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康禄和五千太平军将士在天王宫从容就义、慷慨自焚 要攻城非要先拿下地堡城不可,但地堡城偏偏就拿不下。 太平军全力以赴保卫它,每天从太平门里将炮子火药源源不断地运进堡内,选最强干的 年轻战士替补伤亡。城里勒紧裤带,把最宝贵的能吃的东西送给守堡的人。就这样,虽然天 堡城丢掉四个多月了,地堡城却依然还在太平军手里。曾国荃成天暴跳如雷,常常无缘无故 地诛杀统兵将领,弄得吉字大营人人提心吊胆。正在这时,朝廷又下达命令,派李鸿章率军 会攻金陵。上谕到达安庆,曾国藩为之苦恼。叫李鸿章去嘛,利用戈登的洋枪队,金陵或许 可速克,但吉字大营辛苦得来的战果,让别人来摘取,不要说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弟弟不 甘心,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不叫李鸿章去嘛,金陵推到哪一天才破呢?火药粮饷都不可久 支,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事故,功亏一篑,岂不惹天下耻笑?考虑来考虑去,他决定从大局 出发,还是要李鸿章速带洋枪队援助为好。并同时决定,一旦李鸿章出兵,他也从安庆启 程,坐镇金陵城外。 这样,攻城之功,他作为战场总指挥,自然列第一;若李鸿章不去,他也就呆在安庆, 他不能去抢弟弟的功。 苏州城里,李鸿章接到谕旨后也犯难。对于那个曾老九,他是深知的:本事不大,却眼 空无物,自以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他知道自己一去必然马到成功,但从此也就与曾老 九结下了深仇,还会令恩师心中不快。不去,又违背圣命。 李鸿章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极好的借口:盛暑天不宜多用火炮。他便以此复奏,并分别 致函安庆、金陵。 “别人要来抢功了,你们答应吗?”在吉字大营高级将领会议上,曾国荃出示上谕后厉 声问大家。 “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吗?老子们在这里打了三年,脑壳吊在裤带上,他们倒来得现成 的。李老二他敢来,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李臣典跳起来大叫大嚷。 “金陵是吉字大营包的,早破迟破,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谁也别想过问。”彭毓橘在喊。 “什么叽吧洋枪队,休想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刘连捷在骂。 看到手下将领们如此齐心,曾国荃大为欢喜,他宣布:“明天各营推荐三十人,我要从 中挑选一千人出来组成敢死队,三日之内务必拿下地堡城。各位回去告诉他们,待金陵打下 后,敢死队每人赏银五百两,战死者抚恤银一千两。” 曾国荃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他最佩服胡林翼的三如:爱才如命、杀人如麻、 挥金如土。但第一条他做不到,后两条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这一着有效,各营营官争着 报名。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冷静地开了腔:“弟兄们浴血奋战的成果不能让别人便宜得去,自 然是对的,九帅重赏敢死队,更是豪杰之举。但我以为,使气用事,蛮攻蛮打,三日之内必 不能拿下地堡城,要吸取过去的教训,改蛮打为巧取。” “惠甫,你有什么巧法子?快说出来。”曾国荃催道。 “龙脖子堡垒仗着它居高临下的地势,使我军损失惨重,的确可恶至极,然又不可仿照 四面包围打山上石垒的办法,因为它与城内紧紧相连,围不住”。赵烈文皱着眉头,慢慢地 说出他的办法,“因此我们还得正面进攻。古时打仗,两军对垒,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矛 攻盾挡,各自有它的用处。贼在石垒中,炮为矛,垒为盾,可攻可守,我军只有炮而无垒, 也就是说只有矛没有盾,我们要造盾。” “造盾?”李臣典丈八金刚摸不着头,“炮子打来,你什么盾挡得住?” “祥和兄,你听惠甫说下去,我想他的盾一定不是用牛皮做的。”康福说。 “当然不是牛皮。”赵烈文笑道,“我们也筑一道墙。” “只怕是墙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尽了。”朱洪章插话。 “大家莫着急,听我说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赵烈文仍旧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学 乡下人编竹篱笆的办法,用芦苇、竹枝和木条编织几十个丈把长、八尺高、两尺厚的篱笆, 然后再将稀泥调好涂在上面。这样就成了一堵厚实的墙。再在下面装几个轮子,人在后面推 着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后面。这竹篱笆不就是盾吗?” “惠甫这个办法好是好,但它能挡得住炮子吗?丈把长八尺高二尺厚的篱笆,即使装轮 子能推得动吗?”康福提问。 “二尺厚的篱笆,炮子可以挡得住,开花炮挡不住。”曾国荃说,“八尺高不必要,做 五尺高就行了,长子稍微弯弯腰也能挡住。为了减轻重量,还可把一丈长改为七八尺长。” “九帅说的对。”见曾国荃支持,赵烈文高兴,“篱笆墙能挡炮子,不能挡开花炮。这 半个月来长毛没有打一发开花炮,我估计是开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篱笆墙。其它尺寸,都按 九帅说的减下来。” 许多将领都说这个办法可以试试,曾国荃便命赵烈文赶紧监制。 次日,十五个高大结实的滚动篱笆墙制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领的敢死队也已组成。第 一批敢死队三百人推着五道活墙向地堡城前进,在离堡三百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堡里的太平 军不知湘军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过来。只见炮子打在篱笆上,发出“扑扑”的响声, 全让篱笆给吞掉了。湘军得意了,忙装设炮弹。一发发开花炮弹开始在地堡城旁边轰炸,有 的篱笆又大胆地推进五六十丈,炮弹打碎了部分石块。地堡城指挥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开花 炮。正如赵烈文所猜测的,堡内的开花炮弹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时不用。开花炮弹果然厉 害,一发炮弹打过去,篱笆立即被炸开一个大窟隆,后面的湘军跟着死了一大片。敢死队员 们吓怕了,走在前面的篱笆又退了回来。几十个开花炮弹打过来,五个篱笆墙炸得稀巴烂, 三百名敢死队员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边耳朵被削去,血流满面。赵烈文脸色灰白,担心 曾国荃会狠狠地训他。谁知曾国荃凶恶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队员个个心 怯,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向前。刘连捷提着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边一根木桩劈成两截,打 雷似地吼道:“都给我向前冲,有后退不前的,就是这根木桩!”敢死队被镇住了,只得提 心吊胆地推起篱笆向前走。老远地,炮就打起来。地堡城里又射出几发开花炮弹,有两个篱 笆墙被炸烂,刘连捷督促后面三个继续上。三个篱笆墙慢慢向前推着。奇怪!篱笆上只传来 “扑扑”的响声,再也听不到开花炮弹的炸裂声了。 “九帅,长毛的开花炮弹打完了!”赵烈文对着曾国荃大叫。曾国荃拿起挂在脖子上的 千里镜,一声不响地望着前方。 三个篱笆墙明显地加快了速度。离堡垒只有二百丈了,炮眼里仍然不见开花炮弹打出, 连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国荃挥舞着指挥刀命令。朱洪章应声冲出,一边喊 “上”,一边脱掉早已汗湿透了的上衣和长裤,光着赤膊,穿着短裤衩,敢死队纷纷仿效, 人人光身上前,八个篱笆墙一齐前进。他们在重赏驱使下,欺侮太平军没有开花炮弹了,仗 着西洋大炮的威力,毫无忌惮地向地堡城推进。另外一些湘军则对着太平门城楼发炮,将城 墙上的火力压住。 “沐王,还有五个开花炮,放了吧!”堡里的士兵请示何震川。 “让他们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着山下步步逼近的活墙,冷静地指示。这时,没有篱 笆作盾牌的成千上万湘军勇丁,在营官的驱赶下,蜂拥蚁附般地向山麓奔来。 “放!”何震川下令。一个开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钻进了篱笆墙,却没有一点声响。 “糟了,是个哑炮!”原来,这剩下的五个炮弹是最底层的一排,直接与地面接触。这时正 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个大火炉,这地堡城里填满了三百多个兵士,更是挤得密不透 风,酷热难熬,汗水犹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里的泥地变成了泥浆。这五发炮弹压在泥浆 深处,给汗水浸泡着,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发炮打出去,又不响。太平军恐慌起来。“打 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强烈密集的炮子也挡不住湘军前进了。一发开花炮弹打在地 堡城上,炸开了一个天窗,又一发打进来,十几个战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亲自点火,吼 道:“弟兄们,今天我们一起上天堂去见天王吧!”一发又一发的安庆造、西洋造开花炮弹 接二连三地打了进来,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军将士倒下了,地堡城从龙脖子上消失 了。 地堡城丢掉后,天京城外再没有堡垒了。天天骄阳似火,晴空万里,在城内三万军民看 来,却是阴霾满天,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这几天了。城内这些人都是天国 最忠诚的子民,没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万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复 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们也没有保卫天京的概念了,活着的目的就是多杀 几个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还有些母亲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们不忍心看着孩子 和自己同归于尽。后来,女人们看到城外墙脚下横排着一具具小孩的尸体,便连这点想法也 打消了。全体军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与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药包往下丢,地道立即被轰 掉。没有火药了,则倒污水、粪便。就这样,硬是把一个个地道堵住了,天京城奇迹般地又 屹立了半个月。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清晨,曾国荃带着全体将官们来到太平门外,对大家说:“李军门 的信字营昨夜干了一通宵,挖穿了三个地洞,幸而没有被长毛发现,即将点火爆炸。三个地 道,至少有一处炸开城墙。谁愿当先锋,最先从缺口处冲进去?” 众将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大家心里都明白,城里的太平军已是孤注一 掷了,城墙缺口一开,必然会拼死堵住,何况早就听说他们沿城墙内侧挖了一道又深又宽的 壕沟,里面插满了竹签、荆棘,最先冲进去的人,无异于作了填沟的砖石。曾国荃又问了一 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朱洪章忍不住了:“平日大家都说深受皇恩,今日正是报效的日子, 为何都畏葸不前。依我看,干脆按职务高低排先后名次。” 当时众将官中,鲍超、萧孚泗分别为实授浙江、福建提督,职务最高。鲍超为一个方面 军的统帅,自然不合适,且他不是吉字大营的,大家也没有想要他当先锋,他因而不作声。 萧孚泗也不作声。其次为记名提督、河南归德镇总兵李臣典。李臣典对朱洪章说:“你的建 议很好,我的职务比你高,但信字营前日挖地道未成,四百精壮全部死在洞中,昨夜一千人 通宵未睡。你的焕字营借给我,我当先锋。” 朱洪章冷笑道:“我的焕字营借给你?你欺负我不会指挥吗?”他瞟了一眼萧孚泗, “娘的,平日喊得比谁都响,过硬时哑了喉。九帅,朱某人愿带焕字营作先锋!” “好,英雄!”曾国荃按剑环视四周,“朱总兵当了先锋,下面便不自报了,都听我安 排!” 各将悚然听命。 曾国荃宣布:“朱洪章率部从缺口冲入后,急速进攻伪天王宫北门。康福率部继朱洪章 之后进缺口,包围伪天王宫西门。李臣典率部继康福后进城,一同打伪天王宫西门。萧孚 泗、熊登武率部从朝阳门、洪武门打进,然后围伪天王宫东门。刘连捷、张诗日率部从神策 门进攻,肃清天京城北。彭毓橘从通济门进城,直奔伪天王宫南门。各路只许向前,不能后 退;前进者赏,后退者诛!” “九帅,霆字营呢?”鲍超见各路人马都已分派,唯独没有提到他的部队,以为把他疏 忽了,因为霆字营一向都在城外独立打仗。其实,曾国荃并没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营攻 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归他和他的吉字大营独占,别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杨岳斌的水 师尚且没有进城的任务,何况因常打胜仗使曾国荃嫉妒不已的鲍超? “鲍军门,霆字营有更重要的任务。”曾国荃指着城墙说,“金陵十三门,我已安排彭 侍郎、杨军门把守水路各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聚宝门与陆路相 连,这六个门都由霆字营把守,若有一个长毛从这六个门里逃出去,我唯你是问!” 鲍超再憨,也知曾国荃的用心,无奈他军权在握,只得忍气听他的。 曾国荃吩咐完毕,各将正要分头行事,忽然一个身穿破烂长衫、留着杂乱白胡须的老者 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曾国荃面前,跪下叩头,大声说:“九帅,老朽有几句话要敬献。” 众将惊讶,曾国荃也觉得稀奇,莫非此老头有攻城的绝妙之策?他将两手交叉放在胸 前,弯了弯腰,尽量装出一副和蔼的态度对老者说:“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老者又叩了一个头后才说:“九帅,你的大军就要进入金陵城了,这是天意,老朽特来 恭贺。” 曾国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进金陵,土人献贺辞,今后载在史册上,一定是生动 的一页! “自古得胜进城之将,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继续说,“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 阳时火烧阿房宫三月不熄,千古留下骂名;仁厚者如曹武惠,进金陵时不妄杀一人,礼遇南 唐后主,百世赞不绝口。老朽愿九帅做仁慈宽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时,兵不血刃,优待天国 君臣,封存宫府钱库,保护文物图册,留一个美名传给后世子孙。” 曾国荃尚未开口,一旁急于发大财的吉字营将领早已厌烦。李臣典冲上前去,一把抓起 老头,嚷道:“哪里来的长毛说客,花言巧语乱我军心,老子宰了你!”说完掏出新得到的 英国造新式短枪,老头吓得直哆嗦。朱洪章过来,顺手一个巴掌打得老头口流鲜血。萧孚泗 骂道:“老不死的!什么优待长毛,封存钱库,一派胡言乱语!”在这批虎狼面前,老头早 已吓得半死。还是曾国荃记起刚才设想的那生动的一页,笑着对李臣典等人说:“放了他 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头一听,慌忙抱头钻出人群,撒腿跑了。众将官大笑不止。 曾国荃挥舞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大声下令:“不要理会这个老头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 刃,还打什么仗?本帅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胆去烧杀吧!” 午刻,曾国荃下令点火,只听见三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过后,靠近太平门一带的城墙出 现一个二十多丈宽的缺口,朱洪章率焕字营冲到缺口中。缺口两边聚集着数千太平军将士, 一时间炮子、枪子、石块、刀矛都向缺口飞来。焕字营的将士也杀红了眼。双方在缺口内外 激战半个时辰后,除朱洪章等少数几个人外,焕字营先锋队四百多人全部丧命。康福、李臣 典趁势率部从后面冲入,他们踏着湘军和太平军的尸体,居然一声呼啸,最先进了城。接 着,后面的人马成千上万地跟上来,城内的太平军纷纷向城中心撤退。康禄骑在一匹羸弱的 战马上高呼:“弟兄们,都跟我进天王宫!” 此时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洪武门、通济门、聚宝门、 小西门、旱西门、清凉门都相继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后率残部进了天王宫。幼天王洪 天贵福已吓得惊慌失措,后面跟着两个小王娘,从宫中的望楼上跑下来,拉着忠王的衣襟哭 道:“四周都是清妖,我们怎么办呢?”两个小王娘更是披头散发,涕泪交加。幼天王的两 个弟弟,十三岁的光王、十二岁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过来,站在李秀成身旁。看着眼前的惨 景,李秀成心里万分难受。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安慰幼天王说:“陛下莫怕,到天黑时, 我保护陛下冲出去。” “库房里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绍璋突然记起了洪秀全的遗嘱。衣帽很快找出来 了。李秀成挑选出一千多名年轻的战士,换上了清军的衣帽。李秀成对洪仁玕、康禄、林绍 璋说:“这一千多号人由我统率,无论如何要保护幼天王冲出去,你们各人也都率一支军 队,保护两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后我们都从天王宫出发,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 贤,一个月后,我们在世贤那里再相会。”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还没作安排哩!”康禄第三次提醒 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来。”李秀成说完,骑马向忠王府奔去。 半个时辰后又回到天王宫。 “家里如何安排的?”洪仁玕问。 “我都托付给李容发了,生死存亡,听之于天,我已顾不得这么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 王要紧。”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色黑下来了。天京城里到处展开了肉搏战。湘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大街小巷,尸 横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发被杀。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达不 知去向。除天王宫外,这两府是天京城内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发、洪仁达两兄弟没有别的本事,只知聚敛。十年间,两王府搜罗珍宝无数、金银 满屋。顷刻之间,它们都变成了湘军的财产。 已是深夜了,赵烈文见各路人马都在城内四处抢掠,一担一担的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从 城门挑出,这些将领们只顾抢眼前的财物,似乎忘记了还有个内城天王宫。赵烈文看在眼 里,很焦急,他飞马跑到缺口边的一个小棚子前,向正在这里的曾国荃报告。一进屋来,只 见曾国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望着满脸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国荃,赵烈文 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国荃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当炸药轰响,城墙炸开,朱洪章、康福带着大队人马冲进城的那一刻,曾国荃心中悬着 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时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弹震耳, 人喊马叫,撕天裂地,曾国荃什么也不知道了。但现在不行,外城虽破,内城未克,伪幼天 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个也没擒拿到,若将士们只管抢夺钱财,放走了这些要犯, 必是这场胜仗中的极大损失。一定要叫醒他!赵烈文打定主意,大声喊:“九帅,九帅!” 一边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国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九帅,将士们只顾抢东西,没有进伪天 王宫,伪幼天王、忠逆都没拿住,这样下去不行。你要赶紧进城督师,进攻天王宫!” 赵烈文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曾国荃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心里想,今夜不攻天王宫 也好,打下后他们必定会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点都得不到了?曾国荃半眯着眼睛对赵 烈文说:“惠甫,将士们辛苦了几年,拿点东西,不要大惊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 伪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卫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打天王宫吧!” 一个亲兵上来,背起曾国荃出了小棚子。赵烈文摇摇头,扫兴地跟着出来。只见城内火 光更大了,直将天空映成一片橘红,喧闹之声震耳欲聋。此时正交三更。 天王宫里,李秀成将洪天贵福扶上马,带着一千多装扮成清军的兵士们趁乱走出,后面 跟着洪仁玕、林绍璋等人率领的两支人马,共二千余人。楚王康禄不愿冲出去,他看到王宫 里有几千断手残脚的将士,他们已不能行动,遂决定留下来,和这些将士们一起尽最后一分 力量保卫天王宫。 刚出王宫不远,幼天王的马便跛了脚,李秀成将自己的战马“漫天雪”让给幼天王,顺 手把旁边一匹驮行李的马牵过来,扔掉行李充坐骑。沿途遇见的尽是忙于抢东西的湘军,谁 也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中竟藏着幼天王和忠王。他们穿街串巷来到太平门边,只见缺口处无一 人在,大家暗自高兴,感谢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急急忙忙穿过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马 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时,赵烈文进城来了。他看看不对头,为何这些人不像湘军 那样大担小包的呢?他们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时行色匆匆。赵烈文驱马走近一看, 糟了!他们全是满头长发!“长毛跑了!”赵烈文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一刻钟后,刘连捷 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 “南云,刚才一队长毛跑了,说不定伪幼天王混在中间。” 赵烈文急着告诉刘连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怕总有千把人。” “朝哪个方向跑了?” “南边,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赵烈文催着。刘连捷打一声口 哨,唤来几百人,从缺口中走出,沿着城外马路,向南边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带着一支人马最先来到天王宫的外城——太阳城。出乎意外,他们在 这里并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湘军顺利地冲进了太阳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的 眼前,这便是天王宫的内城——金龙殿。传说小天堂的财宝大半聚集在这里:金龙殿里的楹 柱上涂的是真金粉末,殿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宝,谁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 够他一辈子尽情挥霍享乐。湘军官兵人人眼里射出贪婪的欲火,舍生忘死地搏斗这些年,不 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他们正要疯狂地冲过去,却突然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 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龙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几排太平军将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一个个衣衫破 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 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 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 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 墙,保卫着他们心中最崇高最圣洁最景仰的天国的象征——金龙殿。 康福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那天夜晚潜入楚王府,与弟弟一席深谈后,回到军营,他好 几夜没有安稳地睡过觉,既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迈气概所震慑,更敬慕他忠于信仰、义无反 顾的高风亮节。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盖世的弟弟而自豪。还是在少年时期, 父亲给他们兄弟讲史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指出:莫以成败论英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失败 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对于他们的对立面— —胜利者来说,他们都更加令人尊敬,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 落。康福记得,父亲每讲到这种观点时,心情都显得有些激动。从楚王府回来后他想:弟弟 就是属于这种失败的英雄之列。不过,那时,他只在千千万万的太平军将士中看到自己的弟 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个和他弟弟一样的英雄,他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大,如此威 武,虽是敌人,却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涛翻滚,不能平息。再定睛细看,他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 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太平军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 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 恶煞般的湘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后的湘军将士们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这群太平军的意图:他们要 点火焚烧,要将自己和这座金龙殿一齐化为灰烬!一时间,谁也不知怎么办,都站在原地不 动,像看戏一样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场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国新式短枪,对着 站在前面的康福瞄准。 李臣典一直在寻找康福,要悄悄地干掉他。李臣典和康福并无前嫌,他要杀康福,仅仅 因为康福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带兵将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将 官,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标,但他又不愿意充当先锋。他知道这个先锋十之八九是替死鬼, 他要跟在先锋的后面踏进缺口,要踩着先锋的尸体进城,谁知康福抢先了一步。所以,他要 杀康福。没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带兵冲进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着看着,突然,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哀。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胜利 者,而是一个扼杀善良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是一个毁灭高尚纯洁灵魂的恶魔,是一个该受诅 咒惩罚的历史罪人。想到这里,他那只握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他看到金龙殿 前的人墙中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虽形容枯瘦,却仍然腰杆挺直,有一副威武不 屈的气概。他一只手高擎着火炬,迈着稳重的步伐,向浇了油的干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 心里惊叫起来,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禄吗? 自从那次策反不成后,康福日日向苍天祷告,希望弟弟早点离开金陵。昨夜听说有支千 人队伍从缺口中冲出,他那时正在旁边,有意将部队调开。他想弟弟一定在这中间,让他好 好地逃走吧。谁知弟弟竟没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们一道,自焚报效他们的天国!康禄一步 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来越害怕,双眼慢慢变得模糊了。终于,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 火,给巍峨高耸的金龙殿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五千太平军将士映照得如同金铸铜打的 罗汉…… 这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像一条火龙,将伟大天国的象征和它的忠诚卫士紧紧地缠绕 着。不论是在中国史册上,还是在世界史册上,这无疑都是一幅绝无仅有、震撼天地的画卷! 它是雄伟的。这把火将人类执着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圣殿,它必将令 万众敬仰,子孙膜拜。 它是悲壮的。这把火将人类的精英、宇宙的脊梁无情地吞噬了,它必将激起更强烈的反 抗,更勇敢的斗争。 它是深沉的。这把火本应焚毁腐朽与黑暗,却为何转了向?美好与光明如何才能获得? 它必将留下深刻的教训、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恒的。这把火将五千忠骨化为最纯洁的灰烬,让它们洒向蓝天,飘落在山川湖泊 之上,安卧在苍茫厚实的大地之中。它必将与山河同在,与日月永存! 康福看着这幅雄伟、悲壮、深沉、永恒的画卷时,他的脑子里没有我们今天的读者想得 这样多,这样富有历史感,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想喊喊不出,想冲冲不动。人生能有这样的 悲哀吗?深爱弟弟的哥哥,却亲手将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绝路,而且还要亲眼看着他死得如此 从容,如此慷慨,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康福那颗对弟弟有着深厚挚爱的心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似乎受了重重的 敲击而开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绝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让我死去!”就在这时,一 颗子弹从他的背后射来。康福摇了两下,又站定。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李臣典那张凶 恶狰狞的脸。“兄弟,哥哥跟着你来了!”康福无力地念着,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们,我们冲过去,大殿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能叫长毛烧掉呀!”李臣典举 起手枪,在后面狂呼乱喊,数千围观的湘军仿佛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向金龙殿猛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