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颖河上的适意 庄子经过一整夜的踱步,告别了繁昌的淮阳境内,然后顺着沙颖河来到商水, 那里地势平坦,气候适宜,虽然算不是多么的优雅,却蕴含着一种劳作的欢悦,而 且到处都是清澈的小溪。冬天让空气变得阴冷,却拦不了火热的心;战乱让人间陷 入恐慌,却藏不住闲适与得意,那渔民,那牧童,那林中的伐木工,那可爱的乡野 浣女,还有那四季常青的苍松翠柏,何不惹人喜爱?那是天堂吗,没人相信,那是 地狱吗,众人难断,似乎天堂地狱并无区别,若有一颗平常的了悟之心,到处都是 美丽的视线,到处都是动人的旋律——假若一个渴望甘露的修道人,为了所谓的夙 愿而无视当下,那么,他对生命的认识也只能一知半解。庄子却不,庄子有着庄子 的逍遥,但庄子同样有着笑看尘世的适意! 时空运转永远都无所谓终极,冬日之阳时而显现时而隐没,鸟语时而欢畅时而 凄凉,开始了又结束,结束了又开始,而江河的歌声更是变幻无穷,时而惊涛骇浪, 时而低声咏唱,时而清脆空荡,时而沉闷暗伤,风起的时候叠起道道波浪,叶落的 时候摇起淡淡孤芳,日中的时候则现心中的幻相…… 当整个世界都显出变幻的光芒之时,空荡荡的世界似乎有些异样,庄子顿了顿 才知道肚子在唱空城计,本想去林中摘些野果充饥,却闻得山涧间飘起了动人的音 符,然后顺着空谷追向奔放的江河,宽阔的沙颖河中漂荡着一只渔船,一个衣襟飘 洒的汉子高声唱道: 风啸啸,水浪浪,舟晃晃, 万道神韵江渚上。 似烟似云似梦境, 若隐若现若天堂。 山河万物相辉映, 人世沧情空又荡。 水兮,风兮,云兮,雾兮, 横山涉水无归期。 寂兮,愤兮,欢兮,忧兮, 任其自在随波去。 天有情,地有情,有情之情行千里, 天无心,地无心,无心之心合万相。 天河水,浪打浪,刹那之间万籁响, 云烟散,落叶归,梦回静谧渔歌唱。 庄周闻之便欣然唤道:“江上何许人也,竟有如此胸襟?” 汉子昂首瞧见童颜鹤发的老头,然后豪爽地回答说:“江上渔夫也。” 然后把船滑向岸边笑颜道:“此乃自由之舟,随涛声而渔,庄生若有闲情,请 与我同去!” 庄周不假思索,便游得江河之上,渔夫满怀敬意地说:“这位便是闻名遐迩的 庄周先生吧!” 庄子笑道:“从何而知?” “江河的歌声告诉我的!”渔夫托起摇杆又说:“当我渔歌于江渚之时,便闻 得溪水得意的欢唱,溪水唱毕便知先生到来,我正猜测先生的去处,却见水花浪起 宛若仙境,波浪之中忽来逍遥之躯,先生鹤发童颜面容慈善,腿脚利索宛如世外飞 仙,不是庄周又会是谁呢?” 庄周把视线移向溪落处,然后又转向渔船上,痴呆了片刻便说:“我听到飘渺 的渔歌,还以为是溪流所唱;现在闻到江河的唱声,又觉得是渔歌复响。我虽知水 流之音,却难解音中之韵;而你终游河海之中,能解其中之意吗?” 渔夫回答:“说其音也非其音,说其韵亦非其韵,水流确有其音,而音色皆源 于自然;水流更有其韵,但韵律亦出之于风合。水流不仅有清风的柔合,亦有白云 的飘渺,不仅有白云的飘渺,更有滋养万物的灵性,水流可以清静无语,也可以动 之以骇浪,水流可以现出梦之幻影,也可以让幻影顷刻破灭——水因流逝而自由, 水因自由而欢唱!” “咕噜,咕噜……” 庄子进入空旷飘渺的水韵之中,甚至觉得自己也溪水般流逝着,而且听到一种 空灵悠静的‘水籁’,自然的‘水籁’与体内的‘水籁’连成一片,颇有一道“人 水合一”的浑沌之感。 “咕噜,咕噜,咕噜……” 庄子静静地感受着江河的韵意,欣赏着清风中的淡然微笑,根本都不曾查察肚 皮中的空荡,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更接近天道,这种空灵大概就是“无我”之境吧。 那渔夫见之颇为好奇地问道:“先生为何也如此凝神于流水之中?” 庄子挥动潇洒自如的衣袖说:“我听见了真正的流水之韵,那便是凝聚万千精 华的‘水籁’。” “何为‘水籁’?”渔夫不解。 庄子答之:“你没听到溪流奔放的歌声吗,那道曲调是多么和谐呀;还有江河 中静谧的微笑,又是何其生动而潇洒;落叶随着流水荡漾,不也是一道安逸的享受 ;微风拂过幽蓝的江河,又留下一道清纯的眷恋。宁静自然,又豪迈奔放,融会百 川,又滋养万物,悲喜相融,刚柔相济,动静相合,一切的运作都寄之其中。上有 ‘天籁’下有‘地籁’中有‘人籁’,若寄情于江渚之上,便得‘水籁’!” 那个渔夫闻之便放下摇杆说到:“先生果真气宇非凡,非常人所能及也!” 庄周笑言:“万物源于自然,又复归之于自然,人与非人皆乃自然造化,顺从 自然便得天道,何需互为攀比!” 渔夫又说:“但人的生命固然有限,虽有逍遥天地之心,终究难与世间共存, 随其自然实属无奈也!” 庄周无所分辩地答到:“当我身临夕阳之时,便悟得人世无常;当我进入异梦 之时,又知虽死犹生;晨曦的微笑,更让我心花怒放;江河流水之韵,复现自然灵 音。一切皆乃天地之造化,死生亦是自然运作,时空本来了如实意,真假虚实皆归 之梦河,无所谓起始,亦无所谓终极,无所谓人世,亦无所谓梦幻,无所谓沉默, 亦无所谓奔放,无所谓短暂,亦无所谓永存。既然生死命道归于一体,宇宙万物合 之于道,流逝静谧落于虚境,又何愁人世短暂来去无踪,若化实体于自然之流,便 能纳山川于心境之中!” 渔夫笑道:“妙哉,此等秀色,实乃自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庄周似乎很久没吃饭了,那道“水籁”越来越灵动,水流的歌声合着体内的拍 子,不断地演奏着交响之乐,庄子无奈地嫣然一笑,同时安抚着可怜的肚皮。 渔夫瞥见便疑惑地问道:“老师傅哪里不舒服吗?” 庄周笑道:“肚皮在唱歌呢!” 渔夫大笑:“原来先生一路都在唱歌呀!” “现在正是清闲时光,老师傅先吃点干粮,顺便可以观赏一下江中夕阳,日落 之后便到我家歇息。” 庄子吃罢便静静地坐在船尾,庄子神色玄武地感叹:“本以为空虚之境才有意 蕴,没想到饱餐之后更显妖娆,夕阳投没于江湖之中,微风落之于溪流之上,迷雾 也从夕阳中幻起,如诗如梦如痴如醉,既空虚灵旷又舒心踏实,无形之韵亦能荡气 回肠!”然后摸了摸肚皮说到:“肚皮不再唱歌,江河却鼾声不断!” 渔夫又乐不可支地唱起了渔歌,庄子却望着远方捕鱼的水鸟,只到夕阳灼伤了 迷雾中的视角,庄子的神色中出现一道异常。 渔夫不禁地问到:“先生是否有所牵挂?” 庄子坦然地回答:“雾色中的水鸟肆意欢畅,江河中的波浪随风荡漾,命运也 像这滔滔江水,在风尘中无所归期,这余音绕梁般的自然乐章,不也是生命的生动 写照吗?所以我有所牵挂亦无所牵挂,思故忆友亦合自然之道,忧乐并存方得无限 真意!”说罢又淡然笑道:“你没有听见水鸟的歌声吗,就像流水般细腻而柔情; 还有那迷朦的江中雾色,恰似渔歌唱响后的波浪;夕阳映入迷境之中,不也融会了 丽江纯朴的色调吗?河水的意蕴就像阵阵清风,侵透着万道迷情变幻的胸怀,既清 丽柔和又坚不可摧,既朗日高悬又迷情万丈,既流动静寂又豪迈奔放,这便是天地 人我的‘物化’!” “物化?”渔夫听到新名词有些吃惊:“何为物化?” 庄子捋了捋银白的胡须,然后随心所欲地躺着说到:“当我望着天空中袅绕的 白云时,便在奇妙的意境中欣然睡去,睡梦中觉得自己成了一团白云,在茫茫苍穹 中随意飘荡,根本都没察觉到人我的存在,而我醒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庄周。我不知 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白云,还是白云做梦变成了庄周,这种‘物我相融’的境界便 是‘物化’。” 渔夫领悟之后便说:“我整日游于河间,随流水而渔,与水鸟相伴,时而清醒, 时而浑然,时而高歌,时而沉默。见水鸟滑过,欲凌空高飞;见白云飘过,得身似 闲云;雾色渐起,又醉入梦境;明月升腾,更没之光辉。而流水终无所止期,吾便 终日随流而渔,身心皆被水韵之所化,难道这种意境便是‘物化’?” 庄子禅言道:“似物化,非物化,亦物化,忘乎所已,便得物化,齐物便是也!” 渔夫应到:“言之有理!” 庄子笑到:“言之无理!” 渔夫茫然:“为何无理?” 庄子复笑道:“无理即有理;有理即无理,何需辩解?” 渔夫见夕阳将没,又受到老神仙的感化,便用摇杆制造出一道静谧的水浪,只 见溪流永进,飞鸟远归,雾色迷朦,万物水化,人舟皆融于天地。 渔夫长喝一声:“归去,归去,不如离去。”于是寻着雾色离而归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