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箭 紫岚的弟弟两岁了。 就在这一年,大砚坝子流行一种瘟疫。先是周老先生染病去世。紧接着赵雨村 也病倒在床,人事不省。 赵恒妈手足无措,四处带信给亲戚们,让他们到赵家来商量个办法。 赵恒的姑妈先发了话: “天大地大,没有孝字大。赵恒是独儿子,咋个也要喊回来服侍他阿爸几天才 对。” 他舅舅也说: “干脆把他叫回来,在他阿爸眼皮底下把喜事办了算了。红事一冲,他阿爸说 不定还会好呢!” 赵恒妈迟疑了一阵,皱着眉说: “这娃娃今年才考进了东陆大学,他阿爸稀奇得不得了,他早就说过,就是有 天大的事也不能拖累娃娃。” 他姑妈抢着说: “说归说,做归做。父子一场,咋个舍得闭眼?又不要他出力费劲,行个礼, 拴了素,女方就可以明明白白住过来,你进进出出也有个帮手,他阿爸晓得了还会 不高兴?” 他阿妈让亲戚说动了心,心中有了主意。先请东巴择了吉日,又托牛家跑昆明 的马帮带了口信,让赵恒马上赶回大砚。 哪知马帮才上了路,这边赵丽村就不行了。 赵家人慌了手脚,立刻派人去女方家说明情由。 和玉芳一家都巴心巴肝盼着这门亲事早点办,别的不图,只图对方是个知书识 礼的人家,不用受粗俗男人的气。那玉芳姑娘是个极温柔明理的人,她听了赵家的 情况后,表态说: “你们的意思我听出来了。我迟早是赵家的人,他家有难处,我不能不出来承 担。就按你们的意思办,赶紧收拾了好上路。” 赵恒妈哭道: “玉芳,你是我赵家的思人,我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 玉芳也落下泪来,将赵恒妈扶起,安慰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赶紧上路才是正事。” 那边,赵家一帮亲戚早已备好香案,一切按平时婚礼的需要安排停当,只等新 人进门。 新人的队伍终于来了。 赵恒的姑妈迎上去说: “新姑娘,这是装在素篓里的素绳,是我家赵恒的。你拿好!” 玉芳接了那根牦牛皮绳,和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根一起拿给了东巴。 东巴将两根素绳拴在一起,再放人赵家的素篓内。焚香,念经。 从这一刻起,玉芳永永远远成了赵家人。 赵恒在路上一路紧赶,只盼着父子能见最后一面。 好容易风尘仆仆赶到了大砚。才进了巷子,心就直往下沉。真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是看见了自家门上的白对联,格会受得了? 他停下脚步,暗暗算了一下日子。 十天了。如果是第三天出的殡,今天正好赶上阿爸的一七①! ①纳西凤俗,埋葬亲人七天后重新垒一次坟,并摆宴请客。 这样一想,只觉万箭穿心,大叫道: “阿爸——” 一头朝着家门猛跑。 猛然间,一片红光闯入了眼帘。 他吃了一惊,以为看错了,停下脚步定睛一看—— 只见家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和喜联,亮堂堂金闪闪,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推开院门,第一眼就看到阿爸书房 里那张藤椅搬到了院心,阿爸正躺在上面晒太阳呢! 他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大叫道:“阿爸!” 双膝已跪在阿爸跟前,痛哭起来。 赵丽村这天一早就有预感,觉着独儿子今天一定要到家。不管众人如何劝,他 非要坐在院子里等儿子不可。赵恒妈拗不过他,只好把藤椅给他搬到了院心。赵丽 村又催赶紧杀鸡煮火腿,忙得玉芳和阿妈脚不点地。赵丽村这才耐住性子,坐在院 子里等儿子。 猛听得独儿子叫“阿爸!”赵雨村又悲又喜,一把抓住儿子的两臂,还没说话, 眼泪滚滚而下。想到差一点做了阴间的鬼,根本没指望父子还能活着相见,不觉大 恸,哽咽道: “我的儿子!总算又见着了!” 言罢,伏在儿子手中大哭起来。 灶房里的阿妈被惊动了,叫了声:“格是我儿子回来了?”丢下手里的东西就 往外跑。 玉芳一听赵恒回来了,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躲在灶房里也不算回事, 犹豫再三,还是跟在婆婆后面到院子里来。 才进院子,就见他家三口抱成一团,哭得惊天动地。心中一阵感动,也落下泪 来。想上前去劝公公几句,又想到自己刚进门,不便说话,就静静地站在旁边陪他 们落泪。 赵雨村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推开儿子的手大声问: “玉芳呢?玉芳你在哪里?” 玉芳默默走上前来,一直走到赵雨村跟前,才低声道: “阿爸,我在你面前。” 赵雨村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抓住玉芳,努力地说: “阿恒!这是你刚进门的媳妇。” 赵恒毫无思想准备,猛听说自己的媳妇已经进了门,心中一片茫然,只是呆呆 地看着她。 赵恒妈颤颤地说: “你差点见不着你阿爸了!多亏了玉芳进门,才冲了这场灾,把你阿爸从阎王 那里冲口来了!”说着便用爱怜的目光去看新姑娘。 赵恒想起紫岚,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两眼开始发黑。 赵雨村见儿子神色大变,忙认真地说: “阿恒,我们一点也没有骗你的意思!这台婚姻是大吉大利的事,都是为了我 这个老倌!玉芳一进门,捡回我一条命。你说,这婚姻该不该结?” 赵恒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听出了事情的缘由后,虽有满腹苦水,却强作笑容道: “该!哪个说不该了?” 赵雨村这才放了心。 赵恒妈又叮嘱道: “阿恒!女人过日子比男人苦呢!你要多心疼她。你媳妇是我赵家的救星,她 一来我家就走红运呢!” 玉芳红了脸,说: “阿妈这话说不得的。我算哪样?”又扫了赵恒一眼,“我去烧水,让他好好 洗个脸。” 说罢,转身朝灶房去了。 饭桌上,阿妈将事情的始末细说了一遍。赵恒一面听,一面端详着自己的新姑 娘。 她在姑娘中算是高个子,长得十分健壮。眉眼很平常,嘴稍稍大了点儿,嘴唇 厚厚的。说不上动人,却十分善良淳朴。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长长的, 又憨气又妩媚。 一边看玉芳,心里却涌现出紫岚的影子来。 跟玉芳比,紫岚十分娇小。她的眼睛会说话,鼻子耳朵嘴也会说话。一会儿欣 喜若狂,一会儿愁眉深锁。一喜一怒一举一动都令人神魂颠倒,谈诗论画更是令人 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走了差不多三年了,都说女大十八变,也不晓得她变成了什 么模样?还像小时候那么聪明可爱吗? 心中一边把两人作了对比,一边就在感叹: 唉!为什么你不是紫岚?为什么我赵恒的命就这么苦?老天既叫我懂了她,为 什么不叫我陪她一辈子?那有福陪她的人,又格会懂得珍惜她? 正想得入神,玉芳开口了: “你回来就好了。等吃了饭,把你的画挑一张好的出来,就挂在新房里吧。这 些天来看新房的人多得很呢。” 一家人吃罢饭,就来到赵恒房内。 床底下还摆着赵恒专门装画的那口大木箱子。玉芳一边帮他挪箱子,一边说: “你不在家,我们从来不动你的东西。” 赵恒亲自开了箱子,抱出一堆画放在桌上。 赵雨村说声“三年没看了”,饶有兴致地打开一张细看起来。 玉芳看见箱子底还剩一幅画。那画与众不同,卷起来后用红丝带细心捆扎着。 赵恒刚想关箱子,玉芳道:“等一下!”过来就去拿那画。 赵恒叫声:“不要动”,关了箱子。 赵丽村道: “有哪样稀奇的?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说着过去揭了盖子,拿起那幅画,小心解开,再展开。—— 竹林间两只燕子正在飞旋,林间叉出一两枝红梅,枝头染着雪花。漫天里雪花 片片,却觉得春风扑面暖人肺腑。 玉芳叫道:“就这张好!”眼望赵恒,眼里饱含赞赏和欣悦。 赵丽村道: “嗯,连新房里的画都是早备好了的,你这娃娃有心眼呢!” 赵恒妈找来了钉子,就要将画挂起。 赵恒道: “重新挂一张嘛!这张我有用处的。” 玉芳惊讶地望着赵恒,满脸不解的表情。 赵雨村说: “管你有哪样用处!玉芳喜欢了,就随她嘛。这是你两个的新家,她也作得主 的!” 赵恒当年画这幅《春燕》,一是跟紫岚赌了那么久的气,特意向她道歉;二是 为了表明比翼双飞的心愿。当时一口气画了两张,一张送给了紫岚,另一张自己珍 藏着。当时他根本没把那遥远的婚约当成一件事,心想着只要自己和紫岚心心相印, 有耐心,肯努力,好事自然会成。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自己乖乖成了有妇之夫, 这幅画反而成了伤。0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呀。睹物伤情,又不便明言,只好不再 说什么,任凭他们处置那画。 玉芳成亲那天,紫岚推说不舒服,没去作客。听说赵恒回来了,真恨不得立刻 见他一面。纳西人有规矩:姑娘成亲后,所有的女人(怀有身孕和有孝在身的除外) 都可以去看她的新房,从被子到褥子毯子衣服碗盏一一摸遍,品头论足,互相攀比。 紫岚与玉芳是远房的表姐妹,去看新房更是名正言顺。紫岚再也按捺不住,得了消 息的第二天一早便去了赵家。 来开门的正是玉芳。 紫岚一见玉芳,亲热地叫了声:“表姐!”心里却酸酸的,脸上挤不出一点笑 容来。 玉芳惊喜地说: “表妹,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拉住紫岚上下端详。 赵恒妈在里面喊。 “格是亲戚来了?赶快请进门呀!” 说罢,一直往灶房去,照规矩给客人煮一碗糖鸡蛋。紫岚一边四下张望,一边 强压下心头的悲哀试探道: “咋个不见新姑爷?” 玉芳柔顺地笑笑,说: “到老同学家去了,过一阵就回来。” 紫岚一听赵恒不在,反而定下心来,稳住神说: “去看看你的新房。” 玉芳在前,紫岚在后,相跟着去了新房。原来那新房正是当年赵恒住的那间房! 紫岚一边走,一边就想起赵恒订婚后倒在床上生闷气的情景,心中只觉有一把 刀在割。 一进门,紫岚控制不住自己,一眼就扫见了新床。 只见香案在中央,一左一右各摆一张木床。红花被子红毛毯,白土布织花单子, 单子上各绣一幅鸳鸯戏水的图案。 这一看,心中又恨又悲,犹如万箭穿心,从头凉到了脚底板。 屋子里光线很暗,玉芳没察觉紫岚的变化,拉着她在床沿坐下了。 紫岚轻声说: “玉芳姐,你有福,找着好人了!”眼泪却在眼眶里转。 玉芳脸上流露出新婚的喜悦和羞怯,兴奋地说: “好不好还难说,要看以后呢!” 紫岚掩饰地将头扭向一边。 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幅再熟悉不过的《春燕》! 一刹那,她心中涌起无数个疑问。为什么他也有这幅画?为什么两幅画一模一 样?为什么他要把这幅画挂在另一个女人新房里?为什么…… 她呼吸变得急促,双眼又一次模糊起来。 玉芳见她目不转睛盯着画看,心想:连她都着重的东西,想来是差不了。忙说: “光线暗,我们过去看。”说着拉着紫岚站起身来。 紫岚像一截木头被玉芳拉到画前。玉芳说: “这画是我选的,我要挂,他硬是舍不得呢。” 正在这时,赵恒一脚跨进门来。恍惚见里面有两个女人,就问: “有客人哪?” 玉芳道: “说客不是客,是我的亲戚,你的熟人。一见就晓得了。”说着将紫岚朝前一 推。 赵恒刚进门时,紫岚也没认出他。三年了,他变得那么高大,肩膀也宽宽的, 有了男人的样子了。没想到一别到今日,她需要仰着头才看得见他的脸了。但他一 开口,她立刻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一下子心神大乱。冷不防被玉芳推了一把,差点 栽到他身上。 刹那间,四目相对,赵恒惊呆了! 难道是周紫岚?! 两个人都停住了呼吸。 玉芳笑道: “女大十八变。紫岚,连同学都认不出你了!” 紫岚乱了方寸,掩饰地说: “我还有事跟大妈说,还是让新姑爷陪你吧!”说着就要出去。 玉芳一把抓住她说: “表妹,今天你咋个都要吃了饭才准走!做了女学生,表姐不识字,说说话总 可以吧?” 赵恒进退两难,一时不知该咋个办才好。 紫岚灵机一动,装作满心欢喜的样子说: “我留下就是了!三个人都在这里闲,哪个帮大妈洗菜做饭?” 玉芳一听,就不再拉她,由她去了。 赵恒过意不去,担心地说: “人家是客,咋个好麻烦她?” 玉芳大方地笑道: “自家表妹,又不是外人。” 赵恒也就无话可说。 紫岚在赵家吃了晚饭,天擦黑才回到家。 她一言不发走进自己那间房,开了箱子,拿出那张《春燕》就要烧。 千恨万恨,不恨他娶了别人,只恨他居然把《春燕》献给了另一个女人! 炭火红红地映着。她一次次伸出手,又一次次缩回来。 人家早就变心了,你咋个还舍不得呀?烧! 她一边骂自己,一边硬着心肠把手伸过去—— 呼地一下子,一张宣纸卷起来,抽搐着,转眼成了灰。 紫岚万念俱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哭起来。 赵恒趁屋里没人,取下那幅《春燕》藏了起来。 玉芳一进门,发觉不见了自己喜欢的画,赶紧问: “那张画呢?挂着多好看,咋个不见了?” 他装作轻松地说: “我以前的同学喜欢,我就拿给他了。” 玉芳不高兴地说: “这些人!咋个连人家新房里的东西都敢要?” 赵恒忙解释道: “他是拿去昆明给当官的送礼!我的东西人家看得起,已经是抬举我了!” 玉芳还是不甘心,不满地说: “要张别的不行呀?偏要这张!”声音里含了哭意。 赵恒一下子可怜起玉芳来。他体贴地说: “怕哪样?我这就给你画张更好看的。” 玉芳还是嘟着嘴,坐在床沿上生闷气。 赵恒心中很是不忍,忙找了一张好纸,说声“我现在就画”,挥毫一阵涂抹。 玉芳气了一阵,见他画得专心,忍不住了,就悄悄走近去看。 只见一丛大红牡丹上落着五六只姿态各异的蝴蝶,就像要飞起来一样;那翅膀 才叫真,粉嘟嘟的好像可以摸到,不由得赞叹道: “画的像真的一样呢!” 赵恒回头一笑,又专心画他的蝶。 玉芳又问: “画那么多整哪样?” 他头也不抬地说: “光有你我就够了?我是在祝我赵家子孙兴旺嘛!” 玉芳听得心花怒放,温柔地说: “你先画着,我给你端碗茶来。” 说罢,拿了桌上的空茶碗出去。 赵恒这才舒了口气,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自言自语道: 赵恒啊赵恒,想不到你学会撒谎了!嘴里说着胡话,脸都不红一下,脸皮快要 有城墙厚了! 想着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鹏苦心经营的大砚中学一天比一天热闹,学生也增到了近二百人,在省内有 了很大的影响。 但自从与玉兰在四方街相见如路人之后,周鹏那颗饱受折磨的心终于沉落了。 他不再想留学时的人和事,也忘了自己曾是一代风流倜傥的才子。《白话纳西故事 集》已经彻底丢进了尘土堆。书架上的书也无心去碰。没有幸福,没有幻想。他全 身心要学的是怎样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砚纳西人。 小儿子阿龙的出世给全家带来了无穷的新希望。特别是阿朵,兴奋得像个新娘, 一天到晚捧着宝贝儿子舍不得放下,对周鹏的冷淡也就越来越不在意了。紫岚已长 大,不可能像儿时那样绕膝承欢,父女间自然疏远了许多。 说实话,周鹏并没对阿龙抱太大的希望。他清楚地知道,像紫岚这么资质出众 的娃娃也摆脱不了命运的重压,阿龙的前途又好得了多少呢?就算男女有别,女子 的路途没有男子宽广,那么自己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上过京城留过洋,还不是 一辈子窝在大砚,充其量不过当了位教书先生而已!人家有的欢乐自己没有,人家 有的享受自己没得到过,除了学堂里那些学生,这辈子还有哪样想头? 紫岚发觉阿爸这两年老得太快了。他每天的第一要事就是去学堂,即使病得起 不来也要拖着步子去学堂,没有一天间断。回到家要么就练书法篆刻,要么就独自 喝一壶小酒,任何人都不理。从来都要紫岚说“阿爸,该理发了”,他才进理发铺。 每月的薪水拿到手,一分不留全给了阿朵。紫岚看不下去,在旁边说:“阿爸,你 身上一文钱不带不方便呀!”阿爸却说:“拿着也没有用,想不起来买什么东西。” 穿衣服也从不过问,阿朵做了,他就穿,颜色、式样从不多问一句。紫岚觉得阿爸 穿浅色衣服更显神采,但阿朵总是给他买酱色和藏青色的布料,一穿上那种闷死人 的衣服,阿爸显得又老又木,难看死啦!可阿朵还高兴地说:“这样子看上去稳重!” 每次去理发铺,阿爸伸出手,阿妈数出那个数目的零钱放在他手心,紫岚觉得阿爸 是在作贱自己!一个养家糊口的男人,一个读书人,怎么可以侮辱自己到如此地步! 玉兰这几年很少住在大砚。 从泸沽湖回来后,她发现了四处奔波的乐趣,一个月不出门,全身就像长了刺 一般坐卧不宁。木兴那里是去不成的,军队里全是些光棍男人,见了女人恨不得吃 下肚去,木兴决不允许玉兰去冒这样的险。再说战场上的人生死只隔一张纸,身边 带着女人,必然磨损大丈夫的意志。玉兰丈夫在外,没什么拖累,娘家有花不完的 钱,只要她高兴,阿爸阿妈自然无话可说。每次出门两三个月,又回来住上十天半 月,日子还新鲜有味。 最近这次回到大砚,她却不愿意住在家里了,说什么也要搬到自己那个木家小 院去住。 阿爸阿妈不放心,咋个说都不同意。 玉兰只好用话说他们: “你们格是怕我损了这个家的名声?我又不是一个人住,你们喊几个女人守住 我得了!” 阿爸阿妈晓得女儿青春独守的痛苦,听她把话都说绝了,就不好拦她,暗地里 请了两个帮忙做活的中年女人陪她住了过去。 玉兰每到一个地方,只买一样东西:书。每次买一大捆,回来后就靠看书打发 日子。 这一次不凑巧,她刚去了拉萨,木兴却回来了。 木兴已经当了师长,胡子拉碴的显得稳沉了许多。这次好不容易得了官,快马 三天赶回大砚,却没有碰见玉兰,心中很是扫兴。 玉兰的娘家人见女婿做了大官回来,高兴得心花怒放,将他上宾一样捧着,天 天山珍美味伺候着,好酒好肉款待着。 木兴见媳妇私自出了远门,心中很不高兴。这次回来,本是有难言之隐要跟她 商量;她不在,跟她的娘家人又不能说,胸中总觉得闷得慌。使在岳父家吃,却一 个人住在本家小院里,想着当年两人相守的种种乐趣,更觉日子难熬。 这一日躺在床上,正想着该上路了,突然一阵马铃叮当,大门一响,走进一个 人来。 木兴连忙起身,从窗子上往外一望—— 一个憔悴的年轻女人直朝正房走来。不是玉兰是哪个? 木兴不敢相信,跳起来就往外冲。 那边的玉兰见大门没上锁,心中正在诧异。冷不防冲出个男人来,吓得她两腿 发软差点瘫在地上。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木兴。 两人一时百感交集。脸上都堆着笑,心里却只想哭。 还是木兴先开口道: “你咋个就回来了?” 玉兰苦苦一笑,无力地说: “才上路就不顺,大雪封了山,只好又折转来。” 木兴见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心中涌起无限爱怜。小心地捉住她的一只手,捏了 担,伤感地说: “你咋个变得这么瘦?” 玉兰鼻子一酸,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柔柔地望着木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木兴扶着她走进堂屋,先安顿她坐下,又要生火做饭。 玉兰说:“我要先去解手。”想站起来,脚却使不上力。 木兴忙丢了手中的柴火赶过来问: “你咋个了?” 玉兰艰难地笑了笑,说: “我拉肚子,已经好几天了。” 木兴忙扶住她,说: “我扶你去。” 玉兰挣扎着说: “咋个好意思?” “怕哪样?”木兴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就往后院走。 一躺在木兴的怀里,玉兰只觉得千斤绳索一下子解脱开来,轻松得要昏过去。 三年了,他还是跟自己那么亲么? 纳西人的厕所,不过是在菜地边上随便搭个草棚。到了那里,玉兰硬要木兴出 去。 木兴说: “我是你男人,死了还要埋在一起的,何消讲究?”偏要抱着她屙。 玉兰实在忍不住了,又叫木兴放下她,转过身去。 这一回木兴没有反对。他转过身去站好,又叫玉兰从背后抓紧自己的两条腿, 怕她太虚弱,一头栽到粪坑里。 玉兰拉的都是水。木兴听见了,着急地说: “要好好整两副药给你吃了。” 玉兰的泪就淌了下来。心想:这夫妻就是不一样啊,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 等玉兰解完,木兴一把将她抱回了卧房,不由分说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玉兰说: “好不容易在一起,还是说说话好。” 木兴按住不让她动,说: “先睡一觉,缓过来了再说三天三夜也随你。” 玉兰只好闭上眼睛。 木兴这才轻轻关了房门,回到院子里抱柴生火。 玉兰在屋里无力地叫道: “先烧点水,路上跑脏了,我要洗。” 木兴在军队里有拼命三郎之称,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很受下属敬重。 军人嘛,两只脚分别踩在生死界上,大家对此都看得很开。只要有机会,偶尔 放纵一下也是常事。 木兴却不同。有好酒决不放过,女人却从不沾。 木兴手下有个副营长,养着个相好。那女子以前在成都唱川剧,被有头面的大 人物盯上了,不得已跟了那个副营长跑到云南来。云南人不喜欢川剧,那女子英雄 无用武之地,一时找不到事做,只好找了个清静处住了下来。那女人生得十分惹眼, 副营长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用自己的卖命钱养着那女人。世面上的不良之辈都想 打她的主意,却惧于她那位带枪的骑士,都不敢惹她。这女人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太 平日子,哪晓得过年前打了一仗,那个副营长阵亡了。副营长一死,就等于断了这 女人的生路。她一时无了依靠,找到木兴面前,一言未发,从胸口拿出一把剪刀就 往心口戳。 木兴大惊,忙将女人抓住,夺了她手中的剪刀。那女人情急之下,在木兴手上 狠咬了一口。正好警卫员赶来,才帮着制服了那女人。 木兴对警卫员说: “腾一间房子给她住,要好生服侍。” 那女人一边被警卫员推着往外走,一边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说: “狗日的!他就是为你们这些当官的卖了命!等老子变了鬼再来收抬你!” 木兴的军营里住着个如花似玉不明身份的女人,男人们哪里还安得下心?有事 无事总要跑几趟,只想跟那女人有点戏唱。眼看着到了年三十,军队上要聚餐。木 兴怕男人们喝醉了对她无礼,不敢让她来吃年饭,只吩咐炊事员给她单独备了几样 菜送到房里。过了一会儿,那女人要酒。炊事员想她背井离乡孤苦无靠十分可怜, 就给了她一瓶酒。 木兴见大家吃得高兴,想起那女人的孤单凄凉,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由得走到 那女人房里来,想安慰她几句。 那女人呆呆地守着一桌菜不动。哪里有心思动筷子?见有人进来,干脆不理不 睬,将头扭向墙壁。 木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想起那副营长叫王文,就叫了声: “王文嫂,过年好呵!” 那女人也不让座,气哼哼地说: “我跟他没拜过堂,称不上嫂!” 木兴十分尴尬,径自坐下,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送你点路费回老家去。” 那女人恨声道: “你倒是菩萨心肠呀!可惜我回去也只有饿死。” 木兴忙说: “你可以做个小生意,本钱我拿给你。” “哼!”那女人冷笑道:“你有本事,帮忙就帮到底哟!莫非你要跑到四川来, 养活我肚里的娃儿?” 木兴吃了一惊,追问道: “你说你已经有了娃娃?” 那女人“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 “有了又咋个?我多活一天,他也多得一天日子过;等我活不成了,他还不是 就完了!” …… 也许就在那一刻,木兴与春草的缘分就注定了。那以后,木兴与春草一直是人 们时时挂在嘴边的话题。 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猜想。说木兴乘人之危的有之;说木兴贪色忘义的有之;说 春草水性杨花的有之…… 不管别人咋个说,反正木兴和春草住到了一起,而且在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姓 木的男娃娃。 在木兴心里,早已把春草当作了妻子看待。说句良心话,男人对女人的怜悯是 有分寸的,如果她不是美仑美奂的女人,就算他同情她到了极点,也不至于要把自 己的生死牌跟她的拴在一起。他决定要她一辈子,一是出于男子汉怜香惜玉的本性, 再就是凡人都抗拒不了的爱美之心。春草是个女人味十足的人,跟玉兰相比,她更 甜,更娇,更能侍弄得男人神魂颠倒飘飘欲仙。她对他仗义收留她由感激而生爱, 而她报答他的方式就是拿出全部热情来跟他亲热。虽然她怀有身孕,他们不能经常 同床共枕,但每一次她都让木兴充分尝到了做一个男人的乐趣。他不觉也生出对她 的依恋来,几个月过去,木兴竟一天也离不开她了! 木兴在春草相伴的几个月里,深切地感到了身边有女人的好处。过去衣食住行 都是警卫员代理,现在交给了一个女人,一切就变得有情有味起来,粗糙的心也变 得温情而敏感了。特别是木世雄出世后,看着春草母子俩脸上甜蜜满足的笑容,他 充分体验到了家的珍贵和做男人的自豪。 遗憾的是,世雄才出世不久,战事突然吃紧起来。上面已有风声说队伍要开拔 到滇黔边境去,可能还有几场恶战不可避免。 眼看春草和世雄已无法留在身边,木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送她母子回大砚白水。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木兴在家乡已有妻子,春草母子要回去落脚,她们算哪门子亲戚?回去以后, 如何面对无辜的玉兰? 更难的是,大砚的三亲六戚、乡亲邻里会咋个想?玉兰的娘家人该如何接受这 个事实?这娃娃虽然姓了木,他究竟会不会得到承认?回去以后,与玉兰如何相处?…… 一切的一切都说不清楚。 木兴前思后想,只有一个办法—— 先口大砚,与玉兰说个清楚,用夫妻之情打动她,恳求她接纳春草母子。 当然,世雄不是自己的骨血这一点是不能告诉她的。木兴深知玉兰善良,但女 人的嘴关不住风,说不定走漏出去,世雄一辈子就难做人了。即使玉兰同意与春草 母子一起生活,也要再三告诫春草,千万不要透露世雄的真正身世。 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隐秘的原因。玉兰是正派人家的闺秀,一辈子爱惜名誉。 要是晓得了春草在木兴之前还有过别的男人,玉兰肯定会看不起春草,甚至还会看 不起她跟别的男人怀上的娃娃。那样的话,春草母子才真是生不如死呵。 木兴伺候玉兰睡下后,来到院心抱柴生火。 面对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封存的记忆像陈年老酒一样被打开了。玉兰和春草 母子交替出现在脑海里,他两头一样痛,两边一样难以割舍。 都说男人娶三妻四妾是福,没想到却是一杯苦胆酒,黄连汤,到了嘴里才晓得 苦! 到了家,见到了弱不禁风的玉兰,再想到她结婚时一派天真烂漫,木兴心如刀 绞,实在开不了口。他一遍遍在心里说: 玉兰呵玉兰,我木兴对不起你! 想到玉兰虚弱不堪的样子,木兴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开了院门,直往卖鸡巷去, 想买一只乌骨母鸡回来炖汤给她喝。 玉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就想起床。隐隐约约听见院门响了一声, 又嗅到了火烟味,就想:男人就是粗心,也不怕火烧了房子。边想边坐起来,穿好 鞋子。走到外面守着火。 水一开,木兴提着鸡回来了。一见玉兰就说: “你咋个起来了?” 玉兰嗔怪道: “你点了一把火就跑了,格是想把我的窝烧掉呀?” “不是你的窝,是我两个的窝。”他纠正着玉兰的话,找了个小碗装上些盐水, 又在磨石上刷刷地磨刀。 玉兰习惯地上前帮他捏鸡脚,被他用手臂一挡,说: “这欠命债的事还是让我来,到了阴间,要整就整我一个人。” 玉兰坐在旁边看他一个人忙来忙去,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初见面时的生 分不见了,讲话也自然了许多。 “我以为你会找不着家门了呢。”玉兰轻轻地怪罪他。 “皇帝也有个窝呢,何况我这个老百姓。”木兴一边在菜板上剁鸡,一边回答 玉兰。 “你也是,不会忙里偷闲写个信来呀?” “我不像你们读书人,纸上画的粑粑咋个饱得了肚子?” 将鸡肉在火上炖好,两人一时又无事可做了。 木兴就说: “我们去床上睡着讲话格要?” 玉兰红了脸道: “大白天的,也不怕别人讲闲话。” 木兴顾不了许多,移到玉兰身边就想抱她。 玉兰忙推开他的手,站起身向卧房走去。当年的情爱一下子复燃起来,她真的 已经按捺不住了。 木兴跟在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已经伤了她,只有尽心尽力补偿她、报答她! 当两个年轻的身体赤裸相拥的时候,木兴渴望的不是占有她,而是无限制地爱 抚她。 他无力面对那双一尘不染的眼睛,就故作轻松地问: “还不闭上眼睛,格是要把我吃了? 玉兰笑了笑,说: “过几天你走了,我好有个想头。” 木兴心一酸,全身发软。 玉兰婚后的快乐日子很短,对男人知道得不多。木兴不行了,她居然没看出来。 玉兰感到有些不对了,就吃惊地问: “你咋个了?” 木兴不敢看她,故意用玩笑的口吻说: “刚才是你肚子疼,现在该我肚子疼了。看来老天爷故意跟我们作对呢。” 玉兰一下子翻坐起来,把木兴的身子安顿好,这才亲呢地埋怨道: “憨包!有病了还充哪样英雄?” 一边说,一边揉木兴的肚子。 木兴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玉兰一边卖力地揉,一边担心地问: “格疼得厉害?” 木兴看着她光身子在那里忙碌,心中更是感动。想叫她穿件衣服,脖子却硬梆 梆的说不出话来。 玉兰不晓得他是有心病,跳下床来忙穿好衣服,不由分说往药铺跑。 木兴百感交集,见玉兰出去了,这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怕玉兰回来后看出来, 不得不强忍了痛楚,装作没事的样子坐在火边喝茶。 老天啊,你叫我咋个对玉兰开口?她是我生生死死的伴啊! 顶天立地的汉子,这回真的是山穷水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