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作者:彭小莲 爸爸离开部队的时候,24军军长兼政委的皮定均,爸爸最亲密的朋友、战友, 当时不在部队,上北京开会去了。当他回来听说爸爸已经接受了调令时,拍着桌子 说:“这个柏山真是糊涂,他怎么可以去这种地方。他一个书生,哪里搞得过他们 盃”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听见妈妈这么说。而每一次听她说的时候,总能感觉 到她刻骨铭心、痛心疾首的样子。直到最后的时刻,直到40年过去以后,直到妈 妈病危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说:“要是皮司令在那里就好了,他是不会放你父亲 走的。你父亲要是不离开部队,皮司令是一定会保他过关的,他就不会卷进去……” 说着说着,她会曲起已经变形的手,在那里拍打着床沿。“你父亲这个人,就是让 皮司令说透了,他就是个书生,哪里会搞什么政治埃我看是他自己不好,他还是想 到地方上去。想去搞什么文化艺术。不去,就好了……不去,他就不会被他们弄死 了,我们这个家,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父亲出事了在1954年9月,一 个星期天的下午,爸爸去潘汉年家下棋。夏衍有事到上海,也去看望他。在那里, 夏衍看见了爸爸,他一时高兴说:“胡风前些时候给主席上书了‘三十万言书’, 和主席讨论文艺方针。书中还说你好呢。” 爸爸听了以后,笑了笑,没有搭话。 可是,今天当我们再去回想父亲的沉默时,就会从这蛛丝马迹里一点一点重新 理解当时的氛围。那次以后,王元化叔叔见到爸爸时,可以看出他心情很不好。爸 爸跟元化叔叔说:“老胡太天真了。” 胡风的“三十万言书”直到今年——1999年才刚刚公开出版,当时谁都不 知道书里说了什么。元化叔叔只认为,跟主席谈谈文艺方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 会摇着头跟我说:“我比你爸爸年轻十岁,这些事情我都比他幼稚得多。” 爸爸的朋友,包括妈妈都喜欢说:“你父亲书生气十足。” 可我从爸爸朋友的谈吐和回忆中,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在政治上一点都没有书 生气,一点都不天真,他的悲剧甚至在于,他太明白了。他的灾难也在于,他善良, 正直。他不愿意在权力和名利场上,用出卖朋友来保持自己的位置,他不愿意玷污 自己的灵魂求得生存,他也不愿意为了政治权利,弄脏自己的双手。那他怎么可能 在政治运动中生存下来“是啊,绝对不可能。我们都不会这一套。”元化叔叔是 这样跟我说的。 记得1952年胡风在上海任“华东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的时候,有一次周 扬到上海,他跟爸爸说,30年代在上海互相之间闹了一些矛盾和误会,现在希望 能和老胡见见面,大家和解一下。爸爸听了很感动,打电话给胡风,请他一起到我 们家吃饭,妈妈特地在家里炖了一个老母鸡,希望他和周扬聊聊,多一份理解。 爸爸在电话里向胡风解释说:“我觉得周扬这次是有诚意的,你来吧。30年 代的那些事情,他不一定做得了主,其实你知道,是……是……他……的意思……” 很多话是不用说得太明白的,大家都会听懂的。但是,爸爸和周扬等了很久,一直 到大家把饭都吃完了,胡风也没有来。 元化叔叔感慨地说:“我也相信周扬是有诚意的。听说胡风后来还把这些事情 写到了‘万言书’上,他实在是为你父亲好,结果是帮了倒忙。” “他,写了什么” “他大概的意思是说你父亲太天真,相信了周扬的挑拨,把矛头直接指向上面, 也就是指的主席吧……”总之,在听说胡风递交了“万言书”以后,爸爸已经感觉 到一个很不好的预兆,但到底会出多大的事,爸爸是一点预感都没有的。 一直到1955年4月,聂绀弩伯伯到上海的时候,专程跑来看望爸爸,然后, 非常慎重地跟爸爸说:“听说要整你了,你行动要多加小心盃”在妈妈留给我们孩 子的回忆文章里这样写道:“柏山书生气十足,坦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有错误 自己认识,深刻检讨就是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在说爸爸书生气十足。是 她习惯于用这样的词组来解释表面的现象,还是妈妈要回避最真实的内涵没有, 爸爸一点都不幼稚,他从来对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认识得比谁都深刻。如果说, 爸爸跟聂绀弩伯伯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说。就在爸爸听到聂绀弩 伯伯的转告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胡风伯伯写给他的全部信件拿了出来, 那是1937年到1940年,以及1949年爸爸在报上看到了胡风回到北平的 消息以后,和他重新开始通的信。整整60多封。那些在战争年代的书信,一直鞍 前马后地跟随着他,像生命一样和他维系在一起的书信,爸爸把它们全部烧掉了。 即使是这样,对于运动的残酷,任何人都是缺乏想象力的,因为这是解放后, 第一次大规模对知识分子展开的政治运动。爸爸更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划到反革命的 行列中去。他烧毁那些书信,最初的动机只是想保护胡风伯伯。因为是胡风在30 年代带领爸爸步入文坛的,也是胡风把爸爸的作品和人一起推荐给鲁迅先生,使爸 爸成为鲁迅先生的学生;不,不光是这些可以说清楚的实际利益。是在这些最表面 的实际利益后面,爸爸和胡风的那一份真情,从孤岛时期,抗战时期,3年解放战 争时期,一直到解放后,他们之间互相的理解,信赖,支持和感情,胡风的友谊已 经成为爸爸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爸爸不能看着他受伤害……于是在1955年 5月19日,在间隔聂绀弩伯伯由上海返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妈妈说,夜里凌晨 两点钟的时候,有人敲我们家的门。爸爸和妈妈都醒了,他们都没有说话,爸爸一 定预感到了什么,那时候胡风已经被逮捕了。但是,妈妈全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 情发生。我们家的老保姆起床,还是踢踏着皮鞋跑去的。 可是,当她把门打开的时候,竟然吓傻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根本不敢多 问,敞开着大门掉头就向爸爸妈妈的卧室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叫起来:“彭部长, 出事啦……”她猛地推开爸爸妈妈的卧室:“警察,警察,门口站的全部都是警察, 在我们家门口……”爸爸坐了起来,这时警察已经站在卧室门口了。客厅里站满了 警察。在警察的监督下,爸爸穿好了衣服,押着走出了卧室。妈妈一看我们家出了 这么大的事情。突然,想到了一块金子。 一听见这个细节,我忍不住问道:“妈妈,我们家怎么会有金子的”“唉, 这就是你父亲,人太好了……连你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家是吃供给金的,上 哪里去搞来这个金子如果警察发现了,你父亲不就又多出一条罪状了吗”“到 底是怎么回事”“就是你父亲的老师,彭馥渠老师的女婿藏在我们家的。他女婿 被划成地主,从湖南逃了出来。不就成逃亡地主了吗是你父亲救了他。” “爸爸为什么要救一个逃亡地主” “他有什么土地,算什么地主盁” “爸爸不怕被杀头” “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就是你父亲……”反正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妈 妈跟到客厅的时候,看见爸爸站在屋子的中央,警察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其他的 警察拿出了扫描器在屋子里检测,满满一屋子的人,却静得出奇。妈妈回到自己的 房间里,跟自己说:“不要慌,也不能慌。”她深深地在呼吸着,然后她觉得平静 一点的时候,走向一个显然是领头的警察,她站在那里跟他说:“给我点时间,让 我把床铺整理一下。”警察答应了。 母亲赶快关上卧室的门,打开自己的小皮箱,她很清楚那根小金条放在哪里, 她连皮箱的盖子都没有打开,只是把手伸了进去,迅速地摸到了那根七钱重的小金 条,紧紧地将它捏在手里。然后,她回过身捋了捋床单和被子,让它们显得稍微整 齐一点。她再一次吸了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跟警察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爸爸被逼到客厅的墙边,两个警察看守着他。 妈妈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父亲被捕受屈辱的样子,她把孩子都叫了起来,手里 抱着我,再领着另外三个孩子绕过客厅,绕过卧室,从过道里穿过厕所,走进保姆 的房间。当时小钧在学校住读。一进保姆的屋子,她立刻将门关上。同时,她把老 保姆拉到一边,拉住她的手,把那根小金条死死地压在老保姆的手心里。 妈妈关照她说:“这是我母亲存在我这里为她买棺材的金子,我不能把母亲的 棺材钱弄掉了。你为我暂时保管一下。” 保姆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接下了那根小金条。 现在,大家都知道,胡风信件在“胡风事件”中占了绝对重要的作用。195 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舒芜主动交出的与胡风的通信,成为《关于胡 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同时还有一篇《人民日报》编者按语。当时,谁都不知 道这个编者按语是毛泽东写的。运动终于从这些信件中打开了“缺口”。领头的 警察逼问父亲:“把胡风写给你的反革命信件全部交出来”爸爸冷静地说:“没 有,一封都没有。” “你把它们转移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保存信件的习惯。” “你畏罪销毁反革命罪证。” “我光明磊落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轻装行进。复信以后,就将来信毁了。” 我们的家被彻底查抄了,保姆坐在自己的床沿边上,慢慢地纳鞋底,她把那根 小金条纳进了鞋底里面。没有人发现这些“佐证”。于是,在一场大灾难中,爸爸 避免了一点小灾难。 当时,父亲是“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任职最高的。父亲被捕了,它再一次 “证明”,“胡风反革命集团是有纲领,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反党活动,已经把 自己的内线安插到党内来了。”就在父亲被抓走以后,“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 运动又升级了,它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这是1955年的暮春。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