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堂 去往泸沽湖的路极其艰险。 紫岚他们一会儿吊在崖壁上,像在半空里飘荡的云彩;再过一会儿又落到了几 千米深的峡谷底,贴着江面蜗行,小得像一串蚂蚁。马跑得快时,颇得你四肢散架 前胸贴了后背;慢起来时,急得你心果子①上都长了老茧。 ①心脏的俗称。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两个姑娘坐在马背上,全身疼痛,脚背都吊肿了。玉兰一 边捶腰一边说: “再走不拢,我就走不动啦!” 那时,正在翻一座大山。顶峰好像近在眼前,却总是到不了跟前。 马锅头鼓励道: “最后一个坡,翻过去就看见泸沽湖了。” 紫岚埋怨道: “不要哄人了!你说了多少最后一道坡?现在还在半路上!” 马锅头笑起来,递给她一竹筒水说: “喝!喝够了好赶路。” 紫岚贪婪地猛喝一气,又递给玉兰。然后说: “我们想歇一阵。” 马锅头忙说: “歇不得!泸沽湖最美是颜色。太阳一落山,颜色就看不出来了。还有哪样意 思?” 两个姑娘只好匆匆下来,甩甩手,踢踢腿,捶捶腰,赶快又回到马背上。 马锅头牵着马继续赶路。 一鼓作气走了近两顿饭功夫,到了一片松林。 紫岚不知已在山顶,从树缝里往下一看—— 老天爷!只见蓝幽幽、绿茵茵的山围成一圈,中间镶着一大块碧蓝的宝石。比 蓝天还干净,比阴丹士林布更爽眼,透透明明,幽幽迷迷,澄澄激激……哪里是人 间?分明是天上的瑶池! 说是一块宝石,究竟有多大?紫岚和玉兰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水。 大砚坝子够大的,它跟大砚坝子比,大概也不差多少了吧? 玉兰见紫岚立着不动,就问: “看哪样?眼珠要掉下来了!” 紫岚身姿不动,幽幽地说: “天掉了一大块,落到底下去了。” 玉兰随她的方向望去,也望见了泸沽湖。却说不出话。 你道那泸沽湖有多美?恐怕连仙女也说不清。反正一到了那个地方,你一下子 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全身内外无比的干净,无比的舒畅,无比的超凡脱俗。你没 有邪念,没有欲望,没有冲动,只有静。一尘不染的镜子一样静。你也不觉得累, 心儿是轻飘飘的,呼吸是畅悠悠的,手脚无限轻柔,找不到一丝儿阴影。那泸沽湖 藏在万山丛中,无缘的人哪里有拜望它的荣幸呢?俗垢累累的人们,一辈子哪得到 过片刻的心心相印呢? 看见了泸沽湖,就开始了下山的路程。 紫岚全身心向往着那片蓝,无保留地想跃入那片蓝一一那蓝却迟迟不想靠过来。 走着走着,天一下子沉下脸,夜幕飞快地垂落下来,黄昏多么迷糊……却还是拢不 了湖边! 赶马的汉子们诡秘地说: “还早呢!月亮不当顶,到不了湖边。” 天一黑下来,玉兰开始不安了。身边跟着五个汉子,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已 经知晓了男女间的秘密,懂得天下没有几个男人受得住诱惑的。这无边的夜色,不 正是对他们最大的诱惑和许诺吗? 紫岚还不醒事。无论马儿转东朝西,她的眼只盯着那片湖,一秒钟也不肯移开。 可惜那地方现在是一片黑! 马锅头似乎看透了玉兰的心思,故意说: “你们格怕?这大山上,没有人家哟!黑灯瞎火的,野兽多得很呢。” 玉兰不说话。 他们晓得她怕了,连忙宽她的心: “不消怕。你们格信?我的话音一落,月亮就要冒头。” 两人朝上一望——果然一轮明月从山头上冒了出来。 就像耍魔术一样,明月初照,只有那片湖银晃晃亮闪闪悬浮在山间,其他景物 全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团。那水多么亮呀!那银子多么宽广!天大地大的银盘,镶 一圈黛色的边框,树影参差,恰似镂空的花纹。多么精美奢华的月夜哟! 紫岚全身心叹赏着这人间罕见的夜色,不觉已走在进村的路上了。那银海已到 了脚边。 月色如海。村路上走着孤独的行路人。他们都是男人。 紫岚感到奇怪,随口问道: “摩梭女人咋个一个也不见?咋个只见男的在路上走?” 几个马锅头一听,嘿嘿笑起来。边笑边说: “泸沽湖是女人的天堂嘛!女人用不着走路,情人自会送上门来呢。” 两个姑娘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两个姑娘不敢乱问话了,汉子们却无顾忌地说开了: “摩梭人好福气呢。想哪个就结交哪个,值得!” “你小心点!上了人家的门,当心叫恶狗咬烂你的一双脚!” “怕哪样?这个不行,可以找那个。世上的女人多得很!” “你就不怕登门的时候,遇着她正在会别人?” “让开就是了。下次再会她,到时再狠狠收拾!” 几个男人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又说: “你们刚才说的事,故事里头说过了。我来说给你们听听。” ——原来那泸沽湖边有个女神,长得又美,又特别骄傲。只要她一个眼色,所 有的男人都甘愿拜倒在她的裙子下。她特别好强,发誓要征服人间所有好男儿,以 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这样一来,她有了数不清的情人。 每一天她跟不同的情人会面。这全看她这一天的兴趣在哪个身上。 她有一个情人,也就是大砚的玉龙王子,因为住得远,难得会一次。 上次会面时,她和他约好了下一次会面的日子。但时间太久了,有那么多人带 给她欢乐,她已忘了那个日子。 玉龙王子是玉龙雪山魂魄化身,又英俊又冷傲,却十分重感情。计算着日子差 不多了,连忙骑一匹白马,越过千山万水去会女神。 就在约定的那一天,他赶到了女神家的篱笆门前。 他拴好马,在溪边洗净了脸和手,这才去推她的门。 门无声地开了。在里面,女神正和她的情人紧紧抱在一起拼命地亲嘴。 玉龙王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碎了。 他没有惊动他们,转身向外面走去。 他特有的脚步声惊醒了女神。聪明的她立刻醒悟到是谁来了。她一把推开情人 追出门来,一边追一边叫玉龙王子的名字。 可惜已经迟了。等她追到门口,已不见了王子和白马,只有一串远去的马蹄声 敲击着她的心。 女神拼命地哭啊,哭啊……她的眼泪汇成了泸沽湖,自己变成了湖边的格姆神 山。玉龙王子还是没有回来。 故事讲完了。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个奇妙的故事中了。 另一个赶马人说: “我晓得的故事跟你们不一样。好好听着哟!” 于是,他讲了另一个与女神有关的故事。 ——女神是极其美丽极其痴情的一个姑娘。她的情人是远方的玉龙雪山——一 位英俊的天神。他们很久才能相会一次,每次都舍不得分开,就像下油锅一样痛苦。 每次分手,玉龙王子都不敢看女神的脸。因为她的眼泪有可怕的魔力,她自己 却不知道。 这一次分别,她哭得特别惨。他上马之后,实在不忍心,就忘了神的忠告,回 头望了她一眼。 刹那间,白马化成一条白龙腾空而去。马蹄印下面冲出一股大水,汇成了泸沽 湖。所以泸沽湖的全形像一只马蹄。 多年后的一个中午,紫岚和赵恒为这两个故事曾有过一番争论—— 紫岚满有把握地说: “我看啊,第一个故事是女人编的,第二个是男人编的。” 赵恒不解地问: “这话咋个讲?” 紫岚打开一把纸扇扇了一阵,才慢悠悠地说: “前一个故事是女人占上风,后一个是男人占上风呀。” 赵恒心中好笑,说: “不见得。” “咋个不见得?你说!” “你是娃娃看东西——只见着表皮。我看前一个故事才是男人编的。 “为哪样?”她惊奇地问。 “很简单: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一边美化它,崇拜它,一边又想方设法 折磨它。” 紫岚想了想,心服口服地说: “你的确比我厉害。” “错了!”他笑道:“其实你才是对的。” 紫岚如在云里雾里,傻傻地说: “我被你搞糊涂了!” 赵恒鬼精精地说: “人跟动物不一样,是因为人总是把对异性的广泛兴趣努力集中到一个对象身 上。那两个故事就是证明。” 紫岚说不出话来了。 “你格服了?”他又追问。 紫岚还是不说话。 “小气鬼!”他假装不满地说:“没肚量的话,以后就不要争论。” 紫岚道: “你舌头上抹了蜂蜜,我咋个说得赢你?” 他突然没头没脑就来了一句: “这就对了!” 紫岚又是一愣: “什么东西又对了?” 赵恒这才得意地说: “周先生以前讲过,论逻辑推理能力,女同学是普遍比不上男同学的。” 紫岚气不过,恨恨地说: “清清醒醒一颗头,让你一揽就成了稀饭。” 赵恒正色道: “难得糊涂嘛!——是哪个说的?” 泸沽湖边那个村子名字很不一般——叫做乐水。 马锅头敲开一户人家,狗立刻叫起来。 马锅头对两个姑娘说: “这是拉姆家。” 进了院子,拴好马,进了堂屋,见火塘边坐着一位老奶奶,一对中年男女和五 个大大小小的娃娃。最大的正是拉姆,身材高挑,穿着百褶裙,袅娜多姿,十分活 泼大方。 紫岚朝老人一屈身,叫道:“阿奶。” 又朝中年女人叫道:“阿妈。” 再叫中年男人:“阿爸。” 拉姆大笑起来,说: “他不是阿爸,是阿舅!” 紫岚满面窘色,忙说:“对不起!” 拉姆笑着说: “我阿爸住在他自己家里呢。” 拉姆的阿妈大方地说: “我们摩梭人跟大砚人不一样,女人一辈子不嫁,男人一辈子不出门。娃娃都 靠舅舅养活,天下舅为大呀!” 紫岚这才弄明白,赶紧又向那个男人屈身敬了个礼。 马锅头们早早歇息去了。走到门口时,把紫岚她们叫到院里,吩咐着: “人家咋个安排,你们就咋个听。” 过了一会儿,拉姆的阿妈在火塘边铺了蓑衣,对两个姑娘说: “你们就睡这里。不消怕,暖和得很。” 拉姆的四个弟妹挨着阿妈,在另一方睡下了。 紫岚忍不住问: “拉姆呢?她咋个不跟我们一起?” 玉兰忙拉紫岚的袖子,示意她不要乱问。 女主人却不在意,坦然地说: “她大了,有自己的住处。” 紫岚晓得又弄错了,吓得伸了伸舌头,这才挨着玉兰睡下。 玉兰很快睡着了。紫岚却一直醒着。 她清楚地听到大门响了一下。紧接着,脚步声轻轻巧巧地通向楼上去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是什么人来了?是今晚路上走孤独路的汉子中的一个吗? 紫岚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鸡也还没有叫。 楼上那轻轻巧巧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然后,大门吱地一响,一切又复归平静。 是什么人?天黑完了才来,天不亮又要走? 那天夜里,拉姆回到自己房里,认真梳洗了一番,等着情人约萨登门。 约萨吹了一声口哨。拉姆听见了,赶紧去开门。 两个人轻手轻脚上了楼。 屋里烧着一盆炭火,暖洋洋的让人打瞌睡。 拉姆说: “一路上冷死了吧?” 说着,给约萨倒了一碗酥里玛酒。① 约萨却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拉姆。他的两只有力的大手正勒在拉姆高耸的胸 脯上。 ①摩梭人自制的低度甜酒。 拉姆的脸呼地燃烧起来。她轻轻地挣扎着,说: “饿涛鬼,等一下嘛,急哪样?” 约萨却等不及。他把头埋在拉姆耳朵后面,用嘴唇在她脖子和耳背处揉搓起来。 拉姆贪婪地嗅吸着他身上那股令人发晕的男子气息,浑身不觉已瘫软。 他的手热切地抓捏着她的胸脯。 她忍无可忍,发出一声甜蜜的呻吟。 他更加急不可耐,干脆将手从她脖子处插进了她滚热的胸间。 她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她的手挥舞着,抓伤了他的脸。他并不躲避。忽然,他 猛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颤抖着说: “你轻点,家里有客。” 两个人的身体很快合为了一体。 狂热的激情过去了。他开玩笑道: “你才穿了几天裙子①?这么疯!” “你才疯呢!”她骄傲地回击。 “是哪个有本事的情人把你教得这么疯?”他戏谑地说。 “去去去!”她扑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说:“我才十六岁,就被你教坏了!” 约萨心中很得意,嘴里却说: “不是我吧?比我强的男人多得很呢。” 他的口气酸酸的。拉姆听出来了,故意想气气他,就不开口答话。 约萨立刻变得很沮丧,脸上布满愁云。 拉姆逗他: “你是喝了梨儿醋,还是吃了豆腐渣?” 约萨苦苦一笑,愁闷地说: “你是天上的彩云,晓得要落脚在哪片天?摩梭有那么多好伙子,晓得哪个才 做得了你的长久阿夏②?” ①摩梭男女长到13岁,由大人主持穿裙礼和穿裤礼,表示已成人,享有自由结 交情侣的权利。 ②指固定的情人。双方情投意合之后,不再结交别的异性,生儿育女,形同夫 妻。 拉姆一听,心中暗喜。又故意问: “你是想和我做长久阿夏?” 约萨不回答,忧郁地望着火苗。 拉姆撒娇地扑进他怀里,用手把他的脸拨向自己,对他说: “一年四季天天来看我;红白喜事和农忙要来打帮手;儿女成家立业要拿一笔 钱过来——这是摩梭的老规矩,你格做得到?” 他用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说: “只要你不结交别人,我死都情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泸沽湖蓝得让人起疑心。 泸沽湖上的船很特别,把一整根木料挖空一个槽、做成猪食槽的样子,放到水 里,就成了猪槽船。 拉姆起了个大早。先划着船收了前一天布下的网,得了不少鱼。这才将船拴住, 背了篮子上山砍柴。 正砍得起劲,却听见一个粗粗的声音在说: “我来帮你砍。” 拉姆一看,身后站着英俊的猎人次措。 摩梭的规矩是,姑娘结交的情人越多,表明她越有透力,尊敬她的人就越多。 拉姆原本天真无邪,跟小伙子交往如鱼得水自在得很。但昨晚听了约萨的话,心却 一下子软了,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拉姆等次措猛砍了一气,装好篮子,背了柴就要走。 次措说: “今晚上等我。” 拉姆头也不回,说: “我的火塘边有人了。” 次措哀求道: “拉姆你说,我比不上哪个?你容得下约萨,为哪样容不下我?” 拉姆停下步,说: “你打的野兽堆成山,就是见不到你的人影子。我要找的人,要天天守在我身 边!” “只要你说一声,我天天守着你。”次措眼巴巴地望着拉姆。 拉姆差点掉下泪来。她伤感地说: “守了金沙江,丢了玉龙山。你何苦只守我一个?” 次措恨恨不平地说: “我要跟约萨比个高低!” 这天下午,村子里发生了一场恶战。 战斗是在村口空地上进行的。当时男男女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次措和约萨在 中间打得不可开交,两人的脸上、头上都是血。 紫岚急得扯住一位老奶奶的袖子,说: “咋个不拉开?要出人命了!” 阿奶道: “劝不得!哪个当众输了,就再也不会找另一个的麻烦了。要是有人拉,输了 的人咋个会服气?” 紫岚不敢再看,又叫拉姆想办法。 拉姆见他二人不相上下,如果自己出面站在约萨一边,就会伤次措的面子,就 对身边的阿妈耳语了几句。 阿妈拨开众人,走上前去说: “你们两个听好!一斤洋芋分两盘,哪盘多哪盘少,你两个心中有数。不消打 了,赶快回家吧!” 听了阿妈的话,众人晓得事情已有结果了,先各自散开了去。那两人也就没有 心思再打,各自回家去了。 次措是真心喜欢拉姆,但拉姆的态度伤透了他的心。一气之下,他进了朵玉的 家门。 朵玉今年18岁,长得比拉姆还漂亮,性子也比拉姆柔。 能结交次措是姑娘们的荣耀。次措前一晚才登门,第二天朵玉就骄傲得不得了。 摩梭人的田地不用修围墙,一家跟一家连成一大片。姑娘们在地里做活的时候, 叽叽喳喳吵成一大片,比麻雀的声音还吵,还尖,还亮。 紫岚和玉兰住在拉姆家,闲不住,就跟着拉姆去地里薅麦苗。 拉姆家的地紧挨着朵玉家的地。朵玉压不住心中的欢喜,一边做活一边唱: 天黑得慢哟,阿哥你走路要小心; 天亮得早哟,阿哥你出门要小心; 鸟叫的时候,我已经在等你了; 鸟要是不叫,你格找得着阿妹的家门? 拉姆失去了次措,心中很是不舍。昨晚偷偷地看,看着他去了朵玉的家。今天 见了朵玉,就想嘱咐她几句。等她歌声刚停,拉姆接着唱道: 阿哥多能干,走遍泸沽湖只有一个; 阿哥最有情,湖水干了才见他的心; 好马要有好鞍配, 阿哥要找人尖子做阿夏才对。 朵玉听了,接着唱: 花儿刚开,采了就可惜了; 马儿才跑,卖掉就可惜了; 鱼儿寸长,吃起来没味道; 姑娘才大,有了主人就可惜了。 拉姆听出朵玉在讽刺自己,又唱: 鸟飞千里总有窝; 水深千丈总有底; 女儿大了不找主, 惹事生非不太平。 玉兰听得痴了,对紫岚说: “格得了?人家的歌词多精彩!摩梭人硬是聪明,可以用唱歌来谈心呢!” 紫岚痴痴地听着,对玉兰说: “不要说话,帮我记着点,万一我记不住呢。” “我晓得。”玉兰答了一句,不再说话了。 突然,从拉姆家麦地的另一侧传来一阵歌声—— 你家的苦养粑粑格蒸好了? 你家的蜂蜜罐罐格打开了? 你家的火塘边格来人了? 是哪家稀客登门了? 唱歌的是几个姑娘。 拉姆笑着应道: 玉龙骑着白马上路了, 白水黑水的亲戚出动了, 泸沽湖水最养人, 引得来天上的鲜花呀! “太精彩了!”紫岚叹道。 拉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 “唱得不好,羞死人了!”用手蒙了脸。 那边的姑娘又在唱—— 马儿跑久了,要吃草; 麦子成熟了,要割掉; 贵客登门了,要打跳①; 好日子定了,是今宵。 ①青年男女相约围成圈子,中间燃一堆篝火边唱边跳,尽兴方散。 拉姆高兴得响亮地打了个唿哨,叫道: “村里来了两朵花,看看哪个伙子的口福大!” 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 紫岚晓得她们在拿自己和玉兰开玩笑,脸儿一阵阵红。实在不好意思了,就低 下头去装作听不懂。 “拉姆!你家客人人材好,大的像菩萨,小的像树林子里的精灵!”姑娘们大 声议论。 “小的那个脸白得很,小阿妹,你脸上搽了哪样?” 紫岚说: “哪样?搽了玉龙山的雪!” 姑娘们轰笑起来。 紫岚已经从心里喜欢这些摩梭姐妹了。跟她们无拘无束打成一片,真是难得的 欢畅。 “小阿妹,格要在这里找个阿夏?”一个姑娘开玩笑道:“我们这里的伙子能 干得很!” 拉姆道: “不要乱说!人家是读书人,哪点像你们,一个二个疯上了天!” 那个姑娘小心地摸摸紫岚的脸,再摸摸玉兰的手,嘴里叹道: “这么美的人,晓得可以美几时?不找阿夏可惜了。” 拉姆将她的手打掉,说: “人家才不像你们呢!人家是心中只装一个,白头到老做夫妻。你格有这福气?” 那姑娘想了想,说: “阿啧啧!要是不想来往了,还要在一起,格难受死?” 姑娘们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紫岚好奇地问: “你们格可以说说爱神的事情?我来这里,就是要写她的事。” “这还不容易呀?”朵玉轻松地说:“晚上来,我们好好给你说。” “算了吧!”拉姆捏了朵玉一把,说:“晚上哪个敢来?你要等次措,还会顾 别的事?” 姑娘们在地里忙了一早上,也说够了,闹够了,各国各的家去了。 午饭是苦养粑粑蘸蜂蜜。粑粑软得不得了,进了嘴就化了,好吃得要命。 紫岚和玉兰都吃了好多。玉兰说: “大砚的养粑粑不好吃,又硬又苦,没味道。要是天天得吃这样的粑粑就好了。” 拉姆笑着说: “那你带我去大砚,我天天给你做呀!” 玉兰大方地笑道: “你去我们那里,做客还可以,过日子就要命了。不信把你嫁到白水,你要不 了几天就逃跑啦!” 拉姆忙问: “为哪样?” 玉兰神秘地说: “骑在马背上看满地的鲜花,一朵比一朵好;扯一把鲜花放在马背上,一朵比 一朵掉得快呢!” 拉姆不答话,仔细回味玉兰的话,心中若有所悟。 “你听好了,要是真想去白水,我给你说个人家。你不要反悔哟!”紫岚故意 认真地说。 “不了不了!”拉姆忙说:“哪里都比不上泸沽湖,喝不完的酥里玛,吃不完 的琵琶肉①。皇帝老子不来管,想活多久就多久。我才舍不得这里呢。” ①摩梭人制作腊肉时,将整条猪一剖两半挖空腌制,味特鲜美,可长久存放。 玉兰笑着逗紫岚: “格听见了?湖光山色,才子佳人……我要是你呀,找个如意郎君,留在这里 做神仙算了!” 一语既出,紫岚立刻想到了赵恒,心头像蜜蜂刺了一下,疼起来。 “格有游巫的人逃来泸沽湖?”紫岚突然问。 “怕不会有。”拉姆一边想一边说:“人家都说大砚的山水美得很,纳西人最 爱那个地方,哪个会舍得来我们摩梭地方?” 紫岚摇摇头,说: “拉姆你不晓得,摩梭和纳西本来是一家,山太大了,来往不方便,我们那里 就叫了纳西,你们这里就叫了摩梭。你不信?摩梭话和纳西话好多都一样呢!” 拉姆说: “摩梭女人去过大砚,回来就受人尊敬。那个地方不晓得有多美呢!” 玉兰说: “再美也比不过泸沽湖。依我看,光晓得玉龙山金沙江,只算晓得了一半;没 到过泸沽湖,等于在世上白跑一趟!” 拉姆不服,说: “泸沽湖有哪样稀奇?我天天看,都看厌烦了。” 紫岚脱口吟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拉姆又说: “你在说哪样?我不懂呀!” 玉兰打趣道: “人家是女才子,在吟诗呢!” 拉姆又问: “诗是哪样东西?” 紫岚动情地说: “等我过了40岁,就来这里办个学堂,教娃娃读书认字,那才是美差呢!” 下午,拉姆来到湖边,解了猪槽船准备去中间下网。 正要上船,朵玉也来了。两个人就一起划动了自家小船。 没风的时候,泸沽湖又平又沿又细腻,像块上等绸子。不过,人间可找不到那 么大的一块绸子呀! 船儿静悄悄地前进。 朵玉忍不住说: “次措真是人尖子。你咋个舍得?” 拉姆敷衍地说: “鞋子合脚只有自己晓得,人合心了好好守着就是了。” 朵玉又说: “我看你有点不高兴。” 拉姆说: “割了一个翅膀,鸟儿咋个会喜欢?” 朵玉心软了,说: “你要是舍不得,叫他回去就是了!” 拉姆坚决地说: “好马不吃口头草。我才不偷别人的东西呢!” 到了湖心,两人各自下了网,又往回划。 朵玉又说: “拉姆,他失了你,心疼得很呢!” 拉姆忧愁地说: “我在先,你在后,你比我还漂亮,还怕拴不住他?” 朵玉接着说: “今晚上他还要来。干脆你到我家来,躲在我房里跟他相会格要?” 拉姆叫道: “你疯了?嘴里的肉为哪样要喂别人?” 朵玉忙说: “我在说笑话呢。你着哪样急?” 晚上,次措果然又到了朵玉房里。 两人见面后,亲热了好一阵子。 次措突然说:“点松明子。” 朵玉也没披衣服,赤裸着站起身,在炭火盆上点了一根松明子。 次措又说: “拿过来。” 朵玉拿着松明子走向床边。 次措惊奇地看着朵玉。她全身的皮肤紧绷绷的,就像剥了皮的新洋芋。她的胸 脯非常发达,也非常结实,像装满了酥油的小碗。她的腿又长又润,水汪汪油亮亮 的,叫人一看心就发痒。 朵玉来到面前,次措感动地说: “朵玉,你比仙女还美呢。” 这是对姑娘的最高奖赏了。朵玉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比喝了早上的露水还舒 服。 他一下子把她拉进被窝。 松明子掉在地上,熄了,冒出一股烟。 他滚烫的身子立刻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气。 她身上一热,立即活跃了许多。亲呢地说: “告诉你个事。” “嗯。哪样?” “我阿爸呀!” “他咋个了?” “我不是我阿爸生的。” “你乱说。” “真的嘛!我阿妈说的,我的亲阿爸人材好,但好吃懒做,爱发酒疯。我阿妈 恨他不争气,就告诉我现在的阿爸,说她有了娃娃。我阿爸从那时起,大事小事都 来帮忙,连件好衣裳都没穿过。他家那边也有一大群娃娃,靠他这个舅舅养活。他 一辈子两头顾,没享过一天福呢。” 她说得很动情,他也听得很动心。等她说完了,他轻轻贴近她的耳朵说: “给我也生一群娃娃格要?我不想像你亲阿爸,一辈子无人心疼。” 朵玉心里一热,打开了心门说: “交阿夏最难得是交心。我也跟你实话实说,我没有人家拉姆聪明,等我老了, 难看了,你格还耐烦理我?” 次措听到拉姆的名字,心口就像被戳了一刀。他忍住心酸,强摆出笑脸,坚决 地说: “朵玉,你看着,我要让全泸沽湖的女人都嫉妒你!” 泸沽湖边的伙子不愿意轻易暴露与恋人的关系,除了晚上自由出入,白天很难 登姑娘的门。前半辈子是女人捧着男人过,生怕他们逃掉,更怕他们变心,想方设 法拴住他们。下半辈子,一切又倒了过来:男人急于找到归宿,顶门立户,扶持后 代,他们迫切地需要儿女,需要被承认,被接纳,被人疼。 朵玉觉得,次措跟拉姆一样,还没到收心过日子的年龄。他说得再好听,也不 过是说说而已。小伙子在姑娘面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图个高兴,不可当真。再 说次措的人材数一数二,性子又高傲,能做阿夏已经不错了,哪里敢图生儿育女? 好猎手的家倒是不愁吃穿,但老命吊在野兽的嘴巴上,不把稳呢!也就没把次措的 话放在心上,只想着好一天是一天,让他高兴就算了。 玉兰到了泸沽湖边,看见别人相亲相爱过日子,平静的心潮重新汹涌起来。她 一闭上眼就拼命去想结婚后的日子,想木兴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接触,想两个人 同床共枕的所有细节。不想则已,一细想,只觉得全身发热,心口像猫抓一样难受, 一天到晚坐立不安。如果木兴在身边,她会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抱的!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了个十分稀奇的梦—— 玉兰没穿衣裳,光着身子在泸沽湖边跑。 泸沽湖多蓝呵!比一尘不染的天空还亮,还柔软。她忍不住扑向它,却扑不进 去,好像那湖水有反弹的力,把她接住了又抛开……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风摩擦着身体,多么畅快!她的前胸甩荡着,有一种很 舒服的痛感。她意识到自己是赤裸的,却丝毫没有感到羞耻。她感到乳房又胀又痛, 就跪在水边,将胸脯浸在水里。 忽然,她感觉到一个人在向自己靠近。 她使劲喊:不要过来!不要…… 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靠近了她。她感觉到那是一个赤裸的男人。当他的前身与她的后身贴在 一起的时候,她瘫软了,像中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 他那么高。他的身体贴着她,头颅却可以从她的头顶俯下来,吻住她的嘴唇。 她感到全身心的震颤。他是木兴吗?木兴可不喜欢那么长的吻。他的吻急促焦躁, 进攻性强,就像一根火柴,腾地—下燃起满天大火。这个人的吻却像饮酒,慢慢地 让她的身体一寸寸迷醉,欢畅,心荡神驰,每一个细胞都如花瓣一样张开……她想 推开他,但那个吻太令人痴迷了,她舍不得。 然后,他放开了她,向水里走去。 她只看见了他的背。但已经认出他是周鹏。 她立刻羞惭地抱住胸脯,朝他叫: “你不要走!” 他却不理她,依旧一边走一边说: “你要的东西我没有!” 她绝望地喊: “够了!够了!我不要。一样都不要!有刚才那个足够了!” 她跳起来追赶他,跟着他朝深水区去。 眼看要抓住他了,却差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不停地说: “转过身来给我看看!” 他却只扭过头来,说: “我不是男人。” 她不甘心,一咬牙,甩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她觉得不舒服。又粗糙,又凉,像摸到了蛇…… 一看,他腰以下的身子被捆在一个麻布口袋里! 她哭了,拼命扯那个口袋,却扯不下来。 这时,木兴雄纠纠气昂昂地跑过来,朝周鹏头顶吐了一泡口水。周鹏晃了几晃, 化成了一滩水。 然后,木兴一把抱起她,朝岸上走。 她大声哭着,挣扎着,吼着: “我恨那个口袋!千刀万剐的口袋!” …… 从梦中醒过来,玉兰觉得羞愧难当,丢尽了脸。咋个会做这么羞人的梦,还脱 掉了周先生的衣服?她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连紫岚无意中压在自己身上的手都不敢 去拿开。她一遍遍骂自己:你还有什么脸面见紫岚?真恨不得地上开一条缝,自己 好整个地钻进去。 怪的是,做了这个梦后,眼前就只有周鹏的影子,木兴的样子一点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一早,拉姆才起床,一出门就遇见了几个姑娘。 “你们去哪里?” “阿格玛死了。我们去看看。” 紫岚和玉兰跟出来问: “哪个死了?” “摩梭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紫岚眼望着她们去了,转身问拉姆: “阿格玛是什么人?” 拉姆闷闷地说: “进去再讲。” 一进院子,拉姆大声说: “阿妈!阿格玛死了!” 拉姆的阿妈脸色煞白,跑出来问: “格是真的?” 拉姆没有回答。 阿妈双手合十,喃喃道: “要遭难了。要遭难了。” 拉姆拉了紫岚一把,说: “来,我讲给你。” 泸沽湖一角的水心有个小岛,岛上只住着一户人家。那人家只有一个姑娘住着, 她的名字叫阿格玛。那个岛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一颗珠。 阿格玛的阿妈是大砚那边的纳西女人。听说为了避难才逃到泸沽湖边,不敢与 人相处,就在当时还无人住的一颗珠住了下来,生下了腹中的娃娃。 阿格玛是泸沽湖边生下的娃娃。入乡随俗,长到13岁,阿妈让她跟村里的娃娃 一起行了穿裙礼。 没过多久,她阿妈病死了,剩了她一个人。 阿格玛是行过穿裙礼的。所以,她有任意结交情人的权利,男人们也有登门求 爱的自由。 泸沽湖边的女人都有苹果一样鲜艳的脸蛋,阿格玛却自得像团雪。泸沽湖边的 女人都有挺拔摇曳的身材,阿格玛却像一棵刚发芽的小柳树经不起雨打风吹。泸沽 湖边的女人只要有饭吃就不会生病,阿格玛却像她的阿妈一年四季病歪歪的。 泸沽湖边的男子英俊健壮,他们历来喜欢那些比大砚马更有耐力的健康女人, 尤其是那些经得起揉搓的、酥油般芳香的黑红俊俏的女人。 但是,所有的男子都迷上了病歪歪、白煞煞的阿格玛。 他们并没有说过自己喜欢阿格玛。但是,他们的情人跟他.们睡在一起时却清 楚地看见了夹在中间的阿格玛的影子。 姑娘们咋个会服气?阿格玛凭什么?就凭那个病歪歪的样子,为哪样夺走了小 伙子们的心?摩梭姑娘都不是输不起的小心眼之流,但是,要输也要输给一个绝世 美人才甘心呀! 于是,湖边的姑娘都恨上了阿格玛。 小伙子们说阿格玛的阿妈给她留下了一只祖传的翡翠镯子,那物件代表着她神 秘的身世。那镯子有灵性,会给一方水土带来安宁和吉样。 也有大胆的伙子登门去会阿格玛。阿格玛对他们很友好,她把那只神秘的镯子 拿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之后,对她的非分之想就变成了全身心的膜拜。 于是,湖边有了传言,说阿格玛是女神转世。 阿格玛依然不与任何人往来。她在湖边种了一块养子,一块洋芋。但是,她的 地从来用不着亲自动手,湖边的伙子会自动替她劳作,心甘情愿帮助这位无亲无友 身世凄凉的姑娘。 每个姑娘都可以在情人的怀中撒娇,也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但如果她们说了 阿格玛的坏话,就会被情人鄙视。 阿兰是梅花村最美丽的姑娘。小伙子们为了结交她,跑到遥远的四方街买来银 耳环送给她。不论她家有大事小事,只要放出风去,前来帮忙的伙子会堵住进村的 路。 有一回,阿芝看见自己的情人在阿格玛地里干活儿。本想说几句风凉话,想想 还是忍了。从这天开始,她的情人跑了三晚上,都被关在门外。第四天,他还是耐 着性子来了。这一回很轻易就进了阿芝的房门。阿芝逼问他跟阿格玛睡过没有,她 的情人半天不吭气。阿之气极了,就骂阿格玛不要脸,只要是男的,她全要。等她 骂够了,她的情人也变得冷冰冰的,两个人虽然住在一起,却没有了味道。从那以 后,她的情人再也不来了。不光他不来,所有的伙子都不再登门了。又过了一段时 间,小伙子们才重新登门。但阿芝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幽会特有的甜蜜和 幸福滋味再也没有出现。 阿芝的事给了女人们一个教训: 不要去伤害男人们真心维护的东西。 时间一长,姑娘们也就习惯了阿格玛的存在。当然,在每个姑娘的内心深处都 有深深的疑虑。她们怀疑自己的阿夏跟阿格玛有一手。她们甚至怀疑阿格玛有迷惑 男人的妖术,只要一次就可以让他们上瘾。但慢慢地,她们体味出她的存在并没有 对她们的幸福构成真正的威胁。 奇怪的是,泸沽湖边一切可怕的凶恶事件渐渐消失了。这当然与男人们有关, 因为绝大多数骇人听闻的事都是男人干的。自从有了阿格玛女神,湖边一下子清静 了,安宁了。没有人生大病,没有人凶死。 新的传说开始流传开来。人们说阿格玛真的是女神转世,她一人把世间的病痛 全部担在自己身上,才免了全坝子的人受苦受难。 姑娘们当然还在嫉恨她。但大多数人都默默地信仰她了。就算姑娘们,也免不 了悄悄地崇拜她。 等阿格玛满30岁的时候,那些恨过她的姑娘带着自己的情人和儿女,成了她最 虔诚的崇拜者。 新长大的姑娘和伙子们是在她的祥光笼罩下长起来的,他们把她当成女神,对 此深信不疑。 谁能把泸沽湖和女神阿格玛分开来想呢? 但她却突然死了。她抛弃了泸沽湖这人间天堂,抛弃了信仰她的男男女女老老 少少。 阿格玛的死对摩梭人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沉默了。 泸沽湖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