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寻亲(58) 父亲就是这样开头的,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惜我那一个连的兄弟最后都 死了,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那最后一个…… 说到这里,父亲声音哽咽了。他的意思,陈文英自然明白,他能活下来,并 非贪生怕死,而是鬼使神差,让他活了下来,他没办法,为此他感到遗憾和不安。 父亲又回到他的故事中:敌人一排排倒下去,倒下去一排又上来一排,打也 打不完。阵地多次被敌人撕开口子,战士们又舍命把冲上来的敌人一个个干掉, 把撕开的口子又缝合拢来。就这样,从早上打到晚上,敌人发起了十多次冲锋, 我们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去,人是越来越少,最后子弹打光了,只好拼命…… 父亲说到他和鬼子拼刺刀的情景,他说,鬼子拼刺刀你要防他三招,是上中 下三个套路。上是刺头刺喉,中是刺胸刺小肚子,下是刺下阴刺腿。你只要躲过 了这三招,他基本上是没法战胜你了……但最后那轮拼杀,敌人人多势众,五、 六个人把我围在中间,看吧,我胸上的这三根肋骨,就是这么被挑断的。不过我 是一点也不怕他们,最后我把他们也干掉了。 陈文英不算漂亮,但是有双亮莹莹会说话的眼睛。她听得一惊一乍,下意识 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珠光滴沥,父亲从她的眼睛里看出, 她心里是在想:哎呀,那身上该有多疼呀! 于是父亲说,上了花椒树,哪能怕麻的!砍了脑壳碗大个疤!你说是不是? 我那时一点也不晓得痛,也不感到怕。人嘛,就是这样,真正上了战场,就麻了 胆,什么痛呀,死呀,全都顾不上了,心里惦着的,就是多杀人,人杀得越多, 就多赚一个,这样死了才感到值。 说到这里,父亲手舞足蹈起来,两眼放光。他说,我这人,就是这样,上了 战场浑身是劲,不仅不怕,反而感到有说不出的痛快。而像今天这样整天躺在床 上,浑身一点劲都没有,还落个胡思乱想的毛病。我到今天才想通一件事,原来 我是有打仗的瘾! 父亲咧开嘴呵呵笑起来。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里,病房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有医院的医护人员,也有 养伤的八路军战士。他们被父亲的故事和父亲讲故事时的情绪所感染,不知不觉 加入了听众的行列。和父亲同病房的是三个刚刚住进来的战士,他们的伤都不是 太重,住上十天半月就可出院,在这之前,他们不知道父亲是哪个部队的?打的 什么仗?怎样负的伤?父亲整天躺在床上,心思重重,三、四天也与他扯不上几 句话,父亲的故事使他们对父亲多了一份了解和敬佩。 就在这时,一个听故事的女护士多了一嘴,她指着陈文英说,你能活到现在, 得感谢她才是,没有她,你早被当作烈士埋掉了。 父亲愣了愣,他看看陈文英,又看看那护士,然后将目光中的惊疑变成了一 种期待,等着那护士继续说下去。那护士被父亲两眼盯着,脸一下子就红了。她 是一个多嘴又羞涩的姑娘。她用手推推陈文英的肩膀,你自己说,当时是怎么回 事? 陈文英有些忸怩,她不愿说。那个快嘴护士就替她说了…… 于是父亲这才知道自己那段独特的经历,自己本该是要抬出去掩埋的,可是 关键时刻父亲突然抓住陈文英的手,陈文英蹲下来听父亲的心跳,然后就喊人抢 救……父亲听完惊呆了,好半天没说话,原来自己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