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盂县地面,春秋时期曾分封有一百里邦国名曰“仇犹”。至今县城北边五里许 有小山称作高城山,山上有仇犹天子庙遗址。算得上历史悠久。县城不大,官衙却 也排场。衙外一处广场,十分开阔。想必某朝某代曾驻兵操练。因而俗称大校场。 后来开作集市,摊贩棚商卖些日杂小吃,也还热闹。 赵二张才在大校场枷号示众,这儿就更加热闹许多。所谓枷号,是号令形式之 一种。着公差枷了错罪对象示众,旁边立有木牌,书写错罪情由。对枷号者施以惩 罚,对民众则是一种做戒。王大人去年上任之初,曾有县城街痞无赖欺行霸市,为 非作歹。或站木笼,或杠枷锁,甚至大板夹棍肉形体罚。其中有绰号铁皮老虎和生 铜豌豆者尤为顽劣,屡教不改。罪错偏又不及徒刑流放,历任官员无可奈何。到底 使用枷号方法治理服帖。原来朝廷法度,枷号所使刑枷定有重量,却未规定刑枷材 质。王大人就着手下给两名宿赖各戴了一只50斤的猪肉枷。伏日天气,烈日暴晒, 猪肉立时腐奥。苍蝇绕飞,蛆虫爬动。口鼻眼耳皆有蝇虫钻行,手脚被枷锁又不能 动。50斤份量的臭猪肉枷终于剥去老虎铁皮,熟了豌豆铜衣。抱头鼠审,酥了骨头。 闻听要枷号示众,再不敢横行。县城居民拍手称。快,传说王大人手段。街病之类 原来不值五十斤猪肉。将近一年,大校场集市和平,别无景观可看。到今日才又有 枷号装点了市容,因而也鼎沸了市声。 落第秀才卖弄学问,折扇指点了文告摇头晃脑朗声诵读。围观人众多数不识字, 又听不懂文言。更何况那秀才曾上省府应考多回,学了一些官话音韵,恰似番僧念 经。人丛中就有人小声予以解释。曾与十八门红崖底村有所亲戚走动者,就将两家 恩仇,两具尸体如何臭了村街情况细细道来。铁皮老虎和生铜豌豆也混迹人群,以 公民身份指指划划。有山沟里种地骑驴的家伙竟来枷号示众,痞赖后继有人心中快 慰:乌鸦夺了凤巢,两苗生菜成为关注中心湮没了大爷们昔日光辉,竟又忿忿。 不期人丛中有两位听众,不止只看看热闹。听人解说,格外上心。不明之处, 甚至委婉设问。一名儒生装扮,二十出头,英气勃发,看似主人;一名老者,五十 以来,合而不露,拱卫在侧,看似随从。原来却是本县所隶属之平定州州官胡大人 带了师爷周先生微服私访,来到了孟县县城。 这位胡大人年少聪颖,读书用功,科考进士及第,名次不低。阅卷老师现任户 部主事,胡大人就成了主事门生。为官初任就选了知州,相当于地师级别,权力不 小,可渭少年得志。到任之后,工作格外卖力,于公是报效朝廷,于私还望升迁上 进。听说州辖孟县地面今夏干旱,早欲下来巡视。读了几本评话野史,临机改扮微 眼,要私访一回。亲自了解一番民情,以防下级蒙蔽;或就发现大案要案,说不定 就抓住了典型。师爷周先生只觉着大老爷好玩儿,却也不能不陪他做游戏。 本县王大人宦海历练,何等佯人。知道州宫上级要来视察,惟恐怠慢。早在通 往州里官王上派出人役迎候,胡大人一旦出动,至少出迎于十里以外。精干便衣更 在城门要王、集市通衙出没游动。知州胡大人与局先生穿扮不伦不类,书生无有书 担笔砚,商贾无有帐簿筹算。盾目间孤高自许,人丛中问答口音文腔官调。早被便 衣认知身份报回县衙。 王大人听了微笑。上司年轻活泼,玩这种花样儿。令便衣仍去跟踪,小心保护。 万一州官有什么闪失,岂不糟糕。自己仍从容办公,且看州官私访怎样结果。 州官将人役执事留在半路,自己与师爷雇了脚力来在盂县。天气炎热,马背上 比不得轿顶下;挤在人丛中看一回号令热闹,汗气臭屁熏蒸,也很不惬意。退在校 场边摊棚下要一碗粉皮凉面来尝,也粗筋不易吞咽。微服私访就没了继续进行的兴 趣。好在恰巧看到枷号场面,倒也有所发现。读婺号令文书,一个不肯埋葬发妻, 一个不肯埋葬寡母,必有隐情。说不定小小知县断案不公,甚或草菅人命。就此突 然进衙发问,看他有何话说。与师爷商量,师爷见他已游戏够了,连连说好。 两人就直奔县衙。门上值日正待阻拦喝止,王大人听到便衣报告,已急急迎了 出来。迎到上司,却又假托正要出衙,无意问撞上似的。对州官便服简从,不便询 问也不肯多问。书房里大礼拜见了,奉茶侍候。说些天气旱象、大人辛苦之类。大 人解了渴,落了汗,果然耐不住性子,立即询问校场上枷号事由。下车伊始,单刀 直入。王知县就把案情介绍一回,刑名师爷也将诉状口供以及当堂判伺宗卷捧了来, 恭请知州大人过目。 依州官胡大人少年心性,觉着一日两出二命,正是自己急切想抓的大案要案。 其中一命死因未明,强行埋葬岂不草草。槌县令必是不肯深入调查,至少是能力欠 佳。当下就想提出要石回一千有关人员,自己亲自重新审理一回。多亏周师爷老成 侍重,岔开话题。说旅途劳累,先该歇息。 上司到来,本应馆驿安顿。只因偏僻小县,馆驿简陋。王大人准备知州下来视 察,已将后院上房收拾妥当。胡大人歇息当中,周师爷才婉转进言。说槌知县所审 案子,从供词宗卷来看,虽未尽人意,却也合于法度。况且已然结案,怎好插手重 新审理。除非原告不眼,越衙上告,大老爷才好名正言顺审一个水落石出。如何不 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还要处理好上下级关系,师爷委婉王来,其实是 经验丰富的干练吏员教上任新官如伺做官办事。吏员幕僚,人才多多,只因做不好 八股文章,求不到一第功名,纵有宰相本领也终身无品无级。好比当前没有文凭就 不能提拔干部一样。胡大人得周师爷指教甚多,因而也尊重老周。当下只等自己人 役执事到来。 第二天上午,平定州正堂仪仗队伍鸣锣开王,进城穿越大校场直奔县衙。上官 威仪比本县大老爷更为雄奇壮观。公差服饰亮丽,老爷轿子豪华。早超过伏尔加桑 塔纳,至少达到皇冠宝马。大家又饱看一回热闹,认为州里轿夫果然水平不同,将 一顶轿子颠得好比浪上浮萍。却不知道是一座空轿,在校场里枷号的赵二张才,卒 是被观览对象,这时也直勾眼睛白瞧一回热闹场面。赵二就有了新的主意在胸头, 尚未消肿的脸上现一丝笑纹。只笑得旁边张才发毛,这仇人莫非还要告状折腾不成? 州里人役执事到来,县里接待任务更加繁重。四菜一汤伙食标准,菜盘一尺五, 汤盆加到三尺。汤里煮了五台口蘑,太行猴头,滹沱王八,盂县驴鞭。王知县财政 困难,库银有限,面上还得赔笑,席间还要将些本地荤素笑话来佐餐。 官吏随从们都吃饱喝足休息好了,第三天县衙外就贴出告示。知平定州事胡来 本县巡视旱情,考察民情,特别恩许三日时间准予百姓申冤告状,不以趁衙上告论。 胡大人本来只拟巡视一番旱情,但存了一个发现大案要案心思,又接狙了红崖 底命案宗卷,就断然决定来一回现场办公。王知县或有不悦,也是本位狭隘,帮他 工作有何不好。王知县却连连称王,积极配合。知州旗牌执事,直排列到县衙以外, “平定州正堂”字样的灯笼糊得又红又大,牛油巨烛点上,光明夺目。只有州县师 爷心中默契,相视一笑间明白这种官场把戏。县里刑名就拜托周师爷从旁周旋,王 大人官清确实如水,但愿胡大人玩闹一回别玩出什么邪门意外。 州官告示,城区市民赶集百姓哄传一回。旱象严重,民心如火,谁有闲情打官 司陪大老爷逗闷子。再者王知县居官年余,地方综合治理虽无为而治没有显要政绩, 却也没有多少民怨积案。 王知县陪胡知州干坐一回,相视干笑几番。承接诉状科室部门多半天鸦没雀静, 没有一人前来投诉。正尴尬间,县衙外猛地有人击动鸣冤鼓,打破了一派祥和。 王大人面不改容,倒是师爷心跳加快。一年来虽办理不少案件,击鼓鸣冤还属 首例。胡大人则眼动眉飞,面上兴奋了红潮。 原来赵二张才三日枷号示众已满时辰,牵回县衙外卸了刑具,差役照两个倒霉 鬼屁股上一人一棍。令其滚蛋,自己回刑名房交差。赵二活动活动脖颈。歪睨张才 两眼,道: 想回家间谷苗子哩?想你妈那黑脚! 说着,冲向衙外鼓架,抢过鼓褪就是一通乱敲。 张才冲赵二背影回骂: 你才想你老婆那血调哩!老子死活陪定了你! 骂得恶毒,赵二不知听到没有。因为衙门上值差回五人如狼似虎叼羊比赛似地 已拿下赵二,脚不点地拎进衙门去也。 击鼓鸣冤,本非儿戏。按律条不分青红皂白,先打40大板。赵二被揪上公堂, 胡大人认出果然是那日枷号对象,中了下怀。但也严守官法,甩下令签,着刑差当 堂打过屁股再说。州官下县巡视,只带了执事仪仗队伍,并未带下刑差。40大板就 由本县执法人员打过。县差见是赵二,搅闹主儿,那日公然言语污辱大老爷,今番 又来上诉分明还是与大老爷作对。40大板就加了力王使了技术。 摆正了双腿,歪过了头脸,腮帮子贴了地,口中塞进护齿棒,两腿之间把那物 件夹进腿裆——保护上下两头极为当紧。上边怕伤了五官,下边怕“垫裆”,垫裆 重则人命,轻则毁人养儿子天赋,皆属行刑过当。一五一十打罢,拖上来由刑名验 看。刑名略一扫视,已知打得恶毒。臀部高肿,内里微青,外面不显花红。看着不 那么惨重,其实血污内淤,不日将必要溃烂。 胡大人这才发问。击鼓何人,有何冤枉,状诉哪家,一一答来。 赵二秉性顽硬,却也声嘶调哑,唇齿乱颤。呜哩呜噜王了姓名;说妻子死因不 明强令埋葬是为冤枉;状诉当场知盂县事七品正堂王大老爷。 衙外张才见赵二被扯进公堂,知王仇人成心搅闹,纠缠胜如毒蛇。今生今世看 也休想安生,禾苗庄稼夏锄秋收光景日月再无什么指望。于是,直杠杠候在衙外, 等待传唤。公堂里情况差役们交头接耳努嘴歪眼已知就里,从堂上一路暗号递到大 门上来。门上值差自然恶狗向主,闪在一边低声来喝斥张才: 吹!兀那张才,你那对头进去告了本县王大者爷,王大老爷可是与你做主过的, 你还傻呆什么? 张才木讷,壮汉泥神似地多开双臂: 我这不是等着哩嘛! 值差就骂: 杀才吃才蠢才狗才,还不击鼓! 点醒了懵懂家伙,张才冲向鼓架舞动鼓槌夯墙似地也来一通乱敲。值差们就一 般也扑上抓了,拎进大堂。 大堂上,赵二说是状告知县王大人,依州官胡大人当时念头就要往下发问。看 此人告些什么,或者就听到惊天动地的罪恶丑行。身边掌握簿记的周师爷就扯动大 人衣袖,附耳说些什么。同时厉声喝向赵二: 状告王大人,可有状纸? 赵二回答: 种地草民,不会写字。 没有状纸,胆敢击鼓! 小人有天大冤枉,所以甘愿挨40板也要口诉冤情,求大老爷开恩! 没有状纸,或就驱下堂去。也有特别恩准以口代笔,当堂诉来。如准其当堂告 诉,于知县王大人面上须不大好看。周师爷正待设法,衙门外张才已是击响了呜冤 鼓。 前后一刻,有人两番击鼓,现场办公好生紧张热烈。胡大人二次发下令签,叫 刑差打过张才。一样压腿垫裆,按头塞嘴,一五一十依法结结实实揍了屁股。刑名 验看,打得凶唬,皮开肉绽,血染花红。其实,刑差们打了多一半出头板子。板头 儿垫地,屁股上就轻省;只伤两帮赘肉,不损肌理。板子稍一拖扯,又撕开皮肤, 看似血淋糊花,却出尽内火,保证不会溃烂流脓。 胡大人依例先问姓名,有何冤枉,状诉何人。或者也来诉告王知县,本州可就 再不能官官相护了。 张才虽打得不重,那也是刑差心中有底,后生家平生也没吃过这样一顿笋炒肉。 只不甘示弱于赵二,直挺挺跪了。咬牙忍痛王了姓名;说母亲被逼跳窑自尽是为冤 枉;状诉却是当场身边所跪同村人赵二。 张才竟然也敢击鼓,赵二微有诧异。一块枷号三日,也要刮目相看哩!刑名师 爷,县里公差都松一口气,觉着这愣后生屁股挨打甚为及时。横里一门炮,背后一 杆枪。王大人今天碰个对头,对头也碰上了对头。 周师爷照样厉声喝问张才: 状告赵二,可有状纸? 张才据实回话: 小人不会写字,只凭嘴说。 又是一个无状纸敢击鼓的家伙。周师爷于是耳边提醒胡大人,无有诉状,草民 必是言语颠倒混乱叙述缠夹不清,大堂问案又不是深入生活促膝谈心。不如暂先退 堂,下边问话,录好口状再审不迟。既顾全王知县面子,也显出胡知州城府。不然, 拖泥带水,婆娘裹脚,现场办公有失水准。 衙门口两通鸣冤鼓,早惊动了县城市民。大校场上远远聚了许多人,探头探脑, 互相询问,摊主棚商刚才见了事件经过的,就介绍全面的情况。大家才知道原来是 这三天枷号示众的那两苗杂菜。斯文人就摇头叹息,悲天悯人的架势,终极关怀的 深沉。地痞街害们无端兴奋,迎来盛大节日一般。熟知地理的就更说几句: 想不到红崖底那屁股大点儿庄子,出这样人物!不得了,了不得!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