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解放 从结婚那天起,沉重的肉体和精神负担就毫不留情地压在了紫岚的身上。供奉 老人,伺候丈夫,生儿育女,照顾亲戚……女人要过的关她都过了,尽心尽力地付 出了! 曾几何时?天真烂漫的少女收敛起她的灵光和个性,学着去演好命运指定她扮 演的贤妻良母的角色。曾几何时?才华横溢的诗人用口袋套住了自己的真身,只把 凡俗的日常生活所必需的那一部分自我暴露给世人。才女周紫岚紧紧仄仄地活着, 活得累,活得悲愤,活得无奈,活得冤枉! 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母亲呀!自由虽然宝贵,她却不愿牺牲自己的三个无辜的 儿女去换取自由!她不能那么自私。 她忍了,一切都忍了。一忍就是一辈子! 这一回,受木卓文事件的牵连,自己丢了“官”,赵恒退了职。无官一身轻, 心中少了顾虑,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只是想到赵恒的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很是替他 担心。 听说赵恒约着一群年轻人成立了一个剧团,每个星期天都排练,节假日就到各 个村子去演出。星期天到了,紫岚就到大砚小学的操场上去看他们E啄。 那天排的是一个独幕剧,名叫《血海深仇》,讲的是一个教师妻子被霸占、儿 子被打死、报仇无门悲愤自杀的故事。 演员们都很投入,扮演教师的赵恒更是完全融入角色中去了。 紫岚叫道: “演得好!尤其是那句‘砸烂不公平的世界’最精彩。剧本是哪里来的?” 一个小伙子说: “我们赵老师写的!” 紫岚吃惊地说: “你们赵老师什么时候学会写剧本了?” 一个姑娘说: “哪里才写剧本?我们演的歌舞是他编的,歌词是他作的,谱子是他写的,服 装也是他亲手缝的!” 紫岚不敢相信,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赵恒。 赵恒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正色道: “不要东讲西讲的。赶紧排戏!” 休息时,紫岚羡慕地说: “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了呢!我才在这里呆了半天,好像也年轻了10岁!” 赵恒边用帽子扇风边说: “跟年轻人在一起,我找到了精神和活力,有意思得很!” 紫岚开玩笑道: “你这个党国的国大代表,这回好像变成革命家了!” “我就是要当革命家,去创建一个平等的社会。” “你呀你,一辈子都爱惹祸!你们办这个剧团,哪里来的经费?格有风险?” “经费嘛,我卖画得来的;风险嘛,有是有,也大不到哪里去。” “我也想参加,要不要?” 赵恒高兴地说: “大砚第一笔来支援我们,以后不愁写不出好剧本来了!” 一天,紫岚来找赵恒。 赵恒给她泡了杯茶。 紫岚端着茶怀说: “我们来办张报纸怎么样?” 赵恒喜出望外地说: “我也想到了!” 紫岚说: “我最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最含蓄,最犀利,无坚不摧,如警世明钟!” 赵恒点头说: “我也有同感!万民觉醒如春草萌发,挡不住也烧不尽。就叫它《野草周报》 如何?” 紫岚说: “万事齐备,就看格过得了县太爷那一关了。” 第二天清早。 习琨还在后房抽鸦片,一个办事员进来说: “赵恒求见。见不见?” 习琨将烟枪一放,说道: “请他在会议厅等候,我马上来。” 习琨很愿意给人留下风雅儒生翩翩君子的形象。应付赵恒这种聪明人要有足够 的耐心——他一遍遍对自己说。 “赵先生驾到,失敬了!”习琨双手一抱拳,十分热情地说。 “打扰了。”赵恒礼貌地说。 “不客气!你这样的贵客,我请都请不到呢。快请坐!” 赵恒爽快地说: “习县长,我们大砚是高原上一颗明珠,山川奇绝,人才济济,文化繁荣,却 连一张报纸也没有啊!” 习琨点着头道: “请说下去!” “我想办一份报纸,记录新闻大事,刊登佳诗妙作,以推动地方文化的发展为 宗旨。不知——” “好事!好事!”习琨笑眯眯地说。“我早有此意,却苦于无人出面。你肯不 肯?” “县长,我有一个条件,必须先讲明。” “你说,直说无妨嘛!” “要是我主持,主权要在我。登什么由我作主,出了问题我负责。格行?” “可以。不过,每期报纸头一版必须登录政府要事要文,文章由我指定专人撰 写,你不得更改。” 赵恒道: “我没有意见。” 习琨兴奋地说: “就这么办!经费嘛,由政府解决。” 赵恒笑道: “习县长,你为地方办了件大好事呀!将来在县志上一定要大书特书,流芳百 世!” “不敢当不敢当!赵先生,这件事就由你尽力去办!” 此后第七天,《野草周报》创刊了。 为了广泛团结大砚的文人及作者,赵恒和周紫岚发起成立了野草诗社,共有38 人加入,女性两人,为紫岚和牛玉兰。 1949年7月,木卓文等七名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遇难。 习琨渐渐感到稳不住阵脚了。 全国解放,解放军向大西南挺进,大砚的伪政府已岌岌可危了。 习琨手里还有几十条枪,两百来号人。 解放军已经解放了鹤庆和剑川,正准备向大砚挺进。 政府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 有的说: “打。打死了算!” 有的说: “打不得!鸡蛋咋个碰石头?” 习琨进退两难,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一天,手下人送来一封信。 习琨匆匆看了。沉思良久,吩咐道: “备马!我今晚要去一趟文峰寺。” “去几个人?” “就我一个。不要声张,没有命令不可跟来!” 大砚坝子西南角有一湖,称文笔海。湖背靠蓊蓊郁郁的青山,那山名文笔峰。 青山怀中藏有一列寺院,叫文峰寺,是滇西著名景观之一。 习琨在黄昏独自纵马奔驰在寂静的丛林中。他忘记了年纪,也忘记了害怕。最 后一段路,必须下马步行。他牵着马在树林中钻来钻去,待到寺门前时,已出了几 身大汗。 刚把马栓好,一个人走上前来说: “习先生,你辛苦了。” 习琨回头一看—— 是和力刚! “你就是——” “我就是写信的人。” “地下党的……书记?” “是我。”他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寺,请喇嘛安排了一间僻静禅房,关了房门坐下,这才转入了正题。 “习先生的胆量令人佩服啊!” “哪里!军人出身,也见过风雨的。” 和力刚道: “今晚清先生来,是想问问先生可从报上看到北平和平解放的消息?” “见了。” “先生可想做历史的功臣?” “功臣?嗯,我是脑袋都难保呀。” 和力刚又说: “你格想看见大砚流血?” 习琨摇了摇头。 “你才杀了我们七个人,是有血债的!” 习琨的心开始慌乱了。 和为刚点燃了一支烟,递给习琨。 “习县长,后天下午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打进大砚。要是你命令手下人放下枪, 把政权交出来,我们可以对你既往不咎。我们的步伐你是挡不住的,不如为民立功, 弃暗投明的好!” 习琨冷笑道: “你们说话格算数?” “北平的最高长官都不杀,对你也一样!”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下午,习琨找来了县大队的大队长,对他说: “把库里面的枪全部搬到会议厅,统一锁起来!” 大队长不解地问: “县长,为哪样?” “不要多问,马上执行!” 一个时辰以后,习琨召集了全体政府人员会议。 他用一种异常庄严的眼神环顾了四周,又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十分 疲倦地说: “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放一枪一炮!枪支全部锁进会议厅。 县大队宣告解散!” 当天下午,习琨回到了家。 家里人正在按他的吩咐收拾东西。院子里一片混乱,东西堆得乱七八糟。习琨 当了县长这么些年,金银细软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装了好多箱,县长夫人正指挥 着封箱。 忽然,习琨用命令的口气说: “东西集中放在堂屋,贴上封条,一样也不要带走。” 县长夫人吃了一惊,忙问: “不带走,一大家子人,吃哪样喝哪样?” 习琨道: “还是保命要紧。人生在世,钱财算哪样?” 县长夫人带着哭腔说: “你苦了一辈子,白苦了?” 习琨苦笑道: “大难当头,我已经是找不着窝的老鼠,还讲哪样白苦不白苦!赶紧叫马帮准 备好,记住我的话,只驮人不驮东西,赶紧上路!给我留一匹马,我把事情办完, 再来追赶你们。” 县长夫人哭出声来,抽泣着说: “一家人,要死要活都要一起!” 习琨吼道: “不吉利的东西!还没有死人,你就嚎丧了?二十几口人,是我习家的根,你 不管哪个管?我是父母官,到了这关口,难道还可以撒手不管?你们先走,别的事 情我自有安排!” 夫人晓得不该再多嘴,只好说了声: “由你。 安排马帮去了。 习琨回到堂屋里,拿了纸笔,坐下来认真地写着什么。 过了一阵,一个佣人跑进来,俯在他耳边说: “老爷,样样都好了,等你上路。” 习琨停了手中的笔,抬眼注视着佣人说: “叫他们走。我后面来。” “老爷,你该去和他们告别一声呀!” “告别?不必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说罢,重新动起笔。 佣人晓得他主意已定,只好悄悄退出,催习琨的家人快快上路。 一行人马叮叮当当弄得阵阵响。习琨若有所悟,几步走到门口,对人们说: “把马铃铛取掉!” 佣人们恍然大悟,赶紧取下马铃铛。 习琨说了声:“路上小心!”转身回到房里。 人马渐渐远去,热闹惯了的习家大院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在家里帮了十几年的 两个佣人守在堂屋门口,好像在等主人最后发话。 习琨站起身,拿出事先备好的两个小包,走到门口,分别递给两个佣人。说: “这么多年了,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家。现在我这棵树要倒了,你们赶紧回家避 难吧!这些钱,你们悄悄收好,将来用得着。” 两个仆人接了钱,一齐哭出声来。 习琨道: “快点走!我也该上路了。” 最后,习家大院只剩了习琨一个人。 他将上了封条的家产一一堆放整齐,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信封了口,端放在堂屋 里条桌的正中央。 再拿起扫帚,将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留给他的那匹马早等得不耐烦了,在院子里不停地踢腿,喷响鼻。 习琨回到自己的卧房,反插了门,静静地躺在床上。 作为一个军人,一枪不放就认输,实在是不堪承受的耻辱。为了自己的尊严, 怎么也该抵抗一阵子,哪怕打死在战场上,也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可是,不能让纳西人流血。如果一下子在大砚坝子添了几百具尸体,弄出一群 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我习琨将永远无颜回祖源地去与祖宗团聚。别的都没有意义 了,我不能葬送了这些无辜的人。人命无价呵。 习琨将手伸向枕头下,摸出一件冰凉的东西。 枪声不大。由于用的是一把精致小手枪,又是抵在太阳穴上扣动的枪机,只发 出了一声比爆竹稍大点儿的响声,一切又复归了寂静。 桌上那封信没有称呼。上面写着: 我甘愿弃枪投降,全部家产封存在此,一并上缴。我的事与家人无关, 请求将来对他们宽大处理,放他们一条生路,准许他们回大砚谋生。我在 九泉之下感激不尽。习琨绝笔。 当夜,习琨的家人从北边渡过金沙江,去了中甸草原。 七天后,新的人民政府成立。新县长和力刚上任,领导各乡的群众斗恶霸,分 田地,忙得没有时间归家。 白水的四方街上正召开全民大会。 凡是旧政府里的官员,统统站在一起,一个个征求群众的意见,民愤大的,处 以死刑。 轮到和凤鸣出场了。 面对底下的人山人海,和凤鸣心跳加快了几分,却没有吓出虚汗来。身正不怕 影子歪,他只是个税官,从未有一分官银搁进过自己的腰包,坦坦荡荡,又没欠过 人命债,问题不会大。 副县长大声问: “这个人该杀不该杀?” 和凤鸣一点也没想到底下会传来一些人的呼声—— “该!”“该!” 刹那间,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纳西人是善良的,他们不会轻易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但和凤鸣想得太简单了。 他当税官这些年,为官清正,却得罪了一些商人。这些人怀恨在心,早就想寻机报 复。这一次,他们早已在底下串通好了,要借新政府置和凤鸣于死地,好除了积在 胸中多年的一口恶气。当县领导问话时,他们齐声喊“该杀”!群众喊杀,政府怎 能不杀?和凤鸣是县长的岳父,为了体现公正,应该从严处置,才可平民愤,定人 心。 副县长大手一挥,喊了声: “杀!” 牛玉兰将自己的全部藏书捐献给了新成立的县图书馆。 她的父亲虽被镇压,但她是抗日英雄的遗孀,这些年一直独居木家小院,又是 个读书人,为发挥她的长处,新政府任命她担任了县图书馆的管理员。 牛玉兰从此搬出了木家小院,住进了图书馆,沉溺于书海之中。 赵恒是大砚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深得人心,被任命为大砚文史馆馆长。 周紫岚因受和凤鸣的牵连,一直闲居在家。 和力刚也因岳父的牵连撤去了县长职务,当了一名普通的文书。 年事已高的和典大东巴突然接到了一封从昆明寄来的信。 信是失散多年的女儿和灵珠写来的。目前,她已担任了省人民政府副省长,分 管文化教育。 信上写着: 敬爱的父亲母亲及亲人们: 您们好! 我参加革命后,转战南北,出生入死,一直没有时间回来看望你们。 很是挂念! 革命成功后,百废待兴,我的工作十分繁忙,还是没有机会回一趟家。 先给您们写封信,报个平安。等大砚公路通车后,再回来探亲。 请你们保重! 祝 安! 儿 和灵珠 敬上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在和典收到这封信的同时,大砚县人民政府也收到了和副省长的一封信,上面 写着: 尊敬的大现县政府各位领导: 你们好! 北京筹建全国少数民族的最高学府——中央民族学院,需要一批各族 优秀知识分子进京担任教师。经各级推荐审查后,省政府决定了纳西族的 人选为赵恒与周紫岚两位先生。请尽快通知他们作好准备,接到正式通知 后立即启程赴京。 此致 敬礼! 和灵珠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1996年春天。 震惊世界的七级大地震刚刚过去。 以赵云仙为首的一批纳西族知名学者感到了抢救纳西文化的重要意义,纷纷以 自己的实际行动为自己的民族出力。 赵云仙带来了一大笔资金和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拍摄小组。他们的任务是请到纳 西族还在世的东巴,照原样布置各种祭祀道场,将各种法事典礼的全过程拍摄下来, 留作永久的纪念。东巴们口诵的经卷也要完整录音,使后人能够亲眼看到、听到东 巴文化的真貌。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资金是赵云仙从国际上争取来的,赵云仙本人担任了总 撰稿的任务。 一回到大砚,只见村庄几乎全倒坍了,医院里住满了伤员。人们都忙着重建家 园,哪里有功夫陪他们拍电视? 没办法,赵云仙找到了市委宣传部,请他们向各乡发了通知,让有本事的东巴 们自愿来市里协助拍片。 通知是发下去了,却不敢抱多大希望。 谁也想不到,最先对通知作出反应的是正在县医院住院治病的东巴王木玉林。 木玉林当年在母亲阿云秀坠崖身亡之后,悲痛过度,两只眼睛都迷糊了,只能 模模糊糊看见些东西。但他一直奔走在村村寨寨,有求必应,有口皆碑,最终成了 和典大师之后又一代东巴王。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东巴们被当作封资修打倒,法器、经书全毁了。木玉林给 生产队当了放羊倌,奔走在各个山头,直到1990年。其间二十多年没有摸过经书。 1990年,云南省东巴文化研究所的专家们来到大砚。在乡亲们的指点下,他们 找到了在山上放羊的木老倌。 开始几次,木玉林怎么也不肯诵经,只说二十多年没有动过,全忘了。 市委书记和云只好亲自出马,将木老倌请来反复动员,木老倌这才犹犹豫豫开 了口。 老天爷!没想到一个放羊二十多年的老倌,背起经卷来就如神灵附体,双眼一 闭,可以十几个小时不出现一个疙瘩!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几天几夜不知疲倦! 专家们如获至宝,一致要求将老人家请来东巴文化研究所当顾问,由政府在生 活上给予特别照顾。 当年,东巴文化研究所迁至大砚市黑龙潭畔,木玉林正式成了国家在职干部。 1996年大地震中,老人家的一个孙儿和一个孙女遇难;重孙被倒下的土坯砸伤 了双腿,医生断言要永久性瘫痪。 在如此残酷的刺激下,木玉林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市医院。市委要求成立专家 治疗小组,无论如何要保住老人家的生命。 当赵云仙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拍资料片的通知在《丽江报》上登出,让老人 家看见了。 他那时还刚刚能坐起来,却天天吵着要出院。 医生坚决不许。无奈,他又提出要见赵云仙一面。 就这样,赵云仙终于来到了老人的病床前。 老人靠坐在高枕头上,虚弱地问: “来了多少人了?” 赵云仙小心地说: “来了十多个了。他们都说还缺个挑大梁的人。” “你们找到合适的人了?” “他们说,除了东巴王,没有人敢挑。” 木玉林猛喘了一阵,又说: “可惜我不争气呀。” 赵云仙安慰道: “您家不要担心。好好养病,养好了再拍。我们可以等您家。” “等?等到哪天?”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等我一口气上不来,就拍不成了。” 赵云仙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老人一只青筋毕露的苍老手 臂。 老人家忽然来了精神,兴奋地说: “姑娘,去求求医生,放我出去格行?” 赵云仙摇头。 老人泄气了,压低了声音说: “我跟你们拍片,针拿到拍的地方去打,两不误。格要得?” 赵云仙摇着头说: “您家是无价之宝,我们不准你冒险!” 老人一下子来了气,恨恨地说: “好不容易等到了好时候,我老倌有点用处了,为哪样不要我?等我死了,样 样都带进棺材了!你们后悔也来不及!” 吼出这几句话,脸色都青了,喘作一团。 三天后,市博物馆里设立了一个病房,输液架、氧气瓶样样俱全。 木玉林东巴带领别的东巴们开始了每天六小时的拍摄工作。六小时之前和之后, 他躺在病床上,输液,输氧。 拍摄工作持续了一年零五个月,前期制作才宣布完成。 拍摄完成一个月后,木玉林老人与世长辞。 1996年夏天。 国际音乐组织送来了20名10至12岁的各国儿童来到纳西古乐传习馆做了宣科的 徒弟,用四年时间学习纳西古乐。作为国际文化交流项目,大砚市将派出同龄的十 位有天赋的儿童赴欧洲各音乐学院深造。 这项计划的直接促成者是中国建筑工程大学的著名教授木世雄先生。他早年留 学英国,在那里旅居多年,结识了许多朋友。新中国成立后,他自愿回国参加祖国 建设,并将母亲牛玉兰接到了北京生活。70年代初期,周紫岚和牛玉兰相约着回到 了白水,在故乡度过了晚年时光。 回到白水之后,周紫岚说服了家人,搬进了当年的木家小院牛玉兰做伴。当时 的牛玉兰已在高龄,几乎是瘫痪在床;周紫岚却十分精神,衣食住行全由自己一人 承担。牛玉兰去世之后,周紫岚才搬回了孙男孙女身边。 1996年秋天。 赵云仙伏在当年的大砚图书馆那张笨重无比的漆黑大方桌上写《纳西族现代史》。 这是当年的古书存放室。 一大间光线暗淡的屋子,开了一扇小窗。窗下放着大方桌,是办借书手续的地 方。方桌背后,是一排排书柜。 赵云仙在方桌上置了盏小台灯。她觉得,要写这样一部流传后世的著作,这里 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书桌上除了台灯,堆满了图书和资料。赵云仙完全沉醉在早已消失的生活场景 里,对身外世界的喧嚣毫无觉察。许多时候,她心潮澎湃,一个字也无法写。这时 候,她往往合上书本,呆呆地,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在写到和力刚这个人物的时候,她的感触是最多的。 和力刚是黑水村贫农的儿子,母亲是有名的民歌王。和力刚早年就读于大砚中 学堂,成绩优异,多才多艺,因家境贫困才未上成大学。后经周紫岚推荐,做了俄 国学者彼德的助手,协助他完成了一系列重要著作。他后来成了周紫岚的女婿,并 促成了大砚的和平解放,任了县长职务。 他的命运逆转从刚解放就已经开始了。先是因岳父受牵连,被撤去了县长职务; 后来又因曾为外国人工作过而被打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被判了20年徒刑。他在狱期 间,妻子阿莲一个人带着四个儿女生活,最穷的时候,买不起菜,靠捡烂菜叶煮面 糊过日子。 1980年,他的冤案终于平反,恢复党籍和名誉。可惜他和阿莲都没有等到这一 天。他在1970年于狱中因病身亡;阿莲操劳过度,加之精神长期不愉快,于1976年 病故。 1996年冬天。 白水的民居已完全修复。喜爱过节的纳西人已开始活跃在农贸市场抢购年货。 过去的那个春节因地震没有过好,这次一定要补回损失,过得热闹祥和,比以往的 任何一年都高兴才对。 就在这时,在大砚电视台工作的23岁的和洁随同大砚政府代表团访问了欧洲七 国。由于春节将在欧洲度过,临行前她先去给曾祖母周紫岚上了坟,再到祖坟拜祭 了爷爷奶奶和已逝的先人们。在给周紫岚的坟前摆上一束鲜花的同时,她没有忘记 给几步之外的赵恒的坟前也献上了同样的一束鲜花。 1997年12月4日,大砚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大砚白水古城被正式列入世 界文化遗产名录。 倾城欢腾。 1995年12月—1996年4月第一稿 1997年12月—1998年1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