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亡命知己 两个亡命徒在亡命途中结成亡命知己,但历史又安排他们分属敌对的营垒,而 且在今后的岁月中,又始终阴差阳错地巧遇。人生是一本充满巧合的书。 在这流亡隐居的漫长日子里,张良每日闭门攻读《太公兵法》和先秦典藉。对 他来说,有一种强烈的相遇恨晚的感觉,他是那般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着、读着。 黄昏出门散步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河边,来到这座石拱桥边。这座石拱桥 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成了警示他愤发图强的标志,更是他凭吊那位连姓名也不 愿留下的令人尊敬的隐者的纪念碑。 他只要立在桥头,就浑身血沸不止,好像在领受一件重大的使命。不容他懒散、 怠惰,不容他畏缩、颓丧。老人那如炬的目光,始终像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产生 着阵阵隐痛。 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伫立之后,他又往回走去。 忽然,在黄昏的静寂中,他听见密密的树丛中有咽咽啜泣声。他轻轻走了过去, 隐在一棵树后,凝神屏息地倾听: “听妈的话,你快逃吧,你还年轻,只要你能脱身,妈就死而无憾了。” “妈,还是让女儿搀着你一起走吧,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你不赶快走,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又追赶来了,他不把我们全家赶尽杀 绝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你能逃出去,就算我们家保住了一条根。” “妈,你别说了,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走吧!” “不是妈不走,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你呀!” “妈,我背着你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能背得动吗?” 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从来就是个行侠仗义之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听了母女俩的一番话,他 的心都碎裂了。 他大步来到母女面前,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大为惊吓,还以为是追赶她们的仇人 找来了。母亲一见到走近前来的身影,一把推开女儿,掉转身来死死抱住那男人的 双腿,向女儿声嘶力竭地喊道: “别管我!赶快逃命!” 女儿跑了两步,又毅然回转身来说:“妈,我们跟他去,死了倒好,用不着成 天担惊受怕!” 天已经暗黑下来。 母女俩听见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 只是刚才路过这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家就在附近,可 以先去暂避一下,再从长计议如何?” 母女俩听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话后,总算绝处逢生。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处可 歇,只好跟着张良来到他的家中。这位母亲才告诉他,母女俩来到下邳,投奔一处 亲戚,寻访了十来天,才知道这位亲戚已逃往他乡。这时,她们的盘缠已经花光, 没想到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一看才是她们家过去的管家,在秦军攻破韩国京城时, 他在仓惶混乱之中携重金逃跑了。如今出人意料的在下邳相会,他热情地邀请母女 俩到他家住下。如今他已开了一家铺子,已是家财万贯了。一天,母女俩刚刚起床, 只见厨娘慌慌张张来到她们屋里,悄悄告诉她们,老板已经到县衙报官,说她们原 来是韩国贵族,没有奉命迁居咸阳,逃亡到下邳来了,这样他就可以领取重赏。母 女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厨娘的帮助下,慌忙从后门逃走。东躲西藏,好不容易 才在黄昏的暮色中逃出城外。 张良把母女俩安顿在一间屋里,并且让她们喝水吃馍,好生安息,明日再来商 议办法。他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走出大门,并反身把大门锁好。他装扮成一个 从外地往下邳的行人,迎着几个打火把的人走去。 他远远就看见这几个人打着火把,来到他的家门前,只听见他们在七嘴八舌地 说: “看,这里有一户人家,看看她们是不是躲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不是有人才见她们出城吗?肯定离这一带不远!” “赶快上前敲门查一查!” 只见一人举着火把来到门前,使劲擂了几下门,才说道:“嘿,前门上锁,主 人都不在,还在敲什么?” 张良做出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迎了上去,打火把的一群人叫住了他问道: “喂,向你打听个事情!” “要打听什么就快说,迟了我进不了城!” “你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老妇和她的女儿吗?” “对,有这么母女俩,怎么样?” “她们是我家佣人,偷了我家的贵重物品逃跑了!” “对对,她们是跑得很快,不过她们已走出去好远了。前面的三岔路口,还不 知她们会走哪一条路哩!”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走到前面拐弯处,便闪进密林观察动静。只见 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又回过头来,打着火把回城里去了。 张良怕再惹麻烦,仍然让前门上锁,然后从后门回到屋里,见那母女俩已熄灯 安睡,便回到屋里挑灯夜读。 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母女俩在屋里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抱头饮泣,不敢 发出声来,一方面怕追赶他们的仇人发现,另一方面也生怕让这位好心的人不安。 她们明白,此地终不可久留,前无归宿,后有追捕,天地之大,竟不容二位老 妇弱女!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只见窗外一片银亮,下弦的明月升起来,照得屋里一片惨 白。母亲坐了起来,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泪痕斑斑的苍白的脸说: “妈不该生你,让你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如今已陷于绝境,妈已是老病缠身, 不想再活了。本想让你独自去逃出一条生路,也为我们家保留一条根。但是,你毕 竟是一个弱女子,即使逃出去了,也难有活路。现在妈也不勉强你了,你愿意逃就 趁现在的大月亮赶快走,你不走就同妈一起死。” “妈,我不走,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说完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读了一阵书,见下弦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便掩卷熄灯。轻轻步入庭院,仰 观天上的明月。皓月正穿行在几缕淡淡的彩云间,将它皎洁的清辉洒向人间,它知 道人间有如此多的悲哀与痛苦么? 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待他仔细听时,哭泣声停止了。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的碰击声。 他快步跑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屋里一望,只见母女俩已双双悬梁自尽! 他来到门边,使劲一脚踹开了木门,上前扶起凳来站了上去,把母女俩放了下 来。幸好抢救及时,没一会功夫,就缓过气醒了过来。 张良安慰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再寻短路,也不妨在我这里多住几日,等事情 平息之后,我再护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尽管放心!” 母女俩就这样在张良家中藏了四五日,张良又进到下邳城里,在那位富商铺面 对门的酒肆里饮酒,借以观察动静,打探消息。 喝了一会儿,只见那位老板出现在铺子里,张良佯装买东西踱进店里东看西瞧, 突然和老板打了个照面,装出惊愕的样子与老板攀谈起来: “老板好生面熟?” “呵,先生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黄昏,在城外的路上……” “对对,你先生不是正要进城么?” “不错,你要找的那母女俩,追上了么?” “哎呀,算她们命大,还是让她们给跑了,不然我可要发……” “发什么?” “不发什么,不发什么,哈哈哈哈……” 张良告辞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安置这不幸的母女俩。 当天夜里,他正在挑灯夜读,突然那位姑娘来到他屋里,惊惶失措地前来求他, 说他母亲病危。 张良立即和她来到她母亲床前,只见老人满面蜡黄,紧闭着双眼,呼吸十分微 弱。突然,她恶梦般惊呼: “淑子!淑子!” 女儿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着:“妈,我在这里!” 淑子?!好熟一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见过? 忽然间他豁然开朗,惊喜地喊道:“淑子!你就是淑子?那位女扮男装的淑子?” 淑子猛然抬起头来,在灯光下望见他那张脸,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突然问道: “你是军爷?!” 母亲睁开眼来吃力地问道:“他,他是谁?……” 淑子激动得喘着气说:“妈……他就是,他就是……那年释放了我的军爷!” 母亲坦然地说:“我们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吧……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们是韩国贵族……流亡到这里的……” 张良激动地说:“是我救了淑子,但我不是什么军爷!我也是韩国贵族,我姓 姬,父亲和祖父都是韩国宰相……” 那位母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姬公子!真是天无绝无路之 人呵……” 她激动得晕了过去。 淑子告诉张良,后来她和母亲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搬去和舅父舅母一起过。过 了几年,舅父母也先后归天了。她们还有一位叔父在下邳,又一路寻访而来,谁知 叔父早已不知去向,不仅如此,屋漏又遭连夜雨,又恰恰与那位没有良心的管家狭 路相逢。 母亲又苏醒过来,她无论如何要淑子扶她起来,向张良跪倒在地:“公子受我 一拜,老妇人有一事相求……” 张良连忙将她扶起,让她躺下,对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同是天下流亡之 人,有何要求,我一定拼命办到,尽管放心!” “我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唯有一人放心不下,这就是淑子。请你收下她,如 果你不收下她,我这苦命的女儿就只有一死。只要你答应收留她,至于为妻、为妾、 为妹、为奴,都听凭你发落,这就要看淑子的命了……” 母亲说到此,头向一侧偏去,瞌然长逝。 她憔悴的脸上,泛起一种解脱之后的安详和平静。 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撞击在一棵大树上,淑子发出一声撕天 裂地的呼号,向着墙壁猛地撞去,她要去追赶撒手而去的母亲,去到那个没有人欺 负她的永远安宁的世界…… 张良一把抱住了她。 这个文弱的女子疯狂了,敢拼命的人还惧怕死吗? 张良,这个流亡江湖九死一生的汉子,第一次对世界上一个柔弱的女子说: “淑子,让我们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白头偕老吧!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相信我吧!” 多少年来,他把这句话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因为,他不愿让一个人为他担 惊受怕,为他梦牵魂绕,为他终身守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血溅五步 之内,什么时候会暴尸咸阳街头,什么时候会隐身荒郊野地,什么时候会流亡地北 天南。因为,他明白,能做他妻子的人,必须能吃尽人间的千般悲苦,历尽世上的 万种劫难。他需要的不是案头娇花,而是江中磐石;不是池畔垂柳,而是岩边劲松; 不是笼中黄鹂,而是云中大雁。他时时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今生今世能遇得到么? 他以为等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但是今夜他突然明白,只有淑子这样在流亡中九 死一生的女子才配做他终身的伴侣。他们第一次那传奇般的相遇,难道是上天有意 的安排?过去他曾发誓不娶贵族千金,他深深厌恶她们的华贵矫柔和虚荣乖僻,但 淑子身上已经脱尽这些东西。 淑子伏在这个从来未曾想到会是她的男人的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今夜她要 把自己的眼泪流尽,让胸中太多太多的痛苦被这泪水冲刷干净。 他们的婚礼,是在母亲遗体前庄重的一拜,母亲像入睡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 苍白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油灯的火苗边,结着一对又圆又大的像红宝石般的灯花,对于流亡中的张良和 淑子来说,这是新婚之夜唯一的喜庆的象征。淑子伤心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此刻眼 帘闪烁的是两颗幸福的泪珠。 他们在屋后的密林里,为母亲垒起一座坟墓,日夜陪伴着他们。坟前没有墓碑, 墓碑竖立在他们的心中,母亲若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感到欣慰了。 淑子已完全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在流亡的困境中,将她磨炼成了一 个不怕吃苦的女人。她在屋后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畦畦蔬菜。一年 以后,张良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取名叫不疑。只是这一年多来,淑子不敢外出, 因为那位曾是她家管家的富商依然在下邳,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再加上与官府沆 瀣一气成了下邳城中一霸。 一天黄昏,张良又独自前往桥边漫步,正往回走的途中,只见淑子背着孩子不 疑,神色慌张地向他跑来。 张良赶紧迎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菜地里有一个蓬发垢面的人,躺在我家后面的菜地旁,拔起一块带泥的萝卜 在吃,你快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张良急步来到家后的菜地,那人已经坐了起来,仍在大口大口地啃着带泥的萝 卜,一副饿极了的狼狈相,一看他的装束和神态,邋遢不堪的样子,就是一个十足 的流浪汉。 他听见脚步声,忙抬起头来。张良刚与他的目光相对就愕然了,审视片刻,不 觉大吃一惊,趋步上前惊喜地叫道: “这不是项伯兄吗?!久违了!” 那人也不觉一震,大为惊讶:“你不是姬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张良高兴地将他扶起,不解地反问道:“项伯兄怎这般模样?遇上了什么危难 之事,赶快告诉我!” “今日如此狼狈,一言难尽……”项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沮丧 与颓唐。 “快进屋里去,有话慢慢说。” 张良将项伯扶进屋里,叫上淑子前来见过,并吩咐她备上酒菜,掌灯痛饮畅谈 开来。相别十多年了,人世沧桑,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变故。 “自从在仓海君的山庄一别,听见传来韩亡的消息,匆匆一别十多年了,没有 想到今日在此邂逅相逢。如今故友散尽,只有梦中相聚,夜半醒来热泪湿枕!” 两人不禁唏嘘对饮,恍如隔世。 项伯名缠,出身于楚国一个世代名将的贵族之家。因为有战功于楚,受封于河 南项城。他的父亲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秦王命大将王翦率大军攻打楚国,项燕率兵 迎击,被王翦打得落花流水,便悲愤地拔剑自刎了。 楚国被秦亡后,随即六国被秦统一,他们也只有过着隐居的生活。 有一次,项伯的弟弟项梁被人陷害,在栎阳被捕下狱。项伯花了很多的钱都将 弟弟救不出来,后来才终于打听到掌管狱讼的栎阳狱吏司马欣,与靳县的狱吏曹无 咎十分友善,而项伯与曹无咎又是结拜兄弟。于是项伯便星夜赶往靳县,找到了曹 无咎,让他亲笔给司马欣写了一封疏通的信件,才把项梁从栎阳狱中救了出来。 一天,兄弟俩带着十八九岁的侄子项羽,在赶回下相的路上住店,没有想到又 和陷害项梁的仇人迎面相遇。那人仗势欺人,又让前揪住项梁,说他是逃犯,要扭 他去见官。项羽身材高大,年轻气盛,臂力过人,他趁叔父项伯扭住仇人的机会, 上前几拳便打得那人七窍出血,倒地而亡。 没想到一时失手,又弄出一桩命案,弟兄叔侄三人不敢再住店,便连夜逃走了。 逃出百里之外,他们才停下来商议,因为仇家也是下相人,而且有钱有势,当然不 能再回下相居住。项梁决定带项羽到会稽郡的吴中暂避,项伯决定只身在江湖游荡, 他再一次来到仓海君的山庄,想在大海边住一段时间再说。 一日他来到山庄脚下,一打听才知道仓海君早已病故,山庄也被焚毁。他沿着 荒草没径的山道,来到山庄废墟。当年那一座气象萧森的山庄已荡然无存,楼台亭 榭全化作断壁颓垣。杂草丛生,野兔筑巢,在血色的斜阳中透出一派悲凉之气。 他转到临海的山崖边,有一座坟墓面向大海,墓前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上面 刻着“仓海君之墓”。他向亡友深深一拜,默默地坐在墓前,一动不动地久久沉思。 黄昏中,项伯一步步走下山庄,回首眺望,只见乱鸦阵阵,西风残照,仓海陵 阙。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许久。张良从仓海君讲到田仲,从乌鹫岭送药说到博浪 沙刺秦王。项伯听了以后,大为惊骇,抓住他的双手,无比激动地说: “博浪刺秦王,天下震惊,非弥天大勇者不敢有此壮举!怎么也看不出你这个 文弱书生,能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来,真使我们感到万分惶愧啊!我那位侄子也 是一位不凡的人物,有机会我一定给公子引荐。” 他这位侄子项羽已经年过二十,自幼跟着他的叔父项梁。项梁开始教他读书识 字,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上面。一读起书来,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瞌睡,真拿他 没有办法。项梁又想,既然读不得书,凭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过人的臂力,干脆就教 他学舞剑吧。开始项羽还满有兴趣,但没舞上几天,又变得懒心懒肠的样子,只管 敷衍了事。叔父见他学什么都不成的懒散样子,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便激怒地说: “你真像一颗看起来很粗壮的树,可是里边是空心的,用来做什么都不成。这 样也不学,那样也不学,难道你就这般浪荡一生不成?” 项羽一声不响地听着叔父的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听不过了,他才抬 起头,用他那长着两个瞳仁的奇特眼睛望着叔父,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读书有什么用?只不过用来写写自己的名字而已!剑术学得再好,也只不过 能战胜几个人罢了。要学,我就要学会足以战胜千百万人的本领!” 项梁听罢最后一句话,心中像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感到大为震惊,方才知 道这位平日看起来有些木讷的沉默寡言的侄子,还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将来必定 能够成就一番大业。是呵,明明是一匹千里驹,你偏要它去拉磨套车,怎么能不无 精打采呢? 项梁感到无比的振奋。 从此项梁就将家中秘藏的一些兵书,搬出来一章一章地讲给他听,他听得那么 专注、那么入神。有不少地方他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的,还大胆地加以否定,脸红 脖子粗的据理力争,直到对方服输为止。 张良听完项伯的介绍,感慨地说:“当今秦王暴虐天下,徭役繁重,严刑峻法, 百姓不堪其苦,怨声载道。多少才杰之士,潜伏民间,一旦天下有变,必将揭竿而 起!不知什么缘故,兄长陷入如此困境?” 项伯离开了仓海君的山庄来到了下邳,住进了一家客栈,没想到第二天浑身滚 烫,昏迷不醒。他就这般病卧客栈,沉疴不起,虽然求医抓药,仍不见好转。他躺 在床上想,天涯孤旅,举目无亲重病难起,眼看盘缠将尽,说不定就这般客死异乡, 连尸也没有人收。英雄气短,不禁黯然神伤。 幸好大难不死,病又一天天好起来。但身体十分虚弱,而口袋里却无分文了。 住店的钱没有,吃饭的钱也没有了。这家店主扣留了他值钱的行装,以抵押店资和 饭钱,不顾他的死活,将他赶出了店外。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一步一步挪出下邳城,想去投靠一位昔日的朋友,没有想 到走到这座房后已经寸步难行。要不是有幸遇公子搭救,我项伯真会死无葬身之地 了!他就住在张良家中养病,经张良和淑子的精细照料和求医治疗,项伯的病终于 好了起来,身体也一天天壮实起来。然而张良却发现项伯心事重重的样子,终日郁 郁寡欢,他便问道: “项伯兄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尽管讲出来,兄弟一定为你排忧解难。” 这样,项伯才讲出了事情的缘由。 那天早晨,老板带着帐房先生来到项伯的房间,当面算清了项伯在患病期间所 欠下的住店钱和伙食钱。怎奈他囊空如洗、英雄气短,只好求告老板,等他到友人 处借到钱,一定回来偿还。 老板发出一阵怪笑声,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奚落他说:“你以为我是傻 瓜?如果你一去不复返。这店不是让你白住了吗?我的饭不等于喂了狗吗?喂条狗 还可以对我摇摇尾巴,给你吃了有什么用处?” 他指使身后两位伙计:“搜接他的包袱,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帐!” 两个伙计打开项伯的包袱,翻了一阵也不过是几件随身替换的衣物,值不了多 少钱。忽然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从袋里抖出一块光洁无瑕的白壁,两边绕着 一对凤凰。 老板将白壁接了过来,两眼立刻闪射出贪婪的邪恶的光芒,他拿着白壁,在手 中摩挲玩赏,爱不释手:“你看,这不差点上了你的当!你有这价值连城的宝物, 还在装穷叫苦,连住店吃饭的钱也拿不出了。说实话,用这块白壁,把半座下邳城 也买得下,看不出你这个穷得像叫花子的人,还是一个大富翁!哈哈哈哈……” “欠债我是一定要还的,决不食言。只是这块白壁,是我传家之宝,再处于绝 境,也不能用它变卖抵债,请还给我。” “还给你?你把住店之钱和饭钱交清,就一定还给你!” 说完,拿上白壁转身拂袖而去。 项伯要追上去,被两个伙计死死拦住,怎奈他大病初愈,浑身乏力,不由得一 阵眩晕,气得他瘫倒在地。两个伙计一边一个,将他提了起来,拖出店外,任他倒 卧街旁,再也不理他了。 张良听了十分愤慨,当即取出钱来送到项伯面前:“这点钱请见收下,明天进 城去那家栈房,结清欠帐,取回白壁来。” “我现在算得上末路穷途了,让公子解囊,真不好意思!这块白壁是因为祖先 的战功,受楚王赏赐的,代代相传却被我失去,真可谓愧对祖先!” 第二天,项伯与张良进到下都城里,远远的张良就和项伯分了手,装出互不认 识的样子,留在客栈外观看动静。 没有一会儿功夫,只见老板坐着一抬四人大轿来了。等他下得轿来,张良躲在 一旁观望,不禁一惊,原来就是他! 项伯见老板到来,便踱进店内,径直来到老板面前: “老板还认识我么,前两月我曾在贵栈住店,不幸患病,将盘缠用完,承蒙老 板关照。我今天特意登门,偿还欠款,请帐房先生算算,我究竟应补多少钱?” 老板十分慷慨地挥手说:“小意思,算得了什么,先生在小栈病倒,照料救助 理所当然,不必介意,就算交个朋友吧!我因为有要事,还要去县衙拜访县令大人, 恕不奉陪了。” 老板说完就往外走,项伯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说:“请留步。俗话说,杀人 偿命,借债还钱,这是世间公认的至理。这笔债非了不可,否则我于心难安!” 老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吩咐帐房先生道:“既然这位先生不领情,你就把 他的帐结清,我先走一步。” “且慢,”项伯有些耐不住了,气愤地说:“请问我还清欠款之后,抵押在这 里的那块白壁,什么时候还我?” 老板不以为然地说:“这好办,照老规矩,客人抵押之物照据如实退还。” 项伯激怒了:“我重病在身,白壁被你们强行搜缴,还将我赶出门外,病卧街 头,如不遇友人搭救,早已弃尸荒郊!何曾给过我什么字据?” “你这个无赖的恶棍,在我客栈白吃白住不算,还要来赖我拿了你什么白壁! 就凭你这个流浪汉,会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白壁?即便有,不是偷的就是抢的不义之 财,说不定还是流亡的六国贵族。走,和我一道见官府去!” 项伯心中暗自一惊,要是真被这家伙弄到官府,岂不自投罗网么?不要因为这 块白壁丢了性命,还是暂且退避一步再说: “你听着,古人云‘不义之财不取’,这块白壁暂存你处,放得愈久利息愈高, 后会有期!”说完,项伯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走出下邳城,张良已从后面悄悄跟上,一同回到家中,淑子上前问白壁取回 来了没有?项伯愤慨地说明原委后,问张良道: “你认识这位客栈老板么?” “他是下邳城里一位新近暴发的富商,他就是追捕淑子母女的仇人!” 项伯拍案而起:“我非杀了他不可!若不夺回这件传家之宝,我有何脸面为项 氏后代?” 他又在张良家住了一阵子,一天他向张良和淑子辞行。 “你是要去报仇么?” “公子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要报仇,我也一定不能连累公子!” 项伯走后三月,一天,下邳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人们大清早起来, 看见在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的大门屋檐下,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看就是这家 最有钱的老板的头。 只有张良心中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淑子也不必藏匿不出了,她在母亲 墓前焚了一炷香,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博浪沙那惊天动地的一掷,已经过去八年。 灭韩时才二十九岁,统一六国时才三十九岁的秦始皇,都已经快五十岁了。 张良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有作为的年华,一年可以干十年的事;没有作为年华,十年干不了一年的事。 张良在苦苦地等待,等待着历史的机遇。 这个机遇也许姗姗来迟,他就像一颗在漫漫冬季深深埋在地下的种了,永远的 沉默着。即使你是颗参天大树的幼芽,如果春天没有来,也就永远是一颗幼芽。命 运对于张良同样如此,如果机遇迟迟不至,他也就永远隐居在这下邳郊外的独屋中, 也许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也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在有一天突然默默 无闻的死去,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仅仅留下一座荒塚而已。 时光吞没了多少壮志未酬、抱恨终生的能人杰士,因为历史有时对他们太吝啬 的缘故。 这个机遇也许又近在咫尺,那样他就会像沉默了一个严冬的种子,以惊人的力 量和速度,破土而出,生机勃发,蔚为壮观。但是,如果春天来了,你只不过是一 株蓬蒿,又如之奈何? 难怪,一年又一年,在血色的黄昏,在苍茫的暮色中,张良独立屹桥桥头,仰 望苍天,发出声声深沉的叹息。 这是一个英雄生不逢时的悲壮浩叹。 这是宝剑在匣中的长啸,千里马在厩中的嘶鸣…… 也许,机遇的跫跫足音就要在他耳边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