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孽缘 1930年是大砚中学历史上最风光的一年。 这期间,在大砚中学任校长的周紫岚团结了一批年轻人在自己周围,学堂实际 上成了宣传新思想、新知识的中心。学堂的办学效果也很突出,每年送往昆明深造 的学生也达到了十多个,名列云南省各地州之最。附近几县的人家也争着把自己的 娃娃送到大砚来造就,一时间呈现出了蒸蒸日上之势。 这时,在昆明中学任教的赵恒由于参加学生上街游行,受到了校方的严重警告 处分。 赵恒觉得学生的爱国游行是正义之举,反遭校方迫害,心中怎么会服气?一气 之下,他递了一张辞呈,头也不回回到了大砚。 周紫岚一听说赵恒回来了,大喜过望,立刻去登门拜访。 赵恒一见她就说: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又有什么吩咐?” 紫岚道: “请你去大砚中学堂任教呀!” 赵恒苦笑道: “我一个出了问题发配回来的人,你敢用?” 紫岚不在乎地说: “你这样的大才,哪里不可以用?只是委屈了你。” 赵恒忙说: “不敢不敢!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三个也行!” “我还有三位同事,都是血气方刚的才子,跟我一起遭了难。你要是不嫌弃的 话,把我们四个一起用上如何?” 紫岚惊喜万分地说: “天助我也!我这就给他们发聘书!” 赵恒感叹道: “紫岚,十年不见,你真有点校长的派头了!” “派头?什么派头?”她奇怪地问。 “我是说,你真的成熟了,老练了,像个官了。” 紫岚的脸忽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说: “你又来讽刺我!” “我可不是讽刺!从今后成了你的部下,还敢犯上作乱呀?” “不要开玩笑。”紫岚羞怯地说:“星期一开始上课,我想好了,请你教《历 代文选》。” “叫我教文学?我是学美术的!” “哪个不晓得你的国文数一数二?教点古文,根本费不了什么功夫。”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没有说完呢。再加几节美术格行?” “随便了,校长大人。” “告辞。下星期一我听你的课。” 不顾他的挽留,紫岚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去了。 高兴!紫岚是真高兴!学校一下子添了四位能人,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吗?更难的是,从此就可以与赵恒常见面,可以不时听到他的奇思妙语,那才是千 金难买的财富! 紫岚长到31岁,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跟赵恒一起来的有大理的杨杰,北胜的王绍明,剑川的李正忠。都是三十刚出 头的年轻人。 果然不愧是省里来的,才一个星期,这四个人就5!起了学生们的极大兴趣。他 们不仅课讲得精彩,还跟学生打成一片,一起吃饭,一起打球,每个人身边都聚起 了一群崇拜者。以前学生是不早读的。见几位外来的先生天天早上背英语单词,不 少学生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做,把紫岚高兴得心花怒放。 大砚中学是人才荟萃之地,谁也不服谁。如果让一位年轻女性来做领导,加上 这女性本身也有才华,众人就都愿效力。前面上了几位男校长,都是不出三个月就 下台。到了紫岚上任,却一呼百应。老师们团结一心,工作自然出色。到了赵恒回 来,他一心指望紫岚能干出一番成就来,对她处处支持,有求必应,不时帮她想办 法出点子,实际上是个不出面的军师。有了他的支持,紫岚的工作更得人心了。 紫岚跟赵恒开玩笑道: “赵老夫子!人家都说你没出息,替女人卖命呢!” 赵恒深不可测地笑道: “我只要那些生来就看不起女人的人看看,纳西女人也能于大事,而且比男人 还干得好!” 木兴返回昆明后,陷入了繁忙的军务中。 春草长得越发水灵诱人,出入于各种交际场合,确实是风姿绰约引人注目,给 木兴争了不少光彩。 她本来就是演员出身,跳起舞来的一招一式都非贵妇娇女们可比的。男人们都 巴不得有机会跟她共舞一曲,唯有木兴从不上舞场,最多只在一旁看看而已。 省政府每个周末都有舞会。作为军界的要员,木兴常常被邀请。他实际上并不 喜欢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但春草却从这种时时抛头露面的生活中获得了极大乐趣。 有人爱慕,有人吹捧,有人崇拜。吃穿有勤务员伺候,有珠宝时装缠身……这是她 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现在却真真切切摆在了眼前!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要说有的话,一就是远离了世雄;再就是跟木兴的争吵越来越多,令人烦恼不 已。 说实话,她并不想让世雄留在大砚。别的不怕,只怕他沾上满身“上”气,将 来连汉话都不会讲,怎么去出人头地?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她会选他特别高兴的时候提到世雄。 他的反应却令人吃惊。他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好像怕人抢他的什么宝贝似的, 恶声恶气地说: “你每天梳头打扮的功夫都不够,哪里有空照顾世雄?” 一天晚上,木兴约了几个好友在家小聚。 酒足饭饱之后,一个男人大咧咧地说: “你这家伙,有美人开路,走运的日子在后头!” 春草喜欢听这样的话,这让她的自尊心格外满足。 但木兴却说: “你先去睡,我们要讲白话,熬到几更还难说。”说着就做了个眼色,示意她 退出这个场合。 她慢慢看出来了,他并不是关心体贴她,而是不愿意自己的女人成为引人注目 的对象。他虽然也带着她去应酬,却不是真心愿望。他只是在做戏,装装样子,证 明自己这个“民族”跟汉人们没有什么两样。他本质上并不爱这种生活,他的内心 实际上是反感这种生活的。随着春草对外界的热情越来越高,他对春草也开始横挑 鼻子竖挑眼了。尤其是地震后从大砚探家归来,简直就变了个人,唠叨,易怒,喜 怒无常。有时候她忍无可忍,也会尖刻地讽刺他几句。结果他恼羞成怒,有一次还 把手枪抽出来砸在桌子上!他的确太土,太不会享受生活。 那天,春草站在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下梳头。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两只手 举在脑后盘头发。这个姿势使她的胸部形成了一道奇异的山峰,从侧面看去可以说 惊心动魄。她的绿色滚金边的旗袍的开衩处明显地张开,露出了一只丰满雪白的玉 腿。她背对着房门,勤务兵却呆立在门口,一双眼紧盯着玉腿隐现处,早已看得呆 了。 木兴正好进来,看见了这一幕,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不舒服。当场不好发 作,心里却恨起春草来。 木兴心里有气,就要找机会发火。 吃晚饭时,屋里就剩了两个人。春草说: “今晚上出去看戏。吃快点。” 木兴觉得她在发命令,就冷冰冰地说: “有哪样看场?露胸露腿卖给人家看,贱不贱。” 木兴的话本来是说白天梳头那件事。春草一听,他看不起唱戏的,我就是唱戏 的出身,在他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一想,她也火了,硬硬地顶道: “长胸长腿,就是要给人看。你看不起人,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木兴怒视着春草道: “有些女人就是给脸不要脸,恨不得光身子到处跑才舒服!” 春草也不相让: “你说的女人格把你家里那个算在内?” “不准你提她!你不够资格!” “我当然不够格啰!我也是你明媒正娶来的,不是你养的一条狗!在你眼睛里 面,只有你那个纳西婆才是好女人。我算啥子?你的玩具?我早就把你看透了,你 是胆小鬼,土包子,只配回白水去当个养花匠!” “啪!”——春草脸上挨了一耳光。 她摇晃了几下,终于稳住了身体。她的半边脸上印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她既不哭,也不闹,掏出手巾擦去了嘴角的血。 她面不改色,在梳妆台前坐下,往脸上补了一点粉和胭脂,再换上了一件杏黄 旗袍,简直像皇后一样高贵。在旗袍绣花立领的衬托下,她本来就白净粉嫩的脸和 脖子显得更加细腻白洁。 她旁若无人走到门口,叫道: “勤务兵!送我去戏院!” 戏还没开演。她买了张第三排中央的票,心烦意乱坐在位子上,想着今天一定 要弄出点什么事来。 正想着,身后响起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夫人,你一个人来看戏? 春草回头一看,是省政府的一位姓张的要员。以前在舞会上认识的。 春草的记性特别好,立刻礼貌地说: “张先生,你也来看戏呀!” 她还记得他姓张!这很让那位张先生陶醉了一阵子。 戏演得极糟。演员可能感冒了,嗓子是破的。春草渐渐坐不住了。 张先生站起来,俯在她耳朵旁轻声说: “请你去跳舞,请千万赏光。” 春草正想放松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两人同时起身,轻轻朝外走。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的灯光流到街面上来,使春草显得惊人的艳丽和孤独。她像 一朵神秘的黄玫瑰。 张先生发觉两人这样随意地走着最好不过了。他轻声说: “不坐车了,我们散散步如何?” 春草略含感伤地一笑,说道: “我也正想走一走呢。” 两人就一起朝前随意漫步。 “我请你吃宵夜。”张先生殷勤地说。 “不想吃。”春草摇摇头。 他又小心地说: “你好像瘦了,要爱惜身体呀。” 她低头不语。 两个人走进了最有名的红玫瑰舞厅。 在昏暗的灯光下,春草那袭杏黄旗袍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张先生不用看也知道男男女女们的目光尽在这高贵而忧郁的美人身上。作为一 个男人,他今晚充分尝到了美人为伴时那份傲视群雄的快乐。这感觉才真是一刻千 金呀。 他已经四十出头。作为一个有成就的男人,他缺的大概只是金屋藏娇了。所以, 不管她是谁,他只要这一刻抓住她,充分拥有她,把一切都忘掉,丢到九霄云外! 华尔兹是柔曼的。她舞艺超群,逼得他也拿出了看家本领来伺候。他跳得不坏, 甚至从未这么好过。他们简直出尽了风头。 春草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安慰。跟着那不识风情的土包子过日子,自己的大 好青春都虚耗了!女人就是需要欣赏者,哪怕只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他当然渴望单独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她也几乎迷上他了,不为别的,只为他对 女人的体贴和温情。但是,她忽然就不想走这最后一步了。在她失意时,她觉得自 己活得冤,需要有人来爱,来欣赏。结果她发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俘虏男人, 因为她正是男人们眼中最美妙的猎物。看透了这一点,一切周旋都没有多大意思了。 再说,她还不想背叛那个木头,单凭他在患难中救了她母子这一点,她也该报答他。 “我要回去了,有点累。” 分别时,他还是用那种充满关切的声音说: “以后星期天有空就到大观楼坐坐,我们一起散散步,你看行不行?” 她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回到家一看,木兴又在发脾气砸东西! 春草二话没说,抱了床被子来到外间,就在沙发上睡了。 木兴见她又占了上风,气得骂道: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只算老子倒媚,遇上了毒妖精片 春草在被子里说: “我跟你本来就合不来!就是看在当初你收留我两母子的恩情,我才死死活活 守着你!你以为那些珠宝就可以买我呀?我比你还后悔!你不要我,我也不会赖在 你门口,把儿子还来,我们走得远远的!” “你敢?世雄我不会给你,要走你一个人走!” 春草呼地坐起身来说: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哪里是喜欢我?你是拿我取乐,拿我摆样子!你是何 苦呢?明明怕吃辣椒偏偏要吃麻辣鸡!” 木兴道: “恶毒女人!我要让你要飞没翅膀,要留没脸面!” “我有啥子脸面哟?只有你才有脸面!告诉你,等我不想留那天,任何人都挡 不住我!” “你这个缺德东西!”木兴大怒。 “我不想惹你,是你逼出来的!” 春草言罢,一口气吹了灯,用被子蒙住了头。 玉林在师父家一住就是几年。 在师父的悉心指教下,他进步很快。 和典教他的方法也很特殊:晚上常常向他传授各种经典,再让他用心背诵;如 果有人来请做法事,就把他带在身边当个帮手,让他眼观耳闻心记。几年下来,各 种典籍仪式他已经牢记于心,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了。他现在缺的仅仅是一次机会, 他将凭那个机会出师,确立起自己的威仪。这个机会还没有到来。 玉林不仅生得仪表堂堂,而且极勤快。一天到晚从不晓得偷懒。男人的活女人 的活都抢着干。纳西伙子从不沾灶房里的活,怕别人笑话,他根本不管这些;大冬 天见师母和阿芝妹妹在沟边洗菜,他马上就蹲下去帮着洗。有时天不亮就悄悄把师 父的脏衣裳拿去洗了,省了师母不少麻烦。刚来的时候,由于添了吃饭的人口,师 母有点不高兴。后来,见玉林处处体贴自己,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不知不觉也喜欢 起他来。 从来到师父家第二年起,远近的姑娘们就施展开各种手段来结交他。 玉林却怪,他心比天高,只想着将来做一番大事情,对儿女之事反而不放在心 上。再加上住在别人家,处处要替人作想,师父是一代名师,要是做了不合适的事 坏了师父家的名声,那可是天打雷轰的罪过!就因为这些顾虑,他从不结交姑娘, 把所有的功夫都用在读经背经上了。 师母见他这么乖觉懂事,心中也就看重了他几分。师父见他这么有志气,更是 觉得欣慰。 玉林是个心中有事决不挂在脸上的人。所以,谁也看不出这年轻人正处在重重 烦恼中。 烦恼的根源是阿芝。 阿芝是和典的女儿,小玉林三岁。 她这个年龄的姑娘,身边总围着成群的伙子。但阿芝也像玉林一样,晚上从不 出门。这样做的人不是没有开窍就是已有了意中人。阿芝属于哪一种呢?阿妈不好 问,心里却添了病。 阿芝大了,提亲的人隔三差五地登门。 阿芝是和典的女儿。和典虽非富豪,却是一代名师,众人敬仰。能跟大东巴攀 亲,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梦寐以求的好事。和典这样的人,身上总蒙着一层神光,人 们在暗里总想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以为靠近了他就可以得到神灵的特别佑护。正 是因了这个原因,小户人家是不敢登门的,来求婚的都是显眼的大户。 阿芝本是个温顺的姑娘。可是,一提到亲事,她就像被火烫了似的马上跳起来 逃开。 知女莫如父。和典一看她这表情,就看出她心里是有人了。 这人是哪个?没有人晓得。也没有人猜得着。 到了她十七岁那年,县太爷家来人求婚,想把阿芝配给县太爷的二儿子。 县太爷是一县的父母官,托人来提亲,已经是极大的面子了。谁敢驳县太爷的 面子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从那时开始,阿芝常常一个人哭。 到了请定亲客的前几天,她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随便吃两口饭就睡 下了,跟任何人都不说话。 玉林那几天也有些神魂不定了。 听说阿芝定了亲那一刻,玉林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块! 师父呀,你就从没想到把阿芝许配给玉林吗? 在此之前,他并没过多地注意阿芝。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在一个院子里洗 脸洗脚。他帮她洗菜,她给他洗衣,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没觉着她的重要。 现在猛一下子要失去她了,才发觉自己心中早已深深烙上了她的印子,再也抹不掉 了。 这时的玉林已经20岁。师父说过,这一年要找个机会让他出师。那就意味着他 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他必须离开这个他已经住惯了的家! 不管怎么样,他和阿芝必须要分离了。这些年来,他活得如此卖力,图的不就 是出师时请师父师母将阿芝许配自己吗?师父呵,你怎么也不看人只看门,只想着 让女儿攀高枝! 玉林沉不住气了。 阿芝也沉不住气了。 玉林才进门时,阿芝还是个娃娃。 几年过去,娃娃长成了水汪汪的大姑娘。姑娘的心里,早有了玉林的影子。 阿芝比玉林觉醒得早。当他还在一门心思跟师父学经问典时,阿芝已在悄悄盘 算着自己的未来了。 玉林哥迟早要走,回到山沟沟里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图,只图能跟他做个少 年夫妻老来伴,生生死死守在一起就知足了。 阿爸那么器重他,把我许配他是早晚的事。既如此,就要敬他,爱他,不能跟 别的姑娘一样和男伴打打闹闹。要让他也敬我,爱我,这日子才有滋味,也不枉做 了一世人。 请定亲客时,男方家在白水大宴宾客。从此以后,阿芝就是县太爷家的人了。 明年,阿芝就要嫁过去。 阿芝一个也不怪,只怪阿爸不长眼,现成的好事他就是想不到,害了自己一辈 子! 再说这黑水的位置渐渐让给白水后,一直就走下坡路,身上的风光也渐渐被白 水夺完夺尽。阿芝要做县太爷的二儿媳,这是一件令黑水人大长面子的事,亲戚脸 上有光,姑娘们羡慕不已,小伙子们站在远处用火辣辣的眼光看她,老人们一见面 总要夸她几句……阿芝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定婚才两天,阿芝又下了地。 仍然是天黑尽了才回来。 像原先一样,玉林已经在屋檐下点起了一根松明子读经。 以前,为了节省,阿芝就在玉林旁边洗脸洗脚。 这一天,她端了水,依旧习惯地坐在玉林旁边洗脸洗队 忽然,玉林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很拘束地站起来,走进堂屋在火塘边坐下了。 阿芝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又有一天,阿芝跑到玉林枕头底下找来了一团脏衣裳。要是从前,他连个“谢” 字都不说。这一回,却拼了命来抢。衣裳让他抢去了,她好不心寒! 从前吃饭时,常常是阿芝跟玉林坐一条板凳。现在,玉林总是离她远远的,两 个人单独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阿芝想不通。咋个人会变?情义会一钱不值? 阿芝越想不通,就越伤心。 收过了麦子和油菜,地里的活一下子轻了下来。 和典的一个亲戚要给老人办九十大寿宴,请他全家去做客。 玉林说: “我去不成,还有一些经要背。” 和典说: “灵珠,你留下来给阿哥做伴。” 灵珠是阿芝的妹妹,有十来岁。她叫起来: “我不干,我要去!” 临走,阿艺在台阶上扭了一下,脚肿起来落不得地。 和典说: “去不成就算了,你三个好好招呼家,我们三五天就回来。” 灵珠正处在无拘无束跟小伙伴在一起的年龄,见父母出了门,转身就不见了影 子,连晚上也不回来睡。 第二天晚上,玉林读完了经,已是深夜。他不安地说: “灵珠咋个还不回来?” 阿芝就说: “我们去找。” 出得门来,玉林又说: “我们分头去找。” 说着,往村东去了。 阿芝只好往村西走。 走了一段,见着一群姑娘。 “阿芝?在做哪样?” “找我家灵珠回去。” “不消找了,在她表姨妈家睡了。我们才从她家出来。” 阿芝心绪烦乱,站在原处不动。 “走,跟我们去玩!” “不了。我扭伤了脚,走不成远路。” 回到家中,玉林已经在火塘边读经。 阿芝走了进去,坐下来。说: “阿哥,陪我说说话,格可以?” 玉林只好放下了经书。 “你老家那边日子格好过?” “差不多。比黑水当然比不上。” “你家格给你定亲了?” “本事还没学成,定哪样亲?” “先定了,一出师就可以办喜事了呀!” “我家穷,下面几个还小,拿不起彩礼。” “提亲的格多?” “不晓得。” “阿哥,其实人家姑娘是没跟你相处过。要是先见了你的面,我保证她不要彩 礼也愿意跟你!” “不消讲好听的来宽我的心。” “你格想过上门?” “上门?” “是呀!好花还要绿叶扶,你要是去白水上门,保证好人家的姑娘都抢着跟你!” “上门就上门,咋个偏要去白水?” “有哪样奇怪的?人都想去好地方过日子,有本事的男人都想去白水扶持好人 家的姑娘,哪个不晓得?” “我就不。我阿爸阿妈太辛苦了,我要扶他们。” “玉林哥,你真是孝子呢。” “我只是想,吃肉也好,吃稀饭也好,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有味道。” 沉默了一阵子,阿芝又开了口: “阿哥,你格听人家讲过游巫的事?” “凭白无故的,为哪样讲这种事?” “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我倒是佩服敢游巫的人呢。” “敢哪个不敢?要是我游巫了,我阿爸阿妈咋个活?弟弟妹妹靠哪个?连这些 都不要,只顾自己舒服,算哪样人?!” 阿芝不好再说什么,就岔开了原来的话题,说: “阿哥,夜深了,早点歇。” “你早点歇吧,我今晚上要读经。” 阿芝见劝他不动,就回屋睡下了。 睡了一阵,突然喊到: “阿哥,大门还没关!” 玉林大声道: “我会关!” 玉林在火塘边熬到夜半三更,正有些困倦。突然听见阿芝房里一阵乱响。忙问: “阿芝,你做哪样?” 阿芝在里面答: “老鼠差点咬落了我的耳朵!我追了半天都追不着。” “现在格还在房里?” “在!就在床底下!你拿个火来。” 玉林忙点了一根明子,走向阿芝的房门,说道: “我来了。” 阿芝刚一开门,只听她“呀”地尖叫了一声,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嗖” 地窜出门来。 说时迟那时快,玉林一下子脱了鞋朝那东西猛拍! 只听“吱——”的一声,那东西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他一急之下只顾了打老鼠,不觉丢了手中的松明。明子掉在地上,还在燃着, 照出了那只刚断气的大老鼠。 “阿芝,我先把这个东西丢出去!”说着蹲下去捡起明子,又准备去拿火夹子。 就在这时,阿芝突然从门里冲出来,一下子扑在他后背上! 他们虽然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几年,却连有意识的拉拉手都没有过。 玉林觉得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就像中了邪,一动也不会动了。 阿芝完全像在梦中。当自己的身体的的确确贴在了他的身上,感到了他肌肉的 硬健和身体的热力时,她觉得终于牢牢地抓住他了!她从没想过会跟他分开。她心 安理得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他的人,只是时间迟早罢了。她不想放开他。她想说: “我跟你走!”但一切话都是多余的。她只想留住这一刻,抓紧他,永远不放手! 玉林做梦也没有想到阿芝有这么大的胆。 如果他想到了,他会提醒她,阻止她,甚至提前逃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她却一下子扑了上来。等他意识到了应该推开她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感觉到了她的双臂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搂得那么紧,那么重,简直在逼他做 出什么来! 她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她嘴里的热气哈在他的后颈上,痒酥酥的让人心乱。 她的胸脯无拘无束压在他身上,他奇妙地感受到了一种既柔软又极有弹性的力量正 在他的背心摩擦着,撩拨着他心灵最深远的角落。 “阿芝,快放手。”他无力地说。 她没有说话,手上和身上又加了力量。 那种奇妙的力量像小虫子在他的皮肤上爬,弄得他浑身要爆炸一样难受。他真 的想推开她,但那奇妙的力量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困惑。他一面觉着出奇的难受, 一面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愉悦。原来男女接触是这么美妙的事! 他正在静静地、全身心地品尝着这份甜蜜。突然,阿芝把她的嘴唇使劲地按在 他的后颈上,用力地吮吸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泼了油,被一只扔过来的火把呼地点燃了,轰隆隆燃成了一 片火海!他还想克制自己,但太迟了。他已经骑上了一匹发疯的烈马,只能任它上 山下坡甚至冲向悬崖,跃进死亡的深渊或全新的世界…… 日子还是有板有眼地流动着。 那天晚上玉林清醒后,后悔得要死。尽管阿芝说:“我就要跟你好一回,免得 一辈子吃后悔药!”他还是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总有一天要遭恶报。这种可 怕的念头让他无地自容,无处可逃。他只好一见了阿芝就躲,生怕再惹出事来。 阿芝却不同。自从那晚上不顾一切跟玉林亲热了一回,她对他的爱变得铭心刻 骨,再也无法平息了。 就像初次偷吃了美味并且真正吃出了好味道的人们一样,她变得不顾一切,想 方设法要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巴不得重温那无法言说的青春欢愉。她随时都在想: 至少可以在出嫁前跟知心人甜甜美美地处上一年,你疼我,我疼你,将来嫁了人也 好有个想头。 没想到玉林却不懂她的心,照样白天于活,晚上读经,见了她忙低头,像个木 头一样不开窍。 阿芝心中着急,打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心中恨得冒火。却拿他一点办法也 没有。 有一回,师父叫他去白水赶一趟街,卖上一车柴。 他前脚才出门,阿芝后脚就悄悄跟上了。 正是近中午的时候,太阳晒得冒油。 玉林拉着满满一车柴,在坑坑洼洼的沙子路上吃力地走着。 阿芝看了心疼,也顾不得其他了,紧追几步帮他推车。 玉林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好生奇怪,停下来问: “你是哪个?” 阿芝不答。 玉林忙绕到后面来。一见是阿芝,头马上就扭开了。 阿芝央求道: “阿哥!让我送你一程。” 玉林不说话,拉了车拼命往前赶。 阿芝也不示弱,脚不点地跟在后面推。 不一会儿,两个人的内衣都湿透了。 玉林再也挪不动脚,只好直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芝也直起身来。她脸上的汗水流成了河。 玉林稍稍缓过劲来,不耐烦地说: “你先回去。” 阿芝不动。 “叫你先口去,听不见?” 阿芝还是不动。 玉林正想发作,却突然与阿芝的目光碰上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汗水,眼睛正一 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这一望,心一下子软了。他不安地说: “我是替你想,怕别人说你闲话。” 她马上说: “嘴长在人身上,我管不了那么多。” 玉林四下看看,并没有熟人,这才小声说: “现在不一样了。你定了亲。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说着忙四下张望。 阿芝恨恨地说: “胆子让狗吃了。”忽然神秘地一笑,说:“你去嘛,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玉林在四方街先卖了柴,又买了几十斤新洋芋,这才拖着疼痛的双腿往回赶。 走到半路,看见一大片包谷地。 包谷已有胸脯高了,齐刷刷绿油油长势喜人。 玉林刚走到那里,突然觉得车后身让人压住了。 一望,又是阿芝! 玉林吃惊地说: “你又来做哪样? “做哪样?跟你说句话。” 玉林说: “你说嘛。” 阿芝说: “到包谷地那边去说。” 玉林也怕在路上纠缠被熟人碰上,只好跟在她后面走。 走过去,却是一片更大的包谷地。 阿芝说: “坐下来慢慢说。” 这一坐下,才发现这里是一块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阿芝坐在他对面,严肃地问: “阿哥,说句老实话,心里格有我?” 玉林不看她,也不答话。 她又说: “心中有人家,又为哪样要躲?” 玉林低了头说: “我是为你好。” “我用不着你发善心!”阿芝瞪他一眼,大声道: “格是我脏?格是我配不上你?我只好过你一个,你不会不晓得!” “我晓得。我只晓得你以后要当贵人!” “贵人不贵人是以后,用不着你操心。以后的事哪个说得清?我只想像个人样 子,过几天舒心日子。” “跟你好,就像偷东西,我心里面不安逸。” “你不消装好人。等我嫁过去,你就是跪在面前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现 在不一样,我是我自己的!” 说完,阿芝用双手捧着脸哭起来。 玉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了好多话,她还是只顾哭。 玉林无奈,只好用手拍着阿芝的背说: “不要哭了,我求你!” 阿芝还在哭。 玉林心一酸,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还是哭。 他疲惫地用双手蒙住了脸。 她哭了一阵,突然说: “你哭了?”说着就来掰他的手。 她哪里掰得动?但是他的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沾了她一手。 “你为哪样哭?你说!”她急了,用力推他的肩膀。 他终于说: “我舍不得你。” 她总算听到了他的心里话!有了这句话,她知足了,不会再逼他了。 阿芝依在玉林怀里说: “我知足了。走,回家去。” 玉林还在伤心地抽泣。 阿芝柔声道: “跟你好了一回,值得。你前面走,我从小路回来,免得遭人闲话。” 玉林惊讶地望着阿芝。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以前听人家 说女人的心是天上的云不可捉摸,他不相信,今天看着阿芝在自己面前变了几回脸, 不由得想: 女人多奇怪呀。就像老天爷的脸一天要变几变。女人咋个跟男人想的不一样? 她高兴,你不晓得她为哪样高兴;她伤心,你还是搞不清她为哪样伤心。跟女人打 交道,真的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 那以后,日子又平平静静地向前流着。 阿芝再也没向玉林表示过特殊的亲热。 她当然渴望亲近他。但他不愿意。既然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是罪过,她决不强迫 他。 玉林的心却在油锅中煎熬。 他已经20岁,才初次尝到了人间禁果的滋味。对方又是自己从心底喜爱的人, 你叫他如何割舍得下?又如何忍得住?换了别人,早就跳进烈火中去了,哪里还顾 得了其他? 他却不得不清醒。只因为这情爱牵扯到了许多人的利益和悲欢,他不能不为他 们考虑。 农历七月十五,纳西人要把接回来的祖先送出门去。 饭菜做得很丰盛。师父喝了些酒,已微微有了醉意。 吃过饭,阿芝在灶房收拾碗筷,玉林陪师父来到堂屋喝茶。 玉林将小火罐里熬的茶倒在一个小杯子里,双手奉给师父。 和典“嗯”了一声,接过去一饮而尽。 玉林说: “师父,有句话,不晓得格该说?” 和典扫了他一眼,说: “你说。” 玉林道: “我想出师。” 和典道: “翅膀长硬了?” 玉林说: “师父的恩情像玉龙雪山一样高。但小鸟不能一辈子躲在大鸟的翅膀底下。” “话倒是有理。再说几条理由来,说得通,我就放你。” 玉林早已胸有成竹。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阿爸阿妈苦了一辈子,底下还有几个小的要扶。我该回去帮一把了。20岁 的人,白吃闲饭无脸面。” 和典点了点头,说: “做人孝心是第一。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家里给你说媳妇没有?” “还没有。我家穷,难得说成。” “我年轻时比你还苦。人不管走到哪一步,只要不懒惰,不灰心,总要有好日 子过。” “我记住了。” “各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哪天走,要先跟我说一声。” “我晓得。以后我跟灵芝他们还是亲兄弟姊妹一样相处。” 和典一时伤感,难以支撑,倦倦地说: “去睡吧。明天事情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