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跋: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2) 都能听到词章后的冷笑。 三 我看宏杰写晚清的军营,瞠目结舌,可以腐败枯烂到这样的程度,几年在军 中呆下来,老曾算是知道了,调兵,拨饷,察吏,选将,全靠应酬人情,完全不 问情势危急,有谕旨也没用,“苟无人情,百求罔应”。 学会应酬交际,算是老曾的成年礼。 应酬周到,这四个字看上去庸常,但愤青做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哪个血气 方刚,黑白两分的人,能够低下身段,与自己痛恨的“软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复出之后他说:“志在平贼, 尚不如前次之坚。至於应酬周到,有信必复, 公牍必於本日办毕,则远胜於前次。” 可以想象“诸老”背后怎么捻着胡子冷笑:“小曾吃了亏,现在知道点轻重 了”,胡林翼也说他再出之后,“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 但这样的后果必有损失,老曾自己也承认:“仪文弥加捡点,而真意反逊于 前”,要把维持住表面和平,话话都说得要得体,但本来对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 打折扣,自我的真质也必有损伤。 曾国藩深知自己已经在悬崖的边上,再进一步是深渊,但是退?后面是个大 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千里,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 曾经最反对的人。 他自己也说,想找条中间道路,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记里自己折腾,“今夜醒后,心境不甚恬适,于爱憎恩怨, 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荡远甚”。 四 这种心态,常被误解。 很多人以为他从此黄老之学,变成实用的犬儒主义,一个团团脸胁肩谗笑处 处打揖的人。常看书店架子上大字写着“面厚心黑曾国藩”。 中国人到中年确实常成为道家信徒,曾国藩也一再说老子的话“柔弱胜刚强”, 但是什么是柔弱,什么是刚强,对这一点到底了悟到什么程度,却往往是人后半 生的区分。 曾国荃是其中一种,他是丛林法则的信徒,劝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势利之 世界,以强凌弱之世界”。 有这样价值观的人,强时容易鲁莽、操切,弱时便一变而为圆滑、退缩,像 宏杰写的“从当初那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变成一个不思进取、明哲保身老官僚, 成天求神问卜,不干正事。他晚岁任两江总督,以清静无为为旨,对外自称“卧 治”,人称“国荃晚任江督,软滑不治事,诚无足称”。 走上常见的,晚清官场“多磕头,少说话”的路子。 老曾对刚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从没走到“真伪不辩”的乡愿上去。 他终生喜爱雄壮之力。人到中年,虽然磨砺性情,“知自己处处不如人”, 换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轻议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极深,劝勉子弟也一直说 :“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此后必将不肯为矣。” 不过,人到中年,他对“刚”这个概念也拆碎重组? —去忿欲而存倔强,是 为刚,“刚非暴戾之谓,强矫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 他在道德经的扉页写“至刚无刚,至柔不柔”,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 只是“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 胡适思想上一次大变化,也因对柔软与刚强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时间深 信老子说,“至柔可以克万物”。后来他在美国之后,有次他去大峡谷,看到很 大的瀑布,就对韦莲司说,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为水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是 特别柔弱的东西。韦莲司就以典型的美国人精神告诉他说,你错了,水绝对不会 因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为有势能。 老曾不会这么表达,不过,他也并不以为柔弱本身可以制胜,必须饱含雄奇 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书之道时,写过一句话“寓深雄于静穆之中”。 “雄字须有长剑快戟,龙拿虎踞之象,锋芒森森,不可逼视者为正宗,不得 以剑拔弩张四字相鄙,作一种乡愿字,名为含蓄深厚,举之无举,刺之无刺,终 身无入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