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豹房恋美色 正德二年,皇帝大婚,册立大学士王恕养女夏氏为皇后。夏后本侍郎夏说之女, 夏说在孝宗弘治九年,坐罪戍边,家无妻室,惟一老女婢与幼女,王恕念为同寅, 便收养其女。孝宗三十岁万寿,王恕之夫人携女进宫赴宴,纪太皇太后见她温柔有 礼,特加厚赐。到了这时,就指婚王恕的女儿,仍袭原姓,便是夏后。又立尚书王 永、侍讲何庶两人的女儿为妃。当大婚的时候,自有种种热闹,那是不消说的了。 刘瑾趁正德帝新立后妃,暗中大结党羽,若宦官谷大用、魏彬、张永、马永成、 高凤、邱聚、罗祥等都依刘瑾为领袖,时人并刘瑾号称为八虎。那正德帝自经立后 妃之后,于放鹰逐犬的事不甚放在心上,渐渐地纵情声色起来。又常常带了张永微 服出宫,到那秦楼楚馆之地陶情作乐。往往误认良家妇女为娼妓,任意闯进门去, 纵情笑乐。有一天上,正德帝仍和张永出宫。经过西华门,天色已将黄昏,灯火万 家,街市上正当热闹。正德帝方徜徉市上,忽见一所大厦,灯晶光辉,笙歌聒耳。 从大门上望进去,都是些绝色的女子和美貌的童儿,却不见半个男子。正德帝回顾 张永说道:“咱们且进去瞧一会,看是在里面干些什么。”张永不及回话,正德帝 已望里直冲进去。吓得那些妇女儿童七跃八撞地四散乱走。正德帝也不管三七二十 一,拖住了一个就在大厅上坐下。那里已设着酒席,正德帝令张永斟上酒来,自己 和那美人并肩儿坐着,一杯杯地豪饮起来。 豹房勇士铜牌那美人似很娇羞,低垂着粉颈,只是弄她的衣带。正德帝劝她同 饮,那美人儿红着脸儿不肯便饮,怎经得正德帝再三地缠嬲,那美人拗不过他勉强 喝了一杯。喜得正德帝眉开眼笑,再回头看那些女子,约有二十多个,都拥在屏风 背后,指手划脚,交头接耳地在那里窃窃私议。正德带笑道:“咱不是噬人的,你 们不要害怕,就出来和咱共饮一杯。”说犹未了,只见那些女子齐齐地拍手说道: “老公公来了。”正德帝不知谁是老公公,忙定眼瞧看,张永指着外面道:“刘瑾 也来了。”早见刘瑾匆匆地走入来,一眼见是正德帝便过来行了礼,起身向屏风后 喝道:“万岁爷在此,你们还不快出来叩头。”这句话才说完,屏风里面娇娇滴滴 齐应一声,袅袅婷婷,花枝招展般走出二十几位一样打扮的美人儿来。一字儿向正 德帝行下礼去。慌得方才和正德帝并坐着的美人儿也去杂在众人中行礼。大厅上霎 时间莺莺燕燕,粉白黛绿,围绕满前。美人的背后,又走出十几个美貌的童子,也 都来正德帝前磕头。这时的正德帝左右顾盼,真有些目不暇击了。那二十几个美人 一头嘻笑着,大家蜂拥着过来,抢那案上的金壶斟酒。又有几个美人便挨身坐了, 顿开娇喉低低地唱着。还有不会唱的,去捧了琴筝萧笛,吹的吹,弹的弹,悠悠扬 扬,歌乐声齐作,十几个美貌的童子,排着队伍,东三西四地学那些魔舞,又一声 声地唱着歌儿。看得正德帝连饮三觥,乘着酒兴,拥了一个美人在膝上,一头亲着 粉颊,一面饮酒,微笑问那美人叫什么名儿,回说唤作月君。正德帝又向刘瑾道: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刘瑾屈着半膝禀道:“不敢欺蒙陛下,此处是奴婢的私宅, 美人童儿也都是奴婢购买来的……”正德帝不待他说毕,接口说道:“你养着许多 美人,倒好艳福。”刘瑾忙道:“奴婢哪里有这般福分,本来是预备着侍候陛下的。” 正德帝听了说道:“你可是真话吗?”刘瑾答道:“奴婢怎敢打谎?”正德帝大喜, 便命撤去酒筵,自己拥下那美人竟去安寝。 一宿无话。第二天上,正德帝也不去临朝,只着刘瑾去代批章奏,重要的事委 李东阳办理。从此正德帝天天和那些美女娈童厮混着,把那个地方题名叫作豹房。 那时刘瑾见正德帝沉迷酒色,乐得代秉国政,往往等正德帝游兴方浓的时候,刘瑾 故意把外郡奏牍呈览,正德帝怎会有心瞧看,吩咐刘瑾去办就是。刘瑾巴不得皇帝 有这一话,就老实不客气,将大吏的奏折,随意批答。又把廷臣们也擅自斥逐,凡 不服刘瑾处置的,一概借事去职。如大理司事张彩,每见刘瑾即远远拜倒在地,膝 行上前,口中连声呼着:“爷爷!”刘瑾微笑道:“这才是咱的好儿子。”于是不 多几天,擢张彩为吏部尚书。又有兵马司署小弁焦芳常往刘瑾私第侍候刘瑾,十分 小心。刘瑾因他勤慎,升他为光禄副司事。焦芳得列名朝班,侍奉刘瑾越发兢兢, 不敢稍有失礼。一日刘瑾骑驴上市,焦芳方朝罢回去,忽见刘瑾骑驴过来,慌忙就 地磕了个头,腰中插了象笏,竟朝衣朝冠地替刘瑾拉驴,引得市上的人都掩口嗤笑。 焦芳一点也不知羞耻,反昂着头似乎以拉驴为荣。倒是刘瑾以四品京卿朝服在前牵 驴招摇过市未免太不像样了,令焦芳去换了朝服再来,焦芳正唯唯退去,半腰里又 来了刘宇。官衔比焦芳更来得大,是一位都宪御史,也是刘瑾的门人。值他下朝出 皇城来,恰好撞着刘瑾。刘宇本是个无耻小人,他已认刘瑾为义父,常常对着刘瑾 自称孝顺儿子。当时见刘瑾骑着驴儿,也不顾得什么仪节,竟做了焦芳第二。一时 市上的人瞧着都宪太爷替太监拉驴儿,谁不掩了鼻子,刘瑾见去了一个又一个来了, 弄得自己都好笑起来了。 刘瑾权力既日大一日,又恐别人在他背后私议,便派高凤为西厂副使,专一探 听外面的议论,有稍涉一点宦官的,就去报知刘瑾,刘瑾命把议论的人立时提到厂 中,即用厂刑拷问。刘瑾又嫌国刑太轻,有几个硬汉还能熬刑,因和高凤私自酌议, 拟好几种极刑来。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系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层层的针 锋。加刑时将铁皮裹在犯人身上,两名小太监一个捺住铁桶,一个拖了犯人的发髻 从桶中倒拉出来。但听得那犯人一声狂叫,已昏过去了。看他的身上时,早被锋利 的针尖划得那肤肉一丝地化开,旁边一个太监持了一碗盐汁等待着,问人犯招供否, 如其不应,就把那盐卤洒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可怜这疼痛真是透彻心肺,不论你是 一等的英雄好汉,到此也有些吃不住了。 第二样叫作仙人驾雾:将一具极大的水锅,锅底把最巨的柴薪架起火来,锅内 置着满满的一锅醋儿,待煮得那醋沸腾的时候,把犯人倒悬在锅上,等拿锅盖一揭, 热气直腾上去,触在鼻子里又酸又辣,咳又咳不出,这种难过非笔墨所能形容得出 来,也不是身受的人可得知道其中厉害的。 又有一种叫作茄刳子: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刺进人们的肠道中去,那痛苦也 就可想而知了。 最是伤心惨目的,要算披蓑衣了。什么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 一齐洒在背肩上。肌肤都被灼碎,血与滚油迸在一起,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四散淌 开,好似披了一袭的大红蓑衣一般。更有一种名挂绣球,是令铁工专一打就的小刺 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给四五个倒生的 小钩儿阻住了,如使劲一拉,筋肉都带出来,似鲜红的一个肉圆子,以是美名叫挂 绣球。其余若掮葫芦飞蜻蜓、走绳索、割靴子之类,多至二十几种,都是从古未有, 历朝所不曾见的毒刑。只算京师内外以及顺天一郡的百姓受灾,略为嘴上带着一个 刘字,就对不起你,马上要受这种刑罚了。有许多畏刑的人民,尽愿自己屈招了, 只道不会受那刑罚,谁知刘瑾生性狠毒不过,不管你有供没供,凡是捉到了犯人, 劈头就要施刑,以为这样做去可以惩儆后来,一般被冤蒙屈的人民怨气冲天,奈满 朝文武大半是刘谨的党羽,虽受了奇冤也无处诉苦。吓得市上的人,一闻刘瑾的名 儿,就变色掩耳疾走唯恐不及。 刘瑾心里还觉不足,亲自改装作一个草药医生,向街衢市廛一路上打听过去, 说起刘瑾,众口一词地赞美。到了海王村中撞着了个念佛的老妪和那里几个人讲闲 话,不知怎地提起了刘瑾,老妪便怒气勃勃,指手划脚地大骂道:“刘老奴这个贼 阉宦,人们收拾他不得,将来必定天来杀他了。”刘瑾听了,假意含笑地问道: “老婆婆和刘公公有甚冤仇?却这样怀恨?”老妪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丈夫只 说了一句闲话,被刘瑾这贼奴用天剥皮的极刑害死的。我长子也死在这刘贼手里, 如今一个小儿子远逃在他方,三个月没有音耗了。我好好的一家骨肉团聚,被刘贼 生生地拆散,不是仇不共戴天吗?”老妪越说越气,含着一泡眼泪,又狠狠地大骂 了一顿。旁边的村民深怕惹出祸来,各人早已远远地避去了。刘瑾也不再说,看着 老娘冷笑了几声,竟自走了。 第二天海王村的那个老妪便不见起身出来。直到红日斜西,仍不闻室中的声息。 邻人有些儿疑心,打门进去瞧时,一个个惊得倒退出来,只见那老妪不知在什么时 候被人杀死在塌上了。幸得老妪的小儿子从外郡回来,悄悄地把老母收殓了。安葬 即毕,从此出门一去不返。那时海王村的人民才知那天和老妪谈话的是刘瑾所遣的 侦事员,还不曾晓得是刘瑾自己。可是一班人民,大家钳口结舌,再也不敢提及那 位天杀星了。 有一次,刘瑾随着正德帝豹房去,西华门外,一个汉子狂奔进来,拔出利刀, 向着刘瑾便刺。随从的侍卫当他犯驾,立刻把他获住,交与大臣们去严讯。承审的 是李梦阳都宪,听那汉子供是行刺刘瑾的,专为报杀父母的仇恨。这汉子是谁?便 是海王村老妪的儿子。李梦阳有心要成全他,只说汉子是个疯人,从轻发配边地。 好在刘瑾并未知道汉子是要行刺他,倒也不来追究。总算那汉子运气,保得性命, 后来居然被他报仇。这是后话了。 当正德帝迷恋豹房的当儿,正刘瑾势焰薰天的时候。佥事杨一清,御史蒋钦, 翰林院侍读学士戴说,兵部主事王守仁,都佥事吕翀等上疏劾刘瑾,刘瑾阅了奏牍, 大怒道:“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吗?”即矫旨罢杨一清职,下戴说、蒋钦于狱,贬王 守仁为贵州龙场驿丞。不多几天,戴说、蒋钦都死在狱中。刘瑾矫旨摘夺各官,是 瞧疏中弹劾他的言语轻重以定罪名的,所以杨一清、王守仁两人只批了个致任和降 职。就中的都佥事吕翀,却并未处分。原来刘瑾未得志时,常得吕翀的赒济,一时 未便翻脸。结果,吕翀又上章劾他。恼了刘瑾,也把他下狱,直到刘瑾事败才获出 头。其时刘瑾的威权,不但炙手可热,简直炙手要乌焦了,朝野士夫无不侧目。 一日,正德帝下朝回豹房,在地上瞧见一张无名的诉状,是劾刘瑾大罪三十三 条,小罪六十条。每条都注释年月日,说得非常仔细。正德帝看了,立召刘瑾至豹 房,把这张诉状掷给他道:“你可自去办理了,明白回奏。”刘瑾取状读了一遍, 见事事道着心病,不由地面红过耳,怔了半晌,忽然跪下垂泪道:“这都是廷臣妒 忌奴婢,故意捏造出来的。倘其事果有实据,何不竟自出头,却要匿名投诉?这样 看来,奴婢早晚要被他们陷害的,不如今天在陛下面前尽了忠吧!”说毕,假作要 触柱自尽。正德帝听了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想刘瑾真有如此不法行为,怎么无 人出头,那分明是隐名攻击了。正在想着,闻刘瑾要触柱,忙令内侍把他扯住。正 德帝笑着安慰他道:“你只去好好地干,百事有朕在这里,朕若不来加罪,谁敢诬 陷你。”刘瑾感激零涕,不住地磕头拜谢,退出了豹房。飞谕宣六部九卿至朝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