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平定州东当娘子关山西门户锁钥,一路向西二百余里可达山西首府太原。居京 师与首府交通冲要,而且盛产煤铁,资源丰富。山西九府十六州一百单八县,平定 州也算得上一方好水土。资源首先会丰富了州官钱囊,接待过往京官,拜望上司老 师,出手也就阔绰。州官升迁便也容易些。 秋收时节,州衙里上下忙碌,开始每年例行的“小秋收”。官私煤铁窑主都被 剥勒一回。胡大人巡视下辖盂县受理一案已淡如远烟,两条人命当时当事以为重大, 大局之下且摊不上十指中之半指。 但周师爷虑事周详。想那赵二,秉性顽恶,官司磨练,已成讼棍。他敢向州衙 诉告知县,怕也可能敢向府台大人那儿诉告本州。上司英明,本州廉明,自不惧恶 狗狂吠。但一时混搅,终是不利。不如拟了公文派得力差仆到府城探听信息,赵二 无有动作罢了,如有诉告消息,将汇报情况公文抢先递呈府台案头,岂不主动。为 知县知州者,悬案不能具结,固有办事不力烦扰上司之嫌;但自居寡陋,疑案恭请 上级处置也是一种极大的尊重。权衡利害,公文拟得。胡大人伟大他说一个字,好。 平定州公文在驿马上向府城押运的时候,赵二张才果然都在奔赴太原的途中。 平定州先头曾有一件公文下达,要县衙方面查找赵三下落,或者正可从此入手 勘明赵二妻子死因。知县王大人只因全县旱象严重,焚心如火,又要安排接待知州, 对红崖底命案有权且搁置的主观意图。县境落雨,知州大人也离开本县,回头思索 案情,早想到这一层。赵二妻子挂在张才门首当晨,兄弟赵三出走一去无归,两事 必有关联。已派仆役到赵三平日驮炭窑头去打问。州里公文下达,更抓紧调查追寻。 但赵三杏无踪影。或其并未离村?一人一驴又怎好多日藏匿?案情终究不得明白。 州县两级官员,才高不止八斗,学富可共满十车,却抵不过一名山野村夫的机 谋。赵二深知兄弟性格懦弱,如命案发生,官家拷间,必然如实招供。所以,在那 血晨前夜,交待了积蓄钱财,然后,逼迫赵三远走高飞,令其三年不许还乡。三年 之后,小心打听消息,平安无事,再行现身。或竟能娶妻生子,赵氏在红崖底延续 宗嗣,史命远重。县差鹰犬机警凶猛,赵三只不回县境;哪里追寻。 挨受许多大板夹棍,皮肉自然吃苦。赵二心底反倒生出许多得意傲慢。堂堂州 县,不过如此。搅闹一回,不惟张才连累受苦,张家大姓闾长奔忙,戴纱帽的龟孙 们也不得安生。打官司玩儿,倒也趣味横生。 站笼三日期满,赵二张才被赶出州城。差官又嘱咐了门军,不许这两个家伙入 城。赵二松动筋骨。揉脖颈拍屁股,练一回自编八段锦,又来撩动张才。 张才小子!二爷明对你说,我那傻老婆是我打死的,打死了挂在你家门头上。 县令州官偏偏查不出,二爷还要反过来告他们一个毁尸灭证。二爷能为大不大?你 哩,又思谋回家收秋了吧?张才,我看你是吃才蠢才!只配种地忆糠的臭猪! 张才伸懒腰,踢飞腿,也练一套广播操活动了筋骨。回骂一番。 赵二龟孙!你逼死我妈,我迟早饶不了你。你告他们毁尸灭证,我还告他们放 走真凶哩!你告到哪儿,张爷陪你到哪儿!绝户才下软蛋哩! 两位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协商谈判一轮,一前一后七颠八拐朝太原府进发。沿 途乞讨充饥,露宿休眠。好在正是秋收季节,路经村社粮场,讨一口子粮米汤不难。 赵二往往恶乞恶讨,吃不饱就脱裤子晒屁股,拿大板伤痕吓唬良善百姓。张才在地 头粮场,动手扛几袋粮食,扬半日场,主家乐得供一份吃食。秋场草垛中,也好歇 息。途经寿阳榆次两县地面,登上太原东山。俯瞰下去,太原府尽收眼底。周边九 里十八步一座城池,八个门楼分矗四边,城墙上有兵士列队巡行。城中青堂瓦舍, 古树成荫。左有钟楼,右有鼓楼,如双峰耸秀。城西一王汾河,蜿蜒曲折。比之州 城,果然气派许多。两个农汉也无暇细细观赏,取王下山,直扑城门。 太原城东有大东关小东门两座城楼。城门洞子又深又宽。村民进城,市商外出, 城兵也不见盘查。偏偏赵二张才都被拦下,不许进城。赵二要争辩,被矛枪戳了喉 咙搡在一边。城门近边墙上,贴有大字告示。听人念说,京都派八府巡按将来视察, 出入府城者要求衣冠整洁。乞丐流民,一律不得随便入城破坏府城市容。赵二张才 再看自家装束,也觉不很齐楚。一来秋日夏装,不合时令;二来破洞无边,血斑尿 迹,分明是丐帮成员。沿城墙根儿找水王,水王也都布了铁栅。两人对对眼儿,返 身回头,找村庄里讨要衣服行头去。 下了一番功夫,张才装扮已是一名朴实家丁,顺利进了小东门。赵二讹抢了一 个看场老汉棉袍,袍子长大正好遮了烂鞋,跟在一辆进城送柴的大车后头,也混进 了大东关。 赵二虽然顽恶,却也不愿轻易挨大板。街市上认准地痞无赖,陪个小心下情, 问知一些底里。太原首府官级三品,封疆大吏法度森严。牛大老爷府前倒也有鸣冤 鼓,但击鼓者要吃三十“虎狼杖”,不是戏耍的。讨教一回,就在热闹街面掀起棉 袍公然晒开屁股,不时高喊一声: 冤枉啊! 牛吼似的,与卖切糕磨剪刀的吆喝声相媲美。通俗吼喊胜过了美声嚎叫。引动 了巡逻官差,如狼似虎抓进府衙捕房去了。 张才木讷,但也打听到巡按大人驻晔之处,离门二三十步,直杠杠跪了高呼: 母亲被害,血海深仇! 反复咏叹,不亚于时下流行说唱。一套干瘪枯燥的词儿念得人脑仁儿疼。门上 报进消息,张才便也进了按院。 只因太原府牛大老爷法度森严,府城一向样和安宁。巡按到来,警力密布,全 城戒备,差不多成一个君子国。赵二张才从山沟里木头木脑冲进花园来撤欢旭蹄, 立即被清理了。两个家伙竟如愿以偿,得其所哉。 所谓八府巡按,评话戏文中常出现。其实官阶并不很高。多数是新科进士,一 时无有实缺,奉圣旨到各处巡视一回。巡行八府,也许七府九府。官员不吃闲饭, 下来学习一回地方官员为官勤政方法;兼而督促下僚,公正收敛些儿。地方上对上 官自然十分恭谨。 这位巡按羊大人由北而南,巡视了大同府朔平府平阳府汾阳府凤台府潞安府, 也无非旅游观光,品尝地方特产。据说在潞安府路经一处地名叫虎亭。以为猛虎食 羊不吉,将虎亭改为匣亭,不知确否。最后返回首府太原,准备夸奖一回地方政绩, 就要返京汇报去了。不期撞了个张才喊冤。询问一回,大略知道案由,中间涉及平 定州胡大人,还是同榜进士。有所重视,就来拜谒知府牛大人。 牛大人这厢,手下人几日前接到平定州上报公文,暂还压在抽屉内。听捕房头 目来报,说有一名赵二当街吼闹,无有纸状,袍内藏有血衣血裤却是要告盂县知县 和平定州知州。那件公文便也适时摆上了牛大人办公案头。 羊巡按过府来述说张才喊冤情由时,牛大老爷拈须微笑。案由前后,已知道详 细,本府地面,了如指掌。小小一个巡按面前,十分主动,异常沉着。官调文腔老 夜壶经念了一回,谈到张才赵二分别鸣冤,所告却是一事。两条人命,事也不能算 小。盂县知县及平定州知州两级审理,竟是不得明白。反落小民口实,告婺王知县 案情未明毁尸灭证,告那胡知州官官相护非刑拷打。在羊巡按面前,牛大人就更要 表现一些关心百姓疾苦、严格教育下属干部的风范。因而请巡按大人暂不返京,一 同审理了此案再行起程。羊巡按怕知府多心,便欣然同意了。 府衙立时发了六百里加急公文,令盂县知事平定州知州携带原判宗卷证词诉状 速来太原。知府亲往坐落西山脚下著名风景胜地晋祠的晋阳书院,请两朝元老书院 主持兼本府学政的屠公,协页审理此案。屠公年迈,一般不参与地方政事,只努力 学术研讨培养青年国家未来栋梁材料。经不住牛知府一再恳请,乐得也充一回摆设 以壮地方实力。 盂县知事轻车简从,斜刺来太原府,先到了。知府责其不曾及时抓拿赵三,又 不曾亲临现场派件作验查尸体,王知事唯唯。念其关注旱象,接理案状时尸体早已 腐坏,处置也还得法。平定胡知州后来几个时辰,衣冠楚楚的,知府大人就批评严 厉些。擅动大刑,以为敲比之下有求必得,无端猜测先验主观。年纪轻轻考得高分 就办得大案吗?平定州就一头的汗,同榜羊巡按面前很尴尬。羊巡按还得从旁帮腔, 说胡知州亲自下去考察旱情兼而现场办公,工作态度还算积极之类。 当晚知府花厅设宴,叫山西中路梆子名角来唱些著名折子。招待上官巡按,感 谢学政元老。知州知县斜坐半个缵子也小心翼翼陪吃陪看一回。知府大人讲一两个 老掉牙的笑话,胡知州还故作天真大笑欲要喷饭。知府高兴了,当晚就决定五家朝 廷命官明日一同问案,来一个五堂会审。 知府大堂,气派宏敞。五堂会审,场面浩阔。府衙公差,服饰崭新,个头也都 精选了高大雄壮。但审问极不顺利。除张才呜噜几句,说他妈被逼跳窑死得冤枉之 外,赵二不予配合。只爬在大堂抠砖缝儿,年迈的屠学政就打开了盹儿。 知府喝问赵二如何不肯回话,说老爷换了新的,问题还是旧的,答也无用。而 小民所告,知县毁灭尸体、知州非刑拷打,知府大老爷如何一句不问?知府大人自 有说法,尸证非刑皆因原案引发。原案不得明白,后诉诸条暂不能处分。车轱辘转 回原地,反复来问当日当晨红崖底二命情由,赵二又抠开砖缝儿,再不开口。不回 言也罢,为何要抠砖缝儿?赵二侃侃回答: 告大老爷,这里有五个糊涂虫儿哩! 差役们忍俊不禁,就哄了堂。打盹儿的学政也猛地醒来,瘪嘴豁齿淌下哈拉于 来。 不得已宣布退堂。 差役们不免将当日审讯情节说与家人邻居,市民中文学天才就顺口编一句通俗 歌谣: 胡屠牛羊王, 断不了赵二郎。只差配个小调,就能传唱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