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乐在原野 庄子不知飞临了几条大河,也不知跨越了几道湖泊,说不定就兜了个大的圈子, 因为那里溪流太杂了,湖水太散了,而且有着深色的迷雾,庄子偶然发现一片辽阔 的原野,于是便从如幻的世界飞速降落,然后便卧草而眠,依露而梦,直到天明。 凝重的世界依然运转着,天刚刚亮便是童真般的欢笑,庄子从浅笑的梦境中醒 来,醒来的庄子又落入另一道梦境。只见新的太阳从晨曦中升起,轻薄的浮云捧出 一道幽色的光线,辽阔的原野上燃烧着归落的妙趣。 忽然传来一道悠远而凝重的马蹄声,定睛一看便得原野中奔马行驶,奔马渐渐 地进入庄周的视线,庄周也渐渐进入马夫的视线,直到荒野中的眼神交织到一起。 时间依然流逝着…… 此时依然是扑朔迷离的晨色,迷茫的原野更显轻盈,绯红的朝阳落在马车上, 给人一种风尘滚落的光芒。马儿见到荒郊中的行人,脚步显得矫健而富音律,马车 上的老汉也放下烟斗,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那道灵身。 目光并没有因碰撞而慌乱,却是很平常地相视而笑,无形的默契感动了朝阳, 朝阳拔开清荡的浮云,最终露出生动的笑意;这道浅笑也触动了原野,枯叶也从枝 头随风而落,投入行路人的怀抱。天在笑,地在笑,人也在笑,虽说相视无言万籁 寂,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位师傅从何而来,为何徒步荒野?”马夫问到。 “源于道,行于道,归于道!”庄周答之。 马夫闻知心生雾团,瞧了庄周一眼复问:“观其色不足六旬吧!” 庄周散光出慈祥的神色说:“今年八十有一呢!” 马夫闻之不由一震,庄周却谦和地解释到:“吾生于道,必将依之于道,而万 物皆与吾同归于道。若能忘乎生死,随天道而行,便是养生之道!” 马夫知道眼前并非俗者,于是恭敬地请庄周骑上马,马夫一边赶马一边叹息: “如今天下大乱国之不存,先生却能童颜鹤发游之天下,真乃千里难寻也!” 庄周有些漠不关心地回答:“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贼 盗假意于天道,又摧之以人道,喋血以世道,何来养生之道?” 马夫猛然回头,望了庄周一眼又问:“我曾听天下人言之,四境之内有一真人, 其名曰‘庄周’,其言珠玑,其道奇美,其行莫测,其妙无穷,读此文章皆浑然天 成,万马行空而无所阻。” “非人之道,乃天之道,其为然也。”庄周答之。 马夫顿时瞪大眼睛:“难道您就是庄周?” 庄周默然不语,马夫却兴奋地欢呼到:“迢迢千里未寻得先生,却在荒野中遇 见先生奇容,先生之言空若虚灵,如飞瀑激湍空荡潇洒,不是庄周又会是谁呢?” 马夫也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苍桑老人,但同样精神焕发貌似童颜,他停顿了片刻 又说:“难道先生想重游沅湘?” 庄周微微点头便道:“本想神游天下而无所归,却梦入楚国沅湘,于是心生眷 恋,故想旧地重游以释心愿,只是,只是这又是哪片神土呀,看上去挺熟悉的,却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夫笑言:“此乃上蔡之郡,本为蔡国故者,今被楚君所灭,因其草野接连, 故以牧而著之!难道先生不记得啦?” 原来,庄子依然没有逃到天涯海角,仅仅顺着南方推进了百来里,只是战争让 世界变得太快,庄子有些摸不清道途了,也罢,这如醉其中的感觉倒也清爽!见天 高云淡,宇宙间一片神圣,庄周突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冲动,然后便得意的高声唱到 :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马夫闻知一片茫然,他曾经也读过那篇奇文,除了一时的快意倒也无妨;可如 今却是庄周亲自所唱,而且契入了一道奔放,非语言而所表达也。于是蓦然问到: “鲲本是微小的生物,何来千里之躯;而鹏也不过丈量之翼,怎能煽动九天浮云; 就算鲲鹏相互幻化,又如何变得此般伟岸呢?” 庄子回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唱到: 野马也, 尘埃也,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苍苍, 其正色邪?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其视下也, 亦若是则已矣。 马夫闻后便接到一片红叶,红叶归于大地便是无限原野,原野延伸之处更乃深 邃苍穹,蓝的天,白的云,黄绿相交的茫茫草地,飞马穿梭其中,万物皆已融会, 何来大小之辩?于是便欣然叹到:“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沧海,所有的色彩都归于 浑沌,大至星河,小到沙粒,皆源之于一片荒野,而所谓的神鸟也不过一道尘埃, 就算绝云气负青天又能如何,最终不一样归于天池而落寞?唯有那蕴含玄妙的逍遥 之心,才是营造万物的瑰宝!”说罢便一掌拍到马背上,那匹马仿佛瞬间成了天马, 随着落叶穿梭于荒原之中,人不再是人,马不再是马,荒原也不再是荒原,万物都 似乎化成了一片海域,心灵便是逍遥游中的狂野之风,真乃“水击三千里,抟扶摇 而上者九万里”! 马儿无止境地奔跑着…… 眼前是一块绿洲环绕的湖泊,马儿突然停止不前,庄子见之便笑着“马语”道 :“怪不得你一直都这般轻闲,原来荒野上总有绿洲呀!” 马痛快地饮上几口水,轻喘着粗气暗言道:“如果有轻风流云为伴,就算徒步 天涯都不会疲倦了,即使疲倦也并非真的疲倦,因为我的心永远都是活的!” 庄子便对马夫讲起故事:“我曾经南游楚国时,见到一匹会说话的马!” “会说话的马?不会在开玩笑吧!” 庄子笑道:“那匹马非常地俊俏,而且有着哲人的头脑!” “哲人的头脑?没这么离谱吧!” 庄子在湖边洗礼一番之后便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乡野之春,清纯的空气 渗透在碧色朗意之中,当我沉醉于春色之时,一匹野马进入我的视线,而且发散中 一种诱人的光芒,我知道并非一般的野马,于是吃惊地问到:‘是什么让你如此清 澈,难道寻得了心中的伯乐?’那匹马却不屑一顿地回答:‘鬼才相信伯乐呢?’ 我疑惑地复问到:“那为何落得这么灵气焕发呢!”那匹马更加得意地回答:‘我 见到轻风,便寻着风儿追去;我遇见流水,就顺着溪流随去;我看见星辰,就眨着 眼睛进入梦境;如果生了病,饮上几口清水便罢。我只是觉得活着很美,而且活的 很健康!’然后又补上一句:‘只要把心安顿下来,就算流落于荒野,劳苦于饥寒, 也会魅力四射的!’。” “那匹马还说了些什么呀!”马夫有些迫不及待。 “马没再说什么,我却讲起了梦话。”庄子巧言答之。 “您的梦?” 庄子笑而不答,马夫却突然蹦出一句:“难道您在讲养生之道?” 庄周笑道:“你才知道呀!” “是先生告诉我的——是马告诉我的——是先生梦中的马告诉我的……”马夫 语无伦次地自释到。 马儿继续奔行着…… 奔跑的马蹄又慢了下来,荒郊中闪现出一道寒气,踏过的地方暴露出成堆的白 骨,而草丛中的那一只骷髅,似乎就是庄周记忆的复活,那马夫见之不禁感叹一句 :“诸侯征战百姓必定受苦,就算有拥抱自然之心,又何来逍遥天地之意呢?” 庄子漫不经心地接过话头:“山河万物自混沌之初便如此运转,而人道仅仅是 万千星辰中的一个瞬间,无论人类多么疯狂地争战,无论血浪激起多少无助和哀叹, 但星辰依然散发着迷人光辉,河流同样静静地向着无尽奔放,就算变为一个身居残 年的老朽,只要留住那颗流动的心,便能顺得其乐而无所终。” 马夫默然不语,庄子却对着马屁股猛然一掌,然后顺着流动的视线唱到: 尸骨遍野衰败兮,命道流散无所止, 天高云淡日斜兮,时隐时没迷若离。 问世间何处安身?笑红尘适意犹在, 去苍穹何处腾飞?随残翅亦能高翔。 误入人间,糊涂一时, 归入江湖,逍遥一世。 马儿把两个老头带到茅屋旁,马夫却将马儿套在屋梁下,庄周似乎看出了马儿 的心情,于是抚摸着马身问到:“都说我年轻了,我真的年轻了吗?” 马儿闻知却不动声色,清亮的眸子好像在说:“什么叫年轻?什么又叫朝气? 我自始至终只知道奔跑,从草原到荒野,从河边到江湖,没有任何边际。” “那你又知道什么叫自由吗?”庄周问的更加离谱了。 马儿却拉扯着绳子,对着苍天一声长啸。 马夫很是纳闷地寻问庄周:“先生果真懂得马的语言?” 庄周笑道:“我不仅懂得马的语言,我还听得到马的心跳,你以为只有人才拥 有语言吗?实际上每个生灵都有着自由的生命,而马儿更有一番轻风般的豪爽心地, 马的语言不在虚假的文字上,更不在沉重的逻辑分量上,而是深藏于情感的自由流 动!” “马儿刚才怎么回答的呢?” 庄周笑道:“它什么都不懂!” 马夫更加疑惑地说:“您不是说马很有气质的吗?既然如此,又为何一无所知? 您又怎么知道马什么都不懂呢?” 庄周理了理银色的发丝,靠在马身上眯着眼缝:“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年轻吗? 你又懂得朝气何在吗?如果自始至终被语言束缚,或者被表面的气色所执着,那么 心灵就像死水般毫无生气,就算不被任何尘垢所污染,也仅仅是一道没有风韵的装 饰;如果放开胸襟任其自在,把一切人为的观念弃之于脑后,便会获得海洋般的透 明心境,就像奔腾的江河其乐无穷,这便是马的无限胸怀,也是洒脱的自然之道!” 马夫似乎体悟到庄周的妙处,转过身轻抚着马的鬃毛说:“你既然源之于自然, 就随着自然奔放吧,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你做甚!”然后便挥手道:“你走吧!” 马毕竟是马,有着人所不及的精力;马又不像马,倒像一个追求自由的精灵。 马到底是什么?可能什么都是,可能什么都不是,奔跑时如一阵轻风,行走时像一 朵流云,静谧时宛如凝固的冰川。它是那么天真无邪,又是何其清荡飘逸,似乎一 直遥望着南方,就像传说中的神鸟,向着清秀的天池迈进,它真是北海之“鲲”所 化吗?或许叫它“自由之舟”再好不过啦! 马儿就这样离开了,就像庄子当初那样,为了灵魂的自由抛弃了一切枷锁,而 那年迈的孤身老人,却莫名其妙地在茅屋里睡着了。入夜,神秘的紫身仙鹤又神奇 地出现了,老道的笑靥再次印入了庄子的记忆,或许,一切都即将水落石出,见气 色雅淡,月光高洁,庄子便随着清烟般的梦追随而去…… 庄子又去了哪儿呢,凡间,还是天国?至少,他的心还流落在凡尘,而且,他 的意志始终归向自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