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江西的困顿与“大悔大悟”(3) 更让曾国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大勋的千载难逢之良机眼睁睁地从自己眼前 溜走了。此际正当太平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回了家。他的 许多部下,都因军功飞黄腾达。比如以知府投身于他的胡林翼早当上了湖北巡抚, 以千总这样的低级军官身份加入湘军的杨载福也已经升为二品提督,而他却仍然 是一个在籍侍郎,职位没有任何升迁。在他离开军队这段日子,湘军攻陷九江, 杨载福、李续宾皆赏穿黄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太子少保,一时荣耀无比。只 有他这个湘军创始人冷冷清清呆在家里,受人嘲骂。曾国藩虽被视为理学名臣, 但功名心一向极炽,失去这个永垂史册的千载良机,他怎么能不懊悔莫及! 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心殊 忧郁”,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茬吆 喝,一年之中和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都发生过口角。弟弟们走了后,他又开 始骂几个弟媳妇。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家的风度荡然无存。 被酷热击中的荷叶,夜半仍然如同处于火炉之中。彻夜不眠的曾国藩时而在 床上辗转反侧,时而在室内外踱来踱去。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 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心中纠缠,时忆 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悔交集,每中 夜起立,有怀吾弟而不能见。” 在极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荐的老庄著作。几千年前的圣人之言给 了他意想不到的启示,让他恍然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 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 过电影。渐渐的,曾国藩静下心来了。 曾国藩反思到,在官场之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脸肿,不光是皇帝小心眼, 大臣多私心。自己的个性、脾气、气质、风格上的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 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事,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 因此高已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他 翻阅旧日信稿,发现了当日武昌告急时,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的一封信。写这 封信时,他觉得字字有理有据,今天读来,却发现字字如锥如芒。信中称湖南湖 北“唇齿利害之间,不待智者而知也”,不仅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而且还略带 嘲讽之意。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态度,“其 水路筹备一端,则听侍(曾自称)在此兴办,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断不可又派 员别为措置”。仍是一副舍我其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 怪不得当日骆秉章批评他刚愎自用。骆秉章回信的原话是说他:“行事犹是 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故进言者安于缄默,引身而退。”说他做事听不进别 人意见,所以也就没人愿意给他出主意。当时听了这话他不以为然,今天想来, 才发现确实说到了自己的痛处。他在给弟弟的信中承认说:“余生平在家在外, 行事尚不十分悖谬,唯说些利害话,至今悔恨何及。” 曾国藩回忆起在湖南时朋友们对他的批评: “近日友朋致书规我,多疑我近 于妒功嫉能,忮薄险很者之所为,遂使我愤恨无已……仆之不能推诚与人,盖有 岁年。” 朋友们不能理解他,难道都是因为不明大义,身处局外?他自己就没有任何 责任?“行有不得,反求诸已”这句圣人之言,虽然耳熟能详,实际上却没有真 正做到过。 他又想起弟弟对自己的批评:“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 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 温甫是三弟曾国华。亲兄弟比别人说话更直接。确实,面对官场同僚,他确 实常以圣贤自命,而以小人目人,面色如铁,话语如刀。 不光是对同僚,就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他也成天一副“唯我正确”、“你们 都不争气”的神气,处处批评教训,弄得当年国荃、国华到北京投奔他,结果都 呆不了多久就返乡了。设身处地,推已及人,那些自尊心受挫的同僚当然也会以 冷面冷心甚至排斥辱骂来对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