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跋: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1) 跋: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一 我认识宏杰,是他写《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 写朱元璋,将中国封建专制 根源写得剥皮见骨,看得我心里悚然。 后来他说要写曾国藩,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人?有多少人多少书都写 过了呀。” 宏杰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对他感兴趣,想通过写来了解他。” 当时我正写顾准,对他这话觉得相当亲切。 两个人互相往来稿子,才发现彼此动笔的出发点很有相近处,顾与曾这两个 人都是体制中人,都并非天才,受尽困厄,回到平实,都经历了从理想主义到经 验主义的痛苦转变。 老曾说,“其苟且者,知将来之必敝;其知当者,知将来之必因。所谓虽百 世可知也”;而顾准说,“我信任人类的不断进步,我注目现世,不信有什么地 上王国,对于未来的瞻望,必肇始于前,没有未来会出现的东西,而现在没有萌 芽的。因此我注意经验的归纳,不信从经验方面无根据地对未来的预言”。 经验主义的特点就是虚而能受,不然就容易走上武断专制的道路,像顾准所 说“专制就是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 曾国藩一生思想轨迹多变而复杂,有人讥笑他无一专长,但他说:“孔子必 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所以,他不讲过高之理,只以 “实事求是”为宗旨。这其实是一个解缚的过程。解除思想上的威权主义,兼容 并包,这样的思维方式,用老曾的话说“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用顾准的话说 :“能够继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东西,能够雄辩地批判一切不正确的东西。” 他俩思想的横剖面都通过日记与文章记录下来,可以看到这样的心灵里,没 有飞跃,没有灵光乍现,立地顿悟,每一步都是困而求知,而勉而行,但坚韧之 感,就像一把刀不假思索深深扎入直没刀柄。 这个路径意味着以中人之姿,人人可为。 二 道光三十年三月,老曾是礼部侍郎。四十岁了,还是一个愤怒青年,其时官 场已经是熟透的昏黄,他声色俱厉地评论“诸老”——“恶其不黑不白,不痛不 痒,假颟顸为浑厚,冒乡愿为中庸,一遇真伪交争之际,辄先倡为游言,导为邪 论,以阴排善类,而自居老成持平之列。” 他连皇帝也骂,上书说咸丰本人对国事“不暇深求”,“徒尚文饰,”表面 说言者无罪却“疏之万里之外”,或者“斥为乱道之流”。所以大臣们再不敢就 人事、吏制发言,碰到什么事情,只有“相与袖手,一筹莫展”。 句句见血。 咸丰帝看完全文,当场大怒,“掷其折于地”,虽然被人劝住了,怕也是动 过杀机。 三年后,曾国藩开始操办水师。还不到一个月,皇帝就催他“着即赶办船只 炮位”,“自洞庭湖驶入大江,顺流东下,直赴安徽江面”。当时,湘军水师一 切条件还不具备,老曾只能抗着不去。 咸丰憋了几年的火,这时一发而泄—“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 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 贻笑于天下?……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这话说得挺狠,你不是天天骂这个骂那个,觉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谁都强么? 行,“办与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