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歇 夜不成寐。扇姬夫人披衣而起,吩咐侍婢点燃灯烛。 铜镜啊铜镜,你见证了一个洁白无暇的少女在日复一日的宫廷斗争中,终于转变 为一个沉稳练达的女人,这二十年的风雨飘摇。今夕何夕!扇姬已然不再是夜空里那 轮皎洁的满月了。风霜早已悄然而至,岁月在将女人化妆得更加气韵动人的同时,总 是不忘留下几笔抹不去的沧桑。总有一日,这张依旧光滑细致的脸会变成沟壑纵横。 那时,便只有你,你这冰冷的铜镜还会记得,曾经的风华绝代,曾经的倾国倾城。 王啊,您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您扬鞭踏过千里牧原,驭马而至。作为一个被征服 的族类的子民,我和族人一起匍匐在您的马蹄下。那时,扇姬只是抬眼,想偷望一眼 征服者不可一世的面容。可满眼的尘沙却挡不住您犀利的目光。您向我走来,伸手, 将我掳于您的马背上,细细端详,然后狂傲地向世人宣布,我是您的女人。后来,您 对我说,那日,我的眼神犹如喧嚣的尘世里惟一一眼洁净的甘泉,直淌进您金戈铁马 的心灵;您对我说,自那一刻开始,您便认定了我,要爱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比翼连枝当日愿啊!王,说这话时,您一定忘了,您是王,是君主,您的一切, 凡人都不容觊觎,包括爱情。 王啊,做您的女人很幸福。您宠我、爱我二十年呢!这后宫之中,美女如云,而 您的眼中只有扇姬。曾几何时,就连扇姬都差点忘了,您是王,是万人景仰和膜拜的 神灵。 可是,要在这宫廷中生存下去很艰辛。这二十年来,扇姬背负了太多的污名:一 个异族的妖女,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在这暗无天日的宫廷之中,不挣扎,能活下去 吗?您是王,您当然不知道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也是血雨腥风的战争。只有扇姬知道, 这二十年,您并非专宠扇姬一人。只是,扇姬成功地击败了那些羸弱不堪的对手罢了。 王,您果真还宠爱扇姬么?不,红颜未老恩先断啊。色衰爱弛应该是从五年前开 始的。您看中了于归,您对她的爱慕如此虔诚,让扇姬几乎要因此而发狂。于归走了, 您的心从此便丧失了爱的能力。这时,扇姬才想起,您是那种生而就无须知晓什么是 爱、如何去爱的人。扇姬又如何能怪责于您? 扇姬,王来了,王来看你了! 是王吗?怎么可能是王呢?王怎么还会主动来探望扇姬呢?自那日于归为王献上 天之舞后,王一直未曾踏入扇姬的寝宫呢。可今日,王是真的来了。王终于肯抛开对 于归的妄念,重拾与扇姬当日的恩爱了。 扇姬,你要抓住机会,不要让王的心再度从手中逃脱了。 扇姬夫人急忙擦尽脸上的泪痕,小心地理了理披散的黑发。铜镜里的女子不是春 日里的绽放的鲜花,娇艳欲滴;却是有了一棵树的阅历和雍容,游刃有余。那可是二 八少女所无法相提并论的成熟和妩媚啊。 扇姬夫人对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而后款款起身接驾。 王的兴致很好。他拉起扇姬夫人的手,并肩坐下。灯烛摇曳,他将她细细端详, 仿佛是新婚的少年郎在痴痴地看着自己娇美的妻。 扇姬夫人迎向王如炬的目光,有些疑惑。王,您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扇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孤王一直忙于朝中之事,竟是许久未曾前来探望你。” “王,有您这句话,扇儿已是心满意足。”扇姬夫人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扇儿,白发,你有一根白发呢。”王皱起了眉头,长叹道,“我们都老了,岁 月不饶人啊。我的扇儿再也不是二十年前草原上那轮光彩夺目的满月了!” 王,扇儿的确不再年轻了。和这后宫的三千佳丽比起来,扇儿已是明日黄花! 王,可扇儿也曾是您枝头绽放的鲜花啊!春天的阳光里,我们曾有过相许终身的 誓言。可秋风起了,雨送黄昏花易落啊!而明日,您的枝头依然是繁华似锦。那时, 谁会来为扇儿拾骨? 泪落了下来,扇姬夫人哀哀地说道:“扇儿终有一日会容颜不再。王,您的身边 会有更多年轻美丽的嫔妃。那时,您还会记得扇儿吗?” “不会,孤王怎会将你遗忘呢?在孤王心中,扇儿是惟一的。再说,你还有严儿。 您不仅是孤王的爱妃,还是严儿的母亲啊。” “那就让扇儿带着严儿一起回到草原去吧!”她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为何?”王的爱怜转瞬即逝。 “王子丹会回来。王,您前些日子不是专程派遣云夕大将军去流放地探望了王子 丹吗?您是要将他接回宫廷,立为储君,不是吗?” “朝中之事,你最好不要多加过问。” “可那关系到扇儿母子的祸福存亡!” “即使王子丹做了储君,你和严儿依旧是孤王最亲最爱之人啊。” “以后呢?王,您想过严儿的将来吗?扇儿的心和生命都是王的,这世界是如何 的繁华似锦,扇儿都不在意,但扇儿不能不顾念严儿的未来!” “严儿不适合做君王,这你知道。严儿自幼被娇纵坏了,只知道吃喝玩乐。这大 好的江山如何能托付与他!” “王子丹就适合吗?您忘了,他是为何被放逐到南方蛮荒之地的么?严儿还小, 但他总会长大成人。您不是常说严儿像您吗,那眉眼,那身板,那性情,活脱脱就是 年轻时的大王您啊!稍假时日,他会和您一样英明神武,为万世所景仰。” “可孤王不能不顾念朝臣们的意见。” “那么,神灵的旨意呢?” 扇姬夫人的眼睛熠熠生辉。王惊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会有怎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举行火祭,让神灵替您做决定。无论是谁,朝臣们绝不会有异议,而扇姬也是 怨无可怨!” 举行火祭定夺储君之位,这倒不失为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良方。严儿虽好玩乐, 却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丹儿虽沉稳,却未必与自己一条心啊。王皱眉思索,在不知 不觉间微微点了点头。 扇姬夫人破涕为笑。 让绣罗举行火祭。如此虔诚的她,一定会说出自己心中所愿。即使她不说,大巫 师也能设法让众人相信,严儿做储君乃是天意。扇姬在心中冷冷一笑,大巫师不是梦 想着成为国师吗?除了与自己联手合作,他是别无他法。 还必须让绣罗在火祭前选出虔诚的上行舞者。这样,自己才能将柔栀赶出宫廷。 是啊,那孩子的眉眼总让人心绪不宁,不放心让她就这么留在王伸手可及的宫廷之中。 “扇儿,你在想什么?” 王皱眉看着眼前的女子,仿佛在打量一幅班驳了色彩的旧画。是岁月催人老么, 与自己相亲相爱了二十年的人怎会有如此陌生的神情,仿佛市井悍妇,锱铢都裱在脸 上。 “王,夜深了,不如早些安歇吧。”扇姬夫人并未察觉王的不快,反是绽放出一 朵妩媚的笑容。 “扇儿啊扇儿,今日那名舞者的眼睛真让人怀念呢。孤王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二十 年前的你。美目顾盼,楚楚可怜,一时惊为天人。可今时今日,孤王在你的身上怎么 找不到一丝一毫当日的感觉了呢?”王喟然长叹。 王,扇儿依旧是您的扇儿啊。扇儿对您的景仰和爱恋和二十年前并无差别!莫非, 在扇儿的欲念里,除了对您的爱,便不能再有别的了?王,扇儿做不到! 泪水夺眶而出。 “王,您嫌扇儿老了,是么?” “扇儿,不要再管立储之事。你要相信孤王。孤王会给你和严儿一场安心的荣华 富贵。” “安心!王啊,宫廷里的王室贵胄,试问,谁能在这权利争斗的旋涡中安之若素? 纵然,自己能够安心,旁的人能容得下这份安心么?” “扇儿,你要怎样啊!” 扇姬夫人突然跪于地上,拉起王的手,仰首坚定地说:“王,举行火祭吧,让神 灵来裁定储君的归属。无论结果如何,扇儿都甘心领受!” “如果神灵选中的是丹儿,你也不后悔么?” “是的,王,扇儿绝不后悔!” “那好!孤王这就召回丹儿,令大巫师择吉日举行火祭。被神灵选中的人将是我 南霁国未来的君主;而被神灵放弃的人须得去到南方蛮荒之处封地为王,岁岁来朝, 世代为臣!” “多谢王的恩典!”扇姬夫人叩首跪拜,抬起头时,王已然摆驾而去。泪又落了 下来,是那样悲哀和绝望的泪水。王,如果可以,扇儿愿与您执手偕老,一生一世不 离不弃。但是,王,您是王,您只能与您的后同羽同翼。扇儿注定了不是呀!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尘世 繁华、人间恩爱啊。今日都看了个分明,不过是一道轻薄的风景。却是无法罢手的。 纵使情锁纷落,这繁华肉身也成了一场茶冷言尽的宴席,却仍须匍匐,而后挣扎。因 为,扇姬是母亲,是严儿的母亲,是他在这无情的宫廷中惟一可以依恃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