟赌先。”何达秋笑着说。 汪黑石一杯普洱茶入口,连说:“好茶,好茶。” “此乃押寨之品,只有这点了。” 汪黑石喝上好茶,兴致浓多了。没闲聊上几句,便问道:“大兴生意兴隆,有 何大展鸿图的计划?” “现下时势你还不清楚,就靠香港赌客神游是了。澳府赌饷有增无减。最近烟 馆也得停业呢!” “这是例牌菜,堂堂大老板竟给我石头诉苦不成。”他一时也摸不准对方为何 忽地说出这些不中听的话来。 “有一言相告,未知你介意否?”何达秋问。 “你说。” “你若留在澳门,请你来赌场帮助主持一下。” “主持什么?” “骰宝部主管怎样?月薪八百万元。” “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人,免了吧!” 他算看透这何达秋了。大小他还是个占半成股份,且救过你大兴赌场的功臣, 这分明是逐客之意。大抵他认为靠上了那边稳如泰山,不必再求你汪黑石了。 “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一切悉听尊便。”何达秋说。 他微笑着说:“我还有事呢!明日就得走了。” 何达秋愣了一下,说:“要不要捎点盘缠?” “不必了,天下到处都有银行。” 当晚,汪黑石来到中央酒店赌场。他默默地站到骰宝台前,看了看,听了听。 看出骰盅还是他走时设计的样儿,心中未免一笑。 荷官姑娘望了望他,嫣然一笑,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显然不认识这位澳门 赌圣。她那带着稚气微笑,在赌场是很少见的。他心头一震,像触着火,不忍心再 站下去了。 他来到另一张骰宝台,望了望便下注了。下了三盘,全赢了。场内赌客全都聚 拢过来,跟着他下注。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是赌王黑石,大财神来了!” 跟风者更见汹涌。 他望了一眼台前的筹码,认为够盘缠了,便收手喝茶。 那位荷官已惊出满头冷汗。这时候,隔台的荷官姑娘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当碰 上了他投过来的目光时,倏然露出了感激之情。这一眨眼的感情的流露,又一次使 他感到心灵的震动,难忘的一见怜爱!后来,他才打听到这姑娘叫梁玉萧。 赌场一片轰动。待曾军陪着何达秋赶到时,汪黑石已离去了。赌王只下了几注 而已。他们当然心里明白,赌王手下留情,只不过是耍了一下。 翌日,汪黑石去了香港,当日便乘飞机去了欧洲。 其实在上飞机之前,他见了张海。张海已是香港富豪,闻名的海河公司乃当地 房地产业的大户。然而,这位富豪依旧住在坚道当年井南先生住过的房子里。屋里 摆设依旧。 他俩小时候常常见面,性格相投,相见总是有谈不完的话。况且两人都是单身 寡仔,无牵无挂。 “既然澳门不想留,来我这里怎么样?”张海明知故问。 “本非生意人,岂可人禁区呢?”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算服了你了。” “彼此彼此,你不也在等着她吗?” “你又知道?” “当然,你还是那样痴情,住在她当年的房间里。”汪黑石对田子的印象不错, 他认为这日本姑娘是钟情于他的。 张海默然。 “她没回来过吗?你可以去找她呀!别苦坏了自己。人生苦短,要珍惜才是。” 张海点点头,问:“那你呢?” “快了,快了。我想会快的,真的。”他有点语无他次。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 个荷官姑娘,便脱口而出。 “我信,你有意中人了。” “老弟,是说给你高兴的。” “反正你有这个心思就好了。”张海说,“你见过我嫂嫂海伦没有?” 他摇摇头,说:“没机会见她。”他那回上蓝屋顶,刚巧海伦不在。“听说对 当年田子辞退她的事你颇介意。” “你也知道此事?” “这是女人天生的忌妒心,她是心向你的,只不过出手过了头罢了!”他故意 旧话重提,撩起张海对田子的回忆。 他默默地望了一眼原先田子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相片,没有说话。 “怎么样?你有打算了吗?”汪黑石逼着他问。 他微笑着说:“我去日本走一趟。” “好,那我就走得放心了。”他高兴得笑出声来。 “要不要带点钱去,蒙特卡罗是个花钱的地方,怎样?” “够了,我从大兴赌场赚足了盘缠,谢谢。” “你呀,天马行空。” “向来如此。” 九十七 世间事有钱为大。 何达秋见汪黑石已离开澳门,心上也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当然记得当年汪黑石 击败“听骰党”的救命之恩,但自己已成为澳门赌王,汪黑石归来,那真正的赌圣 自然居何某之上了。面子上过不去,比什么都重要。这不能怪我何某手狠心辣了。 近来,他努力为自己打扮了一番,出席了台湾商会的活动,经常接受《世界时 报》、《华精报》的采访,谈了自己看好美英的看法,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况且还 将藏在车房里的当年澳督赏给何九的双头马车,公开让市民观看。使人感到何氏世 代受澳葡当局的重视。凡此种种给人的印象是突出的与众不同。连张江也不理解他 为啥要这样做,此公变态乎! 不过,何达秋也有苦恼,自禁运之后,澳葡当局主要靠赌饷收入,赌税看来只 增不减,加上内地赌客源已绝,也不可指望再有丰厚的收益了。本市的贸易买卖大 都是靠内地的供求,说穿了是发抗美援朝的财。说他妈的什么禁运制裁,唱得好听, 真的要动真格,当局要不借钱发饷才怪呢!香港那边也大同小异,只不过英国人更 阴一些,用不着喜怒于色,讨美国人欢喜。这些人们都心知肚明地在看戏。 大抵只有何达秋在参与演出。因此,他颇受澳葡当局、台湾及英美领事馆的重 视,俨然以国际人物自居。他的英语、葡萄牙语都讲得好,彼此来往交流就融洽得 多了。有人说何某是个澳葡通,一个葡萄牙买办。 事情来得突然。 “关闸事件”终于爆发了。时间是一九五二年七月。此事连何达秋这样的消息 灵通人士,也愣了一下。 突然,听见炮声轰隆,烟硝滚起。驻澳门的葡萄牙兵向珠海的拱北发射炮弹数 十发,气势汹汹。中国边防军当即开炮还击,冲突扩大。只一轮炮火就把葡萄牙兵 的嚣张气焰压了下来。澳葡当局见势不妙,自知螳臂挡车之险,便立即派人与中国 谈判。葡萄牙方面向中国赔礼道歉,并从现在的关问岗哨,乖乖地撤回原来的关间 旧岗哨去,事情才告一段落。这是澳葡当局几百年来的惯技,不足为奇。 事出有因。早在一九四五年澳葡当局趁乱悄悄地将关问岗哨向珠海的拱北移前 十丈,并派兵把守,一直占据至今日,终于导致军事冲突。中国军队的高质量军事 素质一下子把葡萄牙兵惊住了,只好连声赔礼道歉。 然而,此言过早了。三年之后,一九五五年澳葡当局又着手筹备大肆庆祝澳门 开埠四百年纪念,公然向世界宣告澳门是葡萄牙的领土。后经中国抗议,才又借口 筹备庆祝资金不足而取消,下了楼梯。此是后话。 经这一回炮声之后,澳门似乎平静下来了,日子过得也见平和。 澳门的海显得更湛蓝,很美。 历史也该有个平静的时候。 九十八 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 这里的一切很平静。 暑夏,太阳格外的热。 海伦逢休假,她要丈夫陪去玩。澳葡政府官员休假期每年有两三个月,恨死人 了。 难得她有兴致,说要去黑沙湾游泳,看看这片奇异的黑沙滩。他也有好长时间 没去了,早想去看看。 澳门、(乙水)仔、路环三个岛连在一起,宛如一串葡萄,贴在一片宽大的绿叶 上面。黑沙湾在末端路环岛上靠南面一个宽阔寂静的海湾。再过去就是万山群岛了。 大海浩瀚。 坐渡海轮到路环码头,沿着竹湾公路拐向东面直驶去黑沙滩。呈现在眼前的是 一幅奇异的景象。金色的阳光下,平坦坦的一大片黑油油的沙滩眨闪着无数银色光 点,碧蓝的海水带着白色浪花,哗哗地席卷上来,银光点显得更明亮了,宛如夜里 的满天繁星。 太美了。 她轻盈地走在黑沙上,踩碎了点点银光。她穿着红色泳衣走着,宛如一朵红色 的云在星空上飘然而去。那苗条高挑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上,显出玲戏剔透的自然 美。他放缓了脚步,凝神望着她,犹如坠入梦里一样。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妻子这么 美丽动人。他不敢赶上前去,只愿在背后跟着,凝视着,回味无穷地欣赏着。 她游向海去,姿势优美,富有节奏感,宛如鱼儿般拍浪而去。他赶忙跟了上去。 她放慢了速度,停住了。她上前双手拥抱着他,亲吻了一下。他受不起这爱戴,一 下子沉了下去。她拉他起来,双手托着他的身体。她的潜水技术一流。 他俩在海水里沉浮,任凭海浪推拥,享受着大自然的抚摸,心旷神恰。 蓝天白云一直跟着他们,俯视着他们。 她躺在黑沙滩上,闭上双眼,长长的眼睫毛宛如两片花瓣儿贴在脸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来黑沙滩吗?”她突然问。 他点了点头,深情地凝视着她。 “你说,说呀!” “你在想念着外祖母玛莎。”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充满感情地说,“你跟我说过,他俩在黑沙滩上拜天 地的故事。” “你记挂着外婆,记得很清楚。”他受了感动。 “我知道玛莎婆婆的心想着中国,日夜在想念着。” “她俩是在白眼塘村留下了爱的脚印的。” “应该说是印在黑沙滩上,你不是说白眼塘村的黑沙滩不黑了,黑沙都在一夜 之间流到这儿来了,真的流到这儿来了。”她被这个美丽的故事迷住了。 “黑沙滩也不忍心目睹这对可怜的恋人。” “我想,她是在虔诚地祝福他们随海而去,爱情的勇气是不可阻挡的啊!黑沙 不是感动地随着他俩流到这儿来了吗?” 他俩就这样躺在黑沙滩上,谈了许多。 他俩穿上衣服,在黑沙滩上走着。 来到了黑沙村。村背后的山冈上停放着一块巨大的伶仃石。巨石立在山尖上, 看似悬挂在空中,面向伶仃洋。伶什石上叹伶仃。澳门怪石多,奇形怪状的巨石在 各个海滩上聚集,蔚为壮观。再过去是天后庙。庙间狭小,地处偏僻,没西湾妈阁 庙香火旺。不过,这里的天后庙属澳头,妈阁庙归澳尾。由天后坐在一头一尾,保 佑澳门平安。 她笑道:“中国的神真多!自然的神化,人的物化,这表示什么呢?” “这无他,人穷鬼多神也就多了。”他随口答道。 “你知道澳门有多少间庙?” 他愣了一下,说:“少说也有几十间吧!” “我算过大抵大小庙寺有一百三十七间,有天后庙、观音庙、女祸神庙、包公 庙、关帝庙、哪吒古庙、城隍庙、大王庙,还有北帝、三圣、三婆、海神、谭公、 土地、康公等众神,看来天国倒是颇热闹的。你说庙多算不算澳门的一个特色呢?” 她想过区区一个几平方公里的小岛,神庙的密度可观得很。 “我看除了你,没有几个人关注澳门的庙。” “这实在太遗憾了,澳门的庙文化很值得探讨。”她有点失望。不过他说的却 是实话,便又说:“澳门的神是充满人情味的出自平民的传说,有仙气,更多的是 有俗情,人们需要这仙俗的结合的寄托呢!” “你注意了没有,这里教堂也不算少。” “我算过大抵有十五间,不少了。” “这又说明了什么?” “世界的神是相通的,人的心灵是相通的,可以这样说吧!” 她想过,澳门人都称教堂是庙,风顺堂街的老愣佐教堂叫海神庙,因老愣往是 天主教的海神,这同妈阁庙供奉的天妃一样,是出海人的保佑神。又如安多尼教堂, 本地人都称花王堂,这大抵是供奉安多尼神像,安神为婚姻主保,有似中国传说的 月老,且葡萄牙人婚事仪式常在这里举行。而大堂教堂奉祀有名的圣彼得,俗称大 庙,因圣彼得之显赫有名而被称为大。教堂昔日原是在小山冈上,葡萄牙人来此祈 祷时,必眺望海上船只,盼望亲人远航归来,故又称望人寺。可见,庙寺、教堂无 不融合着人们的心愿,抚慰着心灵的祈求。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还有文化的相通呢!” 她点点头。她明白他一直关心着自己,关心着自己的学科研究。她深情地望着 他笑道: “还有呢?我在听着你说。” “我看把教堂叫作庙的地方不多,香港就没这个叫法。” “你不是已经解答了吗?” “可是香港却没有这么多的庙啊!” 她愣了一下。这点她确实没有好好想过,当然从人口面积上相比较,是差了许 多。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我可没有想过。”她答道。 他眨了眨眼睛,说:“我想原因还在于澳门是个赌城。赌博是讲彩运冒风险的 一门游戏,它需要祈求慰藉和保佑,期望一种祈求心愿的满足。” “有道理,你真好,感谢你的提醒。”她亲了他一下。 “你这本关于澳门的书会写得好的,祝贺你。”他笑着搂着她纤细的身腰。 “谢谢你。”她依偎着他说。 海风吹拂。 她站在巨石上眺望着东面,九洲洋海水碧蓝,风平浪静。几只白海鸥在海面上 掠飞而过。 突然,她想起了张海,他当年是在这海上浮沉过的。 他现在好吗?他就是不回澳门…… 九十九 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澳门的生意突然旺了起来。 内地遭受大饥荒饿死人。大批油粮干粮制品悄悄运入内地。关闸口过珠海的人, 挑的背的大小包袋,装的都是罐装油和面包干片,也有泰国米。 报上载着“大跃进”的惊人丰收的消息,但人们相信的是来自内地亲人充满饥 荒恐惧的家书。眼见为实。 唉,好端端的一个大国,怎么一下子来了个全国大饥荒呢?哪会有个水灾天旱 覆盖得了整个神州? 他想不明白。他想去见杨洪坤老板,但又止住了。要是真的缺粮要进货,他是 会约见自己的。 果然,杨洪坤要见他。很爽脆,要他进一批粗米,价钱便宜是了,还要一批生 油。 “听说内地大饥荒,真有这回事吗?”张江想得到个官方证实。 “你都知道了。”杨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纠正过来便成了。唉, 还不是……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 “哦。”他没问下去。 东边风西边雨。 香港传闻张海被绑架了,适逢张海不在家门上了锁。 这可吓坏了张江。电话打不通,他急着要去香港看看。 他赶到了香港豪江公司。公司设在中环的吉和大厦十楼,这是张海的公司。经 理林行才告诉他,张海临走时对他说有事去日本,走后没来过电话,还说是他送张 海上飞机的,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他听了仍然放心不下。 回来澳门蓝屋顶,才坐下,海伦便赶着从澳府回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 海平安无事,现在日本。 他走后,张海从日本来电话。是她接的电话,还同日子通话了。他俩结婚了, 依田子的意思婚礼不事声张。况且父亲井南已不在了,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早 在海伦同张江结婚之后不久,张海便同日子联系上了,便到日本看望过她。田子来 过香港,才知道他已买下她同父亲原先住过的房子。当她踏入当年自己的闺房时, 一切依旧,书桌上还摆放着自己当年的照片。顿时,她感动得哭了起来,紧紧地搂 着他哭。她明白,他一直在爱着她,一直在想念着她。 “这个张海连结婚也不说一声,真是。”他听了弟弟来了电话,紧张的心情一 下子宽松了下来。 “也许他怕你不高兴哩!”海伦说。 “有什么不高兴的,他这个人才不管你这些事呢!你不了解他。” “是吗?不见得吧!”她微微一笑。 “田子怎样,她说了些什么?” “她很好,听她语气过得挺幸福的。”她说,“这日本女人很有意思,还记住 当年解雇我那件事,再三向我道歉,挺认真的。” “你怎么对她说呢!” “我说,都已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呀!”她微笑着。 他高兴地望着她说:“你说得也挺有意思。”他想往后张海会常来澳门的,田 子也会陪他一起回来。 澳门总督的轮换像走马灯似的掠过,已是第一百一十九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 可是,盛着这么一点点油的灯盏,能烧起多高的火焰? 本届澳督特别引人注目。因为葡萄牙政府海外部颁布,定澳门为旅游区,准许 开设赌博为娱乐,并强调赌博娱乐对澳门经济发展的作用。从此,原本已公开运作 的澳门赌博更加名正言顺,获得了里斯本政府的合法地位。这无疑向全世界表明, 赌博业是使澳门富裕起来的一项极其重要的行当。为此,澳门政府还郑重其事地公 布博彩专营权招标。 其实,所谓公开招标也只是暗标。你送投标书来,澳门政府报里斯本,批下给 谁就是谁中标,也不用什么公布。天晓得澳门政府报了哪个给里斯本。个中的奥妙 也不得而知。反正好几回期满,续约的都是何达秋。有人说凭何达秋亲爹获当年澳 督赏赐的仿澳督坐驾的双头大马车,就可以稳掌赌博专营权了,更何况何老板同澳 葡官员混得烂熟。 开门见山。新澳督到任说的头一件事,是强调利用博彩业促进澳门的发展繁荣。 这一点显示出与历任澳督不同的革新勇气,明码实价地道出博彩专营权招标底价, 年饷三百万澳元。公开招标,价高而又合乎繁荣澳门的条件者中标。既具体又留有 较宽广的空间余地。 这一来,在澳门引起了好一番议论。不过,话说回来,有能力来投标的有几个 人? 沈保来见汪白石,说这回投标赌场是个机会,劝他不妨试试。当然,赌场收入 何止这三百万元,得翻上十番也嫌少呢! “你有把握赢姓何的?”汪白石问。 “这还是看谁出得起高价钱,澳督也是认钱不认人的聪明人。”沈保向来不把 何达秋放在眼里。 “他这个澳府通,里斯本也有人,别自费心机了。” 汪白石心中有数,单靠自己是赢不过何达秋的,况且他正着手同张江联手开设 大三福银行,将大福银号同三福钱庄合在一起,这样自己也不便出这个头。沈保既 是三义堂的头头,主持赌场也欠妥当。 “我看只要拉张江进来,事情就好办了。” 沈保决心已下,三义堂众兄弟靠保护赌场的收入维持,打赏多少得看何达秋高 兴。他受不了这鸟气! “嘿,这你就别提了,张江对赌博一点也不感兴趣,人家生意门路多着呢!” 沈保沉吟了好一会,觉得还是找多个人合作好些,便说:“我先同张江老板说 说看,怎样?” “希望甚微。”他微微一笑说,“要是黑石肯回来帮手就好了。” 回到家里,他将投标赌场的事对妻子说了。汪太太是沈保的表妹,算是亲上加 亲了。 “在澳门哪盘生意也比不上赌场赚得多赚得快,你该去见张江。”汪太说得很 果断。 “张江嫌这名声不雅哩!” “不见得,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是政府批下来的专营权,有什么见不得人 的?堂堂的公开招标。” “见仁见智是了。” “依我看,比你办银行还划算,要顾面子你干脆放弃办银行,一心投标赌场为 上。”她察觉出丈夫的顾虑,便单刀直入地说了开来。 “哦,你说什么?”他一下子被她的话愣住了。 “我说错了?” 他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张江不愿投入,你何不同张海谈谈。”妻子想了想说,“他是被何达秋逼离 澳门的,会给你支撑,说不定还投入哩!” 他点点头,心想这女人聪明,应该找张海去。 果然,沈保见了张江。他一口就拒绝了,说凡是赌博的事他都不感兴趣。 汪白石去香港坚道见了张海,没想到田子也在那里。这日本姑娘见老了些,但 风韵犹存。当年在昌南公司彼此都有过来往,谈起来便投入得很。 “老弟,你真是,结婚也不说一声。”汪白石埋怨道。 “连哥哥我也没说,一视同仁。”他微笑道。 汪白石见墙上挂着他俩的结婚照,下角上有蒙特卡罗的字样,惊异地问:“你 们在摩纳哥赌城结婚?” 她俩见他那惊讶的样儿,一齐笑出声来。 “怎么样,我们旅行结婚呀!”她说。 “选在赌城留个结婚照,有意思吧!”汪白石认为他还是念着澳门的。 他摇摇头,沉思了一下才说:“你认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好了。” 谈到投标赌场的事,他态度显得审慎了,说:“确实是个好机会,你具备了条 件。” “我力单财薄,你参进来玩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没这个兴趣,赌场我又不熟悉,不熟不做嘛!”当然,他一向认为从事赌 博名声不好。 “那你也可以给我拿个主意呀!我就是要将赌场从何达秋手上拿回来。”汪白 石还记着当年姓何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愤愤不平。 他想了想说:“少赚这个钱不好么?” “我想我是要非赚不可了。” 他默然。田子到里面沏茶去了。他心里想起姓何的当年逼走他离开澳门的事, 幸而后来内地当局公道,没给他混上个热心抗日人士的名单,才使他垂头丧气,怕 担个汉奸之名。该汪白石把赌场拿回来的时候了。 “我可以帮你,但这设赌场名声不好,我是不会投入的,请你谅解。”他说。 “这见仁见智是了,我不是没想过,干我们这一行的,但求问心无愧是了。你 不做别人做。葡萄牙政府经这几百年的忙碌,终究还得公开承认要设博彩业来繁荣 澳门。这一下子给赌场披上块堂皇的头巾。”汪白石说。 “那是澳门政府的事,香港就禁赌了。” 汪白石听他说了,心里反而有所触动,便问:“你有没有人马会?”这是香港 人表明身分的象征,有空到马会舒适一会倒又别有风味,顺兴致买几注马也可恰情 一番。 “当然有了。” “那跑马不是赌博吗,马场不也是赌场吗?就看你怎么玩是了。”汪白石微笑 着说。 他恍悟道:“对,我想出个办法来了。你就借鉴马会的做法,以多办点福利为 条件去投标,赢得澳府及社会的同情。”他当然清楚香港办马会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起先港府有保留,后来马会兴办公益福利事业,还规定拨出利润有序地作为慈善福 利基金之用。这一来,港府市民皆大欢喜。 “对了,既然你人得了马会,也可以投入赌场,把赌场办得像马会一样风光, 何乐而不为。”汪白石乘势而入地劝道。 他迟疑了好一会才说:“这有所不同。我们先不谈这些好吗?” “我也是为出一口气,不信他就这样独霸澳门天下。”汪白石说出了心里话。 他想,对方的话不无道理,可以做得风光一点,体面一点。财力应该说是够了, 剩下来的是研究投标允诺的条件,还有疏通澳门政府的关系。后一点对姓何的很有 利。 这时候,田子彻好了一杯日式茶,龙井茶叶,清香神恰。 “好茶,你还是苏杭的老习惯。”汪白石有点感慨地说。 “家父一向爱尝龙井,我兄弟俩也熏染上这茶香味。”他说。 澳门地人们都知晓张乃庸是个龙井茶王,好问茶者同他谈起龙井茶,他都可以 同你谈个详细,津津乐道,滔滔不绝。这一回却换上田子的日式沏茶功夫,又自成 一格,分外香醇。 “日子的沏茶工夫很到家。”汪白石朝她微笑道。 “那你就多饮两杯好了。”她说。对他们谈的投标事一句话也不问。 汪白石连喝了两杯好茶,心旷神恰,精神为之爽然,对他说:“你老兄算是给 我个帮忙好吗?”然后,又望着她苦笑了笑。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丈夫,看出了他的犹疑,抿嘴笑了笑。 “我还未想清楚。”他对妻子说。 “那就想清楚些好。” “你说呢?” “我看你可以拿主意了。”她认为借鉴香港马会的经验,这一点已足够回答了。 况且汪白石是个讲信用的老朋友,该称得上个好拍档。 他想了一下便答应了,但有个条件,只当股东,不管具体事务。这一点正合汪 白石的意,他要的是他的名声,好镇住姓何的。 剩下来的是这一份投标书怎么写,提出哪些条件,务求中标。看来要赢何达秋 是很难的事,比上天还难的事! 这才是汪白石上门请张海出来的真正的原因。 香港的夜灯火璀璨,灯的山,灯的海,灯的瑰丽的世界。 一○○ 隔墙有耳。 尽管汪白石秘密商议投标赌场的事滴水不漏,但何达秋还是闻知了。他耳目多, 澳门一箭之地,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起初,他满不在乎,认为汪白石就这么些斤两,赢不了。后来知道他到香港见 了张海,心里就嘀咕了起来。他急忙去见索顿。这位澳葡官员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话:“有这么一回事么!”看样子也不把姓汪的放在眼里。 七月已过,临投标期也近了。 按规定投标书得由澳门律师出面办理。澳门律师全是葡萄牙人,具有葡萄牙大 学法律本科学历,还得经里斯本当局任命。因此,澳门律师寥寥可数。哪里想到, 所有律师都婉言推却接受汪白石的委托,有的怕得罪避而不见。显然何达秋早已做 了手脚,极尽威胁利诱之能事。沈保又气又急,后来才想起还有个律师古克。古律 师为人颇好,但官司逢打必败,委托的人极少,门可罗雀。此时此地也顾不着这些 了。果然,古克迟迟疑疑了好久,终于在重金聘请的引诱下接受委托。何达秋他们 也不把古克放在眼里,给漏了。 古克年近不惑,学问是有的,只是欠点灵活,不通晓通关过卡,这就难免遭受 失败之厄运。他对这份委托毫无信心赢得,因对手何达秋非等闲之辈。他只是说尽 力而为。 当他听完了汪白石说的投标条件之后,顿然耸着肩膀说:“很好,很好!了不 起的好!”他惊讶于投标者的气魄度量之宽宏,大手笔的浩然正气。 汪白石投标开具的条件非常大胆,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他们答应按期缴付年赌 饷三百万澳元外,还逐年按递增5%至10%上缴饷银;建一间豪华博彩娱乐大酒店, 一座新港澳码头,方便香港来客;赌场利润的九成,全部投资澳门本地建设,用于 公共基础设施的兴建,如道路码头桥梁酒店以及学校住宅,促进澳门的繁荣。 古克律师据此条件写成的投标书眉目清楚,井井有条,突出了促进澳门繁荣的 主题,颇令人受感动。这家伙还是挺有学问的。古克反复读了之后说: “我看有赢的把握了。” 何达秋依然信心十足。他了解张江不会投入,又不见张海回澳门,凭汪白石这 一匹马是跑不过自己的。经过同律师斟酌,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比对手胜出, 更何况他同澳门政府关系好,还可以通达里斯本。 澳督的招待派对晚会。 在这个澳门名流聚集的舞会上,索顿领他晋见澳督,两人交谈了一会儿。澳督 赞赏他葡萄牙语说得很好。说完,他便走过去跟海伦跳舞去了。 这位澳门皇后依然艳光照人,所到之处,无不引人注目。她绝少出席晚会,留 在家里陪着丈夫。因为张江有不爱出来交际的怪癖,不管是四面八方的邀请,概不 出席。 她舞姿优美,澳督也是个高手,宛如一双蝴蝶轻盈飞扬,翩翩起舞。人们也跟 着一对对狂舞了起来。 “你认识张海么?”澳督悄声问。 “认识,有什么事?” “听说他极少回澳门来,原因何在?” “大抵是同何达秋不和吧!那是陈年旧账了。” “他这个人怎样?” “你自己去了解好了。” 他耸耸肩膀,笑了。 “张海是我的小叔。” “我知道,我这才问你呢!听说他参与投标赌场,又不回澳门一趟。” 何达秋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他俩在对话,看样子他们是相熟的。后来,他才 从索顿那儿知道,海伦妈同澳督相熟,他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一下,何达秋禁不住 心惊胆跳,要是张江兄弟投入,自己也就不自在了。 他回去要律师绝对保密,而且交代曾军得等到最后截止日期才送交投标书,防 止有人泄密。只剩下这几天了,他从未这样紧张过。 这边汪白石已修改好投标书,得由律师签名才有效。正在这关键时刻,古克律 师跑了,不知去向。澳门巴掌大一块地方,藏到哪儿去? 沈保驾车找了整个半岛,就是找不到人,莫不是被对手绑架去了?可汪白石不 这样看,他认为是姓何的故意留下古克给自己用的,委托这个没本事的倒霉鬼,不 失败才怪呢!后来,才从(乙水)仔的一间教堂后园的石室里找到这个古克。他哭丧 着脸说:“不做了,不做了。怕对手寻仇没命。”问他对方干扰过么?他又频频摇 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沈保便说:“有我在呢!你就不怕我寻仇?”一句话把 他镇住了。他当然清楚沈保的势力。好个沈保斩钉截铁地跟他拍心口:“我担保你 平安无事,谁也不敢动你一根头发。对葡国人没极大的仇口,非迫不得已是不出手 的。免惹麻烦。”这样,古克便跟着沈保回去了。 沈保心细,把古律师安排在一个秘密居处,让他再三细心地写好投标书。投标 价空着待日后填上。 明日就是投标截止期了。双方都在注视着,等待着。 何达秋在公司里等候消息。要是在往日,对手何时交上投标书,投标价多少, 里斯本海外部的意见,他很快便得到消息。因此,投标价总是比对手优先了一些。 然而,这一回没一丁点儿声气,对手迟迟未送上投标书。老雀一只。 汪白石倒很淡定,安心地在喝龙井茶。他只等在最后时刻才交上投标书,免得 给对方做手脚。张海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如此条件,如无意外准会赢的。 翌日,相安无事。 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至下午四时四十分,汪白石才 叫古克律师填上投标价数目。然后,在四时四十五分抵达澳府。因为五时是下班时 间。 事有凑巧,双方律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送交投标书,而且都是直接送交澳督马 积士先生。 在澳督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投标书:大兴公司同澳兴娱乐公司。前者由何达秋签 名,后者是汪白石签名。 澳门赌场战局暂时平静下来。风平浪静。 随着此事成为热点新闻,古克也跟着见报。人们兴趣的焦点在于澳兴娱乐公司 为什么竟选上古克为委托律师呢?至少姓古的有后台,有出奇制胜的能耐。对古克 的倒霉经历也没去过问了。这时候,古克对沈保十分折服,再三表示感谢。 剩下来的是双方耐心地等候澳府揭标公告。 一个月过去了,沉寂依然。没有人摸得着澳督马积士的底。 人们已注意到近月来惟一的一次晚会上,马积士跟海伦伴舞,一连跳了三回曲 子。 澳门的八月还算有点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