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悲欢 两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黑水村的街道上。 这是1922年的初春。 大砚坝子还很冷。黑水离雪山不远,男人们还脱不掉羊皮褂。女人们在溪边洗 菜洗衣,一双手冻得像红萝卜。 走在前面的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一张嘴尤其特别,就像图画 里的菩萨嘴一样秀气。他身穿羊皮褂,脚穿一双草鞋,手里牵着一匹白马,走得不 紧不慢。 跟在后面的男子看不出年龄。大毛胡子,头发是金色的,而且头顶处有些稀稀 拉拉。眼睛是蓝的,深深地凹进去,眼睫毛像一根根针朝上翘起。鼻子特别高也特 别大。他拉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马,穿一件粗黑呢大衣走在后面。 两个人在村里一出现,就像静水里突然扔进块大石头,激起了层层波澜。 村里的男人用纳西话说: “后面那个是个怪物!人咋个会长成这副样子?格是魔鬼变成人来村子里作怪?” / “干脆提一根棒棒,把他们打出去算×!” 没想到前面那个伙子突然停了步,用纳西话对男人们说: “大哥,我们不是坏人。我也是纳西人,叫和叶。他是外国人,叫麦克。请给 我们指个路,到北岳庙咋个走?” 村里一个男人说: “你是纳西人?家在哪个村?” 和叶说: “我们走累了,坐下来再说。” 说着拉了马走向路边的石头堆,回头对麦克说: “过来欧一阵,抽口烟。” 两人一坐下,村里的男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和叶不慌不忙拿出两个小烟斗,装上烟丝,对男人们说: “借个火。” 和大爹忙将自己的烟斗递给和叶。 和叶先吸燃一支,递给那个怪人。再点燃另一支,喂进自己口中。长长地吸了 一口,说道: “舒服啊。” 和大爹问: “你们找北岳庙做哪样?现在离三朵节①还早呢。” ①纳西族传统节日,即在农历二月八那天祭奠纳西人的保护神三朵大神。 和叶说: “老百姓哪里有功夫看热闹?我们只想看北岳庙墙壁上的画。” 一个男人讥笑道: “有哪样看场?要拜就拜泥菩萨,墙上的画咋个灵?” 和叶说: “麻烦你指个路,我们今天还要赶回去呢。” 和大爹说: “朝右拐,走不远就看见一个小坎坎,坎坎左手边就是。” 和叶又用汉话跟那个外国人说了几句。 两人商量好了后,和叶说声“多谢了”,两人又拉着马继续赶路。 果然走了没多远,就看见有一条向右去的小路。 和大爹在后面大声叫道: “那个外国人跑来整哪样?外国在哪点?” 和叶头也不回大声喊道: “下回再跟你讲!” 到了庙门口,只见几院精致瓦舍,气势非凡。门前一排古柏引起了麦克的注意。 他拴好马,走过去围着柏树走了几圈。又走到一株柏树的残桩前又摸又看弄了 好一阵,突然叫道: “和!这是唐柏啊!” 说着从大衣内拿出个方盒子祥东西,对着那些柏树咔嚓咔嚓弄了好一阵。 “这是在整哪样?” “照相啊!回去冲洗出来,我给你看相片。” 和叶说: “相片我见过的,在中学读书时先生给我们看的。我只是弄不明白相片是咋个 弄的,会跟真的一模一样!” 两人推开一道红漆大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异香扑鼻的大院落。院中种满奇 花异草,收拾得十分雅洁。 正对门有一座大殿,供奉的是三朵的塑像。两侧各有一偏殿,供奉佛教中的诸 位菩萨。右角有一道小门,通向另一个院子,里面有碑石,许多佛、道经文和儒家 典籍,还有一口清幽幽的深井和几株果树。 麦克叹道: “真是神仙住的地方。” 说罢便和和叶进了正殿。 正殿里光线幽暗。由于年代久远,屋顶有一些蛛网,灰尘也很厚。 只见四面墙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和动物。颜色已经黯淡,但制作十分精致 细腻:人物形态栩栩如生,衣袂飘举神情慈祥,一看就知决非数日数月之功可以完 成。 大砚人历来喜爱工笔画。一爱其逼真,二爱其明艳的色彩。眼前满屋子的图画 画的都是些仙仙佛佛神神鬼鬼的境界,与平常生活没多大关联,所以连和叶这样的 读书人也没什么兴趣看。 麦克却如获至宝。他根本忘了和叶的存在,一个人东走走,西看看,有时一站 就是好半天。 他突然转过身兴奋地说: “和!是我发现了中国的一大奇观——黑水壁画!” 和叶早已没了踪影。 麦克来到院中大叫: “和!你在哪儿?” 整整一个月,麦克每天从白水带一块粑粑来北岳庙临摹壁画。 黑水的男人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在那么暗的光线下面照样子一笔一划地描, 描那东西有哪样用?白白把一双好眼睛糟踏了! 去白水赶四方街的女人们带回消息说:“那个外国男人住在泸沽湖边的乐水村 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那家伙是个什么家,专门找偏僻的山沟沟里跑,在外国是 个大名人呢!” 黑水人实在看不出这举止古怪的男人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们有的叫他“大鼻子”, 有的叫他“蓝眼鬼”,有的干脆叫他“怪物。 到了三朵节前几天,北岳庙周围开始热闹起来,这个怪人却一下子消失了,再 也没有露面。 1995年,赵云仙在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找到了一本砖头厚的英文著作——《古 纳西王国研究》出版时间是1925年。作者:麦克博士。 书中的大量黑白照片吸引了赵云仙的视线。其中有: 《1922年春节的四方街》 《黑水村的男人们》 《白水城的一个女学生》 《铜器作坊》 《婚礼》 《葬礼》 …… 这些照片她曾在国外见过几回,却不晓得出自何人之手。 在那本书的序言里,麦克写道—— 感谢神奇的大砚山水和无数的纳西人。我曾在几年时间里跑遍了它 的山山水水而没受过任何伤害。仅此一点你就可以想象那真是一个世间 难寻的自由王国,人情之国。而且生活在那块宝地上的人们有着何等博 大深邃的包容力量! 赵云仙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儿。 生命是奇妙无比的。我目前的最大遗憾就是不能早生一百年。如果我能,我将 就许多问题与麦克讨论。他是本世纪第一位真正注意到大砚并对纳西社会有广泛了 解的专家。此后他在大砚生活了二十年,直至两鬓斑白,再也不能走动,这才回到 故乡。 他声名鼎沸,但从未享受过声名带来的任何恩惠。在纳西人眼里,开初的他是 “怪物”,但到了后来,人们都叫他“纳西老倌”了。 赵云仙继续往下翻那本书。心想: 让麦克放弃了原有一切而选择了那种特殊生活方式的动机是什么呢?那种生活 一定曾带给他巨大的特殊乐趣,否则他怎么可能在那里长居? 突然,一张照片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赵恒早期的一幅画,题为《情死国》画的正是玉龙雪山上的云杉坪。这幅 画的原作已经失踪,云仙也只是听祖父多次说起过,没想到却在这里终得一见! 照片底下有一行英文说明: ——这是一个青年隐名艺术家的杰作。其中国画的功力与当时的中国著名艺术 家已难分高低。 云仙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张照片,在心里说: 那自然该归功于大砚山水和文化的熏陶。只有那样的风水,才可以孕育出他那 样的艺术大师。 看来,又该回一次故乡了。 二月初五那天,阿云秀的男人木怀突然说: “阿玉林妈,今年的二月八我要去黑水拜三朵神。” 阿云秀奇怪地说: “稀奇了,多年拉你去你都不去,今年是哪股筋通了?” 木怀又说: “黑水有个大东巴,我倒是想见他一面。” 阿云秀心慌起来,故作镇静地问: “平白无故的,找人家做哪样?” 心中却想:“格是玉林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了?” 木怀一板正经地说: “我家阿玉林有十五岁了吧?娃娃生在山沟沟,托老天的福,要才有才要貌有 貌,我想给他拜个师,学做东巴。” 阿云秀叫起来: “不不不!我家的娃娃不能做东巴!人在世上走,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 木怀加大了声音,严肃地说: “你真是女人的见识!玉林本来是块好材料,你为哪样要拉他在身边不放?他 最多有一所房子一群娃娃,跟别人家也没两样。我想过好久了,要给娃娃找个好饭 碗。你以为东巴是好当的?人家格收还晓不得呢!” 阿云秀怀着玉林嫁到木家,木怀从未另眼看待过玉林,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对待。 后来虽又生了两男两女,最受器重的还是玉林。回娘家时,女人们都喜欢带个儿女 去做伴。别家的女人都带最小的,阿云秀带的总是玉林。倒不是当妈的偏心,实在 是当爹的器重长子,一有个见世面的机会,哪里舍得给别的娃娃? 日久见人心。见木怀是真心疼爱玉林,阿云秀心里十分感激,大事小事都由他 作主。真是冤家路窄呀,哪晓得木怀却想送玉林去跟和典学做东巴,岂不是要惹出 祸来?不行!这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得。 阿云秀计上心来,故意拉下脸说: “他阿爸!你格是老母鸡容不得隔窝蛋,见不得他在你眼皮底下?是,你就说 个是字,我心里好有个底。” 玉林他爸平时脾气最好,从不发火。听了阿云秀的话,脸色一下子变了。要晓 得,玉林是他心尖上的肉,说玉林不是他亲生,等于拿刀剜他的心呀!而且话是从 阿云秀嘴里说出来,好不令人心寒! 他长长地看了阿云秀一眼,扭开头说: “跟你说不清楚。这件事还是我说了算!” 二月八是纳西最热闹的三朵节。 黑水村里里外外的空地都被占完了。到处是火锅,炊烟,成群结队的人。人们 三五个七八个伙在一起,在林子里串亲串去。相好的人家平时难得见面,要是遇上 了,两家的火锅就拼到了一起。有情人见了面,先悄悄商定了要求三朵保佑的内容, 再分别进殿去行礼、许愿。家人在一旁看见了,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作看不见。 黑水的女人这一天就到殿外来摆摊子,卖些瓜子呀、蜜饯呀、泡梨子呀、酸腌 菜呀……个个都可以挣一点零花钱。为了这一天,女人们已经忙碌了好些日子,做 了充分的准备。到了摊子摆出去,每个人卖的东西都有七八样,个个摊子都挤满了 人。女人们一年到头难得做一次卖主,个个兴奋不已,忙得满头细汗,却舍不得坐 下来歇歇。 和典大东巴是在太阳高照的时候独自来到北岳庙的。 还没到庙门口,就看见人群中挤倒了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娃娃拼命地大叫大哭。 这时,一个清秀的少年走上前把娃娃拖起,将他送还了父母。 和典心里叫了声:好苗苗!招眼一看那少年的脸,心中格登一下,就像什么东 西打翻了一般,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别人看不出,他和典会看不出?这少年和十五六岁的自己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 就在他看得目不转睛之时,后面迎上去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到了那少年面前, 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说着什么。然后,三个人手牵着手进门去了。 和典别的都顾不上想了,赶紧跟进去,远远注视着那三个人。 三个人行了礼,跟着人群涌出门来,就往阿云秀家的方向去了。 难道那就是阿云秀一家三口?那少年呢?难道是…… 血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和典只看了那少年一眼,就觉得他与自己之 间一定有着神秘的联系。而且,他一走,自己就失魂落魄的,再也安不下心。 没想到,阿云秀居然有这么好的福气,生了个仪表堂堂聪明文雅的儿子!他哪 里像山沟沟里出来的娃娃?就是白水最有出息的小伙子站到他面前,言谈举止也还 要逊色几分! 我和典虽有三女一子,哪里比得上他? 糊里糊涂的,和典从村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到处转,到处看,只想再见那少年 一面,跟他说几句话。 不知不觉转到了阿云秀家那条巷子,远远地站住了,不敢再向前走。 只见小溪旁摆着只大篮子,一个女人蹲在那里洗菜。 突然,阿云秀家门口走出先前那个少年。他一直走到那女人身边,蹲下来帮她 洗菜。 和典惊叹了! 纳西伙子从不干家务活儿,最多帮忙家里干干农活已经不错了。想不到那少年 如此会体贴人,甚至不怕在大庭广众面前做女人才做的活!做得了人下人的人,才 做得了人上人呵。这小伙的确能成大事! 三朵节这天,玉兰带着春草、世雄和一个女佣来到了黑水拜祭三朵神。 三朵是一位战神,一位白衣白盔的将军。作为军人的媳妇,对三朵节自然格外 重视,每年必来祈求三朵神保佑木兴平平安安。今年三朵节,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 把春草和世雄也带来了。春草和女佣骑一匹马,玉兰自己背着世雄骑了一匹枣红马, 早早就赶到了黑水。 她们先在一棵树下占了块地盘,玉兰又吩咐女佣烧火做饭。自己抱世雄,让春 草拿着香条纸烛一起进殿去。 先郑重跪拜。再许了愿,烧了香,积了功德,二人又回到女佣那里。 女佣是位四十多岁的壮实女人,一见她俩就大咧咧地说: “阿哟哟!你们格见了?所有的男人只盯住你两个看,眼珠珠都要滚到茶碗里 了!” 玉兰正色道: “不要乱说!” 春草天性活泼,忍不住说: “我看大砚的男人个个长得一表人材,哪个地方的人都比不上,难得见着吔!” 玉兰沉下脸说: “自己的事都管不完,说别人搞哪样?” 又对女佣说: “这里有我们招呼,你赶紧去烧香祭神。” 女佣欢喜地应了一声,起身去了。 春草叹了口气,说: “木兴咋个还不回来?一个家没有男人,天就垮了半边。” 玉兰话中有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耐心等着,他会来接你的。” 春草眼巴巴望着人家成双成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难受了就想说,不跟玉 兰说跟哪个说? “姐姐,女人家是一朵花,”开得快也落得快。年轻时得不着人心疼,还有哪 样活头呢?” 这话正说中了玉兰的苦命。她长期守空房,比春草的日子难熬得多。她跑过那 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个做饭生娃娃的女人而已,别的方 面谁也不承认你! “春草,你熬得住吗?”玉兰关切地问。 春草晓得玉兰心慈,就无所顾忌地说: “我是盼着他来接我。外乡人嘛,你们这儿的生活我过不惯,吃的东西不一样。” 玉兰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春草。这么美的一个女人,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她的青春, 叫人咋个甘心? “春草,要是他来接你,你是一个人去,还是带世雄一起去?” 春草一时答不上来,反问道: “姐姐你说了算。” 玉兰凄然一笑,严肃地说: “要走你自己走,我舍不得世雄。” 春草属于那种把情爱看得高于一切的女人。玉兰愿意带世雄,春草就可以把全 部心思都用在木兴身上,正是巴之不得呢! “姐姐,你对世雄真是好到顶了。”她感动地说。 “我跟你不一样。你样样都有,我呢,只有世雄。可惜,再亲也是人家生的。” 玉兰说得伤感起来。 “姐姐不要说这种话!我真的要走,也会把世雄留给你。再说姐姐还年轻,以 后还可以生好多个嘛!到时候不要冷淡了世雄就可以了。” “我这辈子只能是这个样子了。”玉兰幽怨地叹了口气。 和典在路上转了一阵子,估计着那两人的菜该洗完了,这才又走回那条巷子来。 远远一望,少年和菜篮子都不见了。那女人却坐在溪边的柳树下补一件衣裳。 他心里打着鼓,轻手轻脚靠近了她。到了面前,看出她正是阿云秀,就壮起胆 子招呼道: “回来过节啦?” 虽然和典的声音中已添了些苍凉和嘶哑,但阿云秀马上听出了来者是哪个。 她惊恐地抬头朝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这才应道: “是你呀?难得见着啊。” 说完忙低了头补那件衣裳。 和典压低了声音说: “今晚上在老地方见一面,我有要紧话说。” 阿云秀又怕又烦,头也不抬地说: “我跟你没有话讲。” 和典不敢久留,掉头走了。 才进了家门,就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里。走近一看,正是跟阿云秀 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那人走过来,小心地行了礼,这才问: “你家格是大东巴?” 和典忙说: “有话请讲!” 两人在凳子上坐了。 木怀恭敬地说: “我是你们村阿云秀的男人。你家给会放下架子给我娃娃一个金饭碗?我想让 我的儿子木玉林拜你家为师。” 和典名气很大,从不轻易收徒。他试探地问: “你儿子多大啦?” 木怀忙应道: “今年满15岁。该学本事的时候了。” 和典晓得他说的木玉林正是那个清秀少年,心里暗喜。收他为徒是好事,可以 朝夕相处,教他本事。但要有大出息,还是不如进学堂读书。心中一权衡,就客气 地说: “你家娃娃我见过了,咋个不送去大砚中学堂?” 木怀忙说: “我家娃娃多,路又远,供不起。只求你家收下他,教他做东巴!” 话音刚落,跪下去就磕头。 和典一时慌了神,忙抢上前去扶他。 木怀坚决不起,跪着说: “你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和典无奈,只好说: “算你本事大,我硬不过你。” 木怀愁云顿扫,口中不断说:“多谢你家!”笑嘻嘻地站起身来。 和典正色道: “娃娃寄在我家,你们格放心?” “一万个放心!”木怀答得响亮。 “要吃尽天下苦,你们格舍得?” “只要教他本事,任你打任你骂。” “真的?”和典又加了一句:“你媳妇格愿意?” 木怀一时语塞。说愿意吧,撒了谎要脸红;说不愿意吧,又怕人家不收。左右 不是,说哪样才好? 和典也有难处。收了吧,两家搭上了关系,难免有是非;不收吧,那可是自己 的亲骨血,哪里舍得放过相夕相伴的机缘?心中的矛盾纠结在一起,也是心乱如麻。 唉!今晚上无论如何要跟阿云秀见上一面。两个人通了口气,心中有底,再决定也 不迟。 心中有了主意,和典就说: “你先回去商量好,昨天再定格要?我也要跟家里人说说才行。” 木怀见事情有了眉目,心中十分欢喜。临走了还提醒道: “你家说话要算数哟!” 和典应道: “我记得!又不老又不昏,我放在心上呢!” 木怀这才放心去了。 木怀喜滋滋地走到家门口。坐在柳树下补衣裳的阿云秀劈头就问: “野到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子。” 木杯喜不自禁地说: “我的事成了!你咋个谢我?” 阿云秀惊叫道: “你这个木头,真的去说了?我还没有表态呀!” “你不想要娃娃好?”木怀胸有成竹地说,“人家都说他难求,我跪着不起, 他就无办法了!” 阿云秀一听丈夫为了儿子跪在别人面前求情,心中百感交集,骂道: “你这个老笨猪,给人家下跪也不嫌丢脸?有你狗日的后悔日子在后头!” 木怀只顾问: “你格是同意了?” 阿云秀无可奈何,苦笑道: “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洗大的娃娃,你偏要送给人家,我有哪样说场!” “哪个说要送人?是拜师父!你女人家的嘴巴不要乱讲!” “天天住在别人家,跟人家吃一锅饭,跟送人也差不多!”阿云秀气哼哼地说。 阿云秀话音未落,木怀打断了她: “算×了,跟你说不成。”丢下一句话自己进门去了。 阿云秀在心里骂道: 死鬼!有你哭的日子在后头。人家没来抢,你倒要把娃娃给人家送上门!等人 家占了你儿子,我看你狗日的咋个收场? 和典约阿云秀去老地方见一面,心中是早就打好了算盘的。 今天是三朵节,跳舞的人肯定要天亮才散,串门子的也要半夜方归,被人看见 的可能性就小。再说那地方现在种了地,不会有人选那个地方约会。这才向阿云秀 放了话。 吃了夜饭,天已经黑透了。和典说: “我去地里面转转,看沟水格通。”就走出门来。 远远就见村子中央燃了一大堆火,男男女女围着火正跳着阿哩哩①。不少老倌, 老奶都加入了跳舞的队伍,歌声又齐又亮,脚步哗哗哗地催人振奋。 ①纳西族传统舞蹈,多在欢快场合跳,舞者不限年龄,一般跳到天亮才散。 他更加放心了,立即招上一条小路,朝山脚下那片地走去。 阿云秀听见外面热闹的歌舞声,就说: “他阿爸,你的脚不痒?” 木怀坐在火塘边打草鞋,头也不抬地说: “只有女人娃娃才爱热闹。要去你自己去。” 阿云秀玩笑道: “我去了,你就不怕我找相好?” 木怀看了她一眼,说: “那么多年了,你这个老奶还疯得起?怕没有人要了。” 阿云秀放了心,说声“我去了”,就出了门。 阿云秀到了老地方,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雪风在不停地叫唤。 这不是在梦里吧。 许多年前,她在这里疯过,尽情地欢乐过。在这里她怀了玉林。在这里,她在 雪风里冻了一整夜,没见到那个胆小鬼的面! 阿云秀恍恍惚惚走到了当年相会的那块大石头边,软软地靠坐在石头上。 “你来了?” 和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站在阿云秀面前。 阿云秀不说坐,和典就一直站着。 物是人非,世事沧桑,两人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还是和典先开了口: “你格好?” “嗯” “日子格舒心?” “嗯。” “娃娃格听话?” “娃娃?”阿云秀故作不解:“你问哪个的娃娃?” 和典一时语塞。 “说实话,娃娃你见了?”阿云秀又问。 “见了。” “格看得成?” “比我那几个强。” “哼!”阿云秀冷笑道:“想要就领回去呀!小心你家的母老虎把你两个一起 吃掉!” 和典忙说: “我哪里有脸跟你要?我对不住你。” “少说感情话!今天要我来,我来了。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已经生了五个娃娃, 跟老母猪一样,肚皮拖到地下了。你高兴了吧?” 和典晓得当年不该负她,她一直都憋着口怨气,只好用软软的口气说: “你不要乱想。过去的事我不敢忘,也不敢忘你和娃娃。” 阿云秀想起自己当初受的苦,又气又恨,恶毒地说: “你不忘?你不忘还不是又生了一大群!我的玉林你倒是挂在心上,你是想找 机会把别人窝里的蛋偷走!” 和典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呼哧呼哧喘粗气。 阿云秀又骂道: “你有本事就来抱,来亲呀!现在我变成丑八怪了,你有本事就来吃一口丑八 怪的老干奶!” 和典真的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阿云秀,使劲扯她的衣裳。 阿云秀一点也没想到和典还有当年的血性,大吃了一惊,两个人的身体一接近, 当年的百般亲密的感触一下子复活了,变得身不由己起来。 “你疯了?你个死老倌!”阿云秀发现和典还像多年前一样对待她,心中更是 惊讶。十多年了,她已经不习惯像年轻时那样又疯又贪地对待情爱了。她已经对他 死了心。但现在,让他这么一弄,好像又变成了当年的少女,颠颠倒倒地说不清是 什么滋味。 和典很快就陷入了疯狂。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阿云秀了。没有了滚圆的胸脯,她的胸脯像两只空口袋。她 的肚子松塌塌,上面有一堆皱皮子。她的身上也没有了少女的清香。 但这一切影响不了他的兴致。 她是阿云秀,是带给他青春和欢乐的阿云秀!只要她是阿云秀,她就足以燃起 他全部的激情和满身的烈火。当他把她扑在身下的一瞬,他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回 到了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中,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阴影,青春的热血在奔突, 有的只是欢乐,单纯的欢乐,完全的欢乐! 阿云秀躲闪着,尽量抗拒着。 “不要当真搞!你再搞我就……”阿云秀越是挣扎,和典要征服她的意志就越 是坚决。他一切都不顾了,拿出了全部力气来治她。阿云秀哪里是他的对手?精疲 力竭之后,只好随了他。 大多是由于心理的作用,和典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满足的程度甚至超过 了当年的少女阿云秀曾给过他的满足。 他依旧像当年一样,还想去摸她的脸庞。 她见他伸手过来,本能地闪开,没好气地说: “还不够呀?又让你岩跌死的占了回便宜!” 两个人平静下来后,和典才说: “玉林的事,是他求我。我不答应就下不来台。” 阿云秀说: “木怀把他当成心尖肉,你可不要起坏心。” 和典道: “依我的想法,还想让玉林去读中学呢。将来能做大事。” “你真的这么想?”阿云秀的口气软了几分。 “干脆我来供他读书,格要?” “算×了!你又在打哪样鬼算盘?我告诉你,娃娃做你的徒弟,是他阿爸的心 愿。你要是起坏心,我会跟你全家拼命!” 和典说: “不供他读书了?” 阿云秀坚决地说: “我供不起,也不要你来供。他给你当徒弟,吃你的饭,样样活路帮你家做, 两不欠债!” 和典站起身,说: “该回去了。” 阿云秀说: “你先走。” 和典说: “还是你先走才好。” 阿云秀叹了口气: “我走了。” 和典舍不得,又说: “你这就走?” 阿云秀说: “不走住到你家去呀?” 和典尴尬地说: “走吧走吧。”无力地挥了挥手。 阿云秀头也不回地去了。 进了村,跳舞的人兴致正高。阿云秀心中记挂着木怀,无心久留,忙回到家去。 木怀还在打草鞋。扫了她一眼,说: “咋个不多跳一阵?” 阿云秀反问道: “咋个还在忙?一天又干不完一辈子的活路”。 木怀说: “只消愁草鞋不够,不消愁没有人穿。” 阿云秀说: “我帮你。”也坐下来打草鞋。 木怀说: “明天我们回家去,都是山路,上了路就把布鞋脱下来。草鞋又不要钱,只要 有力气做,咋个穿都穿不完。” 阿云秀心里一热,眼泪涌进了眼眶。 “他爸,格要我们明天不走,我陪你去茶花寺看一回茶花?” 木怀用一只手捶着腰,说: “先回去给玉林准备东西,穿的盖的都要有。等送他来再看花吧。” 阿云秀又说: “哪个送他来?” 木怀说: “除了我还有哪个?有事还是当面跟他师父交代,你说得成?” 阿云秀打了个哈欠。 木怀催道: “只剩一点了,你先睡。” 阿云秀不动。 木怀看看她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说: “又想了?这是在别人家。快去睡。” 阿云秀这才进屋去了。 和典一进村,就朝跳舞的人群走去。 跳舞的大多是年轻人和女人,和典媳妇也在当中。他看着他们,感到从未有过 的兴奋和舒畅,还含着一股好多年都没有过了的激动。 二月八的晚上,周鹏在东陆大学的宿舍热闹非常。 在昆明读书的十多个纳西人聚在他的小屋里,做了一桌纳西菜:火锅、酸辣鱼、 腊猪头、胸鸭蛋、泥鳅钻豆腐、火腿炒干香菌…… 赵恒穿一件浅灰长衫,脖子上围一根白围巾,显得风度翩翩,神采飞扬。他早 已离开了酒桌,正伏在周鹏的书桌上即兴作画。 众人也弃了酒杯,站在他身后围观。 只见一阵子笔起笔落,宣纸上出现了几枝活鲜鲜的水草,草间悠闲自在飘着几 条鱼儿。他题了字,落了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搁下笔,说: “人哪里比得上鱼?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 周鹏叹道: “很有情趣,再题上诗就好了。” 赵恒道: “就请先生赐一诗如何?” 众人一齐叫好。 周鹏摇头道: “除了周紫岚,哪个敢给他的画题诗?” 赵恒最怕听人提起紫岚,每闻此名,往往不能自持。先生一提,不禁又勾起了 满腹牵挂。神情就有些黯然。 和跃华感伤地说: “要是她出来读书,我们都只有甘拜下风。” 赵恒道: “听说她书教得很不错,比你我强了多少信呢。” 周鹏又是摇头: “哪里的话?嫁了人,一辈子如此而已了。” 赵恒不服: “千万不要小看了她!不信你们看着,我们这群人里将来干出大事的还是她!” 周鹏开玩笑道: “呵?想不到你倒是她的知己啊?” 赵恒脸涨得通红,却答不上话来。 众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和跃华诡秘地说: “赵恒是巴不得别人把他跟紫岚相提并论呢!第一才子,第一才女嘛!” 赵恒警告道: “再乱说,我要翻脸了!” 周鹏忙替他们解围道: “好生生的,不要说不高兴的事。来,我命题,你们每人赋诗一首!” 二月八的晚上,木兴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 说实话,自从身边有了春草,他真的过不惯孤单日子了。 战事一松下来,他就迫不急待想接春草回来。她是外乡人,住在大砚肯定不习 惯。她是多么让人动心的女人哟!她美,她风流。她这样的美人,身边不该没有英 雄。她有勇气充分展示自己的美。她让你回味无穷,思念再三。 真的,木兴再也离不开她了!他不能没有她! 但是,他怎么敢开这个口呢? 娃娃还小。可怜的玉兰还在守活寡。按理说,应该接的是玉兰。但他无力照顾 她,更不忍心看她过动荡颠沛的生活。还有世雄,他那么小,哪里受得了粗糙的军 营生活? 最好的办法是,只接春草一个。这样,既免了人们猜疑,又免了春草举目无亲 的痛苦。 世雄跟着玉兰过,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他已经给了玉兰那么大的打击,哪里 好意思把孩子朝她一丢了事? 他忽然想写一封信了。 于是,他来到桌前坐下,拿出纸笔,写道—— 玉兰 及世雄儿: 春草 近来一切都好?十分挂念! 你们俩好比我的左手和右手,你们要像亲姐妹一样处好,我定要陪你 们白头到老。 世雄儿还望你们用心哺育,教导成人。有你们互相扶持,我一百个放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