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张怿刺驾 金炉焚香,碧筒斟酒,翠玉明珰的美人娇笑满前,那种脂香粉气真个熏人欲醉, 席上的檀板珠喉听得谁也要魄荡神迷。神宗帝拥着郑贵妃金樽对酌,众嫔妃唱的唱、 舞的舞,一时娇音婉转,如空谷啼莺,余韵袅袅绕梁三匝。此情此景并此佳曲,几 疑天上,不是人间了。神宗帝拥抱了艳妃,坐对着许多佳丽,怎不要玩迷声色。 正在笑乐高歌的当儿,忽见树阴中一道白光飞来,直扑到席上,郑贵妃眼快, 叫声“哎呀!”身躯往旁边一让,伸着粉臂去挡那白光。神宗帝却不曾提防的,被 郑贵妃身儿这样的一倾,因酒后无力,不由得连人连椅往后跌倒。神宗帝倒地,郑 贵妃也支撑不住,恰好扑在神宗帝的身上。接着便是哗啷地一响,一口宝剑也落在 地上,猩红的鲜血飞溅开来。吓得一班嫔侍、宫人、内监都不知所措。外面的值班 侍卫听得霁玉轩中出了乱子,一齐吆喝着抢将入来,见灯光影里有个人影儿一闪, 转眼就不见了。众侍卫大嚷:“有刺客!”便蜂拥地向那树阴中追去。 万历皇帝像这时皓月初升,照得大地犹如白昼。一个侍卫喊道:“檐上有人逃 走了!”喊声未绝,一枝短箭飞来,中在那侍卫的头上,扑地倒了。内中有两名侍 卫,一个叫徐盛,一个唤做丁云鹏,都能飞跃腾起的,两人就纵上屋檐,月光下见 一个黑衣人飞也似地已逾过大殿的屋顶去了。丁云鹏一头尽力追赶,一手在衣囊里 掏出哨子,嘘嘘地吹个不止。这种哨声是他们宫中遇警的暗号,也是叫喊帮手的意 思。那前殿的侍卫早听得了哨声从大殿的顶上吹来,知道屋上有警,于是能跳跃的 便纷纷上屋,霎时来了五六名,都向殿后赶来。 原来张怿自到了京中,日间休息,夜里进宫探视路径。这天的晚上,张怿又跃 入御院,瞧见神宗皇帝拥着一个美人,两旁粉白黛绿排列几满,大家欢笑酣饮,快 乐之状真不知人间有忧患事了。张怿看了不禁愤火中烧,暗骂一声:“糊涂虫!你 还在那里酒色昏迷,眼见得死期到了!”想着潜身下了屋檐,缩在树林深处。时霁 玉轩中灯烛辉煌,张怿觑得亲切,把昆吾宝剑对准了神宗帝咽喉掷去,只听得“哎 呀”一声,神宗帝和那美人一并倒在地上,轩中立刻就鸟乱起来。张怿见已击中, 忙飞身上屋。这时檐下脚步声杂,一个侍卫嚷着檐上有刺客,张怿回头射了一箭, 正中嚷喊的那个侍卫,翻身倒了,转眼噗噗地跳上两个侍卫,各提着钢刀大踏步赶 来。张怿无心和他们交手,只顾向前狂奔,听见背后哨声响处,面前的屋上又来了 五六个短衣窄袖的侍卫当头把张怿拦住。张怿见前后受敌,深怕众寡难御,便施展 出鹞鹰捕鲸的解数,忽地一个蹿身翻过大殿的屋脊,竟飞跃出宫墙落在平地竭力地 奔驰。 那些侍卫怎肯相舍,在后紧紧地追逐。徐盛扬手一镖,打在张怿的腿上,因走 得太急,腿里受着苦痛几乎倾跌,又给地上的草根一绊,翻斤斗跌了有四五尺远, 慌忙爬得起来,脚下软绵绵地,走路就缓了。侍卫们又不肯放松,张怿料想走不脱 身,咬一咬牙拔出了腰刀大喊一声挺刀来斗。徐盛、丁云鹏也舞刀相迎,五六名侍 卫一拥上前,还有前殿、中殿、大殿、宫门前、御苑中的那些不会腾跃的侍卫已从 偏殿上兜了过来,向前助战。于是把张怿团团围在中间,你一刀我一枪的,任你张 怿有三头六臂浑身是本领也逃不走的了。张怿奋力苦斗,一个失手,被丁云鹏劈在 左腕上,豁啷地把刀掷在十步外。张怿慌了,挥拳乱打,徐盛又是一刀剁着了张怿 的左肩,接着又被侍卫一枪刺着了大腿。张怿吼了一声,和泰山般倒了下来。徐盛、 丁云鹏和五六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向前把张怿按住,其时大殿上的甲士也赶到,将张 怿牢牢地捆了起来。众人擒住了刺客,由丁云鹏去御苑中禀知皇上。 那时神宗皇帝和郑贵妃扑倒地上,郑贵妃用手去挡那白光,粉臂上被剑擦着, 叮地掉下去,在神宗帝足骨上刺个正着,鲜血直冒出来。内监宫侍们慌快搀起神宗 帝和郑贵妃,一面忙着去宣太医进来替神宗帝敷了伤药,裹上一幅白绫,又给郑贵 妃也在臂上敷好了。大臣走后,神宗帝觉得脚上疼痛,行走很是不便。郑贵妃的臂 上只擦去些皮肤,还不算重创。 神宗帝定了一定神,忽然大怒道:“禁阙之地敢有贼人行刺,那还了得吗?” 正要传谕去召总管太监,恰好侍卫官丁云鹏来禀道:“刺客已获住了。”神宗帝命 押上来,侍卫们拥着张怿,在石阶前令他跪下。张怿哪里肯跪?徐盛怒道:“到了 这时你还倔强么?”说着就侍卫的手中拉过一把仪刀来,向张怿的腿弯上砍了两刀。 张怿站立不住,翻身坐倒在地。神宗帝含怒说道:“你姓甚名谁?受了何人的指使 胆敢到禁中来行刺朕躬?”张怿朗声答道:“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老爷张怿 便是!因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要来行刺的,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神宗帝 要待再说,郑贵妃在旁道:“此人似有神经病的,不必问他,推出去砍了就是。” 神宗帝道:“且慢!他敢这般大胆,内中谅有隐情。”吩咐侍卫把张怿交刑部严讯 回奏。徐盛、丁云鹏奉谕,横拖倒拽地拉了张怿便走。张怿大叫道:“俺既被擒, 要杀便杀了,把俺留着做甚?”徐盛和丁云鹏等也不理睬他,将张怿押到刑部衙门, 自去复旨。 那时神宗皇帝嫌御苑中的地方散漫,命中官冯保在西苑的空地西边建起一座极 大的园林来。这座御园四围的宫墙都用大理石堆砌成功的。自大门直达内室,一重 重的纯用铁栅。屋顶和园亭的顶上尽护着铁网。园中的奇花异卉种植殆遍。正中一 座唤做玉楼的是郑贵妃的寝室,玉楼旁边一间精致的小室题名金屋,是神宗帝和郑 贵妃休憩之所。屋内设着象牙床、芙蓉帐、翠帏珠帘,正中一字儿列着云母屏。真 是银烛玳筵、雕梁画栋,虽嫦娥的广寒宫、龙王的水晶阙也未必胜过咧。当这座园 落成时,神宗帝亲自题名叫做翠华园,又派了内监向外郡搜罗异禽珍玩送入园中。 那些太监奉旨出京,有的驾着大车锦幔绣帘,黄盖仪仗,声势煊赫。有的特制 一只龙头大船,船上都盖着黄缎的绣幔,名叫采宝船。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 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点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以至司道巡抚,任性谩骂。 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向小民剥削。人民叫 苦连天,怨声载道。 就中差赴云南采办大理彩纹石的太监杨荣,性情更是贪婪无厌。官府进食,非 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馆驿,须锦毡铺地绫罗作帐。凡经过的街道市肆,一例要 悬灯结彩。其时正值酷暑,杨太监怕太阳炙伤了皮肤,勒令有司路上搭盖漫天帐, 延长数十百里,必此县与彼县相衔接。杨荣坐着十六名夫役舁的绣帏大轿从漫天帐 下走过,沿途不见阳光还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行跟着大轿打扇。 那漫天帐是用红绿彩盖成的,每县中只就这帐篷一项已要花去五六万金了。可怜有 些瘠苦的小县分,哪里来这许多钱去奉承这位太监老爷,但又不敢违忤,没奈何, 只把小百姓晦气了。 一日巡抚王眷飞章入奏民变,谓打死太监杨荣,知县黄家骧、千总黄翰鸣均不 知下落。王巡抚明知黄知县逃走的,那叫做官官相护,也是杨荣作恶太甚,人人愤 恨的缘故。神宗皇帝见了这奏疏,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杨荣死不足惜,纪纲为什 么废到了这样地步?”于是下谕,令云南府尹捕为首的按律惩办。圣旨到了云南, 当然雷厉风行,立时把石屏县为首的几个百姓当即捕住正法不提。 神宗帝下了这道上谕,怒气未息,恰好刑部侍郎夏元芳入禀:谳讯刺客张怿, 直承行刺不讳,并无指使的人。神宗帝见奏,命将张怿凌迟处死。夏元芳领谕,把 张怿从狱中提出,验明了正身,便押同刽子手赴校场将张怿处斩,并支解尸体毕, 自去复旨。 张怿凌迟的消息传开来,京中的人民才知神宗帝被刺是确有的事,不过未曾致 命,只略受微伤罢了。都下的人言藉藉,渐渐四处都知道了。徐州也传到,罗公威 在城中听得这个噩耗,恐他女儿伤心,回来并不提起。谁知过了三四天,杨树村中 的人也都讲遍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讲张怿可惜,说他是个英俊的少年,不幸为父 复仇死于非命。一传两、两传三地到了碧茵姑娘的耳朵里。她正伸长着脖子,天天 盼望张怿的好音,看看过了三四个月,竟消息沉沉,料想他候不到机会,然芳心中 终觉十分不安。这天闻得村中人说着张怿行刺被获的事,碧茵恐怕还有讹传,可是 心里已必必地跳个不住,便草草地梳洗好了,走到村前的鲁如民家里去探个真假。 这鲁如民是徐州的掾吏,于官场中的消息自较别人来得灵通。碧茵姑娘见了鲁如民, 笑着叫了一声:“鲁伯伯!”就问他京中张怿行刺的事。那鲁如民见问,先叹了口 气道:“不要说起,张怿倒是个有为的好男子,现在为了父仇,已被凌迟处死了。” 碧茵姑娘听了,立时花容变色,忙问几时正法的。鲁如民道:“这还是十几天前的 事。听说张怿黑夜入宫,一剑刺在皇帝的身上,却不曾刺死的,反被侍卫们获住了。 上谕命凌迟处死,据说尸骸到今还暴露着呢!”碧茵姑娘听罢,哇地吐了一口血来, 噗地昏倒在地上。吓得鲁如民叫喊不迭,由如民的妻子赶出来把碧茵姑娘扶起,一 面将热水灌下去。什么掐唇中、拎头发,忙了一天星斗,碧茵姑娘才得悠悠地醒转 来,只是掩面痛哭。鲁如民知道碧茵姑娘定和张怿有密切的关系,当面不好说破她, 只用好话安慰了几句,令妻子牛氏送碧茵姑娘回家。 牛氏去后,罗公威从城中归来。碧茵姑娘见了她父亲忍不住顿足大哭道:“张 怿死了,连尸都没人去收,不是很可惨的么?万不料孝子有这样的结局,苍天也太 没眼睛了!”说罢又哭。罗公威叹道:“人的生死是前定的,不过张怿的死似乎很 觉可惜!他学得一身的好武艺,不曾显身扬名就这样地死了,我算空费一番教授的 心血。但人既已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去悲伤他,还是保重自己身体要紧!须知我 这副老骨头要靠在你身上的了。”碧茵姑娘含泪答道:“父亲体恤女儿岂有不知, 可怜张怿身首异处,露尸暴骨,叫女儿的心上怎能容忍得下?必进京去把他的尸骨 收回来葬殓了,女儿虽死也瞑目的。”公威说道:“你是个女孩儿家,单身如何去 得?”碧茵姑娘答道:“这却不打紧,古时的女子常独行千里,人只要有志,没有 干不来的事。至于报仇一节,等父亲天年之后再谈。”公威不好十分阻拦,又不放 心他爱女孤身远去,便毅然说道:“你既决意要去,我还很健,不如同你去走一遭 吧!”碧茵姑娘见他老父肯同去,不觉破涕为笑,忙忙进房去收拾了些衣物,父女 两人把家事托了邻人张妈,便匆匆登程进京。 不日到了京中,张怿的尸体已有人替她收殓了。那人是谁?便是误进宫阙死里 逃生的任芝卿。原来芝卿被释出宫,胸臆中一口怨气一时哪里肯消,当时就匆匆地 回到山西,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芝卿大哭了一场。葬殓已毕,把家中所有一并典卖 干净,得了些现银子仍然进京。终日痴痴呆呆地往来各处,希望遇着一个机会再和 秀华(昭妃)见面。及至见张怿凌迟无人收尸。芝卿叹道:“我恨无这样的本领, 也跃进宫去和秀华晤叙一面,就死也甘心的了。想姓张的要去行刺,当然也有说不 出的隐情,和我好算得是同志。现在他暴尸在那里无人顾问,我就替他盛殓了吧!” 谁知芝卿起了这一个恻隐之心,倒得着极好的报恩。那时罗公威父女见芝卿已收殓 了张怿,问起来和张怿并无交情的。罗公威很赞芝卿仗义,碧茵姑娘尤其感激芝卿。 大家一谈,方知芝卿是为了未婚妻被选做了妃子,弄得鸳鸯分离终日逗留京师,倒 是个多情的少年。公威以芝卿孤身无依,便收他做了义子,同回徐州。后来罗公威 死后,碧茵姑娘替张怿复仇,芝卿得夫妻完聚。这是后话。 再说神宗帝命冯保在六个月中把一座华园构造成功,把爱妃、选侍等都迁入翠 华园中天天弦歌酒宴,昼继以夜,丝竹箫管,往往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