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丁忧(3) 不多几日,小绸对镇海媳妇的不高兴就都看出来了。生性本就是喜怒形于色, 更何况有意地要摆出来气人家。这段日子,宅子东边直到中堂的地方动土木,怕 伤了人,临时起墙封了,大人小孩只能在西边走动,逼仄得很,天好,就都去园 子里玩。镇海媳妇熬了饴糖,切成寸方丁,分给孩子们吃。小绸的丫头已经会走, 摇摇摆摆凑过去,镇海媳妇就往小嘴里送了一块。她娘看见,立即叫她回来,要 看她嘴里的东西,丫头张开嘴,小绸往里看一眼,伸手就把饴糖掏出来,扔了。 镇海媳妇都不敢近她身边了。心里盼着东边的工程快点完成,兄嫂搬进楠木楼, 就公平自在了。但东边的工程可不像大老爷的宅子简单,是精雕细琢,听荞麦说, 好比在锦缎上织花,剔透剔透。渐渐地,工程显出端倪来,原来三重院的最后一 重,坐北向南起了一幢楼阁,楼体日日升高,高过东西两幢楠木楼。 仲夏时节,天香园里又办了一场宴席,是为震川先生饯行。去年秋闱,震川 先生中了;今年春闱,也中了;殿试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授长兴知县。这一 年,震川先生五十八岁。震川先生原籍昆山,所居安亭是岳丈的家,屡屡应试礼 部,总也不中,人称" 老童生" 。如今中了,回头一望,分明是卧薪尝胆,不可 小视。明世即刻改戏谑为折服,说起来是有势利心,但却是天真的势利心。明世 向来不爱与倒运的人交道,因不想让自己沮丧,相交往来都是撑顺风篷的人。震 川先生是一个例外,可是,好花不怕迟开,如今不是得意了吗?正应了梅花香自 苦寒来的古话,加倍可喜可贺。明世筹划大大地庆祝一番,一来真心为震川先生 高兴,二来聊补一向疏于往来的歉意。 恰是桃树结果的时节,于是,庆宴便以" 蟠桃会" 为题。青篾细条编成的篮 子里是大红桃子;琉璃盘里是大红桃子;鹅黄的络子将大红桃一个一个网起来, 连成串,底下垂着嫩绿流苏;舢板外面描着仙草,里面装的是大红桃;树上的果 子贴了魁字——就这样桃山桃谷还嫌不够,厅堂、水榭、画舫、楼阁,四壁都竖 了镜子,又折出一个蟠桃会。天香园变成一座果仓,桃香弥漫,真是娇艳啊!震 川先生坐于上座,镜里镜外的桃红,没有给他染颜色,反而更显出肃杀。他穿一 件黑色隐花缎袍,蓝色绫带束腰,乌纱帽,皂色靴,上下没有一点镶滚与织绣。 四下里的热烈其实因他而起,却似乎又与他最无关,在其中,虽有一种寂寥,却 安之若素,且应对从容大度,并无乖戾气,所以也不碍事,人们只管自己高兴就 是了。 镇海特地前去拜见,说曾经赴安亭震川先生讲堂聆听学问,受益匪浅。震川 先生就问镇海读过什么书,喜爱什么样的文章。诸如此类往返几句,镇海便退下, 回到同辈人中间。柯海问他为什么不多讨教一时,好得些真传。镇海不由苦笑, 说:学问之人,只有远敬,没有近情。柯海就问:为什么?镇海答不出。柯海说 :还是自己的学问不够!受柯海的奚落,在镇海已是常事。哥哥居长,人才比他 出色,自然跋扈了,镇海不计较。他自谦是不如哥哥,不能像哥哥那样,小小年 纪就取了生员。如今他年过二十,入童试却无所成。但是,在内心里,他其实并 不把学业功名看得多么重要。此时,远远看着新中的震川先生,总觉得隐约有一 种戚色。周遭如涌如泻的桃蜜芬芳,当然是新鲜的,却又嫌浮丽了。镇海不由感 到茫然,不晓得如何才是好,而他心中的彷徨与失措,是哥哥柯海所不能涉足的 一方禁地。 有二三年之久,柯海在婚娶的缠绵中,荒废了交际,欠下人情,于是,这一 段便要补救过来。又认旧识,又结新知,趁父亲为震川先生送行,柯海邀来的, 熙熙攘攘有一亭轩,其中有自己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朋友都是这么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地生出来。宾客里面有个稀客,是从维扬过来。在那二十四桥、 四百八十寺的眼睛里,上海再怎么着的胜景,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柯海以为他 会觉得无趣,不想他却很爱桃子,吃了无数枚,称道:极鲜!听他用" 鲜" 来赞 美,就知是个吃客,心里担着的石头放下了,看那维扬客又拈起硕大的一枚,便 说:要不要扦几枝去,也栽在园子里?维扬客摇头:扦得了枝,迁不了土,物随 土生,土随水生,就只有你家的园子,养得了你家的桃林。柯海受此激赏,不禁 忘形,专要陪维扬客在园子里走一走,看一看。维扬客不忍拂他好意,跟随走出 亭轩,来到池子边,站住了,说声" 对了" 。柯海赶紧问什么" 对了" ?维扬客 向池子扬扬头:就是它!莲藕和菱,养得池水丰而不腴,甜而不腻,出污泥而不 染,所以才有那样的桃林。柯海" 哦" 一声,不说话了。片刻的静谧中,暗香浮 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