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世宗请仙求嗣 再说世宗帝自陈皇后堕胎死后,继立了张氏,但是六宫粉黛从此便无人受娠了, 世宗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对于这宗祧上,常常系念着。他巴不得妃子皇后们生下一 男半女来,聊慰眼前的寂寞。可是天下的事,越是希望得切,越觉得办不到。看看 过了一年,宫中的嫔妃仍没一个怀孕的。世宗帝心里懊闷不过,便暗中嘱那心腹内 监怀安,去探访诞子的方药。那个怀安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因嗜赌如命,把家产 荡得精光。看看有些过不下去了,就发愤入京,投做了阉寺。这时奉了上命去求异 方,他就和莲花庵的道士去商量。那道士便举荐他的同道,叫做邵元节的,说元节 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令他设坛求嗣,是百发百中的。只是不在京中,现居太华山麓, 须得有上谕前去,他才肯下山。怀安听了,忙来回禀世宗。这位世宗皇帝,所相信 的是道士。见怀安说有道士能够求嗣,不觉眉飞色舞高兴起来。便亲自下谕,晋邵 元节为道一真人,赐黄金千两,着速即来京求嗣。并委怀安做了钦使,赍了圣旨前 往太华山敦请。 水陆画中的道士形象那时世宗又听了张璁的话,谓宫中宜多置嫔妃,以求早生 太子。世宗传谕:民间选择秀女,献进宫中选为侍嫔。这首上谕下去,各处地方官 忙得屁滚尿流,直闹得乌烟瘴气,乱了一天星斗,还是小百姓的晦气。不多几时, 外郡纷纷进献秀女,绣车络绎道上。脂粉红颜满载车中,沿途相望,真是好看极了! 都下每天闹着看秀女,凡外郡的车辆进城,看的人便拥挤道上,都嚷着:“看秀女! 看秀女!”那位世宗皇帝终日忙着点秀女。内外宫监也为了秀女弄得手忙脚乱,把 外来的秀女接进来,等世宗帝选过了,内监又忙着送出去。选中的留在宫中,选不 中的退还地方官,令仍然送归民家。这样地鸟乱了三个多月,多处的秀女统已献齐 了。世宗帝临翠华轩,把选中的秀女又重行选择一遍。三百六十名秀女中,只选得 一十六名,一面交给检验处,将这一十六名秀女一一检验过了,可以充得嫔人的只 有九名。余下的三百五十一名,悉把来分发各宫,充做宫侍。世宗拿合格的九名, 尽行纳做嫔人。那九名是:郑淑芬、王秀娥、阎兰芳、韦月侣、沈佩珍、卢兰香、 沈碧霞、杜雅娘、仇翠英,这九位嫔人,一个个出落得月貌花容,非常地娇艳。内 中的杜嫔人,更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还有那卢嫔人,也一般地冶艳无双。世 宗帝对于杜、卢两嫔人,比较别个侍嫔格外来得宠幸。他如郑嫔人、王嫔人、阎嫔 人、韦嫔人、沈嫔人、沈嫔人、仇嫔人等,世宗难得临幸一两次。一个月中,杜嫔 人召幸至二十次,卢嫔人四五次,挨到仇嫔人等,一个月中还不到一次,有时一次 也不去召幸。 宫闱的规例虽严,这争夕拈酸的风习,帝王家的嫔妃和百姓家的妻妾是没有两 样的。况且女子们的性情,狭窄妒忌是天生成的。一样是个嫔人,杜嫔人何以这般 得宠,韦嫔人等怎么如此冷淡呢?这样一天天下去,不得召幸的嫔人,自然要由恨 生妒,由妒而怨,大家就要慢慢地暗斗起来了。讲到韦嫔人、沈嫔人(佩珍)、沈 嫔人(碧霞)、王嫔人、郑嫔人、仇嫔人、阎嫔人,这七位嫔人里面,学问要推韦 嫔人,聪敏伶俐要算王嫔人,奸恶狠毒要算沈嫔人(佩珍),乖觉是阎嫔人,郑嫔 人最是忠厚,仇嫔人极其和蔼,沈嫔人最是呆笨(沈嫔人指碧霞)。七个嫔人中, 性情行为各别,容貌却是仿佛的。可是做人,总是聪敏伶俐的占先一点,乖觉的也 还不吃亏。王嫔人虽不十分宠幸,但恃着她的聪敏,想出许多妆饰的花样儿来,打 扮得和天仙似的。俗言说得好,三分容貌七分妆,王嫔人本来算不得丑恶的,再加 她善于修饰,真觉得玉立亭亭,临风翩翩了。 一天世宗帝驾游西苑,九位嫔人都侍候着,那位王嫔人立在众人当中,自和别 人不同。世宗帝定睛细看,只见她艳光照人,妩媚可爱,不由得心上一动,便伸手 拉住王嫔人的玉臂,细细地打量一下,愈看愈觉可爱,赐王嫔人坐了,世宗帝就和 她同饮起来。嫔人见皇帝,无论她是怎么样宠幸,皇帝不赐坐,嫔人是不敢坐的。 所以世宗帝叫王嫔人坐了,最得宠的杜嫔人和卢嫔人倒在一边侍立着。还有沈嫔人 等,更较杜嫔人立得远了。最是可恼的,是世宗帝命沈嫔人(佩珍)斟酒,沈嫔人 斟过了世宗帝的酒,不能不给王嫔人斟酒,王嫔人虽低低谦逊一句,在沈嫔人的心 上已老大地不高兴了。想同一是个嫔人,为什么一个饮酒,一个和侍女般的在旁给 她斟酒呢?这是谁也咽不下的。当时是世宗帝的旨意,不好违忤的,任你沈嫔人怎 样的刁钻,也有些倔强不来,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去做。这天的晚上,世宗帝就着王 嫔人侍寝。自后这位王嫔人也渐渐地得宠了。还有那个乖觉的阎嫔人,因她能侍世 宗帝的喜怒,深得世宗帝的欢心,还常常称赞阎嫔人的为人伶俐。这样一来,那个 阎嫔人也跳出龙门了。 于是杜嫔人、卢嫔人、王嫔人、阎嫔人四个人一样得宠,可算得是并驾齐驱了。 这四位嫔人暗地里又争妍斗胜,各显出狐媚的手段来笼络那个世宗皇帝。只有那两 个沈嫔人和韦嫔人、郑嫔人、仇嫔人这五位嫔人始终爬不上去,心里怎么不愤恨呢? 尤其是那个沈嫔人佩珍,在背地里不时地怨骂,结果施出她狠鸷的心计来,弄得最 宠幸的杜、卢、王、阎四位嫔人互相猜忌,大家在世宗面前互相攻击,几乎两败俱 伤。你想沈嫔人的为人厉害不厉害。 杜、卢、王、阎四位嫔人暗斗的开端,是卢嫔人首先失败,在世宗帝讽经的当 儿,匿笑了一声,触怒世宗,就把卢嫔人贬入冷宫。第二个是阎嫔人,过不上一年, 诞下一个太子,赐名载基,世宗帝倒十分欢喜,阎嫔人的宠幸几驾杜嫔人之上。谁 知她没福消受,满月后载基一病死了,世宗帝心上一气,将阎嫔人立时幽禁。杜嫔 人也险些儿被王嫔人倾轧出宫,幸得她的肚子争气,忽然生下一个太子来,世宗帝 又高兴得了不得。接连王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杜嫔人生的赐名载垕,王嫔人生的 赐名载壑。在冷宫中的卢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赐名载玺。世宗帝接连生了三个儿 子,这快乐是可想而知。当时还亲自抱了三个皇子,去祭告太庙。到了弥月的那天, 把三个皇子的日期定在一起,朝中大小臣工纷纷上章庆贺,外郡官吏都来献呈礼物。 要算浙江抚台进的那座长命百岁龛最是讲究了。那座神龛是金丝盘绕成的,龛中一 个南极仙翁像系珍珠缀出的,两旁福禄两位星官,福星拿着如意,禄星捧了寿桃。 龛下有个小小的机栝,只要把手指儿微微地一捺,龛门自会开了,走出福禄两星。 一个将如意一摇,变成了一座小亭。亭中一只白鹿,衔了一朵灵芝,名唤灵芝献瑞。 那禄星的蟠桃也化开了,变成一株梧桐。桐树上栖着凤凰,树下伏了一只麒麟,名 叫麟凤呈祥。到了最后,南极仙翁出来了,手里的一根龙头杖儿,只略略地一挥, 变成了一幅黄缎的匾儿。匾上大书“长命百岁”四个金字。这时机捩也止住了,须 得再拨一下,才得恢复原状。世宗帝看了,很叹他造得精工,便把这样玩意儿赐与 皇子载垕。世宗帝所最喜欢的是载垕,爱屋及乌,那位杜嫔人依赖着这个聪敏伶俐 的皇子,由嫔人一跃而为贵妃了。 青花云鹤八仙图葫芦瓶那时内监怀安,往太华山去请道人邵元节。待到得太华 山,邵元节已往四川峨嵋山去了。于是又赶到那峨嵋山,适邵元节又往泰山去了。 怀安又赶到泰山仍逢不到邵元节,再行一行探,方知他往江西龙虎山,拜会张天师 去了。怀安没法,重又赶往江西,才得和邵元节见面。呈上聘金,开读了圣旨。邵 元节回说:“一时没得空闲,须三个月之后,方能一同赴京。”怀安没奈何,只得 耐着性儿,在江西等了三个月,始得与邵元节登程。 总计怀安去请邵元节,足足一个半年头,才把邵元节请到。于是领了邵元节觐 世宗帝。将路上寻觅的经过细细地述了一遍。好在世宗帝的几位嫔妃已生了太子, 无须邵元节求嗣了。元节见了世宗帝,礼毕,世宗帝问过了姓名,看那邵元节道骨 仙风,与平常的道士不同,就问他长生的方法。邵元节说是寡欲清心。世宗帝很嘉 许他这个意思,就把邵元节留在宫中,替他建起一道真人宫来。又在内宫特地筑了 一座醮坛,邵元节天天登坛祈祷,世宗帝亲自叩头礼拜。只见得香烟缥缈中常有一 只仙鹤,翱舞烟雾中,护住那个炉鼎。世宗看了,暗暗称奇,由是越发信任邵元节 了。世宗帝因一心求那长生方儿,日间听政回宫,就来坛上行礼。晚上只宿在坛下, 什么杜贵妃、王嫔人等,好久没有召幸了。一天世宗帝和邵元节谈禅,直到三更多 天方回坛下安寝。其时经过那个坛台的左侧,叫做青龙门,见有三四个少女在那里 打着秋千玩耍。世宗帝也看得她们好玩不过,呆呆地立在青龙门边,一声不则地瞧 着。那几个少女你推我拥地闹了一会儿,就中一个十五六岁的才攀上秋千,只甩得 两下,秋千的绳儿忽然断下来,把那少女直抛出丈把来远,恰好撞在世宗帝的身上。 世宗帝怕她闪痛了,慌忙伸手把她扶住。那少女直笑得前仰后俯,莺莺呖呖地,一 时立不起身来,蓦然回过她的粉脸,见是世宗帝立在她旁边,不由地吓得花容失声, 低了头花枝招展也似地跪了下去。世宗帝一面把她扶起来,细看那少女,一张娇小 的脸儿,觉得她很是娇憨可爱。世宗帝忍不住心里微微地一动,牵着那少女纤纤的 玉腕,到了坛下的禅室里,就在雕牙床前捺她并肩坐了。世宗帝一头搂着她的酥胸, 笑嘻嘻地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进宫几年了?”那少女似惊似喜地红着脸儿答道 :“民女叫萍儿,青柳人,那年和杜娘娘(杜雅娘)一块儿选进宫来的。”世宗帝 想了想,却又记不起来。因又笑说道:“你可有姐妹兄弟?家中还有父母没有?” 萍儿低低地答道:“民女是自小没父亲的,家里很清贫。这次选秀女,被县令钱如 山强行指派的。母亲只生了民女一个,心上很是舍不得,又没银两去孝敬县令,母 女两个只好生生地分离了。似隔壁陈家五小姐的,他们有钱去贿那县令,便好设法 不致被选了。”萍儿说时,不禁想起她的老母来,眼圈儿一红,扑籁籁地流下泪来。 世宗帝一面从袖中掏出罗巾替萍儿拭泪,口里安慰她道:“你不必伤心,将来朕也 封你做个嫔人,你想可好么?”说着故意把脸儿似笑非笑地,瞪着两只眼睛,一眨 一眨地对着她。萍儿本来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吃世宗这样一逗引,眼泪还挂在 眼下,却噗哧地笑出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向世宗帝手中抢过罗巾,掩住她半个 粉脸,望着世宗的怀里一倒。世宗帝哈哈大笑,萍儿伏在世宗帝的膝上也格格地笑 起来。世宗帝趁势将她一抱抱在膝上,俯身去嗅她的粉颊,嗅得萍儿倚身不住,倒 在榻上打滚,那香躯被世宗帝捺住了,萍儿动弹不得,只把两只凌波的纤足一上一 下的乱颠。世宗帝还伸手到萍儿的怀中去呵她的痒筋。萍儿换不住痒索性放声大笑。 秋水盈盈,春情如醉,脂香阵阵,意绪缠绵。精致的禅室里充满了洛阳春色, 那呖呖的珠喉,发出一种娇憨的笑声来,真似出谷的黄莺,令人听了心醉神荡,情 不自禁。 这萍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天真未泯,憨态可掬。世宗帝和她闹着玩,引 得萍儿笑声吃吃,媚眼带妍,香颦微晕,似有情又似无情的。小女儿家往往有这样 的现状。世宗帝正和萍儿打着趣,不防门外跳进一个神头鬼脸的东西来,把萍儿和 世宗帝都吓了一跳。只见那怪东西似人非人的,慢慢地走进榻前,往灯光下望去, 更觉得十分可怖。萍儿素来胆小如鼠的,这时已吓得往榻上乱躲,将一幅绣被掩住 了头脸,索索地发抖。世宗帝倒还胆大,待那个怪东西走近,便从榻上直跃起来, 只飞起一脚,把那怪东西踢了一个斤斗,早哇地哭出来了。世宗很是诧异,忙拿灯 去照看时,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反披了一件绣服,将罗裙系住两肩,头上 套了一个鬼脸,遥望去似巨木的一段。又兼在夜里,突然地和它遇见了,谁也要吓 得跳起来咧。世宗帝看了也觉好笑,问:“谁叫你扮得这个样儿?”那小宫人见是 世宗帝,慌得她身体打战,含着一泡眼泪答道:“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室中笑得起劲, 特地推我进来吓人的。”世宗帝听说,回身向门外瞧看,那些宫女已逃得无影无踪 了。原来一班宫女,闻得禅室中格格的笑声,辨出是萍儿和人闹玩,又知道她是胆 小的,所以叫小宫人扮了鬼脸来吓她。及至瞧见世宗帝从榻上跳起来,方知萍儿是 和皇帝玩笑,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回转身来没命逃向僻处去了。 当下世宗帝也不动怒,只唤那小宫人起身出去,随手把禅室门轻轻地掩上。再 看榻上的萍儿,兀是在那里发抖。世宗帝向她肩上微微地拍着说道:“痴儿休要惊 慌了,那不是怪物,是宫侍们扮着鬼来吓你的。”萍儿听了,才敢钻出头来,眼对 着灯火只是呆呆地发怔。世宗帝晓得她惊魂乍定,尚有余恐,就顺势把萍儿的粉臂 一拖,拥在怀里安慰她。过了好一会,萍儿渐渐回复了原状。依旧有说有笑的,显 出她一派的天真烂漫来。世宗帝一面和她说笑着,一头替她解去罗襦。这时的萍儿, 又似喜欢,又似惊惧状态,就是有十七八个画师,怕也描写不出来哩。是夜萍儿, 便在禅室中侍寝,但她年龄到底还在幼稚,不懂得什么的情趣,只知一味的孩子气。 这一夜在禅室里,一会儿嘻笑,一会儿又啼哭了,似这般地直闹到鸡声乱唱,才算 沉静下去。世宗帝很宠爱萍儿,从此命她侍候在禅室里。世宗帝每晚讽经,萍儿就 在旁侍立。等世宗帝诵完了经,方携手入寝。那萍儿到了此时,却不似前日的啼哭 了,世宗帝也愈加怜爱。又谕总务处,赐给萍儿的母亲黄金二千两,作为养老之费。 一天世宗帝无意中问萍儿道:“你们民间的女儿,为什么听见选秀女时都要害怕? 难道将来不去嫁丈夫的么?”萍儿把粉颈一扭道:“充秀女和嫁丈夫差得远咧!女 孩儿们嫁了丈夫,虽说和父母暂时别离,不久就可以见面的。若是做了秀女,一经 被选进宫,永世不能与父母相见的了。那么有女儿和没有女儿又有甚分别?所以女 儿被官吏选中,做父母的只当那女儿死了,侥幸到得京里选不中,退回来时,好算 得是再生了。那时做父母的重得骨肉相逢,像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也没有那样地 欢喜。可是选中的人家,眼睁睁地瞧着别人的女儿回来了,自己却消息沉沉,这时 的伤感和悲痛,就是心头刲一块肉也没有这般地难受。”世宗帝见说,不由地恻然 道:“生离死别,本是人生最伤心的事了。”于是下谕,命总管太监,凡宫中所有 的宫侍,在二十岁以上的,一概给资遣回原籍,令其父母自行择配。这道谕旨下来, 阖宫的宫侍欢呼声不绝。由总事太监一一录籍点名,满二十岁的,便列在这遣归的 籍中。那些宫妇拔簪抽饵的,纷纷贿那太监,巴不得已名早列籍中。可怜深宫里面, 竟有年龄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宫人,半世不见天日了。一朝得到这首恩旨,真连眼 泪都几乎笑出来。管事太监录名已毕,共得一百九十二人。有四十几名还是孝宗朝 的老人,都有四十多岁了。世宗帝着将一百九十二名老宫人,每人赏白银三百两, 各按籍贯,令该处的地方官查询宫人父母的名姓,即日遣归。到了遣散宫人那天, 车辆络绎道上,那老宫人款段出都,大半是半老徐娘,所谓来时绿鬓青丝,归去已 是白发萧萧,当时确有这种景象。她们回到家中,父母多已亡过,忆起和父母分别, 今日回来,只剩得一抔荒土,麦饭胡浆欷歔奠吊,凄凉状况,真有不堪回首之叹了。 再说严氏父子自专政以来,越发跋扈飞扬,差不多阖朝的大小臣工都在严氏门 下。那时权柄最重的,第一个是鄢懋卿,第二个是赵文华,第三个是罗龙文。这三 个奸臣在朝列为鼎足,助着严嵩狼狈为奸。三人中尤其是赵文华,笼络的手段又好, 钻营的本领可算得第一。他除了趋奉严嵩以外,又拜严嵩的妻子欧阳氏做了干娘。 赵文华曾出使过海外,带些奇珍异宝回来献给欧阳氏。那个欧阳氏是贪财如命的人, 得了赵文华的珍宝,心下喜欢得了不得,每见了文华,终是眉开眼笑地,口口声声 称着孝顺儿子。文华赖着欧阳氏在严嵩面上替他吹嘘,由员外郎开擢,做到了工部 尚书,位列六卿。他官职一天天地大上去,作恶也一天天地厉害起来。什么强占民 田,强劫良家妇女,种种万恶的事,真可算得是无所不为了。别的不去说他,单讲 他卖官鬻爵的造孽钱,也不知积了多少。文华既有了这许多钱,家里便造起房子来, 崇楼叠阁、画栋雕梁,直筑得和皇宫不相上下。又在这高楼大厦后面,建设了一个 极大的花园,什么楼台亭阁、池塘花轩,没有一样不具。那座花园的正中,又建起 一座楼台,这个楼台是团团都走得通的,四面八方千门万户,不识的人走进了这座 楼里去了,休想走得出来。楼的花样多了,工程自然非常浩大。它的形式好像古时 西国帝王的迷宫,赵文华就称它做走马楼。因骑了马在这楼台的四面去走,横直斜 圆,没有一处走不通的。现在人民所盖的楼房,四周团团兜得转的,俗称它为走马 楼,就是文华所引出来的。文华建筑了这座走马楼,楼中还有七十二个精致的房室。 每一个室中,居住一个美姬,两个美貌的婢女。赵文华每天公事办完回来,就在走 马楼的正中厅上设着酒筵。文华南向坐了,令七十二个姬妾在一旁侍饮。酒至半酣, 文华便取出七十二个牙签来,令姬妾们随意抽取。这七十二枝签中,有两枝是红头 签儿,七十枝是绿头的。谁抽着了红头签,就命抽着红头签的两个姬妾侍寝。每日 是这个样儿。那乖觉的姬妾暗暗在签上做了记认,临取签时自然一抽就着。抽不到 的姬妾,只得怨着运气不好,不免就要孤灯一盏,单裯独抱了。讲到这座走马楼, 本是赵文华的秘密私第。他还有正式府第在京城里面。府第中自文华的正夫人以下, 也还有四五个姬妾,文华有时也少不得要去应酬一会。你想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美貌 的姬妾,无论他有彭祖那么的精神,怕也未必来得及哩。 其时是嘉靖二十九年,道一真人邵元节病死,荐他的徒弟陶仲文自代。陶仲文 上书,说京师的城西常有仙气上腾,必有仙人降凡。世宗帝信以为真,令陶仲文去 找寻。第二天仲文就来复旨,说是仙人已找到了,但是个女的。世宗帝大喜,立刻 驾起了辇舆,去迎接仙女。道上旌旗招飘,侍卫官押着甲士一队队地过去,最后是 一座龙凤旗帜的銮驾,銮驾上端坐着一位女仙。銮驾直进东华门,趋大成殿,到水 云榭停驾。仲文领了那女仙谒见世宗帝,礼毕赐坐。那女仙便娇声谢恩。世宗帝听 了她那种清脆的声音,先已觉得和常人不同了。再瞧她的容貌,只见她生得粉脸桃 腮,玉颜雪肤,头戴紫金道冠,身穿平金紫绢袍,腰系一根鸾带,足下登着小小的 一双蛮靴,愈显得她媚中带秀,艳丽多姿。世宗帝大喜道:“朕何幸获见仙人,昔 日汉武帝告柏梁台,置承露盘,未见有仙人下临,朕今胜似汉武帝了。”说罢哈哈 大笑。于是下谕,传六宫嫔妃,在御苑侍宴。又命司膳局备起酒筵大宴群僚,并庆 贺仙人。 那时正当炎暑,一轮红日悬空,好似火伞一般。看看夕阳夕坠,御苑中已齐齐 地列着筵席,世宗帝令内侍燃起雪烛来,顿时一室生辉,清风袅袅。这时众臣陆续 到了,就在御苑的落华轩中赐宴。世宗帝自同那位仙女洪紫清、羽士陶仲文在涵萼 榭中设席。宫嫔妃子一字儿排列了,在一边侍宴。酒宴之上,雪藕冰桃。碧水轩中, 沉瓜浮李。那轩外的众臣,欢呼畅饮。世宗帝和洪紫清、陶仲文等,也喝得兴高采 烈。酒阑席终,已是月上三更了。众臣谢宴散去,世宗帝令各妃嫔回宫,陶仲文辞 出,那位仙女洪紫清,是夜便在紫云轩侍寝。到了次日,上谕下来,册立洪紫清为 瑜妃。就把紫云轩改为宜春宫与那瑜妃居住。瑜妃又教世宗帝炼丹:系用将成人的 少女,天癸初至,把它取来,和人参蒸炼,呼做元性纯红丹。谓服了这种丹药,可 以长生不老的。世宗帝最信的是这句话,即传谕出去,着各处的地方官,挑选十三 四岁的女童三百名,送进宫中听瑜妃使用。经过三个月后,瑜妃炼成了红丹十丸, 献呈世宗帝,每日晚上,人参汤送服。哪里晓得世宗帝服了丸药下去,竟能夜御嫔 妃六人,还嫌不足。陶仲文又筑坛求仙,什么蟠桃、琼浆、火枣、交梨,凡仙人所 有的食品,无不进献,世宗帝越发相信了。瑜妃又说:“众大臣中,惟尚书赵文华 具有仙骨,可命他佐真人(称陶仲文)求仙。”世宗帝听了,下谕赵文华留居御苑, 帮着陶仲文炼丹。这样的一来,赵文华的势力顿时大了起来,平日出入禁宫,和自 己的私第一样。 严嵩见文华权柄日重,圣宠渐隆,不觉大怒道:“老赵自己得志,忘了咱提携 他的旧恩么?”这话有人去传给文华,文华微笑道:“皇上要宠信俺家,也是推不 去的,万一要砍俺的脑袋,俺只好听他把头颅搬场,这都是各人的幸运,和严老头 毫不相干的。”严嵩耳朵里听得赵文华有不干他的事的话,直气得胡须根根竖起来, 拍案大怒道:“咱若扳不倒赵狗儿这厮(狗儿,文华小名),誓不在朝堂立身了!” 由是,严嵩把赵文华恨得牙痒痒的,时时搜寻他的短处,授意言官,上章弹劾。世 宗帝方在宠任文华的时候,无论弹章上说得怎样的厉害,他一概置之不理。偏偏严 嵩不肯放松,令一班御史天天上疏,连续不绝。疏上所说的,都是文华往日作恶的 事实,什么强占民妇、霸夺良田,私第盖着黄瓦,秘室私藏龙衣等等。世宗帝虽是 英明果断,经不得众人的攻击,看看弹劾赵文华的奏疏,堆积得有尺把来高,世宗 不免也有些疑心起来。最后都御史罗龙文上的一疏,说赵文华出入禁苑,夜里私卧 龙床,实罪当斩首。世宗帝看了这段奏章,倒很觉得动心,便慢慢地留心赵文华的 形迹。可是宫中的内侍、宫人,无不得着赵文华的好处,在世宗帝面前,只有替文 华说好话,没一个人讲他坏话的。 世宗帝是何等聪敏的人,已瞧出他们的痕迹来,知道内监、宫人必定和文华通 同的。否则无论是一等的好人,终有几人说他好,几人说他坏的,哪里会众口一词 的,这样齐心呢?所以从那天起,世宗帝细察赵文华的举动,终瞧不出他的一点破 绽。因为世宗生疑,已有内监报知赵文华,文华格外小心敛迹。任世宗帝有四只眼 八只耳朵,也休想瞧得出他的坏处来。这样地过了半年,那叫日久生懈,世宗帝于 疑心于文华,逐渐有些忘了,文华也狐狸的尾巴要显出原形来了。有一天晚上,世 宗帝召幸阎嫔人,不知怎样地触怒了圣心,气冲冲地望着宜春宫来。皇帝幸宫,照 例是有两对红纱灯,由内侍掌着引道的。这天世宗帝匆匆出宫,乘着月色疾走,内 监们忙燃了红纱灯,急急地从后赶来。世宗帝已早到宜春宫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