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骊山温泉宫避寒。 一些例行的仪式之后,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杨玉环迎了去,她向侄儿说 明,迎寿王妃到玉真观小住数日。 这是心照不宣的话,寿王殿下只有表现愉快的接受。 寿王妃只带了两名女侍和一名内侍同行。 但是,寿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骊山别业停留不足半个时辰,就从后面入内禁了 ----玉真公主在城内住女道观,但在骊山,她和未出阁公主一样,在宫苑禁区有 一所殿宇居住,从她的住宅入内苑,如果先有安排,不会被发现。 当着玉真公主时,杨玉环尽可能维持平和,实际上,她在非常不满中,第一, 一到骊山,自己还不曾和丈夫有过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从玉真 公主的口气,自己会住在宫内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间偷情相会, 都是白日,没有在一起度过一夜,皇帝曾有许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 当然是了。 于是,当皇帝轻快奋扬地迎她时,杨玉环却表现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而入室,传道自己别后相思。 她沉着脸,虽自抑怒怨,但她又让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兴中。她和皇帝 之间偷情往来已有一段时日,平时,她依照教育而尽力顺应和引皇帝高兴,只有 在偶然中,她会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让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欢。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内,献上温热的清酒时,李隆基依然贪婪地看 着她。 这使得杨玉环自身不能忍耐,她扬扬眉,作怨怒状而看皇帝,李隆基又报以 一笑,她恨了,脱口说:"皇上,你难道看不出我在不高兴,要发脾气?"“是, 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态,宜喜亦宜嗔,今天,别有风韵,我想想,应该用一句 甚么诗句来形容。"皇帝作出欣赏状,完全不曾关注她的感情。 "你这人,真岂有此理!"杨玉环在忽然中忘记了尊卑,用了较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发脾气,我心里有老大的不高兴,我想和人吵嘴----你还说好看不好看,哼, 岂有此理,一个人要发脾气,难道还会好看的?"他双目依然凝视着她,也依然保 有笑容,点头说:"是的,很少人在发脾气时也好看,而你却别有风情,即使在要 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很好看的。"杨玉环真的为之逼急了,她不能再顾到事君之 礼,扬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说出:"皇上,我是要向你发脾气!"她的声量相当 高,有真实性的不满。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赏的好风度,一些不以玉环蔑视尊卑为忤,平和地点 点头,接口说:"我知道了,虽然是你要向我发脾气,我依然认为你宜喜宜嗔,别 有风情,那是客观见解,这和你要向谁发脾气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顿,从容地: "女子有几分刚劲平时,才不庸俗,柔虽然好,但不能长期。....."“皇上,你- ---"她为之啼笑皆非,急骤地截断了对方的话,抢着说:"你好没道理,我说了我 是在不高兴中,而且向着你,你却象没有人那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她已 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过父亲, 便肆无忌惮;出嫁后,丈夫把她作为暖室里的鲜花那样地护持供奉,一切的贵家 和宫廷的教育,虽然时时会使她警惕和约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气就自然而然 地流露了。 于是,皇帝大笑,过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闪而躲开,忿忿地说出:"这有什么 好笑?我不高兴,你却观得好笑!"皇帝努力忍住笑,缩回手来,搓着,然后问: "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事?"“算了,你是皇帝,你从来不必关心旁人的!"她 气虎虎地说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顺着你的是不是?"“是的,但有时也不是; "李隆基忽然正经地说,"有时,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顺别人,譬如在朝堂上,有 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忠臣,他们本身对事无知,会在殿上喋喋不休,声势汹汹, 那时,我必须忍耐和顺应,否则,那些忠臣会宁愿一头撞死,去做历史上的忠鬼, 而我,就成为不听忠谏的暴君或者昏君----"“皇上!"她双手一起拍在几上:"你 这个人真正毫无道理,我说我的私事,你却说朝廷大事,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噢----你的话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无处可诉的! 玉环,被你一提头,我也有牢骚要发了!"皇帝行近她,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微吁:"好了,我暂时不发牢骚,听你的!告诉我,你为了什么?"她是一时意气, 听了皇帝一席话,淆惑了,她不以为皇帝会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脱口而出:"你也 有牢骚?"皇帝哦了一声,松开手,徐徐地在她身边坐下,再说:"我的牢骚多着 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说的,一个皇帝的不如意事,并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 谈我的事,如果我一说开头,会象漕渠的水闸放水,流个不停。"他自我一笑,接 下去:"所以,我的事还是不说的好,你呢?"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时已集中不起 来了,对皇帝的询问,只扬扬眉毛,没有说。 "玉环,有什么事使你不遂心?对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么事使你不快 的呢?应该没有啊!"“怎么会没有?"她的不满又恢复了一些,"一早就找人来, 偷偷摸摸地,哼----"“玉环,不是我愿意偷偷摸摸,让玉真公主来接你,面子上 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掩耳盗铃!"她说,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转身,把架上一只叫唤侍女的铃送到她面前,这一个快速 和配合的动作,把杨玉环惹笑了,她接过铃,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几下。 屋外的侍女两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会应付场面,正经地向侍女说: "弄些小食来,午餐,设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后,大唐皇帝向强自抑笑装作正经的杨玉环伸了一下舌头----然 后,也笑了出来。 皇帝的装腔作势既自然又洒脱,但看到全部过程的人却另有一种感应,杨玉 环想到戏台上的演员的做作,也想到刚才由掩耳盗铃一语而起的种种,每一个人 在意念转换中总有弛放的时候,如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双手握了拳, 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双肩上,在忍笑的气呃中说不出话来,而大唐皇帝,顺 势将投怀的人抱住了。 她不会挣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两性间的实际,拥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 在皇帝怀抱中喘气和调匀自己的呼吸,期间,皇帝还吻了她。 "你这人----噢!"她摇摇头,恨恼在一瞬间飘散,笑着接下去说:"皇帝富有 四海,呵----我佩服你,我才说掩耳盗铃,你手脚快,才思敏,立刻取过一只铃, 噢,皇帝----"他摩挲她的面颊,轻悄地说:"你虽然掩上耳朵,我的铃却是自己 的,并非盗来!"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怀中,然后,她说:"总而言之,你狡滑, 也很够坏的!"“这不能用一个坏字来形容,只是机变而已,从取铃到打响了铃, 我只能如此,否则,多么不如意思?"她的怒气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让怀中的 人饮了一口,接着自己也饮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怀中脱出,坐好,以手抿按发鬓。 皇帝看着,也伸手相助,一面说: "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会有外人看到!"她停了手,一丝潜在的惆怅 自心灵深处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内侍、侍女看到的有不少,知 道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这多么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说奸夫淫妇,那话虽然粗 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不可以和不恰当呢? 这是恍忽间的意念流转,但由于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涩感极为薄 弱。 在饮了几杯清酒后,侍女已送入小食,并且报告含珠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杨玉环不知道含珠殿,她问了。 "这是在御汤泉的东边,温泉自含珠殿一条水道喷入御汤泉,那个喷水口,是 玉石雕成的龙,龙口内含珠,汤泉自两边流出----哦,你没见过,现在先去看看! "杨玉环知道骊山行宫有好多处汤泉,而称为御汤泉的,理论上归皇帝专用。她自 然不会有机会看到,不过,她相信,皇帝宠爱的妃嫔,也可能得入御汤泉的。 她不大高兴在室内闲谈和亲昵,皇帝提议,便立刻同意。 于是,他们缓缓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体壮健,他不走内 甬道,而取苑路。 十月,虽然不是长安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风也很劲,只是,他们都不在 意----室内的温暖,也是使他们能抵受风寒的原因。 有四名内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处,后面,也该有四名内侍相随的,可是, 皇帝略不在意,他携着杨玉环的手而行,指点苑路上的陈设,他告知玉环,这条 路和含珠殿,都是十年间修的。 这是一条精致的白石甬道,两边,有石柱、朱栏,栏外,是一列冬青树,稍 远处的圃中,有一对驯鹿。.....于是,他们进入了小巧但华丽非常的含珠殿,他 们由正面殿门入的,看不到温泉。 皇帝引她越过正殿而到后殿,出廊,她看到耸起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间 缺入处,便是汤池殿,她估计,两边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温泉 室之间的距离,各有两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杨玉环估计,汤池有一丈六七尺长,一丈二三尺阔,成长方形,有梯级下水, 水池旁边,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围上栏杆;池的左右,有封闭着 的房间,她无法看到内容,猜想那会是更衣室。 当她看罢随皇帝转身时,皇帝作了一个手势,温汤池所在的房屋的长窗,齐 整地关闭了。 窗户关闭时很有规律,杨玉环为此回望和询问。 "此地,每四扇长窗有一个铜杆,操纵窗户的上下,你没看到,窗户都是上下 式,又是向外开的!"“哦----"她点点头,从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帝的奢华,今 天所见,是宫宇的另一种工巧和华丽。 大唐皇帝和杨玉环在后殿的中央阁子吃午饭,有四名乐伎在阁外的左右奏乐, 那是宫中的内乐伎,造诣不高,平时侍皇帝吃饭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 人,且全为弦乐,看来,这不过是点缀而已。 在吃饭的中间,皇帝技巧地赐杨玉环在御温汤池中出裕她对这个池极为爱好, 但也看出这当然是皇帝专用的,她低问:"我可以吗?这是皇帝御池----"“是我 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无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总是可以的, 无论什么,你都可以!"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说。 饭后,皇帝伴了她到右边的屋宇,嘱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温汤,他向玉环说: "这一池是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饭后休息一下,你上来时,他们自 然会叫我的。"她有入温泉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胆怯----宫廷中有许多规矩, 她和皇帝偷情的来往,把这些规矩破坏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现在去入浴, 是单独的,她不知规矩如何,但又不好意思询问。 于是,两名侍女引她到池边的房间,这房间,好象分隔了三间或四间,外间, 有两名侍女跪迎,陪她来的侍女退到户外,那两名侍女关上门,为她除了外衣, 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一间很暖的屋子。 两名侍女再为杨玉环除了衣服,她有羞涩感,可是,她不能有反应,连亵衣, 内袜都除尽了,侍女用一幅麻质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进一道门。门内, 是两名穿了似肚兜一样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 这三人引入杨玉环,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温水浇淋在她身上----她愕 异,她想,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询问,到了这地方,只能由人们摆布了。 这三人,缓缓地用瓢取温水,浇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绢,将她的 长发包紧,然后,她们扶了她斜躺在一张有垫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温热热的。 于是,两名侍浴的侍女轻轻地为她沐浴,用一种有香味的水涂在她身上,再 用钝口的玉刀轻刮,另一名侍女,以双手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这是神仙 般的享受啊,骊山诸王宅虽然也引有温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在按摩中,不断 地有温水浇淋在她身上,水越来越热,但逐渐的加热,只使感到舒服而没有不能 承受之感。这样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双足,被包裹在热巾中,经常有热水浇淋,然后,一名侍女为她修剪和 磨起了脚趾甲。 她以为温泉赐浴已毕----但是,当她被扶平时,一道向内的门开了。她们扶 着她出去,经过一道短短的过道,有些些冷空气进入,使她一爽。可是,接着又 有一道门开启----玲珑精致的长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阶的 栏杆边,告诉她,这是侍浴女所能到达的界限,她们又告诉她,在池中多浸浸, 可以去病延年,同时,她们又指点她可以在池中游乐,事毕,可以拉动任何一条 线绳,就有铃声,她们会再来服侍。 说完,这些人退出,门也随之关上了。 杨玉环独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渐渐,她自然了,看周围,光线自四周近屋 顶部分的明角窗透入。刚才所见的长窗都已关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内外自 然是不能看见的,她欣然,一步步地踏入温汤池。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开了。她在齐胸 的水中沿边走,再探索着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会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 此,她更加放心了,想到幼年时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边的水塘中孩子们游泳, 双足打起水花----她以双手紧捏着中央柱外的玉栏,尝试着双足打水,她试了四 五次才能使身体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温度逐渐增高,但这一池温泉澄清,而且没有蒸气,她奇怪着,不过, 她不去深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龙头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倾斜的玉床, 她躺在上面,头与颈项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体却会浮漾,躺不平实,起初,她 有些怕,渐渐,她伸出一手,捏住旁边的栏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觉得很舒 适。她合上眼皮,时时伸屈双腿而打水。 时间逐渐使她习惯在一个大池的水中。由于屋内没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 稍后,她在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躯体----许多人称赞她着了衣服时的美丽, 而她,在有机会裎裸时,会欣赏自己不着衣服时的躯体的匀称美。 一般生育过孩子的妇人,肌肉骨骼都会松弛,而她绝不,她至今仍是紧密结 实的,她的小腹只稍为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肤绝无纹痕。她在直立着自我欣赏, 觉得小腹稍为肥腴一些,与内身更加相称。 在寿王邸,有时,入浴后,她会对着铜镜自照,但寿王的宅邸无论在洛阳、 长安、城内、骊山,都没有如含珠殿现在所处那样好的环境,容她伸舒自如。她 以目光搜索,希望能发现镜子,但是,没有! 在自我欣赏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温泉----人们说在温泉水中浸着,能使人延 年益寿,不会生疮,也能使皮肤柔滑,在她的年纪,对延年益寿这一项是没有兴 趣的,但是,对滋润皮肤,却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时,忽然,另外一头门户有声响,她本能地以双手放向胸 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仪态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门响之后,有一个如磐的响音,她问:"谁?"“玉环,你在水中要泡多久 啊?"是皇帝的声音。 她一惊,本能地啊了一声,脱口说出:"你,你在偷窥----"说时,她的身体 蹲入水中,让水淹到胸前,然后,注意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道发出声音的门,并 未开启,但已隙开一条极为微小的缝,可以断定,不能从此偷窥,此外,她又无 从发现甚么空隙。 皇帝没理会偷窥一语,只笑嘻嘻地接着说:"可以上来了,你在水中泡着有半 个时辰了吧?"她嬉水,自我欣赏,忘记了时间,皇帝一说,她才想到,接口说: "我就出来!"她往入口处的门走。 有一名侍女的声音:"王妃请来这一边!"那是门稍微隙开的一边。她循声走 过去,将上石阶时,门开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 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 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幔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一时间,她叫出----那是一个 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浴袍。而她,全身一丝不挂,她窘羞,欲退又不 能。皇帝在她发出声音时,很自然地取过一袭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并且说: "她们不替你着上衣服----"她和皇帝之间虽然也有过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设想到 市井俚语:"奸夫淫妇",自然有赤条条地相对过,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时 间,而此刻则是正常时间。她为在正常时间里自己赤裸着被人看到而羞。本来就 很热,羞,使她更热和出汗,皇帝为她披穿衣服时,她在羞涩中无地自容,终于, 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种麻质物,而她,是一种丝织口,丝 质色浅,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时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谴责皇帝,但是,羞涩得失措使得她依着皇帝,软绵绵地,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李隆基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 吻她----她不曾有反应。此时,她双颊绯红,全身似慵惫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任由他吻。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 非常怜惜的爱。 在热蒸、羞涩、松弛中的杨玉环,透了一口气,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 上----她以为自己不看,可以减低羞涩的。但是,合上眼又太闷,因此,看了一 眼,然后,她柔弱地低问:"你是不是在偷看?"“玉环,不是的----"他悄声说, 又吻她流汗的颈项,徐徐接下去说:"当你进来时,我看到,这不算偷看!"“在 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内,摩挲着,又低说:"我在水 池中。....."每一个人,灵智和肉欲都会有分离的时候。 每一个人,在被制造成的环境中,又都可能在顺应中孕育出一种情分。 她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情分的,被势所迫而致的肉欲关系,虽然蒙有情的 外衣,但那只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间,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环境 的移易下,情与欲在结合中萌芽! 这是寿王妃杨玉环在宫廷中度过第二个夜----昨夜,在恍忽中睡着,今晨, 皇帝悄悄地起来,没有吵醒她,她起身时,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进来把她唤醒 的。 在午饭后,她又入了温泉----皇帝也在浸温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 坚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时,享受按摩,还睡着了约半个时辰。下午的时 间很短,他们又各自在温泉耗去很久,出去时,差不多已近黄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乐奏,宫廷中大乐师,被称为琵琶国手的张野狐,奉召入 内奏了一曲。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对正式乐工----皇帝顾到大体,在 听乐时,杨玉环只在六尺外的蒲席坐着。之后,是比平时为迟的晚餐,又之后, 杨玉环兴致忽然来,仿张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抛开。然后不 久,他们进入了温暖的房间----直到如今。 他们的精神很好。 现在,他们的确象一对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龄的距离,又由于她在未嫁之 前是完全地民间的,一个普通贵家,和宫廷生活有极大的距离,当她不再有顾忌 时,谈话和行动都伸向广阔了,有许多,且为皇帝前所未闻。 在夜谈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杨玉环进来时,样子很不高兴,偶然念 及,他问了。 她已浑然忘却,笑着说: "没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来,我不高兴!"“我不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起来 ----是否都象今天?"“不,今天是特别晚,平时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 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说,忽然想到,倏地起来,双手将皇帝推倒,急说:"我 差一点忘了,我昨天向着你,要发脾气,被你蒙混了过去!"“什么事?"皇帝被 她推倒,躺着看她,欣然问。 "你派内侍、侍女来寿王邸监视我,岂有此理!"“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 人来服侍你,也便于传消息,那都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怎么,你会想到监视? "于是,少有世故的杨玉环说出:"不是我,是他----他!"于是,她笑了起来,把 寿王于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说了出来。 于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们相互抱住而翻滚着,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耸 动地听着----相对默笑。 ----这是不应该说的,更不能把它当笑话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悦中的他们, 忘却了伦常,也无视于现实问题,将此作为笑话趣事。 大唐皇帝在骊山温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长安。 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欢畅的时间,他在到达的第二天,把媳妇召入宫中, 同过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妇召入,此后,杨玉环一直到 离开时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边去,中间,她只有在一个白日回过寿王邸,而时间 又很短促。 经过这一次骊山行,偷情关系无法再继续,如何改变杨玉环的身份,成了当 前最大的问题。李隆基虽然不顾一切要得到杨玉环,但他并不昏聩,体制方面仍 要照顾的,事实上也必须有一个转向的手续。 在回到长安城的当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杨玉环入宫。 这一问题,在骊山温泉宫时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还有玉真公主,都想 不出一个自然、合礼与合理的方法,现在,高力士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正常情形 下,总不能使寿王出丑,而且,使寿王公开出丑,杨玉环也不能入宫。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个时辰,无结果。于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杨玉环入宫, 高力士劝止了----因为在长安城中的内宫过夜,实在不大好,事必传开,何况此 时已近黄昏。 李隆基在无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后,内侍报告,玉真公主请见,在等待着。皇帝料到, 这必与玉环的事情有关,他推后了与李林甫的谈话时间,匆匆入内。 玉真公主一见皇帝,立刻就说: "昨夜,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寿王妃做女道士!"“让她做女道士?"李隆基 沉吟着:"她好好儿地,用什么理由出为女道士呢?还有,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 入宫,依然要偷偷摸摸,我还可以忍得一下,她会不肯的,这回在骊山,玉环就 问过:'皇帝,你怎样安排我?我没面目再在寿王府住了!'小妹,这是实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环做女道士,不象我,也 不象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作为以身奉献而入道----"“哦,奉献 而入道,为谁奉献?"皇帝听出了玄机,很急,截断了玉真公主的话而问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们的生母窦太后的忌辰,让寿王妃以此日为奉献,为不 幸而惨死的故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代陛下尽孝,再者,以为太后荐福之 故,女道观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在宫中。"皇帝思索着,这并不太好,但是,这又是 一条出路,终于,大唐皇帝照着小妹的建议而做了。 次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寿王谈判,嘱咐寿王献 妻,他教导寿王着王妃亲自上表求度为女道士,而且,强调以故太后窦氏之故。 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两位公主的生母,也就 是寿王的亲祖母。原来,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应是宁王的生母刘氏,但宁 王没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后虽然也追尊为太后,而实际上却以窦氏为正,可 是,官史的记载,刘氏又必然列在窦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确有独特出的才智,她 想出命玉环为窦太后荐福,有两大理由:一、刘太后和窦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杀, 到女皇帝被废死,刘、窦二人才在洛阳招魂拟葬,由于以上的原因,有一个至亲 的人入道为之荐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刘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 却无人入道,窦氏生前地位低于刘氏,死后虽因儿子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 现在,她除有一个亲生女儿入道外,再有一个亲媳妇为她入道,在空灵方面,她 的尊荣比实际要更来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寿王作了提示。 寿王自然接受,自己写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杨玉环对女道士少有好 感,最初拒绝,但寿王一再求她,她在无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寿王则以最快的速 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们对此无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杨玉环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来馨,并且托她照顾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 一念及孩子,玉环就不免于伤心。 生长在宫廷的魏来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着说:"王妃,我这样想,如 果你入宫后,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测,在宫廷的纪录上,这两个孩子的生母, 只怕会改成我!"“为什么?"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儿子,与寿王殿下是兄弟行,现在的两位公子总 不能同母而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她怔忡,喃喃自语:"这也可以 改变的吗?"“有什么不能,皇帝要在宫内做这样的事,轻易得很。王妃,你以为 皇帝的起居志,史官的纪录,那些称为永传后世的东西,是真的么?不,从太宗 皇帝那时期,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会史官的纪录,听说,那是 她瞧不起这些。"魏来馨喟叹着:"他日,你到宫中,就会知道!"“来馨,我想, 我以后不再生孩子了,你帮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唉,我不曾生得一个女孩----"她 喃喃说,表现了惆怅,由于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很密切,在一些看来特殊的人物面 前,她不必避忌个人感情了。 寿王妃杨氏,受宫廷正式的传召----由内谒者来迎,有仪仗、宫中执事,典 体壮严,寿王和王妃虽然事先获得通知,但由于特殊的关系,他们并不重视,也 不去谈它,直到正式仪仗到了寿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杨玉环本来只着常服, 但因是正规的迎召,匆促间换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么事,内心在抱怨皇帝多出 花样。 内谒者依照诸王妃、命妇入朝的礼节,车迎寿王妃至内侍省,经由内常侍, 再经由内侍省少监,唱呼入奏,步行至内殿,晋见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从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礼,由司言代天子询问,及说明召 见之意----那是因为她自请作女道士的事,之后,皇帝官式地说了嘉许之言。她 谢恩。再由司言依例问了一些事。杨玉环有些闷气,忍不住,抬头正面看皇帝-- --皇帝正坐,没有什么表情,两边女官、内侍,有十人以上,后面,又排立着约 十余人,她本来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宫廷壮严的气氛,使她不敢造 次。 于是,她沉着地依制行事和行礼,然后,皇帝命赐食于王美人处,司言传晓, 由内谒者指导谢恩。 皇帝先退,寿王妃依宫廷制度而跪送,然后,她被引往王美人处----自从杨 玉环成为寿王妃之后,这是第一次单独依传统仪式朝皇帝,新婚朝见,有武惠妃 在,而且仪式也不如今日那样地隆重。 在另一所宫殿,王美人迎着她,免除一切礼仪而入内室。 杨玉环以为皇帝会在,但没有,她略进小食,就问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 此辞退,因为吉服穿着已久,不大适意。王美人告诉她赐食的节目只是带一些宫 中食物回去,并不是留她在宫吃饭。这使杨玉环失笑----她和皇帝的关系,王美 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宫了,依然有仪仗队,诸门户出入都有专人记录,她从而认识了宫廷生 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兴庆宫和皇帝幽会----她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发了 一阵带喜悦的牢骚。 皇帝对她说:"这是先圣前皇定下来的礼,我照礼行事,内外史官,都会记下 昨天象做戏的那一场节目。"“今天呢,他们不会记了?"她摇头:"这多虚伪!" “没有那么虚伪的东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着养那许多人----你想,昨 天你入朝一次,内内外外,服务人事该有两百人吧!把看门仪卫和后备的算上, 还不止哩!劳动那多人,就为了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 史,我们在制造历史!"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历史,历史, 吾知之矣!"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王朝有名气的人才,官中书舍人、知制诰的孙逖亲奉皇命,以起草度寿 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 有寿王妃,贤媳,知朕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 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的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 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 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 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 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廿余年 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 淑女劝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妾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 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 请,宜度为女道士。"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皇子间有错愕感, 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 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 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 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 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人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 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廿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 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 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 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 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你等等我, 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 了!"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 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 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去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 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 却极为低沉,思念有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的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 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 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 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 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于是,寿 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 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祝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 她问:"我们到哪里去?"“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 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恩 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 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 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 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 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二人,则在寿王邸大 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 了正礼服,壮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平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 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 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哭,多么不适宜!而所 有的人,也因她的哭声而惊动----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 --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 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进入了帷内,着了大吉服的寿王妃,一把揭开霞帔,将丈夫抱住,呜咽着叫 出:"阿瑁----我不忍离去!"“玉环,时间已到,玉环,刚才我们谈过,记得我 的话,玉环,但教我一日能为太子,我们两人仍然会再成为夫妻的,玉环,忍耐…。.. "寿主在她耳边低而促地说出:"玉环,忍耐,为未来!"这些话,在天明之前已说 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临到最后,杨玉环仍然不能自忍。 开启大门的报告传入了,寿王听到,惶急地说:"玉环,我必须出迎太常少卿! "他紧紧地一抱妻子,便松开手:"你需要镇定,刚才,你一哭,不知道会怎样, 这----唉,我必须赶着出去!"皇家的礼仪不能违,在众目之下违背礼仪,必会构 成大罪,因此,杨玉环只有放开手,定定神再说:"不妨事,古礼有辞亲别宅之式, 你放心!"于是,寿王匆匆而出----寿王侧妃魏氏,很机敏,自后面快速地走出, 亲自为杨玉环拭泪,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为她轻轻地匀面。 "来馨,善视殿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以你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 将来。....."她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王妃,一切放心,将来,我们总能随时相见的,消息不会隔膜,现在,你只 得出去了,否则,会使殿下尴尬!"她说时,为玉环再披上霞帔。 寿王妃在乐奏声中,登上一辆车。这车,只有她一人在车厢内,车前,立着 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员;车后,有两名内侍立着。 禁车的马队开道,寿王骑了马,随在妻子的车后,壮肃地行进。 大唐皇家的太庙,今天因有特别的祭祀礼而开着,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 太庙主持这一宗祭祀礼,那是太尉,宁王殿下,当今皇帝的兄长,依照立长的制 度,皇帝应该是他,但他将皇位让给了有权势的弟弟,当然是因形势所迫而不能 为嗣才让的。但李隆基对兄长总算非常好,好到为天下人所共同赞美。 宁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来,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说是整个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着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虽然比寿王妃高一辈, 但为了寿王妃将入道,又是为她故世的亲母而献身,因此,她迎寿王妃。 太庙祭祀仪式简单而肃穆----在理论上,寿王妃是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的, 但她那个入道的理由使她能进入太庙的门限,当然,她只能到昭成顺圣窦太后的 享堂行礼。 为了宁王出面主持这一项大典,杨玉环在拜祭了窦太后之后,再往肃明顺圣 刘太后的享堂拜祭----刘太后,是宁王的亲母。 这拜祭仪式之后,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宁王殿下主持之下,将一袭道服 披在杨玉环身上。随着,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观请来的符箓、法器,交由宁王殿 下转赐杨玉环,稍后,宁王代宣皇帝的赐号:"太真"。 她依仪行了大礼,双手捧了赐号册,徐徐退向别室,仍由玉真公主伴着。 之后,她由旁边的一道门走出,上车,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车。杨玉环长 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问:"公主,我往何处去?"“到你的太真观去!"玉真公主轻轻 地说。 "太真观?"杨玉环念着,思索,如自语:"这名字好熟,在什么地方?我好象 见过的!"“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所,太真观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杨浩的住宅, 皇上怎会要你住那所旧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着,但不曾立即说出。 "那么,我的太真观呢?" “玉环,你这人也是的,如此性急,难道会少了你的住处! 好,告诉你吧,大明宫城内,有一所太真宫,原是祀太后的,后来,两位太 后的神主,都入太庙,外面供两位太后的仪坤庙取消,改为肃明女道观,这是皇 上对肃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宫的太真宫是祀昭成太后的----"“公主,我真 的作女道士?"她不熟这一行,此时,有些吃惊,脱口而问。她又说:"我什么都 不懂的。"“放心,不懂的事慢慢地就会懂的,至于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连道 号都有了,现在,你身上披着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着。 杨玉环终于听出来,睨了她一眼,低下头。 "玉环,从现在起,我们是平辈,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习惯,这几天, 还有一些仪式要做,我总陪着你好了,一切都放心!"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是皇 帝祀他惨死的母亲窦太后的,因杨玉环将入居,这所殿宇,经过了修饰,正殿上 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图画,殿中陈设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和正式的道观一 个样子。 玉真公主陪伴杨玉环入内,又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她引杨玉环入内,正 式换了道服和改妆,再出来,在宫中的仪礼人员观视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仪式。 随着,接见太真宫的人,布施,到午正时才结束。 杨玉环在天未明之前就忙着,直到现在,她累了,而且也饿了,她再也无心 于悲伤,当仪式一完,她只嚷着饿和要求进食,玉真公主陪着她吃了饭。 杨玉环到此时才问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够来此,而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太真法师,做一个女道士可 不是太容易的。"她讨厌太真法师的称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师。此后,她 再询问,得知今天下午没有仪式,皇帝也不会来,于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 把鞋也脱下,在榻上斜躺,诉说今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着无言,不久,她发现 杨玉环不说话,看她已经睡着了,玉真公主看看忽然熟睡的杨玉环而喟叹----她 同情这位没有心机的美人,她相信,玉环他日得宠,必不会弄权的。 在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初做女道士的杨玉环忙了三天。 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着来太真宫向玄元皇帝像行礼,然后,又由一 群人拥着离去,很庄肃,既不曾和杨玉环说私话,甚至连眉目传情都没有。 她厌极了不断的仪式,同时,她对现状也担心起来,因为,在进入太真宫的 第四天,一些事也没有了,但皇帝却不曾来,她不解,她想:难道真的要我在此 地作女道士吗?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 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宫的第四第五天,她有着举目无亲之恐。 她对皇帝有着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愿着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询问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间,有人来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骊山。 在入宫作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时,她就上了车出宫,但是,在一处地 方,车停了,她被人自车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辆巨大的车辆,那是皇帝的御车, 她入了车厢,正要行礼说话,皇帝以一只手指压着嘴唇,阻止她出声,等到车帷 放下,皇帝张开了双臂,将她抱祝皇帝热情奔放,如释重负,在她耳边低声说: "玉环,你终于成为我的人了。"这是情话,一般的情话,可是,李隆基的话充满 了力量,声音虽低,力量却极大,配合着搂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热,她欲言,但 皇帝又已吻着了她----车行了,轻轻一震,使他离开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 来,又吻她。 车辚辚,她听到,同时感到震动,但在车的轻摇中,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 皇帝越来越有力,使她在被拥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转头来 透了一口气。 "玉环----"皇帝也吐了一口气,绵绵地叫唤,然后,他侧转身,双手捧了她 的面颊:"让我看看!"她正面对着皇帝----御车两边,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 但是,光线柔和而朦胧,她看到皇帝的面颊胀得通红。在迷离中,她似抱怨地问 出:"这多天,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怕----"“噢,我想着晚上偷偷来, 象你那次说,阿瑁爬窗。....."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样挨前,俯揽、轻压在她的身上:"你入道,照规矩, 前后都有七天斋戒,我不能----"“哼----那么,今天。....."她又推开他。 "你不会计数,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今天满斋了。"他轻快地说出。 "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她茫然重复。 "是的,数学的计算有时因为起点不同而异----"皇帝正经地说,最后,笑了。 ××× 正月的长安,比十月初为冷,但骊山却比十月时更美好,温泉水引绕的温室, 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象,正月的温泉,比十月还要暖和。 温室,也培有各种名花。 杨玉环居住在有"骊阳凝碧"这一个牌坊的骊阳宫的一所楼中。从前,武惠妃 在世时,她闯入骊阳宫禁区而见皇帝,他们之间,可能因于此一见而种下了因缘。 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当年住过的地方。 不过,她和武惠妃有着不同,由于幼年的生活环境两样,武惠妃是在宫中受 教育而长大的,又由于年龄的距离,武惠妃有时虽会恣纵,但总多有保留,而且 处处照顾到宫廷的礼节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权力欲,这些,限制了武惠妃, 而杨玉环则没有,恩爱夫妻虽然被拆散,但由于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纪 虽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环境转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抛开。在新环境中舒畅,由 于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乐的意绪,处处顺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 夫妻式的,在寿王府,她还有种种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 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赖着不起床,下午,她不愿老闷在屋子里。 她缠着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骑马游历了骊山区好几处名胜,精力充 沛的她,在晚上,也会怂恿皇帝入温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条条地共一个浴 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赐浴时,皇帝在初时自行 休息入浴,后来却去偷看,如今,他把偷看说了出来,她呼叫,揉他,打他,而 最后依然拒绝和皇帝嬉水。 这回,他们在骊山温泉度假的时间很短,他们于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 下山回城,连头尾计算在内,只有八天,那是因为皇帝要回长安主持正月十五日 的元宵仪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进言,礼不可废,再者,天下太 平,四海丰登,这样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节实在应该主持欢乐典礼。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于正月十四日赶回都城。 长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元宵节开放三天,自十四到十六日, 通宵可以往来各个街道,各坊里之间的门户都不关闭。 皇帝回长安时,到处都已扎了灯彩,杨玉环的太真宫,前面有器重灯牌坊, 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宫,而且,还在太真宫留了半个时辰----他答应陪玉环夜间看 灯,她才放他出门,在此前,她拦住了门不让皇帝出去。 大唐开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节日。 作女道士还不到半个月的杨玉环,在她的太真宫内,独自吃晚饭,独自看着 屋前的彩灯牌坊----这个灯牌坊,可能用上五百盏各式的灯,有十五名内侍照顾 着,她猜测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为自己而设的,这一座如山的灯牌坊,比寿王府每 年的灯坊大得太多。 可是,对着华灯的太真法师,心情很不好,从独自吃晚饭时期,她就有寂寞 感,婚后,每年元宵佳节,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个人住在庞大的房屋内, 侍从很多,但是,她没有一个亲人在侧。 她下午和皇帝相见,知道皇帝有一连串节日庆典的节目要主持,晚上,皇帝 还要登上丹凤门的城楼和长安百姓相见,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礼,那时,六 百尺宽的丹凤门街,会挤满了人,她也知道,丹凤门城楼墙上,会有无数的灯, 城外也会有无数的灯,那一个区域会照耀得如同白昼。 然而,她独处在太真宫。 在寂寞中,她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思念,她尽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 影子又在她的思维中浮出,而且时时会浮出,偶然,她也会想及孩子。.....她无 聊,独自在宽大的太真宫内走来走去。可是,她的走动,总有人跟着,而且,到 处灯火,看守的人也特别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愿如此,而要以 笑脸和侍从们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无聊了。 于是,她进入自己的女道士静室---- 她看着壁上的老子画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 热心儒教的父亲。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没有相见,只有嫂承荣郡主, 曾经见过,自己作女道士,入宫,因情绪上的混乱,完全不曾禀告父兄,虽然女 子出嫁从夫,再者皇家故事,也无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 通知一声呢? 她想象,父亲一定是在大发脾气了,同时,她又忖度,父亲以儒家正统自命, 对于女儿求为女道士,也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为此而烦乱----因为她由作女道士 而再想到现实的发展,自己处在子与父两个男人间,多么可耻!她哭叫:“这不 是我自愿的,父亲、哥哥,你们应该谅解我,我很苦啊!"她的声音只在喉间打转, 而外面,此时鼓乐声、哄哗的人声,隐隐地传入深宫。.....她默想着:此时,皇 帝该在城楼上了----对于大唐皇帝,最初,她并无两性间情感,皇帝的尊严,也 使她不敢想此。后来,忽然遇到了,她一时无法在自己心中建立两性感情,可是, 在渐渐中,异样的两性感情终于有了----在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中,各有各的好 处。.....有时,她觉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还来得有趣----她 以为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也不愿自弃,因为这是真实的。 看着老子的画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设想,倘若父亲是道家,对自己的事可 能会不作太严重的看法,但是,父亲又是一个看轻道家的人,学派上门户之见非 常深。 她为此而喟叹,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静室软垫上,在恍忽间睡着了----大唐开元皇帝到来时,才把她唤醒, 她迷离于自己的睡着,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终于笑了----她有无数的烦恼 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胧中醒来,好象舒适,因此,笑得很恬和。她欠伸着 说:"我做梦,梦见老子,醒来却看见你----"李隆基拉着她的手,欲使起身,一 面看壁上的老子画像,笑说:"我也梦见过老子,那是在骊山的时候。....."“跟 着我说,不值钱!"她截断他的话,也不肯起来,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着说: "我睡着一下,好舒服----啊,对了,今天好闷,一个人吃饭,又等你,你在外面 很久?"“差不多,可能比过去多一些时,今夜,丹凤门的人多极了,灯也多,一 片光华,在城上望,长安灯火辉煌,照得半边天也红彤彤地----象你的面孔!"皇 帝说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我好闷,你却在外面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个皇帝必须做的事----其实,我心里老挂牵着 你,晚饭也没心思吃。现在,我有些饿了!"“陛下!"她忽然跳起来,"我也饿, 我们吃喝一些,你带我上城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灯----"“这个----"皇帝不 能立刻接应。 "我知道事体的,等我们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个大斗篷,别人不会知道 我是谁,反正你宫女妃嫔甚多,我随便冒充一位就是!"他稍思,终于接受了。 大明宫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杨玉环出现了。皇帝自然极不适宜和杨 玉环在夜间并行于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见。 他们并立在丹凤门城楼上看丹凤街,虽然夜深,无数元宵灯仍极明亮。街上, 提着灯的百姓,熙来攘往,远望东市,象一片灯海----今夜,东西两市都通宵营 业。 杨玉环披着大斗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们不会认出她,而城上的人,也无 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边的女人,他们只有两名亲信的内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 其他侍从,则在二十五尺外,他们谈话,也不易为侍从听清。 她依傍着皇帝而看灯,五十七岁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劳,但他的精神依 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杨玉环的依偎,身体象石碑一样地结实。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骑了马,向北行到兴安门,再折向南入宫城的城墙, 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说,那样可以看清楚皇宫的灯,眺望兴庆宫及东市的灯彩 会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驰马,会惊动许多人, 而且又必须有事前的布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时悄悄地赶到了,他向皇帝和杨玉环说,夜深,已降霜, 圣驾应休息了。 当着旁人,杨玉环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无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说: "城上有步辇吗?两个人坐的,我们随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顶得住 哩!"高力士似乎对各种事都早有准备,皇帝一提步辇,很快,一辆小车推过来, 杨玉环为此而乐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问:"你怎样?"高力士很风趣地 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们坐在小车上改变原计划,从丹凤门向东行,到望仙门,看兴庆宫和东市, 比在丹凤门近一些,也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愿再多事耽搁,皇 帝本拟到延政门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杨玉环命车回头,皇 帝阻止了,忙着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门走向城下----通知这一改变,用灯号。 当皇帝和杨玉环下城时,高力士已及时期马赶到,他送皇帝和杨玉环上车赴太真 宫。 皇帝似乎被杨玉环激起了兴致,他命宫车在太液池绕一转再赴太真宫。 太液池上的亭阁,也有灯,映着水,特别动人,杨玉环悄悄向皇帝要求,几 时搬到太液池边祝皇帝回答她:"春天----"回到太真宫之后,他们又饮些清酒, 讲今日夜景,兴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间触到一个卷子,他忽然庄严地起身,走 到中央间壁的几前,就着灯展卷,同时命杨玉环注意,他读出:"据户部奏告,至 开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 十一户,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人!长安,洛阳,米一斗不满二百钱, 绢价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顿,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万里, 不持寸兵----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赍粮,民物蕃息,开国以来,无有盛于 今日者----"杨玉环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忽然想到礼,她拜下去,把声音提得很 高,叫出:"万岁!"皇帝大笑着,双手扶起她,问:"你要些什么?"她在此时很 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说出:"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寿王妃 为女道士的三个月之后,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从盩厔掘出来而献上的, 皇帝命人迎置兴庆宫,又召画师广画玄元皇帝像分置诸州开元道观,画像照盩厔 掘出来的那一尊玉石雕像为范而画的,只是,画的时候,稍为加以修饰。 皇帝偕同杨玉环到兴庆宫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环在兴庆宫苑中游览了一 些地方----兴庆宫苑,有好几处张设障围,那是有建筑工程在进行。 皇帝告诉她,计划一项迁移,将来,以兴庆宫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时在 现在兴庆宫这地方住过,他为皇之后,逐年修建兴庆宫,使之成为一个够规模的 独立的宫城。兴庆宫近市,范围也没有大明宫大,可是,这儿有新建筑,又有几 所高耸的建筑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区,听听市声。 杨玉环蒙昧地应着,兴庆宫比大明宫可爱,她本身也欢喜,但她没有表示什 么,因为,她晓得搬移宫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时,宫廷的女官就曾教导 她,对朝廷大政,不可轻率发言。 她为人虽没有机心,但在记得到的时候,总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对政治 无兴趣,面对移换一所宫城,又以为不必讲什么。 但皇帝却讲给她听,为了纪念兴隆的皇业和天下的安泰,将会做一些事。 此时,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鉴,访问了一次寿王,但寿王避免谈他已做了女道 士的王妃,杨鉴发现寿王神容落落,内心有隐隐的不安。终于,他再去拜访驸马 都尉杨洄,杨洄同样避免谈寿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杨鉴关心妹妹,他在自己打 听不到讯息之后,转而由妻子承荣郡主去访问咸宜公主,请求入见太真法师。 这已是杨玉环做女道士半年后了----炎热的七月,她着了那纻麻的道服在大 明宫城的太真宫接见大嫂。这是通过皇帝而安排的一次会面。 半年间,由于皇帝的狂情,杨玉环的不知顾忌,他们之间的事,早就满宫皆 知,自然,这也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但宫廷的私事,朝臣中虽有所闻,由于皇 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图像颁发四方,他们也不敢轻议,不过,皇帝 自高力士处获得一些情报,这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议论,因此, 他在安排承荣郡主入见之前,先召了长安内外三名有名气的女道士入觐内太真宫。 (皇帝忖测,杨玄璬可能已有所闻,他耽心这位儒臣胡乱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宫本有专职女道士,但在杨玉环入居的半个月后,她就把这些女道士赶走, 只剩二人司礼和管理图册。现在,皇帝又经由玉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 内充场面。 因此,承荣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场,杨玉环也装腔作势了一番,后来, 她们才自然地谈到家事,杨玉环托嫂嫂代自己承问父兄,同时也问及一些亲族中 人的情况,于是,承荣郡主告知她杨氏家族中人,玉环的二伯父已调职到了都城, 还有,从兄杨铦也入都服官了。 杨玉环因杨铦而想起那个小从妹花花,她问及。 承荣郡主告诉她,前几天传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详情则尚未得知。她 不着急,她以为一个青年男子生病,总是容易医得好的。 在送别大嫂时,杨玉环才问到父兄对自己作女道士的观感,她要求嫂子坦白 相告。 "那个,他们两位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他们不解,你何以会自请作女道士,不 过,大家都关心!"杨玉环无法解释,只是笑笑,承荣郡主自然通晓宫廷故事的, 她不曾再问。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树荫处乘凉,而大唐皇帝,于不 久就来了。 于是,杨玉环抱怨着,要求皇帝答应,以后不再以女道士的身份装模作样地 接见人----但她只说了一句,立刻顿住,欣扬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关心着杨玉环家人入宫请见的用心,他很快地来,就为了听取报告, 经杨玉环如此一说,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转移,为了讨好所爱的 人,皇帝命她写下二伯父和从兄的名字。 杨玉环写了二伯父杨玄珪,再写出从兄杨铦的名字,又说明,杨铦是大伯父 的儿子,杨氏本族的长房。 皇帝问她:"你大伯故世多久了?" 杨玉环眨眨眼,摇头说: "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数着。 皇帝笑了起来,捏住她的手,轻快地说:"记不清,就不必数了,你长从兄现 在作什么官?还有你二伯父的儿子呢?对了,你自己哥哥现在作什么官?"杨玉环 啊了一声,摇头,终于自我失笑,但随着又自然而然地现出嗔容说:"你不知道, 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晓得父亲官国子监司业,哥哥尚承荣郡主----"“尚 郡主,只是婚姻关系,不是官职!"皇帝故意逗她。 "我说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还有,我刚才漏写了,我二伯父的 儿子叫杨锜,年纪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二岁,也可能三岁。....."“我 记下他们的名字,明天着吏部升他们的官!"皇帝随口说,"我想,他们的职位一 定不高。"“升他们的官?为什么要升?"杨玉环茫然。"他们是怎样的人,你都没 见过,我相信,你一定不清楚!"“为了你,将来,等你的名分公开,你的家人, 必须有相当的爵位和官职!"“噢----"杨玉环平时浑浑然,对许多事都不愿去关 心,此刻,她由承荣郡主之来而想起了家事,发出了一个声音,便缄默着,皇帝 问她怎样?她握住皇帝的手:"不要吵,让我想想----"皇帝很听话,静静地欣赏 着在沉思中的杨玉环,她很少有静肃的时候,如今,李隆基发现了她静态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两种称呼,在亲昵中发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荣郡 主来看我,可能是由于我的父亲支使的,父亲,一是反对我做女道士,还有你我 的关系----真糟,我父亲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吗?"“我知道,儒家的 头脑比石头还硬,他们为了儒家一些礼教,宁可不要性命,这种人很难对付,不 过,朝廷中也需要有这样的人,他们努力维持体制,忠君,又耿直!"“三郎,我 想暂时不要升我家人的官----"皇帝点点头,再问:"你的长房从兄和二伯父父子 为人,是不是和你父亲一样?"“不,他们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亲,还有我的 哥哥,哥哥是受父亲的影响,实在并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个状,放粗 喉咙念出:"子曰: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于是,皇帝 大笑着摇撼她,连说:"你很调皮,小时候,你父亲一定管你不住!"“父亲逼着 我读书,还逼我写字----他一转身,我就不读论语了,他不许我出去,那年,你 驾幸来都,我偷偷出来看热闹,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别的人也一样看不到,车骑 一大堆,我又隔了一条河!"杨玉环笑着快速地说出。 "现在,你可以看一个够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云霞地展布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 -多么大的官!"她展开双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却很快地投入了她的双臂之间。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边昵声说,然后,他将她拥抱,他们又把可 能有的问题抛开了。 ××× 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调查了杨玉环家人的官职,他暗中着人周旋,将杨玄珪 擢升了两级,杨铦也调移骤升为侍御史,杨锜则补了一个官,稍后,又移调杨玉 环的亲哥哥,也使他擢升了一级。 高力士并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嘱咐有关人员,由主管拟议,又分开几次而 擢调。因此,在朝中全不着痕迹,无人想到这些人事安排因为杨玉环。 不过,杨玄璬对自己的儿子又擢高了职位,感到意外,他忖度,这与女儿有 关的,从而,他对女儿入宫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调查。 可是,杨玄珪不如弟弟那样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阶官而入都,以年资 而为正七品上阶的户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门员外郎,那是他经过活动而得到的,户 部员外郎官阶为从六品下,附属机构同样的官职则低了一级。但在他来说,这是 辛苦中获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不曾想到之时,忽然移调了----进入门下省, 为从六品上阶的通事舍人。升了两级并不太重要,但一般官员能入门下省却大不 容易,同样官阶而在门下省做事的,在观念上为清贵,如果再调部,至少会高一 阶甚至可以高到三阶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晋升,也注意长侄子和儿子的获正式官职,他想到了侄女的 关系----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想。 杨玄珪知道弟弟的个性,没有去找他,但把新任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杨铦找 了来询问。 杨铦现出神秘的笑容,问杨玄珪说: "二叔大人,我在猜测,一定是极有权势的人在暗中提拔我们一家人,我入都, 只是正八品官,转了一下,再转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短短三月中,我居 然成了权署侍御史,还有,二叔大人从租庸使衙门忽然转到门下省,那比在户部 做郎中还要荣显啊!再者,锜弟也无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鉴弟更了不得,他 已爬到二叔之上了,这事,二叔想想----"他没有说下去。 "玉环----当然是因为玉环之故,你的玄璬叔从士曹参军事而得以调入国子监, 又升得那样快,我就猜到玉环这女孩不简单,可是我们这许多人。....."“二叔, 玉环自请为女道士是为当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宫之内的道观,我打听出来, 宫中的太真观,称太真宫的----"于是,叔侄二人相对无言了,隔了很久,杨玄珪 说:"如此,我得和你三叔谈谈了!"杨铦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以为三叔为人迂腐, 不切实际,同时,他又以为形势如此,三叔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们叔侄间议论了很久,最后是杨铦负起了打听的责任,他自信有办法能打 听到一些真相的。 在宫廷,杨玉环为各种娱乐享受而忙着----皇帝竭尽所能地不让她闲得发闷, 凡是自己没有空闲时,他总找了人来陪伴玉环游乐,有时,梨园中所有的最好的 乐工都集中于太真宫,有时,打球和舞蹈,船戏。 李隆基知道杨玉环好动,又耽心她闲和闷时会想及从前的丈夫,因此,他总 设法使她少有闲暇。同时,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杨玉环的事,他都 暗中为之策划。 皇帝特别嘱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着意照顾。 杨玉环在宫中作女道士,实际,她如一个被宠容的嫡女那样地生活,要什么 有什么,在未嫁之前的户内,父亲虽然管她,但也宠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时代 可以任性,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现在,根本无人管束她,皇帝的顺从, 有些时,使她幻生出父女的感觉。 在这样的情形下,宫廷中再也无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个圈子里了,宫内,几 乎人人讲着过去的寿王妃,现在的太真女道士杨玉环,实际上,已成了皇帝的嫔 妃,而且为皇帝非常宠爱的一个女人。 宫内的传言,终于缓缓地传到宫外。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杨玄璬,于这年的 十月间,皇帝赴骊山温泉宫时有所闻,而且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个集会中邀了杨玄璬----这是一项会议性的午宴,参 加的为侍郎级及以上的官员,杨玄璬并非政务官,级位也稍次,以级位言,其他 特出的四品级官员也有,但教育人员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寻常了。(国子监祭酒 未被邀请)接着,是皇帝在骊山时,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来访问杨玄璬,从洛 阳时代开始,他们联宗,往来不断,只是杨玄璬为人方正和近于迂,入国子监以 后,以学者自居,对长安贵胄的交游,尽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杨慎矜兄弟有往 来而不密;杨慎矜兄弟现在也是当时得令的人物。他来访,隐约地透露了皇帝对 杨玉环的情分,然后,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拟借重,以杨玄璬为太常少卿。 从国子监转太常寺,是能相通和合于情理的。再者,以国子司业而擢升太常 少卿,官品虽升三级,但仍在四品范围内,太常少卿官阶为正四品上,辅太常卿, 兼礼乐、郊庙、社稷等事,是儒臣乐于服事的官职。 但是,杨玄璬却婉却新任命,他已得知这是女儿的关系,内心大不以为然, 再者,他本身也有理由,因为他在国子学中编一套书,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杨慎 矜说,希望能待书成后才离开国子监。 他至诚地述志,尽力避开谈及女儿,这使慎矜无法再进言。 原来,皇帝欲以杨玄璬为国子祭酒的,他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设法, 高力士调查了一下,发现杨玄璬的名声不够,年纪又不够大,资望亦嫌浅,他作 司业虽然称职,但是,作司业的年数既短,而在国子学,资深之士又多,任命杨 玄璬为祭酒,可能会使他不能安于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杨玄璬一个 卿地位,他曾设想授予光禄、大理、司农三个衙门的正卿之位予杨玄璬。但是, 在经过商量之后,又觉得不适合,最后以太常少卿为名,诸卿中,太常卿为班首, 官阶正三品,其他各卿、监都是从三品,在太常寺为少卿,只较其他的卿、监官 位低一阶,又因为不是主管,调动起来较易,也不会为人所特别注意。 然而,杨玄璬却辞谢,显然,他是为了女儿身分的变迁,杨慎矜驰马赴骊山, 把经过转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稳,他嘱咐杨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张扬,此外,他再托杨 慎矜去和杨玄璬及杨鉴联络,设法较具体地暗示出皇帝与玉环的关系和未来发展。 高力士并未将此事奏告皇帝。 在骊山温泉宫享乐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许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 春的岁月的情怀好象失去了再来,而且,他又有好的体力来支持如青春季那样的 活动。 李隆基以为,这是杨玉环所给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处的最后几年,他有 老去的感觉,那可能由于武惠妃温驯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杨玉环在一 起,反了过来,他去顺应年轻的她,也许由这一转变而使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从 而影响及体力,生命的余力,忽然间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宝座,到开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为皇,年号 是用先天,次年改为开元。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他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 为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曾有,还有,他的三十年统治,皇权完整,虽然也有过不如 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时代,那是好得太多了。 为了三十年一世这个段落性的时间,李隆基决定明年改年号,为自己的皇业 进入第二世而开张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准备,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开了自己的构 想,同时,他细致地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杨玉环。 杨玉环对政治上的种种少有兴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兴致详细地讲给她 听。 有时,她会听得不耐烦,而且也会表示出来,不过,她的不耐烦不会使皇帝 扫兴,她时时以手来掩住皇帝的嘴,她会向他说:"好了,我总不会做你的宰相, 别讲那么多,我记不牢,再说,记住了也没有用。讲些别的----不,我们还是去 玩,今天,玩些什么?"这样,皇帝的兴致被转移,他虽然有些小的遗憾,但他又 满意一个全无政治性的、享乐的女人。 虽然如此,对于一世代的结束和新开,也有一些事吸引杨玉环的,皇帝将以 兴庆宫作为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兴趣,因为那是一个新宫城,她觉得 新房子一定比旧房子来得好,同时,她已去看过,兴庆宫的新玩意比大明宫来得 多。再者,她又相信,在兴庆宫不会寂寞,宫中有两所高楼,在楼上,都能见到 市区的景光。 在温泉宫,皇帝为此而做了许多事,他原来打算,在新年中册立杨玉环为贵 妃,但高力士以杨氏家族中的问题,又逢着新纪元的开始,婉转地劝请皇帝从缓, 因为现在的情形,杨玉环实际上和贵妃、皇后,全无分别。 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着筹备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之事。 而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于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诚地追谥哥哥为让皇帝-- --李宪之死,也恰好作了一个世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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