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白 周鹏在忙着编一本《白话纳西故事集》,就盼着有一段休闲日子。他想到了黑 水村的三姐家。 七月,正是雨季。大砚坝子到处是烂泥,一出门就要脏一双鞋。唯有黑水,离 雪山不远,远古时候曾是一个湖泊,湖底有厚厚的砂子。地里仅有一层薄土,加上 地形开阔常有大风,庄稼长得远远不如坝子南部。但雨季路不烂,这就有说不尽的 方便处。 在白水城形成之前,黑水村是纳西人活动的中心。木土司把庄园建在黑水,还 修了北岳庙,请各族画工创造了精美绝伦的壁画。然后,他厌倦了天天肆虐的大风, 看中了狮子山下那块天然城池,便把庄园迁到白水,建了四方街。这以后,白水渐 渐取代了黑水,兴盛了七八百年。黑水的黄花岁月却一去不返,渐渐瘦成一个普通 的村落。但老虎虽老,威风犹在,黑水村的名气一点也不亚于四方街上的白水城。 慢慢地,一说起大砚,就必须有白水黑水,它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却没有 高矮之别,只有新旧快慢之分。只有把它们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大砚。就像 一个人的脸和背,或者一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少了任何一个,都不成其为样子。别 的不说,仅仅是各色各样的人物,黑水就从没比白水少过。比如像和典这样年轻有 为的大东巴,白水就一个也挑不出来。 只有像周鹏这样一个走南闯北满肚子学问的人,才会真正懂得黑水村的价值。 也只有他,被仅隔二十里路的黑水白水间那深深的差异永恒地困扰着、纠缠着。 学堂放假了。他要带着紫岚在黑水耐心地住一段日子。 天不亮,紫岚就跟村里的姑娘下地割猪草去了。 雨季的猪草长得又嫩又旺,一个时辰可以割满满一篮。 黑水村是玉龙雪水流经大砚坝子的第一站,水清,水深,水猛,水凉,到处是 溪流河沟。 一个个姑娘背着满满的大篮子,从田地里钻出来。 她们来到桃花河边,先将猪草淘洗一遍,然后一个个脱了衣服下水去游玩。 紫岚却只敢挽起裤腿,把一双脚伸进去踢几朵水花。 白水的姑娘是不兴在外面下水的。白水城北的玉水河水深一米有余,两岸绿柳 依依,却只有藏族人和白族人敢下河洗澡。藏族人十分胆大,在水里泡够了后,总 要在岸边晒太阳。他们完全暴露着,在烈日下翻动他们黑红发亮的雄健身躯,对岸 边的过路人丝毫不以为然。白水的女人们对此怀有十分的戒心。她们总是告诫女儿 不许单独到河边去,实在是怕她们经不住诱惑而惹出是非。 姑娘们站起身来的时候,紫岚惊奇地盯着她们饱满的腿部和圆润的胸部看,又 是羞,又是羡慕。 她们虽然穿了一层汗衣,但着水后紧贴在身上,把全身每一个细节都逼真地显 现了出来。 紫岚联想到自己的身体,不禁感到惭愧了。没有她们在劳作中的充分早熟,没 有她们的丰硕诱人,更没有她们对身体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态度。 “紫岚!你格是有哪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咋个不下来?”一个姑娘在喊。 姑娘们哄笑起来,往紫岚身上泼水。 紫岚赶忙跳起来说: “羞羞羞!你们不羞我羞!”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刮着脸颊。 姑娘们笑得更起劲了。阿丽花几步冲出岸来,大声说: “有哪样羞场?老天给的身子,想咋个就咋个,哪个管得着!”说着扑过来抓 紫岚。 紫岚起身就跑。 阿丽花撒腿就追。 丽花赤着脚,裹着湿汗衣,在田埂上飞快地跑。 河里的姑娘们远远看去,不禁目瞪口呆。丽花就跟光身子跑没什么两样! 紫岚穿着鞋跑,却不是丽花的对手。几下子过去,紫岚落到了丽花手里。 紫岚大口喘着气,还想挣扎。见丽花形同光赤,居然光天化日下站在田间地头, 吓得俯首贴耳,立刻放弃了逃跑,乖乖地跟着她回到了河边。 “把她丢下水去!”丽花命令众人。 众人按住紫岚正要动手。紫岚大叫: “我来那个了!” 众人立刻住手,神情很是沮丧。 丽花慢吞吞地说: “不丢也可以。再给我们讲《红楼梦》。” 紫岚同意了。众人这才放开她,迅速换了衣裤。把湿衣服搭在树枝上,围着紫 岚坐下。 这正是紫岚的拿手本领。单说那“红楼”“水浒”,阿老是不准看的。但周鹏 回来后,对女儿敞开书房门,紫岚早将宝黛故事烂熟于心。来黑水村后,天天晚上 跟女伴讲故事取乐。她们讲的是千奇百怪的民间故事,有不少写到阿爸那本书中去 了。轮到自己,现实中的不会讲,干脆就讲《红楼梦》。她们一听就上了瘾,连白 天也找借口来逼! 紫岚讲道: “那个晴雯只是个丫头,傲气才大呢!她发了脾气,宝玉没办法,只好使劲地 哄她。她说:‘把扇子撕了!’宝玉真的就去撕。人家多贵重的扇子,多好看的扇 子,她还说‘好听!撕得好听’!” 姑娘们听得叫起来: “呸!她搞哪样名堂?宝玉是黛玉的人,她凭哪样来抢?” 紫岚的表姐和雪梅气愤地说: “要怪那个宝玉!他到底喜欢哪个?” 紫岚道: “你们再叫!再叫我不讲了!!” 众人赶紧住声。 紫岚又讲搜查大观园,王夫人如何把晴雯赶走,晴雯病死家中,临断气前宝玉 赶去相会一段。 众人听得眼巴巴,泪汪汪,都没了话。阿丽花第一个哭起来,泪汪汪的,哭得 好伤心! 紫岚道: “又不是真事!何必伤心?” 丽花哭道: “哪个耐烦为她伤心?我是可怜宝玉,世上男子哪个有他的好心?” 紫岚怔了怔,忽然问: “你们说,黛王晓得这个事以后格生气?” “当然啰!”雪梅枪着说,“好心倒是好心,但黛玉哪里会饶他?” 阿玉灵干脆地说: “我要是黛玉,就要跟他说:你们两个好去算了!不消找我。” 阿丽花不哭了,反驳道: “宝玉就是好!我要是黛玉,更要喜欢他。” 阿玉灵不服: “你的情人去会别人,你格高兴?” 阿丽花快嘴快舌: “不高兴又咋个?他有好心肠,善待每个姑娘,个个都会喜欢他!” 雪梅道: “照你说的,他格是成了爱神,个个都要围着他转?我们纳西的爱神是女的, 只兴男人围着女人转!” “不争了不争了!”紫岚打断众人的话,说:“要讲就讲爱神,管他什么宝玉 不宝玉的。” 于是,姑娘们又七嘴八舌说起爱神来。 纳西人的爱神当然是一个女人。一个美得上了天、多情得让天下男子一见就丢 魂的女人。 关于她的传说很多。 一种说法是,她的舞跳得让天下人忘记了心跳,男人忘记了家门。这个金沙江 边长成的女子对一个男子动了心,这男子说好三年后来迎娶。她天天等天天盼,日 日坐在江边洗她的长发。多少过路男子望她望得脚底板生了根,她却从不看他们一 眼。满三年的那天,她换上了新嫁衣,来到一个叫十二岩子坡的地方等她的情人。 她的美貌让天上的太阳也失了颜色,月亮没有了光彩。她坐在岩头上,唱缠绵悱恻 的歌。那天夜里,她跳进了金沙江。后来她的情人带着娶亲的队伍来了,原来他并 没有寡情变心,只是因山高路远,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她的家乡。那一天只有他 一个人听见了天上传来的歌声,歌声指引他来到十二岩子坡。投水自尽的女子显了 真身,和他手携手走进一片岩石,然后就消失了。他们一起住在玉龙第三国,成为 统治那里的神灵。凡有人间男女相爱受阻愿求来世永不分离,都可以投奔玉龙第三 国做自由人,享受永久的欢爱。 另一种说法是,这个具有非凡美貌的女人住在大砚坝子东北一百五十里的泸沽 湖边。她迷住了天下男子,并选择他们中最优秀的做自己的情人。有一次,她的一 个情人翻山越岭来会她,到了门口,却见她和她的另一个情人正忘情地紧紧拥抱在 一起。这痴情男儿一下子肝胆俱裂,打马便走。女人推开她的爱慕者前来追赶,哪 里赶得上?她失去了这个心爱的情人,变得心灰意冷,天天坐在路边哭泣,眼泪在 脚下积起来,形成了清澈的泸沽湖。湖心的女子渐渐变老,成了一座石山。她的情 人玉龙王子也在远方孤老一生,变成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的玉龙雪山。泸沽湖因女神 而有了魔力,它与世隔绝,专门保佑水边的摩梭人和普米人。谁只要有缘来拜泸沽 湖,他和他的情人的爱情就会百折不挠,像金石坚不可摧。 周紫岚对那个神秘的玉龙第三国的女主人十分神往和爱慕。她想: 不管能不能会到她,我迟早要沿玉龙山脚走一圈,在神圣的百花坪住上七天七 夜。 她一边帮阿爸抄《白话纳西故事集》,一边就编着一个幻梦——到泸沽湖边去, 求得女神保佑,这辈子得遇一个心心相印的情人就足够了。 紫岚在精神上做了爱神的臣民。 几十年后她才悟出,纳西女人的自信、自爱、自然、敢做敢当、吃苦耐劳、为 爱拼命的品质就来自那个叫做爱神的女人。正是她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纳西女,使她 们热爱自己扮演的角色,毫不犹豫地去挑起生活的重担。 每一个纳西女,都是爱神的女儿。 白水是个是非窝,每天都有新鲜事。不管是笑破肚皮的喜剧还是惨烈痛楚的悲 剧,过不了几天,又被新故事遮盖了,就像每一年的门上总是新对联盖没了旧对联。 每一个故事都要惊动一些人。今天的事却不同,惊动了黑水全村。 一大早,女人们在山上砍柴。一个女人说,她住在白水的亲戚说,邻居家的姑 娘还没出嫁就生了个男娃。姑娘的妈为了遮丑,把娃娃丢到城边菜地里。没想到娃 娃命大如天,哭了一天一夜还没断气,弄得全城人都晓得了是哪家的娃娃。 那女人是当着一桩笑话来讲的。女人们听了,回到家,又讲给自己的丈夫。 吃中午饭时,阿玉灵的阿妈就跟她阿爸讲了这事。她阿爸听了,就吃不下饭, 闷闷地抽了一锅烟,幽幽地说: “这人心咋个变得这么狠?自家人都敢杀。格毒?” 阿玉灵妈就说: “人家白水不比我们黑水!丢了命也不能丢脸。” “怪球蛋!”阿爸吼道:“要是在我们黑水,把娃娃养起就是了!老虎格毒? 还晓得不食子呢!” “人家哪点有你的厚脸皮?”阿妈叫道:“总不能为了个私娃娃搞得全家做不 成人!” 阿爸一听就火了,大怒道: “你们女人越变越毒了!要是住在白水,你格是也要变成个毒老妈?” 阿妈也火了,叉着腰吼: “狗日的!你为了挨不着边的外人来吼老子,格是上辈子欠了你还不完的债?!” 阿爸脸色铁青,冲过去抓住媳妇就打。 女人也在气头上,抓住男人,又扯,又捶,又揪,又骂。 男人本来下不了重手。见女人发了疯,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邻家女人听见响动,赶紧过来劝架。 几个女人使了大力气才把阿玉灵妈拖进了卧房。 女人哭着跳着,骂男人道: “不跟你狗日的东西过了!” 男人的火气却渐渐消了,心想媳妇不过是站在白水人的立场上说了几句话,也 没有哪样过错,就有些后悔。后悔也无法,只好到后院去挖菜地。 女人听见男人在后院卖力气,就骂: “哪个稀罕你的两锄头?一年四季都是我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洞里的 懒蛇跑出来装龙样子了?” 男人丢了面子,脸红红的。也不跟她计较,自顾干活。 女人越骂越难听。实在听不下去,男人就吼一声: “你这种女人,只配给爹妈提一辈子鞋!” 女人一听又嚎几声,哭一阵,骂一阵。 邻家女人来到菜地,责备道: “你格会少说两句?她骂几句消一下气,你多哪样嘴?” 男人气哼哼地说: “哪个怕哪个?老子早就要收拾她一顿的了!” 心里却想:可怜的婆娘,今晚上要费点精神让她好好快活快活。 吃过夜饭,就像事先约好了的,男人们带了烟锅,都来白岳庙前的石阶上坐了, 谈论白水城的那桩恶毒事。 女人们聚到了阿玉灵家,一齐骂那个白水女人做绝事,丢了纳西人的脸。 一个女人说: “做都做了,有哪样怕场?脸面再要紧,也比不过人命!” 又一个女人说: “就是!她姑娘就算丢了脸面,哪比得了她妈害了一条命!哪个更丢脸?” 阿玉灵妈还在伤心: “不晓得戳着了那岩跌死的哪根筋?平白无故就来骂来打,全是为了不相干的 外人。格倒霉?” 一个女人说: “他是好心。” 阿玉灵妈觉得也对,就不再吭气。 第二天下午,进城赶街的人带回了最新消息—— 那姑娘坐完月子,晓得娃娃没有死,是让阿妈活生生丢出去的,一下就气疯了。 姑娘的妈怕事情张扬出去,就把姑娘锁在家里。但姑娘的哭声骂声哪里关得住?搞 得人人都晓得了内情。可惜好端端一个姑娘,转眼就断送掉了! 黑水男人就骂: “白水人高一等,从来看不起人。我看他们越来越没有人样子了!” 女人们就叹: “面子值几文钱?嫁人不嫁人,生出的娃娃都一样!” 白水人在黑水人心中的地位一直是高高在上的。这一回,一下子就落得一钱不 值! 最难做人的是周家父女。 虽然和典大东巴还是一如既往亲热地对待周鹏,但他觉得,人们过去那种尊敬 的眼神不见了,换上了一种不屑的目光。紫岚在女人堆里天天听人说白水的坏话, 甚是不自在。好好的日子,就像一碗汤里突然落进个苍蝇,让人心里别扭。 一个黄昏,父女俩悄悄离开了黑水村。 周鹏父女去了黑水后,玉兰很是孤单。嫁给周鹏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心情很黯 淡。姐妹伴们早已是两三个孩子的阿妈,只有自己还在家中混日子。再耽误下去, 怕真的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尤其可恶的是,四方街的人造了不少谣言,说玉兰跟几 个年轻先生混在一起。还有一种说法是牛玉兰勾引坏了学堂里的男学生。有一天两 位先生争吵了几句,传到四方街就说成是两个男人为争牛玉兰打得头破血流。男先 生们怕惹是非,见了玉兰就躲。春游之后,周鹏一改往日对她的关心,有意没意回 避着。一切的一切,玉兰都想不通,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 她支持不住了,她要去走那条女人必须走的路了。 她决心嫁给木兴。 周鹏和紫岚一回到家,阿朵就喜形于色地说: “牛家请你去喝他姑娘的订婚酒呢!” 周鹏吃了一惊,忙问: “这么快?咋个前久没听说?” 阿朵喜洋洋地说: “快哪样快?再慢点就放老了。” 周鹏心里突然感到一种痛楚,就像一件心爱的东西打碎时的那种痛楚。 他皱了皱眉,说: “就剩我家紫岚一个女学生了。” 阿朵扫了他一眼,见他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心中很兴奋。就故意说: “其实女人读哪样书?把名声都搞坏了。” 周鹏从不愿对人恶言相加的,这时却急了: “你格是巴不得所有的女人都关在屋里,连紫岚也不放过?!” 阿朵见他真生气了,口气就软下来: “紫岚的事从来是你们男人作主,我说过哪样?” 周鹏闷闷地说: “何消说哪样?你不说我也晓得你心里咋个想。” 阿朵壮起胆子跟他犟: “反正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两个说不到一处!” 周鹏恶狠狠地说: “是说不到一处!” 阿朵也不让人,跟着吼: “不消你干吼!看不惯可以赶我走!” 走?!真走了,周家的脸往哪里放?周鹏硬想把心中的郁闷吼出来,却不得不 忍住了。 阿朵晓得周鹏最爱家族的名声,又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自言自语地说: “人家要嫁姑娘,你心疼哪样?端东家的碗,眼睛还盯着西家的锅!” 周鹏心如刀绞,理也不理她,径自去了书房。 “紫岚,赵恒来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阿朵见紫岚那么晚才回来,心中很 不高兴。 赵恒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紫岚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喝了碗酥油 茶就往赵家跑。 赵家在城东边上,冷冷落落的一个小院。腊月间是这里最风光的日子,登门求 画的踏垮了门槛。 现在却无人问津。 赵恒听见敲门声,过去开了门。一见是紫岚,喜出望外地说: “你回来啦?” 紫岚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你找我有哪样事?” “先到堂屋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进了堂屋坐下,赵恒先去书房拿来一卷东西,放在桌上展开。 紫岚忙起身跟过去看。 山峰奇绝峭拔。一段寺庙的院墙堆满积雪。墙内一大片红艳艳的山茶花浮在半 天。背景是大片的森林,林端有高峰若隐若现。飞瀑从云端不知处降落,缠绕山间。 ——一幅绝妙之作! 赵恒指着画面左侧一小块空白说: “求你来,只要你那两句诗。我不敢代劳,你自己来题上。” 紫岚看得心旷神恰,顺手接过赵恒递来的毛笔,一运气,将那两句诗题上。 “看来这幅画要盖两个印章才行了!快去拿你的印章来。” 紫岚故意逗他: “哪个耐烦在你的画上盖印?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赵恒诚恳地说: “算我们两个的格行了?” 紫岚假装生气道: “哪个跟你是两个?你不怕人笑,我还怕人说闲话呢。” 赵恒想了想,只好说: “就算你做个人情,送我那两句诗格行?我也不欠你,画一幅画还你咋个?” 紫岚正想要他一幅画,便说: “这张给我就得了!”说着就要拿画。 赵恒急得按住她的手叫: “不行不行!这张给不得!” 紫岚晓得他舍不得,又不好夺人所爱,只得让步道: “重新画也可以,只是我要命题。” “可以可以!”他一口应承。 紫岚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玉璧金川”四个字。 赵恒一看就摇头: “难画难画!气太大了。” 紫岚瞪了他一眼: “我就要这个,别的不稀奇。” 紫岚刚要走,大门一响,赵雪村进来了。 他一见紫岚就说: “难得难得。一起吃饭吧!” “不消了,我家人等着我呢。”她笑着说。 赵雪村拿起桌上的四个字看了看: “好字!有气势。哪个写的?” 赵恒道: “她。咋个会是我?” 赵雪村将紫岚打量了一番,叹道: “不愧为名士之后,能干得很呢!要是个男娃娃,肯定大有作为。” 赵恒心想这话可能伤了紫岚,忙说: “女娃娃也可以大有作为嘛!为哪样要低人一等?” 赵雪村叹道: “是啊是啊,除非你翅膀硬点,飞远点。” 紫岚道过别去了。 送走了紫岚,赵雪村在院子里大叫: “阿恒妈!” 赵恒妈应声出来道: “大声武气的,有哪样急事?” 赵雪村道: “我买了一腿羊肉,你快点去取回来。是四方街朝东那个案桌上买的。” 赵恒一听就来气: “阿爸!你买的东西你拿回来得了嘛,咋个要别人跑一趟?” 阿妈忙说: “你认得哪样?人家读书人,咋个有脸面挨着生意上的事?” “读书人也要吃饭穿衣,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为哪样不能拿着在街上走?” 阿妈道: “一山有一山的规矩,你阿爸丢得起人,我还怕闲话呢。你少多嘴。” 说着,出门往四方街去了。 周鹏从牛家喝完定婚酒回来,一言不发,又倒了一杯酒坐在火塘边喝。 有哪样办法?人再硬也硬不过命。就算人家姑娘不订婚,除了浪费青春年华, 还会有哪样好结果?古话说:木老爷的姑娘也要嫁。牛玉兰逃不脱,紫岚格逃得脱? 那次春游茶花寺的神秘一幕发生之后,周鹏发觉自己对她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 自然了。那次,当他的头颅不得不贴近她的那一刻,他明确感到了面对一个年轻异 性时的慌乱,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唤醒了他,重新使他感到了自己还是 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的男子汉。他的身体和心灵虽然长时间沉睡着,他却还没有老, 心还没有在活埋中彻底窒息!只要他肯,他稍稍少一点顾虑,他就可以抓住属于自 己的那份幸福。他懂得了这一点,所以才避她。因为她是潜藏的火,一旦这火触及 了他,触及了这团潜在的火,肯定要烧得天昏地暗无法收场!他没有勇气向前迈一 步,虽然他从她上课时那火辣辣又缠绵绵的目光中读懂了她内心的召唤。他只有避 开她,绕开这火源,虽然充满黑暗、厌倦和寒意,却可以保护他不堪一击的内心获 得片刻的安宁。 玉兰订婚,等于拔掉了阿朵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心中有说不尽的轻松和快活! 包围着她的危险除掉了,她对他的怜惜重新回到了心头。 他已经喝多了,却还在不停地喝。 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眼神也有些迷乱了。 她赶紧去厨房又做了几个菜,一样样端来,摆在他面前。又拿了他的一件长衫 坐在火边补。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她不阻止,任由他。 直到他喝得头都支不稳了,她才过去扶他去卧房。 她那么小的身体,却支撑着他那么大的身架,居然就一点也没觉得累。他已经 瘫软,迷糊,整个身子压在她肩上,酒气熏得她头昏脑胀。她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 力气,连拖带抱地把他弄到了卧房。 她将他像只口袋一样卸下,放倒在床上,脱了鞋,盖好被子。 他是那么软弱无助,那么沮丧忧伤。嘴里叽叽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他的 一只手臂绕在她脖子上,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掐住她的肩头不放。虽然没有点灯, 她却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气息,感到了他的身体像火一样滚烫。 这一刻,他只是阿朵一个人的。 阿朵鼻子一酸,心底涌起一阵柔情。 她偎抱着他,像阿妈偎抱着自己亲生的娃娃。 他的手臂使她的身体感到压抑。但她舍不得把它拿开。 阿朵俯下脸去,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疯狂地吻着。 疏远已久的异性气息刺激着她,牵引着她去更深地探索他。 她将手探进他的身体,在他滚烫的皮肤上抚着、摸着。 终于,他的一只手臂忽然围过来围住了她。 就像有神灵指引,他们赤裸的身体急不可耐地贴在了一起。他的身体忽然变得 像一张绷紧了的弓一样充满了弹力。阿朵一下子觉得,自己一直是需要他的,渴望 他的。他呢?不管咋个,这一刻,他也迫切地需要她,渴望她,这是事实。 她忽然不再觉得自卑了。 与此同时,他覆盖了她。 丢弃了自卑的阿朵变得灵敏异常。神志昏乱的周鹏也丢弃了他的君子风度。此 时此刻,只剩下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正常的女人。他们互相呼唤,互相索取,互 相满足。 于是,他们的身心在奇妙的迷醉中升上了一个从未到达过的高峰。 去黑水住一段的计划失败后,周鹏的田园牧歌梦被突然打断了。一回到白水, 耳朵里充满了集市的喧嚣,加上玉兰的退学,周鹏的书再也写不下去了。 阿朵却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她每天更加努力地操持家务,脾气变得从没有过 的软和,即使有人顶撞了她,她也不再尖牙利嘴地说刻薄话来回击。周鹏酒醒后, 对她一如既往不冷不热的;她也不再去烦他,小心地侍候他的衣食住行。有哪样办 法?最后的胜利者还是阿朵—— 她怀孕了! 周家上下沉浸在狂喜之中。 只有周鹏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回到大砚七个年头了。七年前的踌躇满志渐渐失落着,他感到疲惫。大砚的生 活像一张网,紧紧地缠住他,他越来越觉得大多数人的生活不是个人意愿可以改变 的。他想,挣扎得那么苦有哪样意思呢?还不如安安心心过日子的好。别人咋个过 自己也咋个过,不就是几十年么! 也许,像他这种人之所以活得累活得苦,就是因为他无法过大多数人那种心安 理得无所作为的日子。他活着就是为了做大事,结果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改 变周围的生活,甚至也很难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他能一味地消沉下去也倒好, 可怕的是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两个极点之间无休止地徘徊奔波。 阿朵在家庭中找到了永恒的希望和动力。 他呢?要什么样的生活才能满足他呢? 比起那些贪财贪利的人,他不算贪婪。那么,他如此不快乐,究竟错在哪里? 他真的过分了吗? 如果不是他的错,又是谁错了呢? 玉兰曾一心巴望过做书生的媳妇。即使日子穷点,手头紧点,只要两个人谈得 来,有书看,那就是最有味道的日子。 如果她喜欢的那个人不是周鹏,而是别的教书先生,她真的会不顾一切去拥抱 那份清贫却充实的日子,即使跟父母闹翻,被家族抛弃也在所不惜。 换句话说,只要那个人肯像别的男人一样稍稍放纵一下自己,或者在诱惑中难 以自持,想人非非……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给他。当全白水的女人都在议论阿菊 生私娃娃的事时,她却在想:女人为了感情可以不顾一切,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 她给过他太多的机会。她已经等得尽可能的久了。可惜,他是一个有家的男人, 而且是一个正人君子。他那么干净,那么高贵,那么遥远,那么完美,她哪里有机 会把自己给他呢?她已经毫无指望地拖了七年。除了用无限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在课 堂上的一举一动之外,她连跟他说句话的机会都难找。她已经快要满25岁,即使订 了婚,也不能像别的男女还有几年自由日子可以享受。她将在明年春天出嫁。木兴 是否可靠呢?她不去想。他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姊妹各有各的家,她不必嫁到婆家 去。木兴在社会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不能做上门女婿。他用自己的卖命钱在 四方街买了个小院子作为两人的新家。结婚那天,玉兰将象征性地嫁到那个家里去。 然后,他打他的江山,她回她的娘家,过跟出嫁前没什么区别的日子。 玉兰订婚后,疏远了一切人,连紫岚要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了。她经常去金沙江 边的亲戚家。她阿爸养着庞大的马帮,她来来去去都不缺人照顾。她要回来必定是 在黄昏,走时又总是不等天亮,除了家里人外,简直搞不清她究竟在哪里。 紫岚早已看出,从黑水村回来后,阿爸的心情就一直不好。有时进他的书房, 看见他根本没有看书写字,只是呆坐着。紫岚也大了,好多话不能再跟阿爸说了, 亲密无间的父女渐渐有了距离。玉兰订婚后,紫岚去找了好多次,总是扑空。 一下子失去两个朋友,紫岚觉着了孤独。 好长日子没见赵恒的面了。学堂里谈得来的就只剩了他。她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好驱散心头的寂寞。 一天中午,紫岚带着新写的几首诗,来到赵家。赵家的门大开着。 紫岚直接进了院子,却见不着人。 “格有人在家?” 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 赵恒的房门稀着一条缝。 紫岚走到门口,听了听,没有动静。用手一推,门开了。 只见赵恒睡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知是咋个了。 紫岚走到床前喊了两声,赵恒不理。 紫岚用手揭了被子—— 原来他衣着整齐地睡在床上,睁着眼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紫岚来了气,不 高兴地说: “为哪样不理人?格是没有长耳朵?” 赵恒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两只眼睛盯住天花板发呆。 紫岚气极了,转身就走。 赵恒忽然骂道: “走!走快点,我是订过婚的人,你们躲远点,趁早!” 紫岚一怔,不由得停了步,转过身来道: “你哪里惹来的气?拿我当出气包!以后——” 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却不会动了—— 他坐了起来,绝望地看着她,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 “订婚就订婚嘛,怕哪样?”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小心地劝他。 “我不想订婚,我要到外面去读书,像你阿爸一样!”他愤怒地喊道。 她还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世上每个人都要订婚结婚,这是常理呀!但 她怎么忘得掉他的誓言,他要到远方展翅高飞的梦想? “这个结婚,那个订婚,这人生除了结婚就无事可做了。”她轻声叹道。 “你在看我的洋相?反正你也逃不脱!”他狠狠地说。 “我才不像你!”她回击道,“我不愿做的事哪个也强迫不成!” 他忽然换上了一种哀伤的口气对她说: “你格会说两句好听点的?你没尝过翅膀剪断的滋味!”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问: “你答应了?” 他丧气地说: “哪个管你答应不答应?父母把事情定了。” 她忽然充满了对他的同情。那次在茶花寺,他多么天真呵!就像一只长硬了翅 膀的鹰,满脑袋都是梦想。他还那么真诚地鼓励过她,安慰过她呢。一切都还是昨 天的事呀,他的命运就这么被人安排了!“如果他真的要结婚,我们再也不能大大 方方地交往,我受得了么?”她想到了这句话,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感到无 言的痛楚。 她惆怅地望着他,心想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要落到这一步,心中顿生凄凉之感。 “我回去了!”她说。 “不送你了。”他又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 她奔出赵家院子时,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