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罂粟花战争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了。但所有措施只是延 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 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 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地受用。他说,你 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 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 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 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是乌鸦 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 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强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 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吹 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 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 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 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 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干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 干些不该干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 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 上了厨于,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 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 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父亲小时候 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 这次战争一开始就同时两面作战,所以马匹不够。尔依却得到了一匹马,和士 兵们一起疯。说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岗托家在战斗刚开始就所向披靡。尔依看到那边的人,拿着火枪,甚至是长刀 和弓箭向这边冲锋,要夺回失去的地盘。这边却是用出卖鸦片的金钱武装起来的, 是机关枪,步枪。对方进攻的人冲得很慢,却一直在疯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说,看 吧,还没有冲到前沿,他们就已经喊累了。带兵官们开心地大笑,尔依也跟着笑了 一下。这边几乎就是盼着对方早点冲到阵地前来。敌人终于到了,机枪咯咯地欢叫 起来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你不把它叫做欢叫就无以名之了。子弹打出去, 就像是抛出去了千万把割草的镰刀。遇到树,细小的枝枝叶叶一下就没有了。遇到 草丛,草丛一下就没有了,留下那些冲锋的人暴露出来,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秃秃 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样子,好像是自己给一下剥光了衣服。机枪再叫,那些和 小树站在一起的人可没小树那么经打,一个一个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 一会就消失在河谷里罂粟花红色的海洋里。机枪又用来收割还没有结果的罂粟。先 是一片片的红花飞溅,然后是绿色的叶片,再后来就是那些绝望的人们的惨叫了。 尔依没有枪,现在,他很希望弹雨下会留下几个活的,抓了俘虏自己才会有活干的。 机枪停了,人们冲到地里,这里那里响起零星的枪声,对还没咽气的家伙补上一枪。 尔依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留活给他干。 战斗好像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大片俘虏蹲在不多的几具尸体中间,倒显得 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尔依看见那样一大片人头,心里还是感到害 怕。一个一个地去砍,一个一个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双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 坏了可以去借,但到手举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没有办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处,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边上去。那些俘虏 大多数跑到水边去了。土司少爷十分认真地说,我看想活的人大多了。回到该死的 这边来五个。果然有五个人又回到该死的人那边。 少土司对留在水边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说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对自己 主子缺乏忠诚的人,尔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过去,一刀砍不 死就补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难受。少土司选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进水 里,血都顺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了。他听到汩汩的流 水声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来越红,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扑上了一层苍蝇。他 还听见自己说:“主于是对的,杀掉坏的,留下来好的。” 少土司说:“还是把刀擦干净收起来吧,这个动脑子的样子、叫人家看了会笑 我没有好行刑人。” 尔依没有想到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父亲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一个好 行刑人不要有过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说:“他们有罪或者没罪, 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跟你没有关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坏人是土司认为的坏 人。我叫你取一个人的眼睛,跟我叫个奴才去摘一颗草莓一样。主子叫你取一个人 头,跟叫你去取一个羊头有什么两样?” “我还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会成为我的好行刑人吗?” “不会有下不去刀子的时候。” “那不一定,有一个人你会下不了手的。” 这天晚上,尔依在星空下闭上了眼睛。树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也 不能使他醒来。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做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 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 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 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 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 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己的出征队伍无限膨 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 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槌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于你,那只有你哥 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 想,那个蠢猪不会头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 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 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 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者岗托醒过来 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作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 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 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 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是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 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份,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 钹哐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闹热的场面就 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 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 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 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 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 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上司死了,又哭 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啸起来, 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 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 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 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 里有喧哗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 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 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 话。行刑人又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大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 褡链,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 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已上司的 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说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 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 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 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 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 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顿他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 刚、刚、开——始!”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