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崖底人日月难捱之时,县城吕祖庙者道已替知县王大老爷选定了黄道吉日。 开化寺主持不甘后人,祈雨大法会规模空前。王大人亲赴藏山大王庙祭祀乞雨,大 法会由寺内坐祈改为游行祈祷。僧道两界士绅名流都来参与盛事。 清晨时分,号炮三响。知县大人出城,祈雨队伍沿官道迤逦向北进发。二人抬 的铜锣开道,旗牌执事肃静回避庄严跟进。大人不乘官轿,与民同甘苦乐,脚蹬草 鞋,头着柳条遮阳,一路步行。士绅名流也都一例装扮,簇拥于知县身后,徐徐前 进。三只香案,青烟袅袅。牲猪酹羊,供品齐全。后边,僧家居左,道家居右。僧 钵法锣,合节合拍。道琴萧管,仙乐阵阵。沿途村镇里闾,有士绅人等加入队伍。 官道两厢百姓,伏在禾苗地里叩头捣蒜,只敢偷眼观瞧。有无知愚民竟在道旁呆立, 不懂回避,被公差鞭子大棍夹头夹脑打得鼠窜狼忙。今番挨打,是被县大老爷的公 差打了,许多自豪傲慢心情油然而生。 老百姓在官道上挨公差责打,有几种情况。本县老爷下来巡察,过路回乡官员 排场执事,不懂回避,自然讨打。另有报信驿马,加急公文,挡了马头,打死不论。 假如拾得公文,藏匿不报者死罪;老实百姓就在官道边规规矩矩呆立等候。丢失公 文的差役返回寻找,取到文书,并不致谢,兜头两马鞭十字披红将那百姓打个皮破 血出瘟头瘟脑。这后一种挨打,似不合情理,但出于历来的规矩定例。甚至是一种 内涵隐喻的心理游戏:拾了公文上缴,自是沾沾,不免四下传扬,公差失职如此这 般。今番做了好事反遭暴打,自认倒霉,便无吹嘘本钱。 知县王大人上任以来,官声不恶。元为而治,极少扰民花样翻新。有公务下里 闾巡视,四人官轿,也不向沿途村庄催伏拉纤。原来,舟船拉纤之外,轿舆亦有拉 纤花招。曾有县令沿途派差,纤夫多达16名,扯了一顶轿子,欲要飞上青天。本县 虽是小县,当朝退休元老,丁忧州府大员,一样藏龙卧虎。于是有户部尚书一身短 打来官道上应差替县令拉纤,那县令只吓得稀屎满裆,八面威风丢了七面以上。 这位王大人虽本了无为而治哲学,并非不关心民间疾苦,只是有些年龄,有些 宦海历练,知道无为而治胜于欲速不达高于拔苗助长。今年春夏以来,连续荒旱, 民心已是惶惶。故有亲自祭祀乞雨一项举动。祈雨是否灵验?王大人居官多处,知 道各地气候不同,比如本县十年九旱,与祈攘其实无干。所以有此举动,却是顺应 当地风俗民情,安定人心。 从县城沿官道北进,30余里有名胜藏山。所谓藏山者,春秋时代有著名赵氏孤 儿故事,程婴舍子,杵日舍生,孤儿藏身于此处深山一十五载,方才躲避了仇家好 贼屠岸贾追杀,后来昭雪冤案,赵氏复兴。山因而名藏山,历代建有庙宇,祭祀孤 儿赵武。人而神,神而灵,灵而异,旱苗得雨,天雷殛恶,许多功德。本地十年九 旱,县民乞雨祭祀,规模最为浩大,气氛也极其庄严隆重。 民间祈禳活动,由纠首出面组织。公祭公拜焚表祷告之后,各村轮流叩拜。三 住高香燃尽,另换一轮,名为“跪香”。跪香乞告三日,青天无雨,就搭了神舆抬 了赵氏孤儿赵武塑像周游全县,仿佛视察旱情。乡民一律草鞋柳帽,神舆上柳条遮 搭凉棚。神驾所到之处,各村各里焚香叩拜,礼敬如仪。兼而备办饭食,供陪驾人 员充饥解渴。如此周游巡视三日,进而仍无降雨迹象,百姓便一律扔掉柳帽,将神 舆上凉棚也撤了。神仙与人一块儿日头暴晒。再不焚香,亦不祷告,面对枯死禾苗 龟裂土地默默周游。乞雨到这光景上,是为“恶乞”。抬舆役夫,护驾民众,嘴唇 焦裂,目中喷火,开始吃大户。神要停在哪家,人役便吃光哪家。哪家稍有怠慢, 百姓借神仙威风。轿杠旗杆打将进去,玉石俱焚。天灾于是激成民变。县大老爷官 星不旺,卷包走人。 知县王大人初来任上,走访士绅,己全面了解本地民情风俗。所以有亲自祭祀 藏山大王与民共同祈雨一项举措。为后任官员开一个先河,树一个榜样。老百姓连 伸拇指,高呼青天。 具体祈祷祭拜过程,自然比民间纠首组织更为隆重肃穆。当夜,县令在庙宇知 客堂歇息了。第二天,留下全副执事,如同亲在现场继续乞雨。钱粮师爷为首,率 领众士绅轮流祭拜。工大人便衣小轿,只带了贴身精健差役回城。新任州官胡大人 传话讲近日要到县里考察旱情,须得安排接待事宜。 官道一路向南,正迎了日头。轿中倒也凉快,轿夫们步履如飞,轿帘扇动又有 微风。只是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天雨何时肯来?王大人心中未免几丝忧虑。正忧国 忧民,忧雨忧风,官轿速度乍然慢了下来。只道轿夫要解手,要擦汗,要喘息片刻。 王大人体悯下人,也不催问。贴身健仆在轿帘边轻声禀报,说官道当央有人挡路, 似要告状喊冤情状。 历朝律令,民众有申冤告状权利,官员有审理案状职责。民不告而官不究,民 众告诉官员不予究理是为失职。渠道阻隔,民众冤情不能顺利呈递有司,是为吏治 昏庸。既有正常渠道呈递诉状,拦轿喊冤便有哗众取宠败坏官声之嫌。况且,阻拦 公务,冲撞执事,已属有罪。胆敢拦轿,不由分说,先打40大板。于是形成某种制 约,非有血海深仇天大冤屈没人肯挨这40大板子。 仆役禀报当儿,王大人也挑开帘隙观看了。黄漫漫爆土生烟官道上,正当央跪 了一条汉子。轿子且走且近,婺汉子已叩头如捣蒜,作揖胜似摇辘轳。口中号叫冤 枉,一声高于一声。 这人正是红崖底村民赵二。 原来知县大人亲自祈雨,人夫执事声势浩大,沿途村民已如雷贯耳。赵二听说 了,一早出沟来,在官道上朝北逡巡。或者遇到大人回城,或者竟直上藏山庙祈雨 现场喊冤。远远认出官轿,因而当道跪了。 祈雨盛事非常时日,王大人格外注意民心民情。停了轿子,着贴身上前问话。 阻拦官轿是何道理? 小民冤枉,要告状! 可有状纸? 小民没有。 没有状纸,胆敢拦轿声称告状!分明搅扰官务。蔑视官威! 小民目不识丁,不会写状。不识字的穷汉就该冤枉死吗? 伶牙俐齿,看不出倒有些辩才。这样角色扮了戏文好看,官家却是不喜欢。听 口齿,看眉目,多半不是良善之辈。王大人自然也不会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叫贴 身吩咐说人跟在轿后回城,暂不责打询问。 进了县衙,轿子左拐,歇轿挑帘,大人在大堂一侧回后院沐浴更衣去了。赵二 却被领了右拐,进了大堂东侧一个偏院。交由刑名师爷先来问话。 师爷听知是官道上拦轿喊冤,随大人到任以来尚属首例。大人带回县衙,又不 曾责打,因而好生询问。 赵二讲话难免颠三倒四,脉络不明,主次不分,枝节横生,啰嗦重复。刑名师 爷已笔录整理出来,条理分明。念与赵二听,看是否有出入。 一告结发妻子赵胡氏死因不明;因曾与张才殴斗,怀疑被张才谋杀。 二告张才母子合谋讹赖;张才指使母亲张杨氏投窑自尽于赵二庭院,至今不肯 领尸发丧,腐臭尸解。 三告红崖底十八间间长及苌池里里正处事不公;发妻死因不明,强令领尸埋葬; 里正并派杂役私设公堂,严刑拷吊,手腕足拐绑伤为证。 赵二连连叩头毕,感谢不尽。师爷令他按了手印,叫他大致背诵熟练。太爷问 案时,免再啰嗦不清。这张纸就作为口述诉之笔录存档。 赵二被问话完毕,县衙内自然不许随便走动。放出衙外,又恐太爷间案,师爷 着下人暂时羁押,供以饭食。待到午后,知道太爷歇息好了,师爷才过来拜见。询 问些祈雨盛况,关心过大人劳顿,然后才将赵二口诉冤枉禀报。 王大人沉吟半晌,先要倾听师爷有何见解。 刑名师爷熟谙刑律,跟随太爷多年,配合默契,深知太爷居官最为爱民,官声 一向重如性命。便毫无虚与委蛇客套周旋。扎扎实实讲了几款。 王大人点头称是。事不宜迟,当下有劳刑名师爷立即带人下去。请苌池乡里正 侯爷明日务须上县衙来议事;红崖底十八闾闾长及张才分别传带上县问话。 闾长侯爷因藏山庙在本乡地面,历年县民祈雨活动少不了费心费力安排提供支 持,今番知县大人亲自主持祈禳,更不敢掉以轻心。乡里杂役,本家丁壮都随了在 庙上支应接待。虽劳碌不堪,但祈雨是一项功德事儿,也就胜任愉快,乐在其中。 刑名师爷突然赶来,已是晚饭时分,说是知县大人有请。原来那赵二竟将自己一并 告官了。脸于陡然没了笑容,喊那几名杂役来问。尔等讲过赵二张才答允回村安葬 尸首,如令出现这样事体,真正出乎预料。尔等怎样办事,真正恼煞人也。 师爷劝勉一番,细问许多前因后果。然后,请侯爷派手下杂役带领县衙公差连 夜进红崖底山沟传带有关人等。 公差点了灯笼,赫然映出“盂县正堂”官版大字。乡里杂役狐假虎威,奋勇争 先。呜呼呐喊先闯到十八闾闾长门下,传话于明日一早到县衙回话。再由闾长带领 指认,包抄迂回,来带张才。 灯光映照,张才大门上一具吊尸已然眼珠朽烂,鼻塌齿露,纷乱长发上疙瘩连 串屋集无数蛆虫,半遮半掩了一只骷髅头。公差自然掩口缩首,乡里杂役们也不肯 走大门,越墙进院,抓拿张才。这厢却扑一个空,闾长忙又带领众人奔向赵家大院。 这儿院门大敞,当院横了一块门板,也停一具尸首,公差们就不肯进前细看,杂役 们进院搜寻,屋檐下台阶上终于抓到了张才。后生白日上地,夜里来照看母亲尸身, 想必劳累已甚,正裹了件棉袍呼呼大睡。 带人拿人虽有不同,但带人走失亦是失职。公差们就将张才铁索锁了脖颈。张 才睡梦中醒来,几乎以为是阴间鬼卒索命,惊恐万状。闾长忙告他知晓,是赵二将 大家一并告官了。张才这才全然醒来。一旦醒来,虽不曾见过如此阵势,也再无惧 色。母亲因了赵二仇人,命丧黄泉,张才一腔怒恨不知如何发泄。恶人反倒先告状! 见官便见官,讲一个公理,讨一个公王。 铁索锁勒,仍挣扎着向母亲尸体叩一个头。出大门时还回头大声嘶喊: 妈!我去陪仇人打官司了,谁照看你呀! 闾长不由眼圈发涩。怜人自怜,杀才赵二要怎样苦害大伙。而刚才漆黑寂静的 村街上,已站立不少村民。赌鬼们原以为官差抓赌,跳萝卜窖,钻水王,屁滚尿流, 这时也好人似的来当观众。 官差高举的皮纸灯笼冉冉远去,渐渐隐没在山王拐弯处。红崖底却几乎家家户 户窗纸放亮,都掌灯起炕,衔头交谈,串门议论,夹以狗吠驴呜,彻夜不丁 到底动了官司! 或许县大老爷明镜高悬,能尽快处置了这两具尸首。救生灵于水火,拔民众出 地狱。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