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才连夜带出沟来,公差们乏累不再连夜赶路,在侯家旗杆院歇了。里正陪了 刑名师爷,也先头回到镇上。师爷工作认真,问过张才一些话,对案情前后渐渐明 了。 第二天一早,侯爷陪了刑名先骑马乘驴回县城。带人官差依然铁索拴了张才, 随后步行赶路。十八闾闾长方中长袍装束了会见官,又不敢乘驴坐车张扬,袍角掖 在腰间。唱《跑城》似地急趱前行。 三拨人间隔不足一炷香功夫,分别抵达县城,迄预进了县衙大院。 刑名师爷带里正侯爷先来见过县令王大人。侯爷一第秀才生员,长揖不拜,但 也自称“学生”,口呼“大人”,分外恭谨。县令里正两位年龄都奔四十以来,平 素有些接洽,很是投契。县令便服会客,称里正“侯兄”,不摆什么官谱官威。假 如知县生事扰民偏爱孔方兄,有人来告一方富豪侯家,岂不正是敛财良机。但县令 方正廉明,又知晓侯爷开明仁义,赵二状告一事,开诚布公询问些情由。品茶叙谈 过,安排下去歇息,又传十八闾闾长进书房来问话。 闾长并无功名,粗手笨脚穿一套儒生服装叩头作揖,蹬了袍角,掉了头巾,一 头的汗。知县和颜悦色问些话,点点头。看来穷乡僻壤风气倒也端正。此人木讷不 文,却也不是横霸之徒。所言情状与侯爷介绍,并无出入。 这才与刑名师爷共同汇总情况。 两条人命,出在治下,非同小可。有人告官,势不能不开堂审理,做一个了断。 两具尸首,腐烂不堪,村民怨怒,须得着即处置。否则传扬四乡,百人百口, 街谈巷议,多损官声,无益安宁。 原告赵二不肯领尸安葬,因而被告张才亦不肯率先葬母,顽民怄气,势不能再 与姑息。至于原告怀疑妻子被张才谋杀,无有证据。即或不判诬告,亦属无端猜测。 因有全县荒旱,祈雨活动,又恐知州前来巡视。事不宜迟。着刑名安排升堂, 王大人换了官服,贴身书童捧出印信。赵二张才被带至大堂外时,堂鼓击动,衙役 们吼起堂威,气势着实慑人。 先带原告赵二。 赵二伏地叩头毕,不由就要抬头来认识一下知县大老爷。两厢公差齐声怒喝, 两柄水火棍闪电一般交颈劈下,将赵二一颗脑袋叉在方砖地板上,咚咚作响。 后带一千被告。 里正侯爷行过礼,阶下赐个座位。红崖底闾长叩了头,允其站立一旁。张才卸 了铁索,与赵二跪在一道。 先令原告申说告诉。 赵二记了刑名师爷那日所读文字,朗朗背诵。不再横生伎节,亦无繁复叙述。 更加面无惧色,声不颤抖。听来似乎般般在理。 刑名将前已录好诉状递在大爷案头。 随后自然就由被告申说分辩。 里正闾长各讲一番事件前后,尊重事实,叙说苦衷。刑名也录了文字。 轮及张才申说,不免啰嗦反复,缠夹不清。刑名文字整理,却也要点明确。 赵二诉告他老婆被谋杀,有何证据?那日现场,赵二讲他上山砍柴时分,者婆 还在家中。村街行人走动,我如何谋杀他老婆又挂在自家大门楣上?小人倒怀疑赵 二一贯毒打老婆,打死了挂在小人门上以事讹赖。求大老爷明察。 小人母亲守寡辛苦,只因赵二讹赖生事,母亲怕小人无法招架,以死相拼。小 人母亲实是赵二讹赖逼迫致死,死得冤枉。求大老爷做主。 赵二于是反驳: 若不是你谋杀人命心虚有鬼,你妈怎地轻易肯死?怕不是落一个死无对证! 张才因而回击: 你若不是打死者婆讹赖于我,你兄弟赵三如何驮炭一去不回?岂不也是怕对证! 两下吵嚷,大老爷拍动惊堂木,两厢吼开堂威。王大人升堂前胸中已有成竹, 判词立下: 红崖底村一日连出二命,间长速到现场并立即报与乡里,地方职责履行甚好。 调停解说,劝导双方掩埋腐尸,关心公众,堪可嘉许。 妄池乡里正接到案报,派人查验,后又传出事主,多方劝导,许与安葬费用, 处置公平得体。至于乡里杂役吊打赵二张才,里正侯爷虽不知情,却也属对手下管 教约束不力。吊打幸无损伤严重,乡里宜各与赵二张才铜钱两贯,以补捆吊之过。 渎职杂役,永不录用。 赵二怀疑妻子被张才谋杀,张才复又怀疑赵二打死妻子,均无证据。无端疑指。 肇事生由,本县不予理会。 两具尸体久不安葬,腐臭播害村邻。不埋发妻,赵二不仁;不葬生母,张才不 孝。念其出于怄气,愚民无知,不再深究。斗殴生事,贻误农耕,本县各赐纹银二 两,速这回村备办棺木安葬尸体。好生耕种土地,再勿滋事。 至于赵二妻子一命,确属死因不明。无论谁人,发现证据速速来报。本县自要 周详审理。 如此判决,众人别无异词。里正微笑,闾长点头,心中称许王大人明察秋毫, 断案得体。张才则不言语,只看赵二取何态度。若能安葬母亲,也了一桩心事。与 那厮的仇恨,牢牢记下,看他绝户赵二横行到牛年马月。 赵二果然是赵二,若不赵二这官司也不会一路打上京都。老爷下了判词,即刻 当堂喧哗起来: 小民不眼! 这一喧哗,闾长里正俱都诧异。一则诧异本乡地面种田百姓一向懦弱,见官三 分惧,赵二竟如此桀骛。二则王大人所判极是合情合理,赵二竟又如此冥顽。他们 却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能理解绝户赵二心情。莫说大户张家兴旺发达,单是张 才年轻力壮,官司了结怕不就要娶妻生子。而官司了结于赵二有何好处?绝户还不 依然绝户。既被骂作绝户,做事不绝岂不冤枉。 县令王大人却见识刁钻泼皮坏赖顽民多矣。只去年上任,县城无赖就曾藐视官 法百般作怪。当下官仪威严,喝问: 赵二,有何不服,当堂讲来! 赵二直撅撅跪了,侃侃回答: 小人有两条不服。乡里侯爷手下私设公堂吊打无辜,判赔铜钱两贯。如此说来, 手头有几贯钱就可以随意吊人打人啦?小人虽穷,两贯铜钱也还凑得出,能否叫小 人也吊侯爷一个燕儿飞天?再加一条“永不录用”,不叫小人种地欺负上坷拉,正 合小人本心。 刑名师爷替老爷生气不过,使笔管指指点点骂出口来: 真正胡说八道,满口喷粪! 王大人嘿嘿冷笑,止住师爷,且听赵二还有哪条不服。 赵二又道: 人命关天,无论穷富贵贱。小人老婆是个傻子,小人寻常骂她母猪,她却到底 不是一头猪。既是人命,大人也说死因不明,如何要花银子一定要小人安葬尸体? 死因不明,就该派人或者亲到我村明查暗访,将其查明。发放二两官银,就胡乱埋 人,这朝廷命官小人借一套衣服穿了也会当。大人容小人讲话,小人就大胆再说一 句:假如是老大人的夫人走失,发现吊死在邻家大门楼上,大人也肯领二两银子草 草安葬吗? 这样讲话,众人就如炸雷轰顶都呆了。大老爷面色倏红倏白,嘴唇抖颤,胡须 也簌簌摇曳。刑名师爷断喝一声: 衙役们还不掌嘴! 两厢公差一拥扑上,一人踩了赵二两条小腿,两人在旁扯展胳膊,一人立个坐 马势在赵二面前,左右开弓,漏风巴掌清水耳刮,连枷打麦似地一通鼓点。 直打到百十下,大爷才喝止了。公差闪开,再看赵二,鼻口出血,两腿肿胀, 仿佛方才被换了一颗头。大爷立了眉眼,又问: 如此说来,你不肯掩埋你妻尸骨的了? 赵二吐一口脓血出来,肿着舌头答: 是。 大爷再问张才是否遵从判决,肯安葬母亲尸骨。张才见了刚才赵二挨打身边场 面,但也如同一根犟牛筋。只认定一条: 赵二若是埋他老婆,小人就埋我妈;赵二不埋他老婆,小人的妈也不能埋! 只间长懂他心思。清理了赵二庭院,自家大门上仍旧挂一个吊死鬼,怎能心甘? 但你要服从判书,单剩一个赵二,怕大爷没有法度治他不成?当堂却又不敢插言。 赵二刁赖,张才顽劣。当堂顶板,禁骛喧嚣。知县王大人因而加判如下: 一、著书池乡里正代本堂到红崖底宣读判词,由十八间间长收取所赐银两,纠 集村人埋葬两具尸体。事主日后寻衅滋事有本县担当。 二、赵二张才斗殴生事,不仁不孝,顽赖刁钻,于县城大校场枷号三日示众。 赵二着50斤铁叶枷,张才着30斤榆木枷。 这才宣布退堂。老爷和小的们人人一身汗。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