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由 阿云秀一辈子没偷过懒。 这么多年来,她每天天亮一起床,头件事就是拿块冷包谷粑粑上山砍柴。等太 阳照到大门口时,她已背了一大捆柴回到了家。 山里人的火塘不能熄,要用火就要有柴。 砍柴是件辛苦差事。你想想,家家户户一年四季火塘中烧着旺火,祖祖辈辈烧 下来,周围的山部砍秃了。 阿云秀要砍柴先要翻两座大山。 阿云秀站在崖顶上,像只飞鸟。 崖子一层一层铺下来,像云中的台阶。 阿云秀抡起斧子来,比男人还狠。她一辈子就没节省过力气,手上的老茧硬得 针都扎不进去。 每砍一下,她就“嘿!”地大吼一声。那声音吓跑了树林里的鸟儿。 阿云秀的女伴们到了山上就分散了,各找各的地盘,各做各的活,偶尔吆喝一 声:“阿嗬嗬——!”表示自己还在这山上。 阿云秀捆好一背柴,在石头上歇稳,用一根带子当胸一勒,就努力想站起来。 柴是湿的,很重。四周的树叶和花草也是湿的,很滑。 阿云秀背着柴,打了声哨子,立刻有人在附近回应了一声。 她就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脚踩在了一块浮土上。刚叫了声“不好!”沉重的柴捆已拖着她朝崖子 底下“叭”地摔了下去。 在空中,她只来得及“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很沉闷,像被人卡住了脖 子时发出的声音。 这一声没传出多远。 阿云秀醒来时,发现自己掉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幸好身后有刺丛,才没有往下 滑。身体停在了石头背后,全身的衣服和皮肉都让刺划烂了。 “阿云秀——!” “阿——云——秀——” 满山都是喊自己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引得万山回应。 她晓得是村里人来找自己了。 她想挣扎着起来答应,全身却像散了架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用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血迹。 这才发觉鼻子和嘴像被泥巴封住了一样难受。用手一摸,才晓得是流了血,又 结成了血痴。 柴捆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已经散开了。她想,要是可以动,把柴捡在一起, 让家里人背回去,岂不省事? 她必须动,或者站起来大声喊叫。那样才会被人发现。 但是,她动不了,也喊不出声。她嘴里就像着了火,渴得起干灰尘。 能生一堆火也好呀!就用这山上的柴草,烧起来浓烟冲天,人们马上就会找到 这冒烟的地方来。 但是,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到哪里去找火种? 太阳很辣,阿云秀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这感觉没维持多久,好一阵晕眩,又昏 过去了。 找到阿云秀的是她家的看门狗。 看门狗是一条猎狗。个子不大,却灵得要命。 它就像拉紧的弓,在林间飞快地穿梭。 它一会儿跃上巨石,一会儿又伏人草丛,仔细地搜寻着。 它奔到了昏迷的阿云秀身边,汪汪哀叫。 人们很快围过来了。 手脚快的人,砍了树枝做成担架,把散了架的血人阿云秀抬回了家。 这一切她一点也不知道,等她睁开眼,已是黄昏。她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 玉林他爸和几个儿女正围在床边望着自己。 阿云秀晓得自己不行了。 如果不是背着那捆柴,她不会摔得那么重。那捆柴要了她的命,它拖拽着她狠 狠地砸下去。如果不是那些刺丛,她可能当场就被砸死了。现在她虽然还睁着眼, 却已受了致命伤。 半夜,一家人还是守在身边。煮了好几样东西,她一点也不想吃。却压不住地 想说话。 玉林他爸说: “你好像精神些了?” 她疲倦地笑了笑,说: “你把几个娃娃领出去。我要跟玉林说几句话。” 玉林他爸和玉林对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玉林他爸就把底下几个儿女都叫到外面去了,只留下玉林在里面。 玉林走到阿妈床前坐下来。阿妈全身到处是血,双手又干又瘦,青筋鼓起老高, 手上裂了许多脏污的黑口子。 作为儿子,他心中多么惭愧呵!只有没本事的儿子,才会让亲阿妈受这么多的 苦! 他的心一阵抽搐,把阿妈的手握在了自己的大巴掌中。 阿云秀好像十分满足、十分舒适的样子,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双眼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轻声说: “玉林,阿妈有一件事,不说不行了。” 玉林的心狂跳起来,嘴里却平静地说: “阿妈,你讲。” 阿云秀叹了口气,问他: “你师父,对你好不好?” 玉林忙说: “好!” 阿云秀闭了眼道: “好?要是他真对你好,咋个不叫你做他的女婿?” 这句话正说中了玉林的心病。他自己私下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真是怪 呀!我与阿芝年纪相当,我样样不比别的伙子差,师父既然相信我将来必成大器, 咋个会一点也不起将阿芝许配我的念头呢?阿芝现在做了县太爷的儿媳妇,说到底 师父还是嫌穷爱富啊。 “儿啊,这事不该再瞒你了!他有他的道理呀。你本来就是他的亲儿子!” 玉林反应不过来,呆呆地问: “你说哪样?” “玉林,你就是他和典的亲儿子!” 玉林用茫然无措的目光注视着阿妈。 “答应我,这话你不要告诉你阿爸,免得他伤心。” 玉林只觉得天崩地陷,就像挨了雷击! 阿妈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湖底传上来的一样—— “儿啊,这也怪不得他和我。只怪老人不肯成全,我们作不了自己的主呵!我 怀着你嫁过来,你阿爸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比对他生的还要好呵!要是我死了, 你千万要好好待你阿爸和几个弟妹,不能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你答应了我,我死也 可以闭眼了。” 玉林模模糊糊地说: “阿妈,你放心,我记住了。” 阿云秀又努力地说: “不要恨你亲阿爸!他是你师父,教了你本事,以前欠你的债就算还了。你要 孝敬他才对。”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 “阿妈,我记住了。” 阿云秀又说: “喊他们几个来。” 玉林他爸已经反复跟几个娃娃交代了多遍,不许当着阿妈的面哭。 他们小心翼翼地围到了阿云秀床前。 阿云秀一一把他们从头到身子摸了一遍。她多想一一把他们扶持成人呵。 她定定地望了木怀好一阵子,惭愧地说: “对不住你,我先甩手走了。” 木怀道: “操那么多心整哪样?有我和老大撑起这个家。” 天亮前,阿云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按照她的临终嘱托,木怀亲自去拜请了和典大东巴来主持她灵魂升天的仪式。 不声不响的人容易给人稳重的印象。和凤鸣不过是个小小文书,却突然走了官 运,被调去专门管税收。 税收部门是肥缺,专门征税款和充抵税款的货物。进了这道门,不但手头比别 人宽裕,只要有手段,狠狠捞几把别人还看不出来。 最高兴的是婆婆。才得了消息,她就喜不自禁地说: “当他这份差,光是人家送礼就不愁一年到头的饭钱啦!” 紫岚晓得婆婆儿女多,穷怕了,想过点轻松日子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公开说这 样的话,只怕对孙儿孙女没有好影响。直接驳老人吧,太失礼。只好递个眼色给凤 鸣。不想凤鸣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只好说; “凤鸣,当你这份差要行得正,不可贪小便宜丢了大节。” 婆婆一听,不乐意了,提高了声调说; “你是教书教惯了,一开口就教训人。凤鸣有本事才会得着这份差,你一天到 晚不归家也不见得着什么好处!” “阿妈,我说他是为他好。”紫岚压住性子说。 “我晓得,我只晓得人生了嘴就要吃饭!”婆婆冷冰冰地说。 紫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和凤鸣是个肩挑重担的男人,他也眼热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徇私舞弊的事却决 不干。 上任没多久,他就对紫岚说: “事情难办得很。得罪人,税又难收,跑断腿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还不如做文 书呢。” 紫岚开玩笑道: “人家都以为你们的包包里塞了多少大洋,个个都肥得流油呢!” 和凤鸣苦笑道: “除非你违法乱纪,去做没良心的事!” 紫岚又说: “看你这些日子熬得皮包骨头,一天到晚没个笑脸,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禁 不住!人都叫你得罪完了,我们家在白水咋个过日子?” 和凤鸣皱了眉道: “上了老虎背,只有骑到底了。紫岚,人人都说做好人难,我觉得不做好人才 更难!” 紫岚道: “这句话倒是很有道理的。你呀,自己小心些才是。” 她哪里晓得,凤鸣并非是受了提拔,而是被送去做了替死鬼。大砚过去的税官 跟大砚的商人们打得火热,是被人买通了的;税官得了商人们的好处,就悄悄给他 们减免税款,甚至协助他们漏税。双方得了好处,皆大欢喜。现在省里喊整顿税收, 不得已才换了人。和凤鸣上了任,却不吃从前那一套,该收多少就多少。一边是旧 税官们嫉恨,另一边是商人们怀恨在心。凤鸣自己也苦恼不已,却不想跟紫岚细说, 怕她担惊受怕。事情不顺,他吃不香睡不着,人一下子憔悴了五六分。 和凤鸣努力了整整一年。这一年,连烟酒都戒了,天天早出晚归,很是操劳。 一年下来,税收果然大有增加。县太爷大喜,表彰了和凤鸣,命他连任此职。 和凤鸣也就从此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古柏森森的狮子山是大砚的一块风水宝地。 狮子山半山腰住着十来户人家,最是清静。 白水名声最坏的女人阿翠,一个人住着个大四合院。 阿翠不到四十岁,已是纳西无人不晓的人物。关于她的传说比女神的故事还要 多。 她姑娘时眼光独到,嫁了这房子的主人。房主是个老倌,娶了嫩媳妇没多久, 突然得急病死了。房子自然而然成了女人的私产。 白水是客商云集之地,商人们大都租房子住。 阿翠就专门出租房子给他们住,附带着做一日三餐,很发了一笔财。 纳西男人们是很迷信的。阿翠虽然年轻,又有钱,但已经克死了一个丈夫。真 要让他们跟她牵上瓜葛,他们是坚决不敢的。 但外地来的商人顾不了这么多。一个想赚钱,一个想寻乐,两相情愿的事,外 人看不见,也不好多说。说是不说,却个个都清楚,那阿翠是不缺男人的。 有一天,一个退役的军官回到了故乡。他是住在坎子东边的白族人。见天色已 晚,就在那女人的店里住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回家。 那军官是发了财的,都带在身上。 那女人就好酒好肉款待。 酒多必失言。那军官却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太阳高照了,那女人突然喊来了住在附近的人,说客人的房门打不开。 撬开门过去一看,那人早死得硬梆梆了。衣服行李均在,整整齐齐放着。没有 发现钱财。 人们都怀疑阿翠做了手脚,却没有证据。 事情只好不了了之。可惜这么好一大院清静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客人登门。 那女人愁没有事做日子难打发,又在四方街口摆了锅灶卖粑粑。 她这时已有了点年纪,晓得生儿育女的重要了。她不缺钱,也不缺房子,缺的 只是个身强体壮的可靠男人。 但是,风声放出去了很久,除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之类,竟没有一个正经男人 愿意登门! 她这才明白了钱财其实是空的。有的东西,你再有钱也买。不来。 也许是内心起了变化的缘故,现在阿翠一有空就到城东边的莲觉寺去烧香拜佛, 常常给寺里捐些财物。 一天上午,阿翠正在四方街口卖粑粑。一个金毛发的高鼻子洋人来到她面前, 连比带划的说是要租房子。 那女人不敢相信有人会来住自己的房子。心想,可能还没有人给他讲房子的坏 话,他迟早要晓得,晓得了就会反悔。就淡淡地摇头,说: “不卖不卖!” 那洋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她听出他的意思是要租一整院房子,办公务用。 正在这时,和凤鸣出来收税。见那女人摊子前围了一大群人,就走近去看。那 洋人讲的是北京话,和凤鸣是读书人,听点儿猜点儿,也弄懂了大部分意思。见他 二人交谈十分艰难,就主动替他们翻译。 和凤鸣才解释了几句,那洋人已看出他是个有知识的人,喜出望外地拿出一张 纸来递给和凤鸣。 那是一张委任状,上面印着汉字和洋文。委任状说,派俄国的彼德先生出任国 际工商联合会驻大砚的代表,专门发展、扶持当地的手工业合作社。上面还盖了朱 红大印。 和凤鸣对那人说: “我带你去见县长。” 习琨在这位远道而来的洋先生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 话、做事都把持着适当的风度。 他礼貌地问: “先生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组织的工作宗旨?” 彼德听懂了,用生硬的北京话回答: “我们的组织要帮助中国的农村建立各类手工业合作社,尤其是要帮助民族地 方恢复有地方特色的手工业,为工业化打好基础。” 习琨边听边点头道: “有理!有理!” 又小心地问: “请问先生要住多久?” “十年。”彼德回答得十分轻松。 习琨吃了一惊!十年?看他才不到四十岁,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语言不通的异 地,有何乐趣?连个做伴的都没有,怎么生存? 他同情地说: “先生有什么需要?请直说。” 彼德说: “我在大砚工作,需要租一所房子,楼下办公,楼上住人。我想请一名厨师, 一名有文化的助手。他们的薪水由我们的组织支付。” 和凤鸣忙将他向阿翠租房子的事说了一遍。 习琨一听,心想,还是向他直截说明白的好。就试探地问: “先生可晓得,大砚人传说那所房子会闹鬼,不吉利?” 彼德淡淡一笑,不在乎地说: “我不相信鬼神。我相信中国的一句古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习琨吃了一惊,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个高鼻子还懂中国的国宝! 习琨温和地说: “这件事请和凤鸣先生陪你去办,请厨师和助手他可以帮你。租房子的事要双 方情愿。你听过事在人为这句话吗?” “这句话我懂。我在杭州虎跑寺住过三年,那里的高僧给我讲过这句话。” 习琨更加迷惑不解了。一个洋人,跑到中国的庙子里住了三年,简直不可思议! 出了县政府的大门,和凤鸣就思忖开了。 请厨师不难。大砚的女人个个能干,白天在他那里帮忙,晚上还可以回家照顾 孩子,两头都不误。请助手就难一点了。要会汉语,还要会纳西话,有文化,还该 写一手好字。如果不是任了这收税的苦差,我去倒是最合适不过。这两件事要回去 跟紫岚商量一下。 彼德走在他旁边,好奇地问这问那。 和凤鸣就把阿翠的故事跟他讲了。 没想到他听后竟大声感叹: “了不起!真是非凡的女人!” 和凤鸣觉得莫明其妙。看来这洋人想的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呵。 到了街上,粑粑摊子早已收了。和凤鸣便直接带彼德去了那女人家。 彼德一进门就赞叹: “好地方!好地方!” 那女人出来见了客,十分热情地请他们去堂屋里坐。 彼德摆摆手说: “不!不!这院子里的空气更新鲜!” 那女人忙去抬凳子。彼德却在花坛边坐下了。 那女人抬来凳子,彼德硬是不坐。和凤鸣只好请那女人自己坐了,他却学了洋 人,也在花坛上坐了。 三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谈论开来。 中午,和凤鸣回到家,紫岚正在洗碗。 她边把饭菜给他端来,边问: “今天咋个晚了?” 和凤鸣就将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请助手的事,紫岚轻松地说: “哎呀,我有个学生毕了业,在家里闲着。他不但会说纳西话、汉话、藏话、 白族话,还会英语呢!” 和凤鸣惊奇地说: “是哪个,这么大的本事?” “黑水村民歌王和凤英的儿子和力刚!” 和凤鸣大喜,忙说: “赶紧惜两匹马,我两个下午跑一趟!” 当天晚上,和凤鸣、紫岚和和力刚三人就快马赶回了白水。 天色已晚,和力刚就住在紫岚家中。 和力刚年纪还不到二十,琴棋书画样样通,任何东西一学就会,又灵又俊,人 见人爱。他母亲和凤英嗓子金亮,出口成章,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滇西北十几县有 名的歌王,村村寨寨没有人不晓得她的名字。 她最有远见的事是让儿子进大砚中学堂读书。和力刚在校学习十分勤奋,在语 言上最有特长。班里有纳西人、白族人、藏族人,几年下来,他几种话都讲得十分 地道。在校时,英语教员是最寂寞的。他却一吃了饭就泡在英语教员的宿舍里,学 了一口英语,外国的事情也晓得了不少。只可惜家里穷,拿不出费用来供他上大学, 这才闲在家里。 和凤英高高兴兴送儿子上了马。刚要走,她却说: “格见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本事学在身上,不怕有放坏的一天。说对没有? 你前些天天天发我的脾气,格是白生气?” 和力刚心服口服地说: “阿妈,你的话就是对!” 从此,和力刚成了彼德最得力的助手。 彼德在大砚生活得如鱼得水。 每天他都要到街上来逛逛,像纳西人一样靠在小卖店的柜台前喝一杯窨酒①。 ①一种用独特工艺酿制的甜酒,是纳西人喜爱的传统食品。酒色呈琥珀色,味 美,口味长久,对人体有滋补之效。 他穿一身黑呢制服,黑呢贵族帽,拄一根文明棍。在路上见到妇女们在家门口 做针线活,总要恭敬地一屈身,一摘帽,温和地喊一声: “您好!Madame②。” ②欧洲人对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的尊称,多用于高雅的社交场合。意为:“夫 人”。 女人们对他的举止惊奇不已。一个女人干脆喊道: “他就像个唱戏的,以前可能专门演魔鬼吧?” 彼德以为这女人在答话,再次朝着她行了礼,叫了声: “您好!Madame。”。 女人却以为他在骂她,立刻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要是再叽哩咕噜地怪叫,我就打扁你!” 女人们一阵开心地大笑。 另一个聪明的女人,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苹果,朝着彼德打过去。 苹果正打在他背上。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他看见了苹果,赶紧捡起来,夸 道: “多可爱的苹果!”掏出手绢来擦它。 纳西人家都在院子里栽苹果。如果路人夸奖了主人家的苹果长得好,主人就要 摘一些送给人家,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女人们喊起来: “和大妈!在夸你家的苹果呢。” 和大妈兴奋极了,跑进院子搞了一捧来给他。 彼德连连摆着手说: “太多了,我买不了这么多!” 胆大的李大妈跑过来,伸手摘下他的帽子说: “拿这个来装!” 周围的人一阵轰笑!原来那洋人是个秃顶。 彼德抱着一礼帽苹果,天真地说: “帮我拿一下,我付钱!” 这回,女人们听懂了。她们哄地散开,逃进了各自的家门。 旁人忙过来说: “她们送给你的,不要钱。” “不要钱?”他大惑不解,“为什么?苹果很贵重!” 那人说不清楚,笑着跑开了。 一个女人从门口伸出个脑袋来说: “拿回去,慢慢吃嘛!又不会毒着你。” 和力刚很快就让彼德领教了一个纳西人的聪明才智。 彼德请一名助手,本意是让他帮着抄抄写写,做做翻译和导游,帮助自己在当 地站稳脚跟。想不到和力刚的作用却远远超出了他的设想。 四方街上的生意人主要是藏族人和白族人。和力刚跟他们混得很熟,只要他出 面,买任何东西都不会吃亏。每次送报刊的马帮一到,总要卸下一麻袋书报杂志。 聪明的和力刚就先将它们通读了,再把重要的东西摘录下来给彼德看。这办法大有 奇效,彼德可以花不多的时间知晓天下大事,更多的精力则用来观赏民情风俗,著 书立说,实在是一举两得。 彼德最不理解的是,和力刚工作如此出色,却一直不提报酬的事。这实在太奇 怪了。 一个月过去了。还是彼德先开了口问他: “你不想跟我谈报酬的事吗?我不能自用你呀!” 和力刚又羞涩又天真地说: “我没有出多少力气呀!你供我吃,供我住,我有饭吃有事做,已经很好了。” 彼德连连摇头,说: “不,不,报酬是必须给的。请你想想,说个数目,我们把它固定下来。” 和力刚想了想,认真地说: “你觉得应该给,那就给我能养活我阿妈的吃饭钱就够了,穿的不消你管。” 彼德心想:这些人多么纯朴可爱呀。不过我可不想占这年轻人的便宜。他于的 活又杂又多,一个顶了几个,我应该让他比那些在衙门里工作的人收获多一点儿。 当然也不能多很多,那样会招人嫉妒。 他在心里粗略地算了一下,温和地说: “这样吧,我付给你够养活你全家的吃饭钱算是报酬,就这么定下来。好不好?” 和力刚怎么也想不到一份差事居然可以养活全家!他有些不相信地说: “人家干苦力还苦不来这些钱。你是不是太吃亏了?” 彼德摇头道: “不不不!你一个人顶了几个用,我还欠你呢。” 和力刚心不安了。挣了人家这么多钱,要多做事才对得起良心啊。就诚恳地说: “以后厨房里砍柴之类的重活由我来做,你就不要请工帮忙了。” 彼德笑呵呵地说: “只要你有力气,有兴趣,想怎么干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 彼德很快就发现,到四方街的小酒铺喝酒实在妙不可言。 像普通的纳西人一样背靠着柜台喝酒,一边看街上的故事一边与人聊天,这种 信然自得之乐在彼德看来,完全是欧洲中世纪的生活情调。自工业革命以来,西方 社会一直陷于战争与动乱中,已很难找得到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情趣了。即便是在 中国,也处处战火,动乱频频,那些想隐退山林的人,也难以找到值得他们寄托终 身的人间天堂。彼德觉得,大砚就是他理想中的天堂。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多 余的外乡人。相反,他在大砚生活如鱼得水,连皇帝也管他不着,倒成了个彻彻底 底的自由人了。 每当姑娘们经过酒店,他总要恭敬地摘下礼帽,微微弯腰,向她们行礼。 姑娘们开始一见他这样做就大笑着逃开。几次以后,看出他并无恶意,就大着 胆子跟他开玩笑。 “先生,给你找个对象格要?”一个姑娘在伙伴们中间大声问。 彼德很认真地问: “请问,你要介绍的是你自己吗?” 姑娘们“轰”地一声大笑起来,将那胆大的姑娘推来揉去,一边用手指在脸上 刮,嘴里叫着“羞!羞!羞!” 那姑娘为了挽回面子,就毫不客气地说: “你太老,还秃头。我要嫁小伙子,不嫁老头!” 姑娘们又一次大笑起来,一边用手指刮脸,一边朝着她叫: “羞羞羞!不害羞!” 彼德是个幽默的人,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像绅士那样彬彬有礼地说: “我不是老头,顶多算你们的哥哥。可以请你们喝一杯酒吗?” 酒可是好东西,纳西女人个个都能喝点酒。姑娘们不相信地围了上去,问他: “格是你出钱?你请我们?” 彼德一造声地说: “是的是的,不胜荣幸!” 姑娘们非常义气地说: “我们也不白吃,杀年猪的时候请你来吃肉!” 她们每人得到了一小杯窨酒。 临睡前喝一小杯窨酒是大补,睡得特别香甜。 人们常说,纳西族最狡猾的是卖菜的女人:只要东西好,想喊多高价就要多高 价,借此发一点小财,好做手头的零用钱。 奇怪的是,只要彼德经过菜市,女人们总要争着给他点时鲜菜,从不要他的钱。 一个男人跟她们开玩笑道: “你们格是看上他的大鼻子了?” 女人们叫起来: “呸!不要脸的,说哪样烂话?他是远地方来的,无亲无故太可怜了!我们是 可怜他,又不图他哪样!” 那男人又逗她们: “你们可怜一个外乡人,咋个不来可怜我?” 女人们又叫: “你何消我们可怜?我们可怜了你,你媳妇把天跳通了咋个整?” 四周的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彼德沉醉在大砚的无尽美色中了。 北面的玉龙雪山,有盖世风姿,世人都敬仰神往。西面的黄山秀丽绝顶,春季 繁花掩岭,秋天红叶满坡,可与北平的香山媲美。南面一列蜿蜒小山,称作蛇山, 甚是妖媚动人。东面山高入云,与邻县相接,若是登山望日出,味道可比四川峨眉。 四周山中藏有七大寺。寺中的高人藏而不露,身怀绝技。坝子中有古城白水, 狮山奇观;北有黑水大村,北岳神庙;四周一片片村落错落有致,气韵生动,秀色 可餐。走得远些,有虎跳奇峡,可赏两山夹一江的旷世奇景;长江第一湾清绝盖世, 一派平林细沙碧水蓝天的景致,风情万千不可言说;西边有白地白水台,传说是东 巴教创始人悟道之处,有山有水有树,却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山奇水奇树。比如杜 鹃花妖冶人水醉倒鱼群的景象,别处就找不到;泸沽湖更是山中明珠不为人知,有 无穷无尽的魅力…… 彼德逛山水,访名胜,拜高人,深得其乐。乐而沉溺,沉溺而不想自拔了。 当年麦克在大砚奔波二十年,靠的是向导和叶。 如今彼德在大砚的山水间徜徉,离不开的是和力刚。 和力刚是一张特别通行证。不管走到哪里,他只要说是和凤英的儿子,人们立 即将他奉若上宾。和凤英的儿子有缘登门,是天大的荣耀呢! 在姑娘们面前,和力刚却不敢卖弄,见了姑娘就躲,生怕惹事。谁让他是姑娘 人见人爱的那类人物呢! 有时,遇到了多情的姑娘,彼德会劝和力刚: “去会一下人家,好不好?” 和力刚说: “要会你自己去会!” 彼德十分认真地说: “要是在俄国,你不说我也会去!” 一次,两人到了一个边远的山村。村里一个叫阿珠的姑娘一见和力刚就再也割 舍不下,晚上守在两人落脚的那户人家不走,两眼不停地给和力刚递眼色。 彼德用英语对和力刚说: “今晚你逃不掉了!” 和力刚见老是坐着不像回事,就站起来,说有事要出去。 那阿珠姑娘果然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树林边,和力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阿珠也不客气,挨着他坐下了。 和力刚说: “阿妹,你有话快点讲。” 阿珠道: “何消讲?你又不憨。” 和力刚说: “阿妹,我是过路人,你是长青树,我们不般配。” 阿珠说: “你是有手有脚的伙子,我是有头有脸的姑娘,哪点不配?” 和力刚想了想,又说: “有情要求长相伴,露水夫妻有哪样意思?” 阿珠说: “人反正要死,做长久夫妻一样不长久。” 和力刚心一动,这姑娘好聪明!心一软,口气也软了: “阿妹,阿哥就像过山雨,一阵风就吹跑了。我咋个忍心害你一辈子?” 阿珠说: “阿哥,我给你唱个调子。” —— 一万年的雪山也有化的时候, 一万朵的鲜花总有落的时候; 花儿落下就盼埋下种子, 种子还有把春天招来的时候。 她唱得特别动情,特别婉转,就是菩萨听了也会把持不住。 就凭这歌,阿珠终于征服了骄傲的和力刚。 他情如潮涌,叫了声: “阿妹!”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 第二天,两人继续上路。 彼德问他: “你有过多少情人?” 和力刚反问道: “你呢?” 彼德不答,只是笑。 和刀刚也不答,只是笑。 彼德说: “等我老了,回到故乡,我要娶一位年轻的姑娘做妻子,一心一意爱她!” 和力则笑道: “在我们这里,结婚要趁年轻。不要说老头子娶姑娘,就是想娶个老太婆,人 家也早就有主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彼德最神往的一件事还是去得月楼听古乐。 每逢节日,老人们都要聚在得月楼奏乐。 那音乐清丽,柔曼,远离尘俗,如明月在水,清冷彻骨。乐声踏波而来,让人 不觉泪下,而浊尘荡尽,返璞归真。 隔得月楼丈余水面之外,是一花岛,由一独木桥与彼岸相接。那里是听乐的最 佳地方。 彼德常卧于花草丛中,眼望一尘不染的蓝天,聆听这天堂的召唤之音。常常泪 流满面,心灵却一派宁静,就像婴儿在母亲怀里那么安祥,满足。 开初,彼德以为这些艺人来自宫廷,或毕业于著名的音乐学府,慢慢地才知道, 他们有的是种田汉,有的是补鞋匠,有的专门种菜养猪,有的是学堂里的教员。平 时各忙各的,闲时则聚在一起琢磨乐器,演奏也没有报酬。演奏不图悦众媚人,图 的只是演奏本身的乐趣,娱悦的只是自己。 许多年后,彼德曾在世界各地讲学时多次说过: “我觉得世界文明奇观中应该加上纳西古乐。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养 育着一代代自得其乐的艺术家,传承着离天堂最近的声音——这难道还称不上文明 的奇迹吗?纳西族是中国边疆的一个少数民族,他们过着最人道的生活,远离汉文 化的中心,却奉献了连皇帝的宫廷里都拿不出的纯粹的音乐!在座的先生们、女士 们能想象吗?这决不是梦幻故事,而是我的亲身经历!” 彼德在晚年才出名。他在牛津、哈佛等著名学府讲述自己在大砚的那段生活。 说起纳西古乐,他精神焕发,表情无限虔诚。他一边用梦幻般的语调介绍大砚的艺 术家们,一边不断地哼唱那些荡涤心魂的乐句…… 1995年,大砚古乐团出访西欧四国。 这次出访的牵线人是赵云仙女士。但据她自己说,出这个主意的是在大砚住过 十年的彼德先生。老人家已经90岁,还想重访大砚。 古乐团的演出激发了一场巨大的轰动。 在牛津大学演讲厅,68岁的纳西才子宣科用流利、地道的英语介绍了神奇的纳 西古乐。 一位英国记者站起来问: “你说话像位英国绅士。请问你在英国留过几年学?” 宣科坦然地说: “我今天才第一次踏上贵国的国土。” 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惊叹声。 那记者大吃了一惊!又问: “请问你的英语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宣科神秘地说: “纳西古乐不可思议,对不对?我也是!” 宣科和纳西古乐队如日中天,成了世界新闻媒介关注的热点。 赵云仙决心写一部《宣科传》。但宣科太忙了,在国内外飞来飞去,主持演出, 给孩子们讲课,哪有闲功夫陪她聊? 1996年大砚大地震之后,赵云仙火速飞回了故乡。 她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宣科。 宣科正在防震棚门口给比自己小60岁的女儿泡方便面。 一见赵云仙,他就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叫起来: “老乡,你来得正好!这回我可以跟你说上十天十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