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我在北大的几点回忆 萧劳 蔡元培校长一事 1917年我考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门(即文学系),正值蔡元培先生任校长,当 时我的名字是萧禀原。蔡先生的办学宗旨是兼容并包,主导思想是提倡新学。他聘 请了陈独秀先生担任文科学长(即文学院长),聘请了周树人、钱玄同等新派人物 担任教授,因而使北大面貌为之一新。那时我是一个学生,和蔡先生接触不多,但 有件小事使我深深领略到了蔡先生的教育家风度。那年北大招收一批旁听生,我原 来就读的河南省立二中有位姓杜的同学要求旁听,我去北大教务处代为申请。教务 处一位先生却说:“座位满了,不能再收。”我说:“座位没满,请你去教室看看。” 教务处的先生不去。我气呼呼地去见蔡校长。校长室在红楼二楼上,也没有秘书阻 挡,学生可以随便去找。我一进门,蔡先生看我怒气冲冲,便和蔼地说:“你先坐 下,休息五分钟,五分钟后你再讲话。”我坐了一会儿,便和蔡先生说了为杜姓同 学申请旁听的事。我说:“多收一个学生总比少收一个好。教室有座位,可是教务 处的先生却说座位满了。请校长去教室看看是否有座位?”蔡先生听后,马上亲自 打电话把教务处那位先生请来。我当着蔡校长的面对教务处的先生说:“教室确实 还有座位,不信你去看。”教务处的先生没有说话。蔡校长当即拿笔写了一个条子 “准予杜××到中国文学门旁听”,交给教务处的先生。于是这位杜姓同学终于入 学旁听了。 陈独秀学长二事 陈独秀先生那时任文科学长,他不仅是提倡新思想、新文学的一位领导人物, 而且对文科教学工作也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有两件小事使我终生难忘。 我考入北大中国文学门后,上英文课,当时英文教学按试卷分数编成甲、乙、 丙、丁、戊五班,我被编到乙班。教授是一位英国人,完全用英语讲课,一个中国 字不说。我是在河南省立二中学的英文,虽然文法清楚,英文字认得也不少,但听 力不行,对英国教授讲课一点也听不懂,便不去上课了。过了一个星期,陈独秀突 然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问我:“你为什么不去上英文课?”我说:“听不懂。” 陈先生说:“我看了你的英文卷子,成绩很好,怎么会听不懂呢?”我说:“我在 中学是跟中国老师学英文,只能写,不能说。现在英国老师用英语讲课,说得太快, 我听不懂。”陈先生便说:“那你就退到西班吧,还听中国老师讲课。”后来我就 在丙班上课了。 中国文学门是由黄侃先生讲授古文。第一天上课就出了个《文心雕龙》上的题 目,叫学生作文。我刚写了一百多字,黄先生看见了说:“好!”便拿到讲台上念 了一遍。有一天下午上课,我精神有点疲倦,使用手捧头而坐。黄先生看见后勃然 大怒,说:“我讲书,你睡觉!”我说:“姿势不对,并非睡觉。”随即放下手, 端正了姿势。但黄先生怒气未息,说:“不愿意听就下去嘛!”我一负气就出去了, 接连两个星期没上黄先生的课。又是陈独秀学长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去了,问我为 什么不上课。我陈述了以上情况。陈先生说:“你是学中国文学的,主课是黄先生 讲,你不上课怎么行呢?”我说:“怕黄先生不许我上课。”陈先生说:“好!我 送你去。”便拉着我的手,把我送进教室,正好黄先生在讲课。陈先生看我坐在位 子上,黄先生也没有说话,陈先生才离开教室。从此我就恢复上古文课了。 钱玄同先生一事 钱玄同先生那时讲授文字音韵学。他是北大有名的教授,很受同学尊敬。有一 次,钱先生在课堂上讲到广东音韵,课后一位广东籍学生李锡予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对他所讲的广东音韵提出了不同意见。下一次上课时,钱先生上台后面带笑容,客 气地问:“哪一位是李锡予同学?”李锡予站起来回答说:“我就是。”钱先生说: “请坐!我见到你的信了。你对广东音韵的解释是正确的。我不是广东人,对广东 音韵是一知半解。很感谢你纠正我的纸漏。”接着,钱先生在课堂读了李锡予同学 的信,还希望其他同学对讲课中纸漏之处提出意见。从这件小事,可见钱先生虚怀 若谷的治学态度。 黄侃先生三事 黄侃先生当时在北大教授《文心雕龙》,他对古典文学有相当深的造诣。他是 “国故派”的一位首领,常常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一顶黑绒瓜 皮帽,腰间露出一条白绸带。有一次他过生日,几位中国文学门的学生登门拜寿, 其中有位陈莲痕同学是我的好友。他们进门后行了三鞠躬礼。不料黄先生勃然大怒, 说:“我是太炎先生的学生。我给太炎先生拜寿都是磕头。你们却鞠躬?!”当时 吓得这几位同学只好磕头。 黄先生最喜爱的一位学生叫郑奠,常常给黄侃先生拿皮包。后来郑奠毕业了也 在北大任教。有一天,黄节先生(北大讲授诗词的教授)在家里请客吃饭,黄侃先 生和郑奠二人都去了。黄侃先生看见郑奠穿着一件皮袍,大为不悦,说:“我还没 有穿皮袍,你就穿皮袍了?”郑奠说:“我穿我的皮袍,你管不着我。”黄侃先生 听了很生气,从此不理郑奠了。 黄侃先生的脾气古怪,他本来住在一位朋友家中,不知什么缘故和这位朋友闹 翻了,搬走的时候,用毛笔蘸浓墨在房间的墙壁上写满了带“鬼”字旁的大字。众 人看见满壁皆“鬼”,黄先生才得意而去。 罗家伦二事 罗家伦在五四运动中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但他追逐名利慕权势,当时就为同 学所不齿。我记得五四游行后的一天晚上,在法科礼堂的学生集会上,罗家伦大肆 吹嘘自己,引起与会同学不满,说他“沽名钓誉”、“风头主义”。一位同学就走 上去把他推下了讲台。罗家伦当时是北大学生会的负责人之一,却暗中到太平湖安 福俱乐部参加段祺瑞的宴会。有些北大同学得知此事,画了一幅罗在宴会上拿着刀 叉吃大菜(西餐)的像,加了注解,贴在北大西斋壁报栏上。同学们看了都很气愤。 有位同学写了四句打油诗讽刺罗:“一身猪狗熊,两眼官势财;三字吹拍骗,四维 礼义廉臆指无耻)。”这四句打油诗在北大广传一时。 罗家伦还给蔡元培校长写信,请求和蔡先生的女儿订婚。蔡先生复信一封,大 意是:婚姻之事,男女自主,我无权包办。况小女未至婚龄,你之所求未免过分。 这件事在北大传为笑谈。 徐康 整理 (选自《文史资料选编》第23辑,198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