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楠木楼上(3) 小绸看弟媳妇受窘,多少有些愧疚,人家并没亏待自己,一大家子,独独这 个人还理她,便和缓了声气:听我娘说,生小子左脚先跨门槛,生丫头是右脚, 方才是左脚还是右脚?镇海媳妇说:一头栽进来,记不得了。小绸道:我娘又说, 生小子,做梦看见马,生丫头,梦见的都是花,仔细想想,做的什么梦?镇海媳 妇想一时,说出一个字:驴!妯娌两人都笑起来。镇海媳妇临出门,回过头认真 地说一句:要是小子,就给你,你把丫头给我!小绸搡她一把,将门关上了。 有镇海媳妇和小绸说话,人们对小绸也少了成见。本来,除去骄傲任性这一 项,小绸并没有要不得之处,为人还是大方端正。渐渐地,小绸与周遭人就又互 往起来。天气十分暖和了,园子里桃红柳绿,一池春水清可见底,大人孩子都爱 上那里去。阿奎已叫名六岁,还没开蒙,一味地贪玩,也有许多名堂:剪猫咪的 胡须,看它们头撞墙;将蚂蚱捉来系狗尾巴上,让狗转圈跑,总之是蹂躏那些不 会说话的畜类。申明世教子向来不严,柯海与镇海全由母亲督促,小桃自觉得受 了多种委屈,要找补回来,非但不会管教阿奎,反撺掇淘气生事。柯海不在家, 阿奎倒是惮镇海,镇海与他并不多话,一旦开口就有几分威慑。可镇海难得上园 子里来,所以,一时上就由他称霸做主。章师傅给做的小羊车,玩了这些年,还 很结实,木头上像镀了一层釉,羊却已换了几代。孩子呢,长大了,又多了,于 是就再添几头羊,乘客分几拨,路途也分几程,做成驿站。坐一程,人和羊都下 来,在树荫里歇着,等下一趟车到。玩得好好的,阿奎又出新花样,他要骑羊, 又不好好骑,是离远了紧着跑几步,一跃,羊立即趴下了,只怕是伤了腰脊骨。 只有小绸敢说话,斥道:你别欺负它,下一轮转世投胎,未必做得成一头羊!小 桃知道小绸厉害,不敢当面回嘴,背后却说了不少话,无非是奚落小绸做了弃妇, 倒有七八张嘴将她顶回去。因此,小绸其实挣回了不少人缘。 在这莺飞草长的季节里,蚯蚓一团一团地拱土;漫池子撒下的鱼子,眨眼工 夫变成针样的小鱼,将水面都遮暗了;总有几十种鸟同时啁啾,吵得人耳朵疼, 一日还飞来一对白鹤。申明世特特来园子里看鹤。想到造园子的章师傅的家,就 在白鹤江边的白鹤村,就觉得这鹤有渊源。请章师傅那日的情景浮现眼前,也是 这等风和日丽,却此时非彼时。老母病殇,他离家又回家,都添了孙辈。嬉闹的 人里面,他认出了荞麦,比年少时倍添丰满鲜艳,孕育和哺乳使人熟透,浆汁迸 流,香气四溢。乡下丫头就是地力厚,种什么长什么,越种越肥。小桃多少要差 一筹,羸弱一些,器量也小一些,好在有了一个阿奎,挂了果,水土匀调,生出 几许娇媚。眼面前,真是一派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不由志得意满。申明世左右 顾盼,觉得少了一个人,就是柯海,不知道他云游到何时才归家。从柯海又联想 起一个人,模糊绰约,形貌难定,那就是闵女儿。 那新起的楠木楼上,住着闵女儿。她新来乍到,家中人都不及认熟,也没有 人教她。临过门前,娘叮嘱她好好服侍枕上人,她服侍了。那人不像是欢喜也不 像是着恼,与她说的话至多三两个字,忽然间就走了,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但是,记住了他的气味,什么气味?不是花草的香,也不是药香,家中年节时用 的银筷子,贴在唇上,凉凉的一股味,有点儿像。他的枕头、被子、衣衫,都有 这气味。夜里,闵女儿一个人,就将脸埋在枕和被里,嗅着这气味,是楠木楼上 惟有的一点人气。一日三餐,她下楼去,和小桃几个姨娘坐一桌,低着头快快地 扒碗里的米粒,眼睑里满是绸衫拖曳,钗环并摇。姨娘中,小桃专爱找她说话, 听得出,说的专是大奶奶的坏话,是挑拨,又是吓唬。她不敢听,装听不见。小 桃骂她木头人,从此不再理她。就这,她已经知道大奶奶生她的气。她不知道一 宅子的娟娥中,哪一个是大奶奶,就觉得个个是大奶奶,人人不喜欢她。于是, 越发的瑟缩,都不敢下楼去吃饭,更不敢不去,怕人以为她任性。一宿三餐是这 样,其余的时间里,她做什么呢?带来的妆奁一件件打开,都是娘亲手一件件放 进去的:一箱笼白绫,一箱笼藕色绫,一箱笼天青色的绢,再有一箱笼各色的丝, 还有一个扁匣,装的是一叠花样,一个最小的花梨木匣子放的是绣花针。好像娘 知道女儿出阁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两个人时候少,一个人时候多,早就做了安排。 闵女儿抽出一块白绫,支起绣花绷。花绷也是娘给装上的,折起来对插上,装一 个柳条箱。闵女儿挑出一张睡莲图,铺在案上,覆上绫子,取一支炭笔。炭笔是 枕上人留在笔筒里的,取出来,贴到唇上,嗅了嗅,凉凉的。依着绫面上映出的 花瓣叶条,一笔笔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