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风流皇帝游宣府 春风和舒,袅袅地播送着花香。那些蜂儿蝶儿,都翩翩地从下风舞蹈,随地去 寻找他们的工作。深沉的院落里,阶前红卉初艳,池中金鱼跳跃。正是明媚的大好 春光,万物都呈着一种快乐的景象。那时的美人儿,方倚栏瞧着池内的戏水鸳鸯, 呆呆地发怔。蓦见池水,映着的倩影背后,又添映出一个白面金冠的男子来,把那 人吓了一跳,忙回过粉脸儿去,见是正德帝,不由得红晕上颊,风吹花枝般地盈盈 跪下说道:“臣妾刘芙贞见驾,皇帝万岁。”这两句莺声呖呖又娇脆又柔软的话说, 将院落中的沉寂空气打破了。正德帝便伸手搀起芙贞,觉得她身上的一阵异香,直 扑入鼻管里。正德帝神魂早飞上了半天,只牵着芙贞的玉腕,同入侍月轩中。正德 帝坐下,芙贞待重行见礼,正德帝微笑把她捺在椅儿上,就问长道短地胡乱讲了一 会。内监们进御膳上来,正德帝笑道:“怎么天已午晌了?朕的腹中很饱,大约是 餐了秀色吧!”芙贞见说,也笑了笑,便替正德帝斟上了香醪,自己捧着壶儿侍立。 正德帝叫再设一副杯盏,令芙贞侍膳。名称上是侍膳,实在是对饮罢了。芙贞的酒 量极洪,那种小小的玉杯子放在她什么心上,一举手就是十杯。正德帝见她吃得豪 爽,命内监换上高爵儿。这爵杯可就大了,一杯至少要一升以上。芙贞又连喝三杯, 不觉有些半酣。俗话说酒能助兴。芙贞多饮了几杯,引起她一团的高兴,便把象箸 儿击着金钟,顿开娇滴滴的喉咙,低低地唱了一段《雁儿红》,正德帝连连喝采不 迭。芙贞知道皇上素性好歌,这时显出她的所长,又唱了一出《玉环怨》,真是凄 楚哀艳兼而有之。歌罢犹觉余音袅袅不散,听得正德帝摸耳揉腮坐立不安起来,口 里还哼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老调,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只 瞧着芙贞,斜着嘴儿,涎着脸,霎时间丑态毕露。芙贞见正德帝那种怪模样,忍不 住噗哧地一笑,樱口中所喝的半盅香醪一齐喷在席上,索性格格地大笑了一阵,香 躯儿直笑得前俯后仰,柳腰轻盈摆动,几乎要扑翻身去。正德帝不禁亦哈哈狂笑, 引得侍候的内监都个个掩着嘴好笑。 正德帝和芙贞呆笑了一会,命撤了杯盘。内监递上金盆,洗漱好了,正德帝一 把拖了芙贞,走进侍月轩的东厢,是正德帝平日午倦安息的所在。两人斜倚在榻上, 正德帝怎能制得住意马心猿,便等不得到晚上了。芙贞也有了几分酒意,自然是半 推半就,于是任正德帝在这侍月轩中临幸了。此后正德帝宠幸那芙贞,不论饮食起 居,好说是非芙贞不欢。又亲下谕旨,把芙贞晋为刘贵人,宫中都称她做刘娘娘。 正德帝听说刘娘娘是江彬所进献的,又因他有擒张茂的功劳,由游击擢为副总兵。 江彬乘间要求太监钱宁,把自己带入豹房,谒见正德帝。正德帝细看江彬,不过二 十多岁的人,却是齿白唇红,面如敷粉。又见他应对如流,不觉很为喜欢,即令江 彬为随驾供奉。不上几天,又认江彬做了义儿,也赐国姓朱,宫中称江彬为彬二爷。 这江彬本是宣府人,出身纨绔。时值太监谷大用监军大同,江彬贿他三千金, 授为游击。可是他那个文弱浪子,怎能做得武职?适逢张茂作乱,江彬和张茂还算 姑表亲,便假说附顺张茂,领着部下出城,设筵相庆。张茂不知是计,只带了十余 骑赴宴。酒到了半酣,江彬一声暗号,左右并上,将张茂获住,又杀了十几个无辜 的百姓,硬诬他们通盗,便取了首级,亲自解张茂进京报功。张茂正法,他部下闻 知,举刘廿七做了首领,在大同官府一带大肆掠劫起来,几酿成了大患。都是江彬 把百姓当强盗,以致真盗养成势力。这罪名应该是江彬的,至少判个剐罪。但他仗 着正德帝得宠,天大的事也不怕,休说这点点小罪,谁敢去扳倒他?真是老虎头上 拍苍蝇了。江彬又在正德帝面前赞扬宣府的热闹,说得那个地方怎样的好玩,美人 佳丽又怎样的多,把个宣府形容得和天堂一般。说得正德帝心里痒痒的,要想到宣 府去游览它一回,只恐大臣们谏阻。大凡皇帝出行,什么仪仗扈从、伴驾大臣、护 辇大将军等,便要闹得一天星斗。正德帝以这样一来,不免太招摇了。况有大臣们 在侧,动不动上章阻拦,仍然和在京师一样不能任情去游戏。于是与江彬密商好了, 乘着黄昏,更换了微服,悄悄地混出德胜门,雇了一辆轻车连夜望宣府进发。这里 都下文武大臣第二天早朝,直俟到日色过午,还不闻正德帝的起居消息。大家正在 彷徨的当儿,忽见内监钱宁满头是汗地跑出来,报告圣驾已微服出宫往宣府去了。 御史杨廷和、内阁学士梁储等忙问皇上带多少扈从,钱宁回说:“只带了供奉江彬 一人。”梁储顿足道:“你身为内侍,皇上的起居都不知道,直到这时方才晓得圣 上出宫,你在那里是干什么的?”说得钱宁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杨廷和说道:“现 在且莫讲旁的话,大家快去追回圣驾要紧。”当下由梁储等匆匆出朝,选了几匹快 马也疾驰出了德胜门。跑了有十多里,后面杨廷和等也飞骑来,众人就并在一起追 赶。看看过了沙河,还不见正德帝的影踪,大家十分诧异,便向旅寓酒肆一路打探 过去,方知皇上是昼夜兼程的,算起时日,大约已出居庸关了。梁储建议道:“不 到黄河心不死,且到了居庸关再说。”杨廷和等都说有理,众官又复纵马追赶。 《明人宫装图》中的太监再说正德帝同了江彬驾着轻车不分早晚地赶着路程, 不日已到了居庸关附近,暂在馆驿中安顿了。一面飞报关吏,令开关放行,时守关 御史张钦听得正德帝要微服出关,不觉地大惊道:“胡虏寇边的警耗正风声鹤唳的 时候,怎么圣驾可以冒险出关?”忽关吏来报,皇上有使臣前来传旨开关。张钦也 不出去迎接,命召进使臣,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冒称皇使来赚本御史!希图 出关通敌吗?”使臣抗声道:“现有皇命在此,怎敢冒充。”张钦大怒道:“你瞒 得常人,怎瞒得俺,如果是皇帝驾到,有仪卫扈从、护辇百官,今都在哪里?似这 样的销声匿迹,还不是假冒圣驾吗?”使臣待要辩驳几句,张钦已霍地掣出剑来, 向使臣说道:“你识时务的快给俺出去。若不听俺的好言,就砍了你的头颅送进京 去。”吓得使臣不敢回话,抱头鼠窜地下关,去禀知正德帝,说了守关御史无礼的 情状。正德帝听罢,又气又恨。只是张钦恃着奉命守关,职责攸归的那句话,一时 倒也无奈何他,只好忍耐着。 第二天又命使臣去宣谕,张钦仍是不应,正德帝忿怒万分。这样的几个转侧, 梁储、杨廷和等已经赶到。大家跪在馆驿门前,涕泣请正德帝回銮:倘皇上不予允 许,众臣愿永远跪着不起身。正德帝正犹豫不决,见驿馆又捧进一堆奏疏来,都是 京卿劝还驾的。正德帝没法,只得下谕,令众大臣随辇,即日起驾回京。正德帝到 了都中,第一道谕旨便把守居庸关的御史张钦调为江西巡抚,着大同监军太监谷大 用兼署居庸关督理。张钦奉到了皇命,不敢违忤,自去摒挡往江西上任。那时朝廷 大臣,如李东阳已弃职家居,李梦阳削职为民。内客大臣更了梁储、蒋冕、杨廷和、 毛纪等数人,杨一清远镇宁夏。朝中不过一个杨廷和最是忠直,但也独木难支。大 权悉归内监钱宁、张永辈掌握,阁臣在旁附和而已。 光阴如驶,转瞬到了春社日,正德帝循例往祭春郊。大小臣工,自六部九卿以 下,都随辇陪祭。待到祭毕,群臣各自散去,正德帝也乘辇回宫。次日早朝,众大 臣齐集朝房,方要升陛排班,见内监张永匆匆地捧着上谕出来。群臣跪听宣读,谕 中说道:“朕此次暂离宫阙,国政着内阁大臣梁储、杨廷和、蒋冕,会同张永斟酌 处理,无负朕意”云。群臣听罢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储说道:“圣驾 私行,必定往宣府无疑。俺们宜仍望居庸关追赶。”于是与杨廷和、毛纪、蒋冕等 三人带了五六个从人,驰出德胜门,马上加鞭,疾如雷电般地追赶。到了居庸关相 去三四里地方,早有太监谷大用迎上前来代传上谕道:“皇上已出关去了,你们众 大臣无需追赶,好好地回都监国,回銮时自有封赏。”梁储、杨廷和等听了,才悟 皇上调去守关御史张钦,是预备出关的后步。这时大家呆立了一会,梁储说道: “皇上既已出关,追赶也是无益,只有回京再从长计议。”杨廷和等也觉有理,大 家懒洋洋地怏怏还京。 却说那正德皇帝,自被众臣强劝回銮,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游览宣府的心也愈 炽了。正德七年,江彬密遣家仆往宣府知照家属,在那里盖建起一座极大的府第来, 题名叫作国公府。又把豹房中的乐女娈童暗暗用骡马载出京城,去安插在国公府中。 诸事置办妥当,便密奏知正德帝。君臣两个酌议定了,乘着春祭的机会,江彬预先 雇了两匹健驴,侍候在德胜门外。正德帝祭郊已毕,书了草诏交给张永。自己忙忙 地更换衣服混出宫门,大踏步往德胜门来。见江彬已牵驴相待,当下跨上日行三百 里的健驴,似飞般地望居庸关进发。不日到了关前,由谷大用出来接驾,便大开了 关门,放正德帝出关,等到梁储、杨廷和赶到,正德帝已出关两日了。江彬随了正 德帝出关,一路上做了向导。正德帝至宣府,就在那国公府中住下。正德帝见府中 女乐歌童无一不备,地方又比豹房精致,画栋雕梁,朱檐黄瓦,一切的装潢比较宫 中要高上几倍。乐得个正德帝心花怒放,连声叫江彬为好儿子。江彬又导着正德帝 往游各地,但见六街三市富丽繁华,确与都下不同。宣府最多的是秦楼楚馆,因该 处为塞外使臣必经之路,官府特许设立乐户教坊,专备外邦使臣游燕之所。 正德帝到了那里,真是目迷五色,心旷神怡。每天到了红日西沉,便与江彬徜 徉街市。见有佳丽,竟排闼直入,不问是否良家妇女,任意调笑留宿。倘是合意的, 就载入国公府中,充为侍女。这样地闹了一个多月,宣府地方谁不知道圣驾出游关 外?那些州县治吏也都十分注意。那消息传到京中,大小臣工深恐被胡虏闻知,因 此闹出大祸来,又纷纷交章请皇上回銮。正德帝哪里肯听,只把群臣的奏疏一起交 给江彬收藏了,连疏上的姓名也不愿去看它,休说是阅奏章了,日复一日地过去, 正德帝在宣府居久了,路径已很熟悉,有时竟不消江彬陪伴,往往单身出游。一天 正德帝独自一个人信步出了宣府的东门,沿途游览景色。其实正当春三月的天气, 关外已若初夏。但见道上绿树阴浓,碧草如茵,风景异常地清幽。正德帝爱看春景, 只顾向前走去,渐渐到了一个市集,约有三二十家住户,却是村舍临湖,长堤上一 带的樱花开放得鲜艳可爱。那一条小湖中,片片地满堕着花瓣,大有桃花随流水的 景象。 正德帝沿堤玩了一转,不觉口渴起来,遥望市集中有处小村店,酒帘招飘,分 明是卖村酿的。正德帝跨进店门,见两楹小室虽不宽广,倒收拾得很是清洁。正德 帝坐了半晌,不见有小二来招呼,忍不住在桌角上拍了两下。忽听得竹帘子里面莺 声呖呖地问了一声:“是谁?”帘儿微微地掀起,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来。虽 是小家碧玉,却出落得雪肤香肌,脸儿上薄薄地施着脂粉,穿一件月湖色的衫儿, 青色的背心,系一条绯色的湘裙,素服淡妆,愈显出妩媚有致。那姑娘并不走到桌 前,只斜倚在竹帘旁,一手掠着鬓儿,含笑问道:“客人要什么酒菜?酒可是要热 的?请吩咐下来,俺替客人打点去。”正德帝也笑着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酒? 有什么下酒的菜?把来说给俺听了。”那姑娘答道:“俺们乡村地方,有的是村醪 蔬菜,客人要山珍海味是没有的,只好请到大市镇上去了。”正德帝笑道:“咱们 所爱的是村醪蔬菜,敢烦姑娘打一壶村醪,弄几碟子蔬菜来,等咱慢慢地尝那乡村 风味。”那姑娘睨着正德帝嫣然一笑,搴起竹帘儿进去了。等了好一会工夫,竹帘 动了,那姑娘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执了酒壶,斜着身躯从竹帘旁挨了出来,盈盈地 走到桌边,放下酒壶,将木盘中的蔬菜一样样地摆好,低低说了声:“客人用酒吧!” 便托了木盘儿竟自走进去了。正德帝拿起壶儿,斟了一杯黄酒,细看碟子里面是豆 腐、青菜、黄豆芽、咸竹笋之类,果然都是素肴。正德帝平日吃的鹿脯熊掌,本来 有些腻口了,难得吃着这种乡村蔬菜,转觉得非常可口。自斟自饮地喝了一会,不 免有些冷静起来,便把箸子叮叮地在杯儿上敲了两下。那姑娘扳着竹帘问道:“客 人敢是要添酒了?”正德帝将壶摇了摇道:“酒还有半壶。”那姑娘道:“那么要 添菜?”正德帝答道:“菜是不曾下过箸的。”那姑娘说道:“酒菜都有,客人却 要什么?”正德帝见那姑娘口齿伶俐,有心要和好打趣,便涎着脸儿说道:“咱要 问姑娘一句话儿。”那姑娘道:“客人有什么话说?”正德微笑道:“这里可有好 的姑娘?”那姑娘笑道:“好的姑娘到处都有,客人问她做甚?”正德帝笑道: “咱独自一个饮酒,又乏味又是冷静。烦你替咱去找一个好的姑娘来侑酒。”那姑 娘正色道:“俺只当客人打听姑娘儿,给人家做什么冰人,哪里晓得说出这样的混 话来。客人想是喝醉了,人家好好的黄花闺女,怎肯给客人侑酒,不是做梦么?” 正德帝笑道:“什么的黄花闺女?咱们在城中的酒肆里,哪一家没有姑娘侑酒?” 那姑娘噗哧地一笑道:“那是粉头了。”正德帝接口道:“正是粉头,咱们燕中是 叫姑娘的。”那姑娘嘤嘤地笑道:“俺们乡村地方,是找不到粉头的。要她们侑酒, 也得到城中去,俺的哥子又不在家里,俺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去找?”正德帝笑道 :“你家姓什么?你哥子是做什么的?”姑娘答道:“俺家姓李,俺的哥子叫李龙, 兄妹两个就是设着这家村店儿度日的。”正德帝道:“你哥子往哪里去了?”那姑 娘答道:“早晨便进城去买些下酒菜儿,快要回来了。”说着回眸一笑,帘儿一响, 又自进去了。 正德帝自己寻思道:这妮子很娇憨可爱,横竖闲着,乐得打趣她一会。想罢又 击起杯儿来。那姑娘只得姗姗地走出来问道:“客人又有怎么话讲?”正德帝笑道 :“咱们忘了,不曾问得姑娘的芳名儿。”那姑娘把粉头一扭道:“俺们乡村人家, 女孩儿的名是很不雅的,说起来怕客人见笑。”正德帝说道:“人们都有姓名儿, 自然各人不同的,有什么好笑?”那姑娘道:“那么俺就告诉了客人罢,俺的哥哥 叫李龙,俺便叫凤姐。”正德帝哈哈笑道:“真好名儿!一个是龙,一个是凤,取 得巧极了。”那姑娘红了脸儿:“俺不是说客人要笑的。”说着又待掀帘进去。正 德帝忙拦住道:“慢些儿走,咱还有话说哩。”凤姐真个立住了。正德帝假装着酒 醉,斜眼涎脸地说道:“咱们想乡村地方没有粉头,独饮又是很冷静的,就烦凤姐 替咱斟几杯酒吧。”凤姐听了,立时沉下脸儿道:“客人放尊重些,俺是女孩儿家, 怎替你斟起酒来了?”正德帝笑道:“斟几杯酒喝喝,又打什么紧?”凤姐说道: “客人是读书人,难道忘了《礼》书上的‘男女授受不亲’那句话么?”正德帝道 :“你还读过《礼经》?咱们是当军人的,这些哼哼调的经书,早撇得不知去向了。” 凤姐道:“不论读书不读书,这句老古话是谁也知道的。”说罢一掀帘儿,姗姗地 进去了。 其实正德帝一头讲着,见那凤姐说话,粉颊上微微晕着两个酒窝儿,更兼她樱 桃般的一张小嘴,愈觉十分有趣。正在有兴的当儿,凤姐忽地走进竹帘里去了,正 德帝怎肯舍得?便摆出皇帝莅宫的架子,也在后掀帘跟着进去。凤姐听得脚步声, 回头见正德帝跟在背后,忙变色问道:“客人进来做甚?”正德帝笑道:“咱要和 姑娘说几句话。”凤姐道:“讲话请到外面,这里不是客人乱闯的所在。”正德帝 道:“你哥哥又不在家中,咱就进来和姑娘玩玩,怕他怎的?”说时想伸手去牵她 的玉腕。凤姐见正德不怀好意,忙忙缩手不迭,蓦地转身,三脚两步地逃进闺房,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正德帝上去扣门,她死也不肯来开,正德帝没法,只好退了出来,眉头一皱, 计上心头,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高声嚷道:“哦!你就是李龙哥吗?失敬了!失 敬了!”凤姐听得他哥哥回来,呀地将门开了,不提防正德帝隐在竹帘后面,凤姐 一开门,恰好挨身进去,倒把凤姐吃了一惊,不由地娇嗔道:“青天白日,闯入人 家的闺闼,不怕王法的么?”正德帝笑道:“咱们皇帝的宫廷也要直进直出,休说 是你小小的闺房了。”凤姐啐一口说道:“好个夸大的油头光棍,俺不看你是酒后 胡闹,便叫将起来,被四邻八舍听得,把你捆绑了送到当官,怕不责你三十大板么?” 正德帝仰天呵呵大笑,将外罩的青缎披风卸开,露出五爪九龙灿烂的绣花锦袍来道 :“这是油头光棍应穿的么?”凤姐怔了怔道:“俺向闻皇帝是着龙袍的,你难道 不成是皇帝吗?”正德帝道:“不是皇帝是什么?”凤姐常听见他哥哥说起,当今 皇帝现方私游宣府,往往践入民家闺阁的事,耳朵里也闻得烂熟的了。这时见正德 帝风仪不凡,举止英爽,芳心中早有几分羡慕。又见他服着灿烂的衮龙袍,知道有 些来历,那双膝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正德帝笑道:“小孩子!怎么跪起油头光棍 来了?”凤姐道:“那叫做不知不罪。”正德帝道:“好个利口的丫头,咱就不来 罪你,快起来吧!”凤姐还是跪着道:“要求皇帝加封。”正德帝道:“你求咱封 你,哪有这般容易。皇帝晋封妃子,须大臣持节授册,怎可如此草率?”凤姐见说, 含着一泡珠泪起身说道:“不封也就罢了。”正德帝原和她作耍的,此刻见她当了 真,就带笑说道:“痴妮子!咱怎会不封你?你且听了,咱现封你做了贵人吧!” 凤姐这才破涕为笑,盈盈地跪下来叩谢。正德帝乘势将她一把掖起,轻轻地搂在膝 上道:“你如今是咱的人了,万一你的哥哥回来,又怎样地去对付他?”凤姐微笑 道:“皇帝若肯加恩,授他一官半职,好等他娶妻成家,还有什么话说?”正德帝 点头道:“这样等你哥哥回来,叫他把你送到城内国公府候旨吧!”说毕放下凤姐 起身出门,竟离了那市集,自回国公府。 江彬便上来请安。正德帝将酒肆遇见凤姐的事,和江彬讲了一遍。侍役摆上酒 菜,君臣谈说对饮。酒到半酣,正德帝忽然想起了内监钱宁来,当在豹房的时候, 正德帝每夜枕着钱宁的大腿儿睡觉的,真是温软如绵,好不乐意。这时酒后,不免 又忆着钱宁了。江彬见正德帝有些不高兴,便凑趣道:“钱大哥远在京师,不识彬 二爷可以代职吗?”正德帝巴不得江彬有这句话,不禁眉开眼笑地说道:“使得! 使得!”当夜便拥了江彬入帏安寝。原来江彬自入豹房,经正德帝收为义儿,因碍 着钱宁,还不曾充过弥子瑕的职役。今日正德帝故意提起钱宁,把来打动江彬。江 彬幼年本做过娈童的,也乐得趁风使舵。讲到江彬的脸儿,胜过钱宁几倍,正德帝 早已看上的了。今夜的正德帝居然遂了卫灵公的心愿,自然快乐到了万分。两人直 睡到次晨红日三竿还没有醒来。猛听得门前人声鼎沸,一阵地呼打,就闻得有个男 子的怪叫声和众人的吆喝声。江彬正要唤侍役询问,接着就是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 把正德帝也惊醒了。 江彬吃了一惊,待要起身唤亲随去探询,右臂儿被正德帝枕着,恐怕惊动了, 只好耐性等待。适巧正德帝也给那响声惊醒,蒙眬着两眼问:“是什么声音?”江 彬还不曾回答,一个家人在幕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似想进来禀报。见里面没有声息, 不敢冒失,只在门外侍候。江彬回头瞧见,喝问道:“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 吓得那家人慌忙抢上一步,屈着半膝禀道:“回二爷的话,外面有少年壮士,载了 一位美女,说是他妹子,清晨便拥了车儿,硬要推进府中。小的们去阻挡他,他就 不问好歹,也不肯通姓名,竟抡起了拳头逢人便打。小的们敌他不得,将大门闭上 了,不知他哪里来的气力,并大门也推下来了。如今还在府门前厮打,小的不敢专 主,特来报知二爷。”江彬听了,正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见正德帝霍地挢 起身来,一手揉着眼儿道:“那少年不要是李龙兄妹两个?四儿(江彬行四)可出 去探个明白。”江彬领命,披衣匆匆下榻,随了那家人便走。 到了大厅前,已见家人们纷纷逃了进来,一个黑脸的少年挥起醋钵般的两只拳 头雨点似地打将来。江彬见他来势凶恶,忙站在厅阶上高声叫道:“壮士且住了手, 咱这里有话和你讲。”那少年闻得有人呼唤,才止住不打。抬头见厅上立着一位鲜 衣华服的美少年,知道不是常人,就走到阶前唱了个肥喏道:“他们这班贼娘养的, 欺俺是单身汉,半句话也没说得清楚,一哄地上来和俺动手了,不是可恶么?”说 着又把拳头扬了扬道:“谁再与俺较量三百合,俺便请他喝一杯大麦酒。”江彬见 那少年说话是个浑人,就笑了笑安慰他道:“壮士不要生气,他们的不是,等咱来 陪礼就是。但不知壮士高姓?到这里来有甚贵干?”那少年指手画脚地说道:“你 们这里不是国公府吗?昨天有个汉子到俺家,说是什么的鸟皇帝,俺妹子说要嫁给 他的,所以俺一早就把妹子送来的。”说时又拍了拍胸脯道:“宣府地方,谁不认 得俺李龙大官人,那门上的几个没眼珠子的偏不认识俺,竟来太岁头上动起土来, 直把俺要气死了。”江彬听了他的一番话不觉暗自笑道:“世间有这样的混蛋,他 的妹子也就可以想见了,不知皇上怎么会看中的。”于是命家人开了大门,叫李龙 把他妹子的车儿推进来。 李龙应声出去,不一会已拿车辆推到大厅的台阶下。江彬定睛细看那车上的美 人,不禁吃了一惊,半晌做声不得。心下寻思道:那美人儿果然生得妩媚温雅,和 她那黑脸哥子相去真是千里。所谓一母生九儿,各个不相同了。江彬正在发怔,里 面的正德皇帝已梳洗过了,亲自出来瞧着,一眼见凤姐坐在车内,笑着说道:“正 是她兄妹两个来了。”江彬也回转身来,说了厮打的缘故,一面使歌女们搀扶了凤 姐下车,姗姗地走到厅上,向正德帝行下礼去。正德帝微笑扶起凤姐道:“你哥哥 也同来了么?”凤姐低低地应了一声。正德帝令传李龙上来。江彬阻拦道:“此人 鲁莽不过,恐冲犯了圣驾,还是不见的好。”正德帝点头道:“有他妹子在这里, 且叫他来见。”江彬没法,只得亲自带了李龙上厅。李龙见了正德帝,也只唱了个 喏说到:“皇帝哥哥,俺这儿见个礼吧!”正德帝看那李龙身长八尺,深紫色的面 质,狮鼻环眼,相貌威风,不觉大喜道:“李龙虽是莽撞些儿,倒像个猛将。四儿 替朕下谕,送李龙进京,往礼部习仪三个月,即着其回宣府护驾。”江彬听了,领 了李龙自去办理。这里正德帝携着凤姐的玉腕,同进后院,寻欢作乐去了。 却说正德帝在宣府,左拥江彬,右抱凤姐,真有乐不思蜀之概。不期这位李贵 人(凤姐)身体很是孱弱,三天中总有两天是生病的。忽京师飞马报到,纪太皇太 后驾崩。正德帝听了,虽不愿意还京,但于礼仪上似说不过去,只得匆促回銮奔丧。 凤姐有病不能随驾,正德帝嘱她静养,自己和江彬,接辇大臣等即日起驾还京。正 德帝到了京师,便替太皇太后举丧,一切循例成礼。是年的六月,正德帝亲奉太皇 太后梓宫安葬皇陵。 光阴茬苒,眨眼到了中秋。正德帝久蛰思动,下旨御驾南巡。这首谕旨下来, 廷臣又复交章谏阻。其时朝野惶惶,人民如有大难将临之景象,一时人心很是不宁。 于是大学士杨廷和、太师梁储、翰林院侍读舒芬、郎中黄巩、员外郎陆震、御史张 缙、太常寺卿陈九皋、吏部主事万超、少师梁隽等纷纷上疏,谓灾异迭见,圣驾不 宜远出。正德帝怎能听从,反将万超、黄巩、陆震、张缙等一并下狱。陈九皋、舒 芬克戍云贵,杨廷和、梁储、梁隽等三人一例贬级罚俸。这样地一来,群臣谁敢多 嘴?正德帝即传旨:驾幸江南,自津沽渡江,以金陵旧宫改为行宫。 谕旨既颁发,正德帝于是年八月带了刘贵人、江彬并护驾官李龙(为凤姐之兄、 在礼部习仪后尚未遣往宣府,故得随行)、将军杨少华、蒙古卫官阿育黎、侍卫郑 亘、右都督王蔚云、女卫护江飞曼一行二十余人渡江南行。不日到了石头城(楚之 金陵,在上之县西,即今之江宁县),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蔚王厚炜(正德帝 之弟)及大小官员远远前来接驾。正德这时也无心观览风景,只和裕王、蔚王并马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