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寻亲(57) 就这样,父亲,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陈文英是父亲的专职护士,除了给父亲打针,喂他吃药,还要照顾他吃喝拉 撒。父亲整天躺着,不说一句话,他感到身体很沉重,一动也不想动,喂他饭, 他张嘴就吃,不喂他也不闹,给他换药,他翻身配合,不换药,他还是那样躺着, 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不知想了些啥。父亲是个非常好照料的病 号。有一类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官兵,养伤期间,自以为劳苦功高,对医护人员稍 不满意,就又吵又闹,有个别的还爱找医护人员的碴,无事生非,甚至动手打人 的都有。父亲却乖得就像个傻孩子,与其他病号相比,这使得陈文英开始几天感 到他有几分不正常,甚至认为他是打仗打坏了脑子,神智出现了障碍,变得没了 脾气。 可是陈文英哪里会想到,父亲自从醒过来看见她第一眼起,就对她有种异样 的感觉,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她,说不上为什么,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父亲对她 有一种本能的依赖和信任。加上她对自己无微不至地照料,父亲在不愿说话不愿 动弹一下的那些日子,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涌起一种柔情。父亲那被战争熔铸得坚 硬如铁的心变得湿热了。陈文英让他想起了前妻刘大梅,他想到如何与刘大梅相 识,又是如何与老庚何树林因为爱情而发生的一场争斗的……他想起自己曾经在 战地医院住过一天,刘大梅就是那时爱上他的,她为他洗过一次脚,还为他剪过 脚趾甲。由此,他又想到他们结婚的日子,在行军打仗中享受新婚的快乐。想到 快乐的事自然就会想到伤感的事。家里八、九口人,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 又都天各一方,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父亲躺在床上,脑子就像一匹发了毛的 马,无休止地想,一想就是一天。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样子痴痴愣愣,如果尚能 看出他是有思想感情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因为他在回忆和思念的过程中,目 光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黯然神伤。 陈文英渐渐感受到了父亲,知道他走进了过去的事而不能自拔,就觉得自己 有责任使他快乐起来,振作起来。于是,她对父亲说,侯副营长,你身上到处是 伤,除了这次的新伤,还有许多旧伤,你说说呗,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父亲没搭理她。长时间的沉思默想,已使父亲不习惯开口说话了。 陈文英于是又说,你们部队的首长和我们医院的领导都说了,你的伤养得不 好,是我的责任。你得振作起来,高兴起来,不然,我可就要挨批评啦,再说, 你这样整天整天不说话,胡思乱想,对养伤也不利。 父亲还是不说话。仿佛沉默是一个不便示人的秘密,而他一开口,那秘密就 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陈文英说,我听首长说,你1934年就当了红军,算得个老革命了,那一定打 过很多仗,你就拣那些打得痛快的仗给我说说呗! 你愿意听打仗的故事? 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毕竟她天天照料自己,天天围着自己转,就是块铁也 磨熔了。 你打过的仗,说起来一定很好听。陈文英说。 那就说说这次打仗吧!父亲咳嗽一声,便开始讲起最近的这次阻击战:仗打 起来,鬼子黑压压一片,像鸭群一样从山坡下爬上来。我们那一连的人,全都是 好汉,没一个怕死的。打仗前,我对他们就有过交代,我们这是掩护军区机关撤 退和群众转移,多把敌人拖一刻,就为首长和群众转移赢得一份安全。人在阵地 在,就是打到只剩一个人也不能放弃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