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死犹生 庄子踏着崎岖的山路,迎着清凉的夜风,穿过了朦胧的雾色,向着河边的小屋 走去,迷雾中传来焦急的叫唤声:“先生,先生!” 庄子知道是徒儿们四处找他,于是便神情自怡地唱起山歌: 寂缈的雾色啊清纯的风, 淡雅的光辉呀朦胧的梦。 万物运转何其妙, 时光飞逝夕阳红。 身归自然呀心入天, 神驰万里呀韵味浓。 成败得失虚无常, 功名利禄终归土。 ——唯有神凝千万世, 浪迹天地逍遥游! 蔺且见到逍遥自得的师傅,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师傅的反常又让他一阵 恐惧,他点燃火把走进师傅问到:“夕阳西下本是伤感之时,先生为何又反为其乐? 夜深人静迷雾正浓,先生又为何唱起山歌?这山路崎岖道途险壑,先生为何又这般 潇洒自如?” 师傅见到蔺且的不解之惑,并没有高谈阔论作何解释,只是叫上迷雾中赶来的 儿子,然后一同进了田园般的小屋。 儿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根烛火,当烛光洒向庄子红润的笑靥时,父亲那返老还 童的气质让他目瞪口呆,他擦了擦那被雾色沾湿的眼角,怎么也不相信眼前容颜的 真实。 蔺且以为庄子生了什么怪病,端上一碗清热驱邪的草药,疑虑重重地叫庄子安 心服下,庄子推辞道:“我没生什么怪病,只是感悟到一种奇妙,我的心像一道翻 山越岭的清风,飞向了俯视宇空的万里之境,我遇到了齐谐中的神鸟,似乎就是我 的心识所化,我觉察到了万物运转的动作,它就是无住的流动与消逝。” “开始就是开始,结束就是结束,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没有真正的 开始,没有真正的结束,开始前还有未曾开始的开始,结束后亦有未能结束的结束, 时间与空间只是意觉的碰撞,短暂与永恒亦是相对的错觉,生未必是生,死未必是 死,生死相依便是圆满,少年愁可瞬间老去,老叟乐亦能返老还童,阴阳不调则百 怪生,气血通畅则万疾没——顺合自然便是无上大道!” 庄子刚刚阐明生灭返本之道,一阵怪风便吹灭了暗淡的烛火,整个世界一时间 陷入了黑寂之中,蔺且和儿子准备去取火石,庄子却不以为然地说到:“烛光的亮 度是有限的,而心灯的焰火却是无止境的;烛光的容量仅存于茅屋,而心灯的辉煌 却通向万道山河。烛火灭了就让它灭吧,烛火消逝定有它的用意,旧的消逝便是新 生的开始,我好像听到了逝去亲人们的欢笑,就让我在梦境中好生畅游一番吧!” 说罢便安然睡去。 庄子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无穷的梦境之中,梦中的庄子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 少年来到了一个百花盛开的仙境。仙境中的少年又伸出美丽的翅膀,庞大的翅膀带 着庄子飞越起千山万水,无数朵彩云随着庄子的视线流向身后。庄子穿过云层从万 里高空急速而下,山川大地又瞬间化作一片蔚蓝的海水。庄子落入海水之中又化作 一条游鱼,游鱼在无尽的海域中随心畅游,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海水中变得豪情万丈。 庄子在海的深处扑腾着有力的鳞角,瞬间又腾空越入空荡辽阔的茫茫云端,然后便 像传说中的神鸟那样搏击长空…… 突然一道惊天霹雳闪现于晴空之中,庄子又进入了一个清雅寂乐的桃源世界, 似乎就是他年轻时游过的楚国沅湘之地,而且充满着一种悠然自得的辽阔意境,所 有的人都载歌载舞欢庆美好时光,所有的生灵都在和谐的自然中随意奔放,有生命 的无生命的在世的离世的庞大的渺小的,都在这个美丽的童话世界里肆意欢畅,没 有一点消逝的堕落与感伤。 热情洋溢的人群中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深切地记得那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 颜玉,颜玉一下子变得和梦中的庄子一样年轻,简直就是十七八岁妙龄少女模样, 少女见到庄子似乎有点害羞,就像初次见到庄子那样默然无语,不过马上又变得潇 洒自然活力无限,很是兴奋地与庄子海阔天空地畅谈起来。 “你果真返老还童了!” “你不也变成了少女?” “你不觉得这像一场梦吗!” “人生本来都是一场梦,自然也不过是梦境所化,无论是常梦异梦静梦怪梦, 还是梦中之梦,不一样同属梦之范畴,分辨就会让梦失真,顺梦便得梦之大觉,何 愁真假虚实?” “难道生死也是一场梦吗?” “我们的躯体和气魄都源于自然,我们终将把整个身体归还给自然,我们的存 在只是风霜雨露的转变,我们的意志也是自然之灵的寄托,所谓的生离死别不过是 一场变迁!” “先生说的妙极,一切源于自然,万法归于自然,生死亦为自然,当我的身躯 归于尘土之后,才真正地体悟到先生的妙理。狂风呼啸之时,我便能行程万里而无 所阻碍;流云飘散之后,我又化成光芒俯视大地而无所畏惧;暴雨临近的时候,我 便用霹雳之火照亮万道苍穹;明星亮月的夜晚,我还能做美丽而奇特的梦……” 颜玉说到这儿便烟云般地消散,万里晴空化作幽蓝的梦,欢声笑语变成巍峨的 山,万千美景化成清闲的湖,好友惠施摇起独舟飘了过来,还悠然自得地唱起山歌! 庄子见到离别数年的惠施,心中顿生一种虚岁无常的奇妙,他知道惠施生前被 功利仕途所困,但梦中的他却是满脸红光神情袅绕,而且有着崇高而傲慢的天人合 一之颜,庄子看到昔日的好友如此清闲自在,内心涌现出一种顺合天年的归落之意, 于是便兴奋地向着惠施招手道来。 惠施见到曾经逍遥天地的庄周老友,漂泊的船儿更显清闲怡乐的风格,碧色下 气氛就像一道韵律万千的乐曲,随着歌声穿梭于茫茫梦幻湖中,庄子深深地沉醉于 梦色所化的艳湖,像清风一样飘向了摇船之上,幽香的空气随着风儿在四周弥漫, 宁静的湖面胜过姿色万千的天堂。 当熟悉的容颜碰撞之时,庄子怡情万千地问到:“惠子生前如此注重名利是非, 如今却为何这般清闲逍遥?” 惠施的变化实在是惊世骇俗,转过若即若离的身躯回答到:“庄周先生实乃世 间真人,平生之时竟悟得如此大道,我虽能巧言辩得万道机理,却不及先生一笑一 叹一呼吸,如今功败名裂身具散,却获得万千宇宙百般闲,清风流云化吾身,风雪 雨露化吾神,清觞碧水化吾心,万紫千红化吾情,无牵无挂无执辩,虚情假意何处 来?” 庄子见昔日好友如此清闲自得,曾经的无奈也顷刻间烟消云散,而且觉得惠施 的境界似乎比他更高,不过庄子始终还是那个庄子,逍遥自得又而所顾虑的庄子, 随风而呼而无所不至的庄子,浪迹天涯而心定自然的庄子。 “惠子老友果真一代宗师,虽然生时彷徨不安,却能灭时投生自然,故曰生死 不足为怪,而变幻亦是完美闲情,此所谓‘虽死犹生’!” “还是庄周老友能洞察万千,竟能在凡尘悟得此般奇妙,我生时总辩驳你空而 无用,却不料无道之中另藏玄机,若能再生于茫茫迷落红尘,我愿与先生共游碧湖 之上!” 惠施说罢也顷刻间消散于梦湖之中,幽蓝而静谧的湖水瞬间风起云变,湖水像 受到了霹雳的惊吓浪入云间,湖水进了云间便是烟云袅绕的迷雾,雾气回荡又凌空 生出姿态万千的灵山,山石飞旋之时跳出一个衣装自然的老道,那个面容憔丽而气 色清雅的老人便是梓庆,梓庆生前是一个神奇的自然雕刻师,也是庄子晚年最为契 合的道友,那灵气照耀的山石似乎就是生前雕塑的复活。 梓庆见到庄子也是满脸欢笑不亦乐乎,用神奇的手招来一团清纯雪丽的雾气, 雾气在灵手的融合下化成白雪,白雪再度凝固便是一块清透的玉石,然后便神奇地 变成了一只长着彩翅的飞鸟,飞鸟复活之后便落到庄子的肩上,似乎就是夕阳中冥 思时的那只神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韵意独特实乃妙手回春之作。 梓庆拨弄着那银光闪烁的胡须问到:“庄周先生何来闲情光顾自然天池?” “这里是自然的天池吗?难道你的巧夺天工之作也是自然所化?” 梓庆晃动着仙逸的脑袋说:“我的身躯源于姿情万千的自然,我的技艺当然也 是奇妙自然所授,虽然一切都汇入清风归于尘土,但我的心识依然在自然雨露中永 存,我的技艺同样可以顺从四时而变幻无穷。我无需要凭着自己的思辨而拨云撩雾, 自然的变迁与流逝便是我的完美之作,我的完美之作当然也是天地灵气的自然波动!” 庄子闻之也瞬间感到自然作合无常,清纯而年轻的面孔顿生亮丽的银色发丝, 天地间万道埃尘都启动了流逝之身,而梓庆却是轻松得意地拉起庄子微笑:“年轻 与苍老就像季节的变化一样,都是自然之灵契合时光的妙手雕琢,我生前有过许多 活灵活现的逼真之作,但我最满意的却是那自然的容颜发丝,我虽有巧夺天工之技, 却无自然造作之韵!” 庄子听到梓庆的雕刻之理,只是如临仙觉般地感叹一句:“真是无刻之刻呀!” 梓庆微笑着便指着遥远的天际说:“那无限苍穹才是真正的无刻之刻!” 梓庆话毕便消失于茫茫宇空,先前的自然天池也刹那间消失,只到诱人深思的 天籁响彻云端……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清旷悠远的意境让庄周好生熟悉,似乎就 是庄子少年时寻梦的开始,庄子此时莫名其妙地再度返老还童,而且见到一个披眉 散发的老渔父,那渔父正是他年少时寻得的知音,也是鼓励他游荡天下的第一人。 庄子见到离别半百之久的渔父,兴奋之余更有一番如鱼得水的悠乐,庄子不知 何时接过一把闪亮的魔琴,还随其所愿地咏唱着年少时填写的辞调: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正当庄子演奏完绝世已久的魔曲时,渔父划着渔船游过来妙言赠道:“如今虽 诸侯争战天下大乱,但天地间依旧那般纯情无限,自然的清纯是鲜血无法磨灭的, 天伦之乐终究会让争战停息的,吾虽入于尘土且寂廖半百,但并非死而绝迹生而无 望,反而更深地体会到了融于自然的乐道。” 庄子闻知禁不住地问到:“听说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四时五行互相通达,万千 星河都存在着感应,无论清风白云还是晨露夕阳,都是生命的完美写照,难道您也 归入了寂乐世界?” 渔父答之:“无论快乐还是忧伤,无论美貌还是遗丑,更不管其生死离落,一 切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皆源于全能的自然,生死流转并未让自然有所消减,修行 悟道更不会让宇宙另行运作,如果说自然是一片广袤的海洋,那么人生仅是其中的 一滴水泡,水泡腾飞之时海水也未曾减免,水泡回归之后方得万千美妙,只要把水 泡融于汪洋之中,便能获得无穷的神力——这便是生命回归的生动与极乐!” 渔父之言似乎就是逍遥之游的生动阐述,庄子听后赞口不绝:“妙哉,其梦亦 真,其景亦善,其道亦明,真假虚实,何所顾虑,吾心已入天地,必将游之于自然!” 渔父露出最后一道夕阳般的笑颜,然后也烟雾般汇入茫茫虚空,万道美景都顷 刻间消失怠落,只留下一道秋风般的寂静…… 庄子睁开神奇而透明的慧眼,而此时已是万籁俱静的三更之夜,只觉得寂静中 藏着一道无形的逍遥气息,透明的星空早让迷雾化成了清烟,恰好这天又是十五月 圆的幻想之夜,庄子静静地整理好旅行的衣物,看了蔺且和儿子最后一眼,然后头 也不回地离开了故居,向着明星亮月的茫茫夜色走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