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经大权在握的吕雉,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 当她正想借重张良出山的时候,在一个皓月中天的午夜,这位学道轻举者的灵魂, 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了。 在刘邦治丧期间,陈平前来造访,张良不能不见。 张良对刘邦的悼念,是个人真挚的深情的心祭,他不愿参加朝廷按繁琐礼仪举 行的仪式,尤其不愿参加由吕后操纵主持的仪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亡者的亵渎。 刘邦的遗体任凭她摆布,竟然三四日密不发丧,现在又来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样子, 令他感到恶心和怒不可遏,还是结发夫妻,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还别说他是当今天 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无所顾忌的、不择手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 人,还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来就说他卧床不起了。 自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的帷幕落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江山,虽然还得 随时应付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却渴望休生养息,无为而治。他打心眼 里十分赏识曹参,尽管他听到不少人骂他任齐相以来尸位素餐,不理政务,是个十 足的昏官,应该将他罢免。但是张良却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却需要更多曹参这样 不管事的官,方能让百姓经过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战乱之后,有一个喘息 的时机。他十分了解曹参,此人决非是一个昏愦庸碌、无德无才之辈。曹参为齐相 之后,曾召集过长老和诸儒,请教如何安抚百姓,聚讼纷云,莫衷一是。后来他听 说胶西有位盖公,便以厚礼相邀。盖公便对他说,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于是曹参 搬出正堂让给盖公住,盖公教他用黄老之术治齐,因此他相齐八九年,齐国百姓安 定,安居乐业。 虽然八年来,张良已渐渐远离朝廷,学道轻举,愿从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 静,也难以掩盖他心灵深处为朝政的忧伤,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扪心,难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处,仍燃烧着入世的烈焰。 陈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过他也觉得他有些聪明过余,在他的才智后面, 窥视得出一些玩世心态。前不久才听说刘邦要他与周勃去取樊哙首级,但如今取回 的却是一个活囚,这还瞒得过张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陈平,但在这微妙的关键 时刻,倒不妨听听他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请陈平进来。 陈平一进门见张良卧病在床,便不胜感慨地动情地说:“子房,皇上已撒手而 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当年辅佐汉王血战于荥阳、成皋,虽然如今功成封侯, 倒还真不如那些戎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张良也感触良深:“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陈平啊,你还记得 吗?那是在成皋,韩信派使者来,请汉王封他假齐王,汉王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我 分别坐在汉王的两边,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脚来,使劲地踩了汉王一下,他才突然 转怒为喜……” 陈平热泪盈眶地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没想到汉王打下 江山才八年,就先离我们而去了!这八年还没有安静过一天,舒心过一天!” 陈平也被张良一片真情所打动:“不错,陛下临终前都还挂念着江山社稷的安 危,一听说樊哙要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便令我和周勃……” 张良突然坐了起来,目若耀火,逼视着陈平问道:“如今樊哙是死是活?” 陈平不知道张良是支持还是反对杀樊哙,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他一 下子想到吕后对张良的印象颇佳,那么他一定会反对杀樊哙的,便直率地说: “子房放心吧,樊哙已被我解押进京,正逢陛下驾崩,只好去请皇后发落,皇 后早已将他开释了!” 张良看到陈平满面春风,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吕后的赏识和信赖。他不觉感 到阵阵齿冷。刘邦尸骨未寒,他早将陛下临终前的嘱咐巧妙篡改,用樊哙去讨好吕 后,以取得吕后的赏识和重用。 其实,他早知道陈平才智过人,不过此人毫不掩饰的贪财,这种人在关键时刻 就会露出他的私欲和狡诈。对于这一点,刘邦还是有所察觉的,因此在他的后事安 排中,特别提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这次不是充分表现了他“难独任”的 弱点么? 张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当作何想法!” 陈平当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张良对他十分不满,是在挖苦他。其实,陈平也有满 腹委屈,他深知事关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杀头。一个人再聪明,也当然不敢专 断,所以他特地与周勃密商妥当之后才行事的。 特别是他俩筑坛令樊哙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将樊哙绑了,关在槛车里解往长 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来接管樊哙的军队。陈平在半道上就听到皇上驾崩,于是 他又怕惹怒了吕后和她妹妹吕须,特地派人抢先入都,向她们报告真象。没想到又 接到使者传沼,要他和灌婴前去屯守荥阳。但是陈平作了一番权衡,怕招至误会, 还是急匆匆先赶回到长安复命,把这件棘手的使命搁平之后再说下一步。记得他年 轻时,在乡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赞扬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说:“将来 让我宰割天下,也会象宰割这肉一般。”今天看来要搁平谈何容易! 他进入宫中在刘邦灵前痛哭一番,又向吕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加奏明。本来 吕后叫他回宫休息,他怕一转身就会有人说他的坏话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来守 灵。尽管如此,吕须还是在吕后面前说了他很多坏话,直到吕后任命他为郎中令, 让他去辅佐刚继位的惠帝,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也真算难为他了,让 他去接受这么一件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如此煞费苦心,才算终于保住了这颗脑袋。 今天是吕后和惠帝的意思,听说张良病重了,让陈平前来探视一番,如果张良 还能够支撑的话,请他来参加高祖出丧的大典。因为吕后明白,密不发丧的消息传 出以后,群臣对她深为不满,为了稳定局面,如果张良能参加出丧大典,当然是再 好不过了,而且派陈平前去请他,也是一个十分恰当的人选。 陈平见张良如此奚落他,心中感到十分委屈和难受,不觉涌出了伤心的泪水来: “子房,我陈平是有苦说不出来呀!若陛下尚在,我押这么一个活樊哙回来, 陛下能不降罪于我吗?反之,陛下晏驾之后,我提上一个樊哙血淋淋的头回来,吕 后又饶得了我吗?我知道,我有负于先帝,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呀!” 张良想了想,不错,陈平平时为人,自有他的圆滑之处,但这件事也真算得上 是一个千古不遇的难题,他能这般处置也确实是迫不得已了。 于是,他说道:“陈平,你我多年知交,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我不责怪你, 如今我是深信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杜门谢客,学道轻举,今后就这般终此一生了! 只是你还得侍奉新主,如今更是前程未卜,你当好自为之……” 说道这里,张良突然感到一阵旋晕,陈平见状赶紧扶他躺下。 “子房,你、你怎么了?” 张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来,无力地挥了一挥,表示没有 什么。 陈平说:“子房,今天本来是太后和惠帝让我前来探视你,如果你能够支撑, 就请你去参加高祖的出丧大典。我看你身体如此虚弱,还是不去的好。我回宫去回 太后与惠帝,就说留侯病重,不能参加。” 陈平毕竟还是能够理解张良,这不仅是感激他刚才对他处境的理解,而且此时 此刻,他远离了未央宫与长乐宫,来到这骊山西麓的密林之中,才突然感到一种从 未领略过的淡泊与宁静、洒脱与超然。这里就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进 退两难,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何必再让这位从赤松子游的人,去参加什 么出丧大典,生死对他已经淡如云烟了。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刘邦逝世的周年忌辰又到了。 这一年尽管朝中充满了血腥和污秽,陷害与谋杀,但是到了这一天,仍然在庄 严而隆重、沉痛而哀婉的肃穆气氛中祭奠着先帝高祖的亡灵。 鼓乐节奏缓慢,悲痛严肃。白色的旌幡猎猎飘卷,庄重而壮观。太后与惠帝, 以及皇亲国戚、文臣武将,身穿皓素,满面含悲,乘着白色的銮舆凤辇、高车驷马, 向长安城北的长陵缓缓驶去…… 张良没有去参与周年祭,刘邦死后他已迁隐到秦岭南麓之紫柏岭,此地距今汉 中留坝县数十里。 他又来到一泓清泉边,来到那座宛如人形的黄石旁,焚上一炷香,面对着如篆 的袅袅香烟默默地与他故交对着话。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一心要立为太子的如意,如今已来到了你的身边,他的冤屈你应该明白了。 太子盈确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他继位为惠帝之后,当如意被太后召进京时,太子 生怕他这位年幼的兄弟发生意外,亲自到城外接着他,并与他同吃同寝,这一点出 乎你的意外吧?我听说一天早上,惠帝早起练骑射去了,如意毕竟才十来岁的孩子, 当然贪睡,兄长不忍心叫醒他,单独起床去了。就在这个间歇,有人端上毒酒让如 意喝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归天了,最先来到了你的身旁。 最使你在地下痛心疾首的,还是如意刚来到你身边不久,他的母亲,你最贴心 的戚夫人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相信,这次你一定震惊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会 化成风暴雷霆,化成江海怒涛。你生前日夜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是你无论如何 也未曾想到,谋害他的人手段如此残忍,心肠如此狠毒,简直不是人干得出来的! 这是谁?这是你美丽的爱妃吗?这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温柔善良而又善解人意 的戚姬吗? 啊,这是什么东西?双眼已经被挖成了两个窟窿,舌头已被割去了,双耳也听 不见了!你美丽的长发已被谁剪去?你那长袖挥舞的双臂哪里去了?你那踏在鼓面 上的灵巧的双脚哪里去了?你已变成了一个被肢解的动物,然而你的鼻孔里依旧还 有微弱的呼吸,你的那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动。你、你就是戚姬吗?天哪,何等惨绝 人寰的残暴!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吗? 啊,陛下,你别用那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当年项羽自刎乌江,这位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尸体,被争功的 将领剁成几块,放在你的面前请赏时,当时我在你身旁,但我并没有看见你露出胜 利者得意的笑容,我看见你震惊了,你骇然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听见你命令,将 项羽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椁入殓,在项羽的封地鲁之谷城,为他建造坟墓,你亲自主 持了隆重葬礼…… 如今你又震怒了,悲痛欲绝地望着这被称为“人彘”的被放在污秽的茅坑里折 磨致死的爱妃,你为生前没有能痛下决心保护她母子俩深深懊悔!你作为一个拥有 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竟无力保护一个心爱的妃子和她的儿子,感到羞愧! 你也许直到如今,还在深深埋怨我,你也许这样想,如果当时谁的劝阻也不听, 就一意孤行,立如意为太子,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场悲剧了。其实,你由一个布衣 斩蛇起义,到最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完成天下一统的经历就应当明白:如果你是 强者,即使处于弱者的地位,最终也会登上强者的宝座;如果你是弱者,即使被扶 上了强者的宝座,最终也依然会被真正的强者所取代。 如果你强把如意立为太子,在你归天之后,如意才十来岁,戚夫人又如此柔弱, 孤儿寡母仍非吕后的对手,后果也决非你所能预料的。 请你一定相信我这话,并非出于事后的辩解。 你容我直言相告,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至亲骨肉之间的无情残杀呢?没有!不 仅仅是你没有,所有的帝王都没有!人世间只要拥有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力”, 这种魔怪,就还会制造出“人彘”。正因为如此,我害怕这个魔怪,我厌恶这个魔 怪,我远离这个魔怪。不错,一切钻营权势者,一切贪恋荣华富贵者,不可能与我 同归!是的,你不可能与我同归,因为你已被囚禁在了未央宫与长乐宫,去享受那 无尽的欢乐去了。然而恕我直言,你并没有享受到无尽的欢乐,却留下了无尽的悲 痛…… 在今天,我可以在你面前坦率地直言了,就象我们第一次在下邳相见的那个夜 晚,我用不着再对你称‘陛下’,我们不再是君与臣,我还是以知己故交的身份, 称呼你沛公亲切得多。是的,今天你可以与我同归了,你可以解脱了。只有在这时 候,你才可以享受到清静与无为、淡泊与宁静。然而,令人惋惜的却是,为什么许 多许多的人,不能在生命存在的时候享有淡泊和宁静,而是必须等到生命之火熄灭 之后,在生命的灰烬中,才能得到这种迟到的淡泊和宁静呢? 谁能回答我,为什么? 不错,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不愿到长陵去参加那些虚假的庄严隆重的仪式, 你会原谅我吗?什么?连你也讨厌这种仪式!它们扰乱了你的安宁和平静?你尤其 不愿看见那个制造“人彘”的人,假惺惺地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做出庄严神圣的样 子,在你的墓前装模作样地叩拜? 啊,沛公,你真愿意悄悄来到密林中这泓清澈见底的山泉边,与我默默对坐, 象你东征黥布归来之后,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久久独坐一般? 魂兮归来,沛公! 好,就让我们这般久久对坐,以心交谈,直到地老天荒…… 在这后来的岁月中,张良可以说是根本不过问朝政了。他忧虑的倒不是吕氏家 族要迫害他,相反倒是吕后还格外地赏识他,总不肯彻底忘掉他、冷淡他和疏远他, 这样总会给他带来不安与不快、厌恶和烦躁。 吕后对张良的好感,并不因为他是刘邦的故交,也并不因为他有超人的大智大 勇。主要是因为刘邦要废立太子时,张良是坚决反对的。正因为有张良的反对,再 加上他又建议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这一打算的,所以吕 后母子对他始终感恩不尽。 吕后仍然不忘张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鉴于她的儿子惠帝的现状。直 到现在,她还深深地悔恨,不该叫儿子去参观她残忍的杰作——“人彘”!这件事 对刘盈的刺激太深,他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差一点昏厥过去。离开永 巷回到宫中,一连几日,进食就恶心呕吐。彻夜失眠,一入梦中就在惊呼中醒过来, 冷汗湿透了衣衫。 儿子的这一精神状态,对吕后的打击非同寻常。刘盈尚未立皇后,更没有太子, 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将会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么?她急忙下令 重金聘名医治疗,病情虽有好转,然而心病是无药可医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面前, 这位心地善良的惠帝,精神崩溃了,是吕雉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儿子,自以为得计反 而干了蠢事,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惠帝从此不理朝政,干脆就让他那位贪婪、残暴的太后去为所欲为地专权吧, 反正他也把她无可奈何,于是惠帝从此终日沉湎于酒色,寻欢作乐去了,很快变成 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活着的“人彘”! 吕雉终于完成了两大杰作,一手造成“人彘”,一手又造成“行尸”。 太善良的人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不是成为鬼魂,就是成为疯子。 吕后记起刘邦在东征黥布期间,曾任命张良为少傅,病傅留守关中的太子刘盈, 深得太子的喜爱和信任,太子对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她想把杜门谢客、学道轻举 的张良请出山来,让他使太子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就连高帝出丧和周年忌辰都称病不出的张良,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请得出 来呢? 这时,正逢相国曹参病好,三月后吕后起用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 勃为大尉,基本上按照刘邦的临终嘱咐安排的,这样使汉室江山在这三根柱石的支 撑下稳如泰山。一天,周勃与左、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他们都为年轻的惠帝身体 衰弱、性格懦弱、不理朝政深感忧虑。当然他们也深深明白,能开这把锁的钥匙只 能是皇太后,于是他们便决定一起去晋见皇太后。 三位重臣求见,吕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听是关于惠帝的事,正中下怀,便 装出一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 “三位爱卿都是先帝的股肱心腹,如今又是国之重臣、栋梁。卿等忧虑即是, 据我所知,惠帝身为太子时,只有一人最使他佩服。”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留侯张良。只是他近年来深居简出,杜门谢客,恐怕难于请他出山!” “臣等与留侯为故交,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恐怕非太后出马不可!” “虽然是我出面请他,但也要烦三位走一趟,就说我和皇上有请,务必请他到 宫中赴宴,等他来了再说。” “遵命。臣等就专程前去请留侯。” 自刘邦死去以来,张良已是五载多没有见过人了。 在那些远离京都的诸侯之帮,百姓中甚至流传他早已成仙,驾鹤西归。只有那 些“屺桥拾履”、“博浪沙刺秦王”、“鸿门宴”等等,已化为神奇的传说,变成 了酒肆村头茶余饭后的精神消遣了。 张良这种人,可以说他早已经死了,也可以说他是根本死不了的人了。 王陵、陈平和周勃,当今朝廷最具有权势的重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紫柏岭, 这片密林边。他们远远地就下了车,三人今天一副布衣打扮,轻装简从,没有侯王 显贵的那身衮衮华眼,轩昂气宇。 他们摒退随从,漫步着向山庄走来,生怕惊扰这位远离荣华、远离贵权、远离 尘世的隐者。 来到山庄外面,听见山泉叮咚,鸟鸣嘤嘤,还听得见一阵隐隐琴声,若有若无。 阵阵清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顿时产生一种神秘感,三颗久经沙场的心,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算是这三位重臣显贵的幸运,张良今天心清特佳,听何肩说三位故人微服造访, 欣然出门迎接。 三人只见子房长发披肩,精神矍铄,骨立形销,宛如一位高人隐士、一派仙家 气概。与当年那位精明干练、风流倜傥的谋臣策士,已判若两人。 没有客套,没有多余的寒喧,拱手相拜,然后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 诚挚,笑得那么舒心、自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勃说:“当前屺桥拾履的少年哪里去了?博浪刺秦的英雄哪里去了?鸿门宴 折冲樽俎的智士哪里去了?” 一问三叹,问得张良热泪滂沱。 他拉着他们的手说:“今日与故人相见,恍若隔世!我时常在梦中与汉王和诸 公相聚,开怀笑谈,清夜醒来难以成眠!” 大家在泉边宽衣,席地而坐。 陈平问道:“子房,当年你我输佐汉王逐鹿中原,终于一统天下,你却激流勇 退,抽身而去,难道你真是心若死灰,不思长安了么?” 张良回答道:“我有时也立于紫柏柏岭上,西望长安,浮想联翩。但见京华云 遮雾罩、烟云迷茫,依旧是林泉高卧为佳!” 周勃说:“子房,看在故人份上,我等有危难之处,你肯解救我们么?” 张良笑了:“三位权倾朝野,官高爵显,一令可通行天下,指挥三军,号令百 姓,还有何难处?向我求助,不若饱汉向饿汉乞讨么?哈哈……” 王陵性格憨直,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陈平虽为左右二相,然而可怜左右二 相,却将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诧异地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周勃接着说道:“别看我身为太尉,统率天下兵马,也把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更加不解了:“这人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苦笑着点点头:“我三人真是奈何他不得!” 张良问:“此人究竟是谁?” 三人齐声回答:“此人姓张名良字子房!” 张良睁大双眼惊愕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张良已是多年杜门谢客, 与世无争,早已跳出是非之地,难道还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落?” 陈平赶紧解释说:“子房误会了,主要是我们三位真的遇上了一个难题,求子 房看在故人的面上,不要为难我们!” 面对着三双恳求的眼睛,张良激动了,当年那股豪爽气概又露出来了: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张良帮忙的,我张子房一定万死不辞!” 周勃豪爽地大笑说:“不是要你的命,只须先生枉驾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去长乐宫。” “难以从命!” “故人之间能说话不算数么?”陈平赶紧插言道,“实话相告吧,太后要大宴 群臣,令我三人一定要把你请去!留侯不至,盛宴不开。你不去,不是为难三位故 人么?” 张良默然。 气氛顿时为之紧张。 左右二相与太尉安然稳坐,他们已下定决心,摆出一副不答应就决不离去的架 势。 张良也默默无言地坐着,象要坐个地老天荒的样子。 日已西斜,远处有马声嘶鸣。 张良终于坐不住了,无可奈何地吩咐:“更衣,备轿!” 三位故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张良也笑了。 惊飞了一群林鸟。 今夜,长乐宫灯火辉煌,鼓乐掀天,群臣满座。 这种热闹的场面,还是高祖最后一次东征平定黥布回京,箭伤初愈时举行过一 次盛大的宴会。最近五年来,朝臣人人自危,宫中谣言四起,充满了一种神秘气氛。 当左、右丞相陈平和王陵、太尉周勃这三位朝廷重臣,陪同一个多年不见的神 秘人物走进大殿时,大殿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朝臣都用惊讶的目光随着他移动, 有的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了。 张良!张子房!谁也没有想到今夜连他都到了! 真正感到喜出望外的还是皇太后吕雉,她虽然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当张良 出现时,她那略带阴鸷的、显得威严的目光,突然一亮,表明她内心毫不掩饰的激 动和兴奋。她深知,如果张良能重新出山辅佐惠帝,把她宝贝儿子从懦弱颓废的陷 阱中拯救出来,她会多么样地重谢他! 另一个精神振奋的人,就是已经继位六年的惠帝。他一见到受高帝重托带病辅 佐过他的留侯张良,一种由衷的喜悦顿时涌上了心间。近几年来,他象生活在恶梦 之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她的母后为他寻觅的皇后,竟然是一个比 他年龄小得多的他姐姐鲁阳公主的女儿。一个当舅舅的竟然被迫与自己的外甥女结 为夫妻,他一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但又不能改变这一现实。再加上,更使他恶心的 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却认鲁阳公主为母亲,这位恬不知耻的齐王刘肥,竟给自己 的妹妹当起儿子来。眼看自己的家族,毒的被毒死,杀的被杀的,特别是那个惨绝 人寰的“人彘”,永远难以从梦魔中驱除,折磨着他难以安定的灵魂。于是,他干 脆逃避,逃向美酒制造的迷幻,逃向美女怀抱的温柔之乡,尽管他才是个二十三岁 的年轻帝王,但是和父亲当年比较起来,这只龙种生下的只是一只跳蚤了。 至少在他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是张良使他感受到过人的智慧和力量,则不是他 从另一个方面感受到的人的丑恶与肮脏。 张良按君臣之礼向惠帝和太后叩拜之后,吕后赐他在她的旁边就坐,这在君臣 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和宠幸。 但是,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得意之色。 大家这才清楚地看见,留侯已是满头华发,五年来他已衰老多了。他坐在长乐 宫中,似乎是个陌生人。 在笙歌管弦中,盛宴开始了。美酒琼浆,玉盘珍馐,享不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张良坐在席前,好象口不知味,鼻不闻香,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很少举箸。 他在这一张张大嚼大饮的饕餮大口面前,显得孤独而又寂寞。大家都知道张良在轻 举学道,道家要“服饵”(服用长生不老之药)、“辟谷”(就是回避谷物,当然 不是绝对不食,而是尽量少吃谷物),还要回避烟火煮熟的熟食,多食自然生长的 树木果实、花蕊和鲜山菜。因此满桌的山珍海味,对他变得毫无吸引力。 吕后和惠帝不时向他举杯,出于礼节他又不得不饮上一口酒,象征性地挟上一 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味同嚼蜡。 吕后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了,一边替他挟菜,一边对他说:“我说留侯啊,这 人生在世,真有如白驹过隙,该享受就享受吧,又何必这般苦自己呢?吃吧,多吃 一点,不必客气!” 张良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说什么好呢?他只有微笑着洗耳恭听,实在推不 脱了,勉强吃一点。就这般吃吃停停,又停停吃吃,他今晚吃进肚里的美酒佳肴, 比他十年来吃的这些东西的总量还要多。 乐舞百戏表演完毕,太后退席了。张良放心了,一时间感到自在起来。刚无拘 无束地坐了一刻,一位太监来到他身边,说太后召见,他趁此机会离席,随太监来 到后面,见太后已端坐在那儿等候他。 张良见礼后,太后赐坐后对他说:“今晚的宴会虽然召集了群臣,实际上是专 门为留侯设的宴。所以特地请王陵、陈平和周勃这帮故人前来相邀,没想到留侯未 曾推辞,欣然出山。” 张良说:“老臣蒙太后如此器重,深感惶恐,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沉思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张良有些吃惊地问道:“敢问太后有何忧虑?” 太后说:“子房是先帝的股肱重臣,自从先帝晏驾之后,萧何与曹参又先后谢 世,虽然已按先帝临终嘱咐,立陈平、王陵为左右丞相,立周勃为太尉,但惠帝生 性懦弱,不思进取。真正有为之时,就是先帝东征托留侯病傅太子那段时间。太子 平生敬重之人,就是留侯。因此,今夜请子房来是有托于子房,能不能出山辅佐惠 帝?” 张良面有难色,他确实没有想到吕后时至今日,还会提出这个问题来。因此, 他尽力推辞说: “请太后恕罪,多年来臣体弱多病,杜门谢客,早已不问朝政,恐难应命!” “子房,我算是求你了!”吕后颇有些哀伤,“子房,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 当年是你竭力保全太子,如今太子继位为帝,你能见他这般状态而不拯救吗?你运 筹帷幄辅佐先帝高祖打下汉室江山,难道就忍心看着它衰落下去一蹶不振吗?” 张良有些动心了,但他仍然难以决断。 太后说:“子房,就三年,不,一年也行!只要你把他扶上正路,我就让你重 新归隐,决不食言!” 张良最后说:“太后,容我回去好生想想,一月之内一定回禀太后。” 当然也不能逼他太盛,吕后答应让他回去想想。 当他走出长乐宫的时候,天渐渐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夜已深了,深秋的夜晚寒 气袭人,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当他坐在车中驶出长安城,尽管放下了窗帘,阵阵秋风仍钻了进来,经过一阵 颠簸,他的腹中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感觉,难受极了。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手足都冻 僵了,而腹中又是一阵阵绞痛,还没有回到紫柏岭,他就呕吐了…… 一路上,何肩吓坏了。张良回家躺在床上,就上吐下泻,浑身滚烫,烧得喃喃 自语: “不、不……太、太后……我、我不去……不去……” “何、何肩……我、我要……去了……不、不是……去京城……那里……我、 我不能去……” “不用……不用收拾……行囊……那里……那里什么……也不用……带了……” “我……我要随……赤松子去了……” 第二天,他稍微清醒时,何肩问他,要不要把他病重的消息报告太后和惠帝?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何肩又问,要不要请一位郎中来看一看? 他也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何肩在山后找到一位采药老人,请他为张良看病。老人欣然前往,仙风道骨, 鹤发童颜,步履轻盈,身轻如风。他来到病榻前,伸手为张良纳脉。刚一触到手腕, 张良猛然惊醒。他以奇异的目光注视老人良久,嘴唇翁动,吃力地轻声吐出几个字 来: “是……你……伯、伯……盛……” 老人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子房,我来寻你.没想到正赶上为你送 行!” 张良面带微笑,平静地合上眼睛,呼吸愈来愈微弱了。 老人慢慢松开手,起身离去。 何肩追了出来,问道:“先生,他还有救么?” 老人摇了摇头说:“他今晚子夜时分上路。”说完飘然离去。 是夜,子夜时分。 张良醒来了。他睁开了双眼,如大梦初醒,显得那般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愁 怅,没有忧伤。也无所留恋,无所牵挂,无所悔恨,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随赤松子去了。” 然后,他合上了双眼,永远地长眠。 烛光的火苗抖动了一下,熄灭了,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窗口一束皎洁的月光透射进来,正照在张良的脸上,安详 而平静。 何肩赶紧把门打开,快步来到院中,抬头一望,夜空如洗,天心一轮皎洁的圆 月。 满山的松林,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月空里一只南行的孤雁,发出声声凄婉的哀鸣。 时年汉惠帝六年,即公元前189年。 按照张良的遗愿,他的坟茔垒砌在松林的清泉边,那块黄石随他一起葬入墓中。 吕后正在等待张良的答复,得到的却是他的噩耗。 他死后,被谥号“文成”。按照惯例,长子不疑袭封。次子辟疆年方十四岁, 被吕后授为侍中。 张良死去一年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惠帝刘盈死去了。 再一年后,吕雉终于称帝。 张良生前说过一段话,是他自己一生的概述,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墓志铭: 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 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这就是张良的人生三部曲—— 报仇强秦,天下震动; 为帝者师,封万户侯; 弃人间事,从赤松游。 张良死后四十四年,即公元前145年,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诞生。再过五十三年, 即公元前92年,司马迁在困厄中完成了辉煌的历史巨着《史记》。在《史记》中, 司马迁专门写了一篇《留侯世家》为张良立传。太史公在结语赞颂他说: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帷幄之 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在总览全书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又对张良作了总结性的评价: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 大于细。 唐代司马贞撰《史记索隐》,其中为一百三十人写述赞,他为留侯张良写了一 篇精彩的赞歌: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 五代相韩,一朝归汉。 进履宜假,运筹神算。 横阳既立,申徒作杆。 灞上扶厄,固陵静乱。 人称三杰,辩推八难。 赤松愿游,白驹难绊。 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写了一篇著名的《留侯论》,称赞张良有“盖世之才”,他 认为“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而已矣。项籍唯不能 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 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 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 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 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如今,张良墓究竟在何处?唐代张守节撰写的《史记正义》中引《括地志》云: “汉张良墓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与留城相近也。” 不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把张良的遗体搬回他的封邑埋葬,都纯属庸人自扰。 如果张良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是无羁的灵魂,是自由的灵魂。 他的坟墓究竟在何处?又是否是他真正的墓地?这并不重要。 他永远活在历史与传说中,只要华夏子孙还在这个地球上存在,张良的名字就 不会消亡。 他死后两千一百八十五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今后的历史还将继续作证。 公元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六年七月于四川仁寿县城文林桥畔“虚静斋”, 时年张良逝世二千一百八十五周年祭。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