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巴 俄东村不过是玉龙雪山东麓大山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 俄东村的名气却大如玉龙雪山。只要是纳西人,没有人不知道俄东村。 这一切全靠的是大东巴①俄恒。 ①东巴为纳西人的祭司,智者。纳西人信奉东巴教,但从不设庙供神。东巴们 生儿育女,靠农、牧养家,与常人无异。逢大祭或婚丧大事,则应邀去当事人家里 作法,替人们祈福驱鬼。 俄东村出了东巴王俄恒。所有的纳西人都相信他威灵齐天,法力无边。 他是纳西人的活菩萨。所有的人都渴望在自己死后能请俄恒来超度亡灵,好把 下一世的幸福牢牢抓住。 1907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杨正被砍头,阿灿独自去游巫,周鹏创办了省立大砚 府中学堂…… 1907年天大的事情却在人冬之后。俄恒大东巴去世了! 这一年,他正好活了九九八十一岁。 一个身穿黑羊皮短褂的壮实男子背着只大篮子进了黑水村。 在一群娃娃的指点下,他走进了和典家破旧的门庭。 一个年轻的伙子正在除畜圈里的粪,再垫上干松毛。 娃娃们指着年轻人道:“他就是。” 那男子脸上露出了惊讶万分的神情。 随后,他放下篮子,扑倒在地,给年轻人磕了个响头。 和典大惊,丢下手中工具,赶紧扶住那人。一面说道:“有哪样大不了的事? 我帮你就是!”又叫灶房里的阿奶烧水给客人泡茶。 客人站起来,一双眼盯在和典身上,上上下下地反复打量。老天!这就是阿爸 临死前千嘱咐万嘱咐要找的人么?一个毛头小伙? 和典刚过了20岁。虽是个东巴,却刚刚上路,还没有人请他作法。 那男子犹豫着从篮子里取出一大坛酒,两筒饼子茶,又给和典行了个大礼,才 哽咽道: “我阿爸俄恒已经升天了!他老人家合眼前说了一千一万遍,要我们做儿女的 请黑水村的和典东巴超度他。我们不敢违逆老人的心愿,这才来麻烦你家!” 话音刚落,和典“咚”地给来人跪下了。 “老天!威灵齐天的俄恒大东巴真的升天了!这真是纳西人的灾难啊!”和典 声音悲切,说着,眼里有了泪光。 那男子慌忙跪下,说道: “恩人啊,你是我阿爸要找的指路人,他老人家的灵魂早就拜托给你了!你为 哪样给我下跪?” 和典战战兢兢地说: “阿叔啊!论辈份,我只算他老人家徒弟的徒弟,是孙子辈,这件事我还没有 资格承担!你家若是平常人家,给我这个面子,我是求之不得呢!这事我实在不敢 当,我介绍你去请最有名的大东巴吧!” 那男子落泪道: “恩人啊,你不要忘了纳西的规矩!死人的话是圣旨,别人再有名,与我有哪 样相干?我只求我阿爸灵魂得安宁,我只找我阿爸叫我找的人!” 和典无法,只好先站起来,再去扶那男子。那男子甩开他的手道:“你不答应, 我就不起!” 和典只好求他: “阿叔,我们起来商量格好?” 那人这才起来用袖子擦了泪,随他来到堂屋坐下。 和典的阿奶送来了茶。 和典双手捧茶,恭恭敬敬奉给客人。道: “阿叔啊,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受了那么多的风寒,这才到了我家。先请喝 一杯茶吧!” 那人双手挡住,悲戚地说: “你不成全我阿爸的心愿,这茶水会烫烂我的心肝肚肠!” 和典放下茶,双手抓住客人的手,恳切地说: “阿叔啊,超度大东巴的“什罗务”道场是东巴仪式中最高的一种。我只是一 条小蛇,哪里敢不知天高地厚,去给一条飞上天空的龙超度?别人笑话我算不得哪 样,怕只怕损伤了俄恒大东巴的名声!” 客人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阿爸上通神灵,他选了你,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三番五次推辞,格是嫌我 们的村子又穷又远,拿不出厚礼报答你?格是嫌山路难走,怕你的双脚磨起大泡?” 和典忙说: “阿叔不要羞我,也不要误解我!世上的东巴,能有人请你就是最大的思典! 你阿爸把天大的荣耀给了我,他老人家的威灵必然要过继到我身上。我和典只有一 心一意为人做事,哪里有贪财怕苦的道理?” 客人面露喜色:“这么说来,你答应了?” 和典神色庄严地说: “有你阿爸在天之灵保佑我,就是山崩地陷,我也要跑一趟!” 和典亲自给客人铺了床,请他安歇。 两人定好三天后去俄东村。 三天里,和典骑一匹快马,跑遍了大砚坝子,传达了俄恒大东巴升天的消息。 三天里,和典又邀请了六位有经验的东巴和自己一起去俄东。六位东巴都把这 次法事当作天大事来对待,各自在家温习经卷,不敢懈怠。 第三天夜里,和典按师父的吩咐,静坐在火塘边,用心把口诵经默想了三遍。 三遍之后,已是鸡叫二遍时分。和典却一丝困意也没有。 起身的一刻,他又把师父临别时的话想了一遍—— 和典呵,俄恒大东巴的什罗务道场上,会有很多大威灵的东巴在场。如果你心 虚了,东想西想了,他们的威灵就会克制住你,你就会阵场大乱。要记住,不要看 他们,你要闭上眼睛,心中只想着师父,你的威灵就一定会发挥出来。搞得好的话, 你一下子就成了见过世面的大东巴了!俄恒的齐天威灵说不定就要落在你身上呢。 万事起头难,你这个不吉利的家庭出来的新东巴,成不成器就在这一回了! 和典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身上的信心有多大,恐惧也就有多大。 由于激动,他的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太阳已落了山,这才看见谷底俄东村的影子。 和典率领同行的东巴们跳起了东巴法舞,边舞边下山。 走着走着,俄恒的四十个徒弟身着法衣,跳起法舞,出村来迎接他们了。 和典一看心就慌了,舞步也乱了。 和典身后的东巴50多岁,见过各种各样的场面。知道和典压不住阵了,就狠狠 踩了他一脚,低声道: “你手里拿着灵杖,你师父的威灵就在你身上。怕哪样?” 说时迟那时快,两伙东巴一下子汇聚在一起,舞得更激烈了。 但脚下的猛一阵痛和身后人的话已经发生了作用。 和典两眼一闭,凭天然的灵觉舞着。 黑压压的人群卷了过来,杂七杂八的议论毫无顾忌地冲击着他的耳朵—— “叫个小东巴来执灵杖,他格有这个威力哟?” “看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材,不晓得肚子里有没有本事?” “他阿爸是情死鬼呢!看他那个样子,说不定又是个风流鬼!” “俄恒大东巴徒弟数不清,咋个偏叫孤儿来领路?” 和典的舞步又一次错乱起来。 女人们的话更露骨了—— “阿春,你是狐狸精转世,有本事就把那个漂亮的小东巴迷倒!” “东才妈,你孙子都有人家大了,晚上跳舞的时候还是把人家让给小姑娘,不 要把起不放哟!” “男客来了女的求,女客来了男的求,没人求的是奥狗屎!只要两个人愿意, 哪个还怕哪个!” 和典心乱如麻,完全不能自持了。双手在抖,手中的灵杖在摇晃,后背心全是 冷汗。 “和典,快诵口经!”身后的和茂林借一个舞蹈动作,不让任何人察觉地,在 和典腰上顶了一拳。 一提到口经,师父的面容立刻浮现心头。师父诵经时的声调、语气全都在脑子 里活了起来。 和典立刻变了个人,口一开,经文滔滔涌流,四周的喧闹声一下子没了影踪。 和典再也没看过俄恒的徒弟们一眼。 那四十个徒弟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和典。哪怕一个音调弄不准,也会被当众揭穿 出丑,再也抬不起头。不仅和典抬不起头,连俄恒的在天之灵也要蒙羞! 和茂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怪。那和典就像神灵附体一样,口只管动,音只管出,该停就停,该止则止, 没有一个疙瘩,没有一丝迟疑。声音甜美得像蜂蜜水,让狂乱的心田得到滋润,让 风暴马上平息,让充满仇恨的人心中涌动温情…… 道场结束,时辰已是深夜。 人群还围在主人家的场院里,不肯离去。 众东巴们坐下来用饭。 和典端起一杯酒,走到俄恒的大徒弟跟前,双手奉上,虔诚地说: “尊敬的师叔,这头酒应该献给你们。是你们的大威灵保佑了和典,今天的道 场才会顺利!” 俄恒的徒弟们听了和典诵经,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他如此懂礼,大受感动。 一位东巴站起来说: “和典呵,不是我们的威灵大,实在是俄恒大东巴和你师父的威灵大如天,才 让你这条金龙真的飞起来了!” 俄恒的大弟子喝干了和典送上的酒,大声说: “我们该按纳西的规矩,向和典大东巴献上我们的心意了!” 说着带头给了和典一册东巴经书。 另外三十九位也每人送了他一册经书。 浩浩东巴经,洋洋千万册。和典并非生在东巴世家,家里一册经书也没有,连 法器都是从师父家借来的!在这偏僻山乡,一下得了四十册经,他简直激动得热血 沸腾,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眼里含着泪,恭敬地给俄恒的四十个徒弟磕了个头,又向四方乡亲行礼致谢。 主人家见天色已晚,走上前来安排客人们的住处。 和典说: “各位师叔辈份高,应该住主人家。跟我一起来的六位师父都比我大,应该安 排住附近人家。我和典年纪轻,住远一点不怕得。” 俄恒的大徒弟叹道: “格见了?人家多有规矩!我师父选中他,当然有道理。看来教门兴旺有望了!” 几日来兴奋、劳累,不晓得累,不晓得休息。这时,和典独自住进村边一户人 家清静的卧房里,四周一片轻松的黑暗像潮水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全身筋骨松弛, 眼皮很快就睁不开了。 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脱得只剩贴身衣裤,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半夜,恍恍惚惚中,觉得一个人钻进了被子。 这样的事是常有的,纳西人有留宿客人的习惯。有时床不够,主人就会安排客 人们互相挤一挤。 和典也没点燃松明,往床里边一挤,空出一半给来人。又继续睡去。 那人还往他身上贴。 和典心想,来人一定很壮实,占地方。就再往里挤,身体贴在了板壁上。 那人却不客气,干脆把脸埋在他后颈处,使劲亲他的脖子。 和典这才觉得不对头。 那张嘴那么软,脸那么烫,身子那么软,身上明明有姑娘才有的那种香甜的异 性气息…… 和典惊呆了,脑中一片空白,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游动起来。 他燃烧起来,完全混乱了。几乎是本能地,他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 她的一双手大胆地搂住他的脖子,使他的脸不得不压在她的脸上。 然后,她咬住了他的嘴唇。 忽然,趁一次深深喘气的机会,他的嘴逃离了她的嘴。 “你是哪个?” “你住我家,我还会是哪个?” 原来是主人家的姑娘! 她的手继续在他的致命处用力地揉着。她相信他是抵挡不了一阵子的,除非他 不是男人! 他的手还撑在她胸脯上。他的呼吸很乱很急。 但是,他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动。说: “阿妹,我已经请了神,作了法,咋个可以做这种事?” 她热辣辣地说: “只要我闭了眼,哪个会晓得!过了今晚上,你还是众人面前的体面东巴!” 和典挣扎道: “作法不近女色,我要守规矩才对!” 她抱住他道: “和典哥,你一走,就再难见着你了。就是天打雷轰,我也要和你好一回!” 和典翻坐起来说: “只一回的缘分是作孽,我咋个可以做让神发怒的事?” 姑娘讥笑道: “你才做了几天东巴,嘴巴上就抹了油啦?一套一套全是正经的骗人话!你枉 自是个纳西人,连纳西的规矩都不晓得?女人先愿意了,男人不敢,叫外人晓得了, 这个男人在人前就再也没有脸面了!” 这一回,和典没有答话。 那姑娘以为有了希望,就说: “要是我说出去,你的情人全都会不要你,还会向地上吐口水呢!” 和典听了,一言不发,摸了衣服披在身上,就移到床那头坐了,再也不进被窝。 山里的夜晚,雪风下来,像在冰里爬。那姑娘见他甘愿冻在外面,哪里忍心? 咬牙切齿道: “死挨刀的!你只是个木头人,胆小鬼,我恨你三辈子!” 言罢,轻轻开了门出去。 全村人将和典一行人送到村口。 俄恒的大徒弟拿出一个黄缎小包袱,当众解开,捧到和典面前: “和典大东巴,这是俄恒大东巴在世时用的灵杖的杖头。看来你真是下山的金 龙,大东巴的威灵注定要转移在你身上了!老人家去世前留下话,要把威灵传你。 你现有可以来接了!” 啊!英名齐天的俄恒大东巴,把神力传给了一个没爸没妈、见人三分低的孤儿! 二十年前,也是冬天。 黑水村的和家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 当家人和义明二十五六岁。他的相貌跟二十年后的和典几乎一模一样,身材高 大,是那种既英俊又温柔,姑娘一看就会喜欢的男人。 这年春天,他刚娶了媳妇。 他曾有数不清的情人,是小伙子和姑娘都敬佩的好汉。 他不喜欢父母订给他的姑娘。但他没有理由不娶她。 代表他的灵魂的牦牛皮绳和代表她的灵魂的牦牛皮绳终于被拴到了一起,供奉 到家里的素篓①里了。 这就是说,他不仅今生要与她相伴,死后回到祖地还要与她团聚,生生世世永 相伴! ①圣物。纳西每家供奉集体灵魂的竹篓。 这对于他,是比遭雷打还恐怖的刑罚。 他那时就开始有逃亡的念头了。 小伙子时,交往的情人越多,在年轻人中的威信就越高,即使住到意中的姑娘 家里,姑娘的家人也只会暗自高兴,决不干涉。 但是,一结婚,他就成了别人笼中的鸟。 情人们不来了。 女人们故意避开了。 伙子伴将他归人“有妇之夫”的行列,不来找他了。 为了这个他不愿多看一眼的新婚妇,他被众人抛弃了! 一想到下辈子还是摆脱不了她,他就恨她! 那个逃亡的念头也就来得一次比一次强烈。 直到她出现。她使那个逃亡的念头成为了一个悲剧,并成为长期笼罩整个门庭 的巨大阴影。 村里嫁进来一个女人。 这女人一露面,村里的男人全都心神大乱。 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来的漂亮女人。 她的一切都是圆的。脸蛋、酒涡、眼睛、嘴、身体、手指头。 她的一切都圆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就会减了那勾魂的魔力。 她的丈夫是个不争气的酒鬼,昏头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娶了个让男人流口水的漂亮媳妇,他得意得要死! 一混在男人堆里,他就要炫耀他的美媳妇。 为了折磨别的男人,他就讲她全身上下的各种好处,讲他获得的神仙般的快活。 不管别的男人问出多么下流的问题,他都回答得有滋有味,让在场的男人猫爪抓心, 一个月睡不成安生觉。 这样一来,村里人再看那新姑娘时,眼睛就像挂了刀子、钩子,能剥了她的皮, 钻到她的肉里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当面被人脱光,连皮肉也切开了,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的脸面 被他丢尽了! 夜里,小伙子在窗外唱着撩拨人的、露骨的调子,甚至唱到了她身上那些隐秘 的部位。 她愤怒!她惊恐!如果他正经一点,威严一点,像个当家人的样子,哪个男人 敢拿她当说笑的工具?! 那些不要脸的歌词像酒一样,弄得他又兴奋又痴迷,脸发红,眼放光,脖子上 的血管突突跳,在她身上又啃又咬,缠得她要死死不掉,要活活不成。她一闻到他 口里的酒气就恶心。一碰到他的脸就起鸡皮疙瘩。她看不起他,他就像一头畜牲, 根本不像个正派男人。 难道死了以后回到祖宗那里,还要陪着这酒鬼过日子吗? 这个事实给她的已不是悲哀,而是绝望,彻底的绝望呀。 那一天进城去赶四方街,和义明去卖柴,她去卖鸡蛋,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约过 谁。 他是被姑娘伙子抛弃了的孤雁。她则是女人群里的毒花,一个美得让众女人无 法放心的害人精,当然不会有女人跟她做伴,好白白让她把自己比下去一回。 他们都是独自去赶的街。 回来的路上,他们却碰到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一个也不说话,只是拘束地各走各的路。 一个是男人堆里的骏马,一个是女人堆里的凤凰。两个人的心都有点紧张。 他晓得她叫银叶。但他只能叫她“阿嫂”。 走着走着,她忽然说: “累死了,我要歇一阵。” 说罢,独自走向路边一条田埂上,坐下了。 她没有叫他等,也没有叫他先走。 他们是一个村的,她又天生的爱惹是非,他觉得自己是有责任保护她的。 于是,他走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默坐了好一阵。她忽然用手捧了脸,抽泣开来。 他晓得她苦。而且,不好劝她。 听着她压抑的、凄惨的、绝望的哭声,他突然不想回家了。心底的悲伤涌上来, 脖子发硬,不觉泪流了满脸。 过了好半天,他低声道: “天要黑了。我们回去了。” 她吼道: “要滚你快点滚!你格晓得?我回到那个家,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都找不到地方!” 他惊讶地望着她。没想到漂亮女人发起狠来有这么厉害!她眼珠发红,目光凶 狠,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好像他就是那个断了她一生幸福念想的败家子。 她蔑视地看着他,冷冷地说: “快回去吧,你还等着当爹呢!” 他一下子感到恶心。 尤其让他感到耻辱的,是她的口气中那种小看他的味道。 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在心头。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问: “格要我们干脆去游巫?” 这一回该她吃惊了。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她不相信地说: “你哄人!你咋个舍得你的大肚子媳妇?” 他反问道: “你咋个又舍得你男人?” 这一下子,她答不上话来了。 他又说: “你想好了,如果愿意,我们就不回去了,直接到山上去。” 她心乱如麻,幽怨地说: “我们的魂要永远做伴了。你格亏?格会后悔?” 他由衷地说: “下辈子能陪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过,我知足了。” “真的?不哄人?” 他点点头。 两个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狠狠抱在了一起。 和义明和银叶没有回家。 这是一个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的事件。 失踪了一个男人,同时失踪了一个女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顾不得吵架打架,两个家族忙请了村里人到四周山上去找尸首。 全村出动,马不停蹄跑了三天。 三天后,在玉峰寺背后的树林里,找到了他们的尸首。 纳西的规矩,未婚男女相约游巫,是件令人痛惜的事,人们会为他或她献上几 滴同情泪,有的甚至还要叹赏他们的勇气和胆量而自愧不如呢。结了婚的男女游巫, 却是天大的耻辱。这样的男女不敢承担责任,伤风败俗,招来恶鬼上门,连儿孙都 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在众人心目中,和义明现在是被恶魔引诱不得脱身的风流鬼。银叶则是不守妇 道害人丈夫的索命鬼。 他们最终没有被葬在一起。 在村外的野山上,多了两座不得进祖坟的孤坟。 为镇压恶鬼,超度这对风流冤家,村人请来了俄恒大东巴。他那时已61岁。 和家的境况惨不忍睹。 和义明的媳妇早产了,生下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男娃,还起不了身。 阿老和阿奶像一对石人,呆坐在门边,半天都不会动一动。 俄恒的心在流血。老天呵,为哪样要有这么惨的游戏? 超度情死鬼是不吉利的。 但俄恒的心大慈大悲。他没有拒绝这对老人的邀请。他来了,他要拯救一对年 轻的灵魂,他更要拯救一个濒临灭顶的家庭! 俄恒大东巴的到来减轻了黑水村人的灾难感。人们相信他法力大无边,不管罪 人的灵魂堕落到地狱的哪一层,他都有本事把他们救出苦海。 俄恒东巴一现身,妖魔鬼怪全逃开。 俄恒是黑水村的救星! 俄恒走后,并没有回俄东村去。 他绕了点路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找到了他自认为最有本事的徒弟。这个 徒弟名气并不大,但世上的事都是这个理——真人不露相,满桶的水不响。俄恒心 中有杆称,他心中有数。 他这样对他的徒弟说: “要是那可怜的和典活下来了,你要收他做徒弟。只有你有本事把他教成最有 本事的东巴。” 徒弟惊讶极了: “纳西人最忌讳结了婚情死的人。让情死鬼的后人做东巴,格合适?” 俄恒叹了口气,说: “连你也不晓得我的心?人生来都是一样的,长大后成什么样子,全看大人咋 个教。我看那和义明,端正灵秀,不走正路,太可惜了。要是他儿子像他,你再用 心教他,长大成了大器,纳西人就不会看不起情死鬼的家庭了!” 想不到师父还有这么一番苦心。徒弟深深地叹服了,感动了: “师父啊,怪不得你有那么大的神力,原来你的心胸比玉龙雪山还高,比天空 还大,比泸沽湖水还清亮!以前你教我诵经,我觉得今天的事比诵经更能打动我的 心,我不会让你白废心的。你就放心吧!” 俄恒面露喜色: “师徒心相通,胜过亲父子。这件事拜托你了,不要对外人讲。” 二十年后,俄恒大东巴升天。 二十年里,和典的师父用心指教他。但做师父的心里却始终有块疤。他一边为 和典的进步高兴,一边又为他的前途感到忧虑。这东巴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传不 下去了才传外人。就算传外人,也要用心挑选,选那名声干净的人家。和典再有天 大的本事,家里却出过情死鬼,将来做东巴,人家格会承认他? 直到那一天和典打马赶来,神色慌张地说了俄恒大东巴要他主持超度的事,他 才一下子明白了:俄值大东巴一切都在心中早有安排。 伟大的俄恒啊,你早已想到了和典出山之难,不惜用自己的威名和威灵替他开 路。和典惜了这千载良机,一定会大有作为! 从和典16岁开始,家里就频繁地给他提亲。 即使是最穷的人家,即使家里的姑娘很丑,做父母的也决不愿把姑娘嫁给不吉 利的人家。 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地去。 每一次都像霜打过的叶子软耷耷地回来。 和典还不晓得婚姻的意味。像别的伙子一样,他放开手脚跟姑娘们交往,结交 自己满意的情人。 和典不晓得愁,老人却愁得不得了。四年里,阿老的一双眼睛愁瞎了。阿奶的 头发变得跟玉龙雪山的雪一样白了。 从各处嫁到黑水来的好心女人们,在娘家那边的人堆里说破了嘴皮,和典的亲 事还是像天上的云一样没着落。 阿老和阿奶当着和典的面,在火塘边上哭了一回又一回。 和典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晓得姑娘都喜欢来结交,却一个也不敢嫁他,就暗暗 下了决心: 要是有个姑娘有缘来嫁我,我要一辈子守她,捧她,决不结交别的女人! 一天晚上,二老又是愁容相对。和典敞开了胸怀说: “阿爸的事我不会忘,阿妈跟了别人我也不会忘,阿奶阿老领大我的恩情更不 会忘!我想来想去,只有做个大东巴,别人才不敢小看我家。我晓得哪样轻,哪样 重。别人吃不得的苦我吃得。” 火光在阿老脸上闪烁。他愁苦地说: “你晓得?你晓得个屁!一辈子打光棍,事轻还是事重?” 和典坚定地说: “我宁可打光棍,也不准别人瞧不起我!” 阿奶插了话: “和典呵,师父教你的东西要用心学!你已经是根顶梁柱了!” 阿老又说: “你千万不要学你阿爸,做出没志气的事来。我也不要你多了不起,只要我儿 孙不受欺负就行了!” 有一个人却对和典大失所望。 那是和典青梅竹马的伙伴阿云秀。 阿云秀是和典的情人中最知心的一个。 阿云秀跟别的姑娘不同。她手脚特别勤快,每年都多养一头猪,卖了后买些穿 的用的,所以任何时候都比别人光鲜。她个子虽小,却会打扮。把五彩丝线编进辫 子里,盘在头上漂亮极了,谁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和典穿在里面的白布褂及脚上 的鞋,都是她做的。 阿云秀是订了婚的。但她却对和典铁了心。 他们经常在村外一条隐蔽的山沟里幽会。 阿云秀的嘴特别小,这在纳西姑娘中很是少见。和典是读书人,看过仕女画, 对古画上的樱桃小口很是着魔。一看见阿云秀的嘴,他就忍不住想征服她,得到她。 一天晚上,他们又相聚了。 阿云秀是那种越相处越叫人着迷的姑娘。她决不会令情人失望。即使你已得到 过她多次,你还是会更加渴望她,恨不得时时刻刻拥她人怀。 他们早已是心领神会的情人。他们都晓得如何去触发对方最疯狂的热情。 他们互相引诱着,撩拨着对方。 终于,他们忍无可忍了。 两个人的身体合在了一起。 狂热的风暴过去了。 他们并排躺在柔软的草丛中。 真是怪。跟阿云秀在一起时,和典忘记了人间男子的一切苦恼,甚至也忘记了 自己要做大东巴的宏愿,简单得像个无所顾忌的儿童。 阿云秀想起身,被和典挡住了。他摸到了旁边的衣裳,一一抓过来盖住两人的 身体。 和典的另一只手,还拉着阿云秀的手,舍不得放开。 此刻的和典有说不出的满足,心儿柔软如身下的青草。 他忍不住去摸阿云秀的脸。尤其是那张嘴,他换了又摸。 忽然,他摸到了一片凉冰冰的、湿湿的东西。 “你哭了?为哪样?”他惊得坐起来。 阿云秀扑进他怀里。她的泪弄湿了他的胸膛。 和典问了半天,她只是摇头。 见他猜来猜去猜不出个名堂,阿云秀叹了口气。说: “我经常来会你,还有哪样好事?” 和典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你格是有了?”声音抖抖地。 这一回,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咋个办?”他问。 停了一会儿。阿云秀忽然说: “阿哥,你丢了我,心里格会哭?” 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他赶紧捡起地上的衣裳,给她技在背上。说: “我咋个会丢你?你不要想不开。你叫我做哪样,只消说一声。 她伸出手,恋恋不舍地在他的肩膀上、背上摩挲着。过了好一阵,才说: “你格想我们下辈子做夫妻?” 他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哪点会不想?天天都想!” 她拿起他的衣裳,叫他赶快穿上。她自己也忙着穿衣。 两个人站起身来,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影子,像两棵并排站着的树。 然后,她说: “没有办法了。下个月初一那天,我们两个去游巫。” 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时光停下来。 他们约好了,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天黑了才出村,在老地方见面,不见不散。 初一中午,阿云秀烧了水,洗了头。切了一圈香肠、一块腊肉煮在火塘边。 阿爸从地里回来,贪婪地吸了口饱含肉香的空气,问: “今天咋个了?又不过节。” 阿云秀正在火塘边煮茶,头也不抬,说: “活路苦,不吃肉咋个有力气?” 阿爸揭了锅盖,又说: “煮这么多,太费了。” 阿云秀笑道: “那么小气搞哪样?我是该稀奇我阿爸的身子骨,还是该稀奇那几块肉?我阿 爸几个月没动过酒坛了呢。” 阿爸心里甜滋滋的,接过女儿煮好的茶,慢慢品咂。心想,一家人的肉,多金 贵呢!叫我一个人下酒,咋个舍得?省着点吃,全家多吃得几顿,那才有味道。不 知我这乖巧姑娘,嫁过去后给会受气?想到女儿最终是人家的人,心中不禁一阵酸 楚。 一个人在游巫前,可以把自己平时喜欢却舍不得享受的东西尽情享受个够才走。 有的人不会忘记把自己爱吃的、爱穿的、爱用的东西都带走。 阿云秀却舍不得拿家里的东西。 没背篮子、没换衣服、她只带了阿奶留下的一副银耳环。 那是她阿云秀的标志。要是家里人最终找到的只是一堆令人怀疑的尸骨,那副 耳环可以证明主人是谁。 走出家门的一刻,阿云秀忽然心如刀绞! 这是养育了自己的家!为了不给这个家丢脸,她只有抛弃它了! 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家门口。 她用脸去亲粗糙的门柱,亲家门口的土。 她用手指撮了一点土,毫不犹豫吞了下去。心里在说:到了那边,我还记得家 门! 她走了。一次也不敢回头。哪怕只一次,她的心肠就要发软。 纳西最讲说话算数。说了的事办不到,一辈子没脸见人。 阿云秀没有退路了。 冬月间的风像刀子。 阿云秀在老地方等着和典。 她全身像泡在冰水里一样难受。时间一长,喘气都觉得困难,手脚也像冻住了, 全身麻木,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冰的。她只好不停地跺着双脚,一双眼几乎要望穿了。 要是他来了,两个人可以生一堆火,烤热乎了才死。现在一个人生了火,叫人发觉 了,事情就办不成了。再冷,也只好忍着。 霜粒像盐一样撒下来了。阿云秀晓得已过了午夜。这时候的冷,简直比让人剥 皮还难受。 和典还是没有来! 阿云秀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跳了,随时都可能断气。自己就像掉进了一潭深水, 不停地往下沉。 这个晚上,和典根本不敢睡。 他当然晓得失约带来的后果。 按规矩,一方失约,另一方会死到冤家的门口来。家里人按照指引,会赶到死 人所在的人户来索还命债。一命还一命,违背誓言的一方将无路可逃。 和典不敢拴住看家狗。那只狗特别灵,有外人靠近马上会作出反应,箭一样冲 出去扑住对方。 他绕着自家院坝,一圈一圈地走,不敢停下来。心里一遍遍喊: 阿云秀,你冷得挨不住了,总要来我家吧?只要你来,我就有办法不让你死。 万一来不及,我也要头一个见你的尸。 和典觉得那一夜比从小长大的日子加在一起还要长。 他像一条警惕的狗巡视着自己的家园。他没有感到冬天独有的锥骨的寒冷。狗 发困了,跑回家里的草堆,钻进去香甜地睡成了一团。 下半夜的霜让他浑身哆嗦,衣裳潮湿,嘴脸冰凉。但他已经忘记了寒冷,心中 只有一个念头——早一点发现她! 天,终于亮了。 根本没有阿云秀的影子。 当阿云秀要出嫁的消息传到和典耳朵里时,他的心口好像通了个洞,他的力气、 欢乐、血液正从那个洞里不停地往外流,用不了多久就要流干,他就会变成一片干 尸。他输了,输得精光!他没有脸呆在村里了! 找了个借口,他躲到了亲戚家,避开了阿云秀出嫁的日子。 这是阿云秀出嫁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卧房里剩下了母女俩。这是母女说体已话的时候。阿妈先 开了口: “阿秀,你明天就要走了,格要把你的情人约来,你们互相送样东西做个念想?” 阿云秀不耐烦地说: “不消了!有哪样意思?我的事都忙不完,哪里顾得了别人?” 阿妈不满了,说: “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人家会说你无情无义呢!” 阿云秀不屑地说: “天下男人多的是,我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我跟他不相干了。” 阿妈半信半疑地说: “你割得断?依纳西规矩,没嫁人时你是自由身,做了天大的事也没人敢说! 要是嫁了人,还三心二意,跟从前的情人来往,那就不是正经女人!” “我晓得!”阿云秀抢白道:“老天爷在上,只要他家有良心,我变牛变马侍 候他一家都没有二话!” “真的?”阿妈高兴了,“以后见不着面,自然就断了,我也少操一份心!” 阿云秀正色道: “阿妈,我晓得咋个做人。嫁了人,灵魂拴在了别人家的素篓里,我就一心一 意顾那个家了!” 深夜睡在阿妈脚那头,合盖着一床被子,阿云秀有泪不敢流。 和典呵,我算对得起你了!为了你,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做人,将来是祸是福也 与你无干。依了我的脾气,死到你门口来,叫你一辈子吃后悔药才好呢!我实在是 可怜你阿爸阿妈只有你一根独苗,可怜你的瞎阿老和阿奶!世界上因为我阿云秀, 就要增加那么多苦命人,那才是天大的罪过!从今后,我要饭也不过你的门,天打 雷轰也不用你管,见了你就如同见了路边的草,一点情义也没有了。如果老天有眼, 你就把你那顶比老命还重的东巴帽牢牢按在脑门上吧!我阿云秀不稀奇! 和典是在回到空荡荡的黑水村后才发现生活已没有意义的。 其实黑水是千户大村,人们要吃,要喝,要睡,要做活计,每个日子都满满当 当,少个人就像黄牛身上拔根毛,哪个看得出来? 唯有和典,感到了没有阿云秀之后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虚无。 她曾经是他的青春,他的解放,他的稀有的欢乐,他痛苦的根源。 现在,她走了,一切都随她而去了。 等他发觉他其实输不起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她甚至带走了他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使他对自己与和典这个名字的关系产生了 怀疑。 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空洞、一种恍惚。那是一个人精神飞升过程中出现的必 然阴影。这个阴影是不会消失的。 每个人都有见不得人的一面,都做过亏心事,都有短处在某人手中捏一辈子。 阴影越来越大,直至把那个沉思者完全吞没。 儿女情长的和典消失了。和典大东巴必将出现。 他只有、他必须去成为那根支持纳西民族生存的精神支柱。 他必须、也必然成为那个流芳百世、万众仰慕的和典大东巴。 这是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