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吐露心声 燕飞立在树巅处,观察形势。 最触目的是小谷东南里多处的燎原之火,随风势化为两条火龙,一朝颖水方向 蔓延,一朝镇荒冈的方向烧过来。 他深切地感受到边荒集团结起来的惊人力量。 火油是边荒集著名特产之一,单是火油商便有十多家,储存大量的火油。若非 如此,纵使有纪千千的灵心巧智,仍无法把她的妙想天开变为现实。 林火明显对敌人不利。 他们可避过火头,却无法避过林火所产生的大量浓烟,惟有移往上风处,其工 事兵更没法进行筏木立寨的任务。 边荒集一盏红灯高悬,先前升起的第二盏红灯已经除下,显示敌人暂且撤退。 与天师军的斗争,已转移到小谷和边荒集间据点的争夺战,现在他们占了少许 上风,可是往后的发展却殊不乐观。当敌人卷土重来,在对方优势的兵力下,且是 有备而来,当然不容易应付。 燕飞的目光移往镇荒冈,烟屑遮天敝月,黑压压一片,远方天师两军的火把光 尤其对比出这边的暗无天日。 忽然间,他清楚强烈地感应到孙恩的存在,更晓得对方亦感应到他。 燕飞拍拍背上的蝶恋花,腾身而起,投往两丈外另一棵大树的横干,足尖一点, 往镇荒冈全速掠去。 孙恩正在等候他。 与天师军之战的成败,再不是决定于边荒集的攻防战,又或在谷集间据点阵地 间之争,而是决定于在镇荒冈,他和孙恩谁生谁死的一战之上。 在这一刻,他把生死荣辱全置于脑海之外,金丹大法全力展开,心中只有一个 清晰的目标,其它一切再无关痛痒。 江文清强忍悲痛,把白布拉上,盖好直破天的遗体。 阴奇在她身后轻轻道:「宋兄节哀顺变,直老师的血债,我们必会为他讨回来。」 在战争中,生命再不属于个人的。每个人只是一颗棋子,即使贵为统帅大将, 也只是一颗棋子,随时会被对方吃掉。 想起直破天生前种种往事,江文清的心在滴血。以前她不时会觉得直破天崇尚 以武力解决一切的行事作风不太合她的性情。可是当永远失去他时,方晓得他强硬 的作风,有若一帖又一帖的振奋剂,对自己有积极鼓舞的奇效。 他走了。 夺去他性命的是有胡族第一高手称誉的慕容垂,使她连复仇的心念也难以兴起。 而阴奇也知自己说的纯是安慰的空口白话。 阴奇续道:「对方的兵员正沿颖水推进,看情况是要收颖水于其控制之下,并 沿水道设立军事据点。我们该怎么办呢?」 江文清感觉着双头船随江浪飘荡的情况,脑袋却是空白一片。问道:「阴兄有 甚么好主意?」 阴奇叹道:「纵然慕容垂和孙恩实力相若,因前者占有上游之利,故远较后者 难应付。现在看慕容垂所采策略,摆明不会冒进,我们实力薄弱的战船队,再难发 挥作用。」 江文清勉力振起精神,沉声道:「慕容垂改变战略或另有诡谋也好,至少我们 已延误了他行军的速度。希望千千能把握机会,先击垮孙恩的天师军,这样我们该 仍有一线胜望。」 阴奇一呆道:「听宋兄语气,我们似乎是全无抗衡慕容垂的力量。坦白说,我 不大同意此点,因为边荒集已建立起强大的防御工事,足可抵抗数倍于我们兵力的 冲击。」 江文清淡淡道:「阴兄刚指出对方占有上游之利,若久攻不下时,慕容垂会怎 样利用上游的优势呢?」 阴奇剧震色变道:「宋兄是指他会以水灌边荒集?」 江文清苦笑道:「火攻水淹,一向是兵家惯技。慕容垂乃天下著名的兵法家, 怎会不知此法,我坚持冒险闯关,穿往敌后,正是要令慕容垂前后受胁,没法施展 此一厉害战术。现在却是彻底失败,再难有回天之法。」 阴奇开始佩服江文清的才智,点头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如此我们是否该 立即赶回边荒集,好发出警告,看看应否立即撤往小谷?」 江文清道:「若我们全体回师,将把颖水上游的控制权拱手让出。」 阴奇皱眉道:「然而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江文清双目精芒闪闪,道:「我只可以说出随机应变四个字。派人回去报告情 况是当然之事,不过阴兄愿否留下,任由阴兄选择。」 阴奇沉吟片响,叹道:「我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却从来不会因任何理由去 做没有把握的事。可是不知如何,到了边荒集后,我却发觉自己变了。嘿!我的老 大也变了,这是否边荒集的魔力呢?」 江文清道:「如此阴兄是决意随我共进退了。」 阴奇长笑道:「这叫舍命陪君子。即使最无情的人有时也会做点有情的傻事, 对吗?」 慕容战策马驰上高丘,来到屠奉三马旁,后者正凝望边荒集,若有所思。 屠奉三闻蹄声朝他瞧来,笑道:「天师军似乎非是我们想象般的难缠,我差点 可以把卢循和他的人断成两截,如非卢循亲自迎战,我们可能已击溃卢循。」 慕容战傲然道:「说到马上骑射功夫,天师军再操练十年也没法追及我们,我 最擅长的是在草原林木区的战术,配合千千小姐发明的火器,卢循可全身而退实属 侥幸。」 屠奉三哑然笑道:「你的真性情流露出来哩!这才是我未到边荒集前认识的慕 容战,悍勇无敌,视生死若等闲。我更曾想过与你合作,选你的原因不单因你是拓 跋族的死敌,更因你是边荒集最有资格作我屠奉三伙伴的人。岂知燕飞忽然归来, 随他来的尚有纪千千,立即把我拟定好的计划完全打乱。现在更发展成这样子,使 我真正体会到甚 叫「始料不及」。」 慕容战微笑道:「我就是这么的一个人,连燕飞我也要试他两刀方始心息,你 老哥似乎是满怀感触,是否因以前从来算无遗策?今趟发觉并非次次料事如神,所 以生出对命运的疑惧。」 屠奉三沉吟思索,好半晌方答他道:「我没有恐惧,反大感兴趣。或者因为我 从未遇过强如燕飞、孙恩、慕容垂的对手,现在却是好戏当前,实乃人生快事。坦 白告诉我,你有把握赢燕飞吗?」 慕容战苦笑道:「若我认为自己能胜过燕飞,我会代替他去找孙恩晦气。那次 燕飞根本没有全力出手,却令我失去一向以来必胜的信心。所以我只可以深不可测 来形容燕飞的剑术。」 屠奉三点头道:「燕飞确非等闲的高手,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最警觉的状态,同 时又是最闲逸的状态。那种绝对放松和绝对醒觉的完美结合,令他浑成一体,无懈 可击,乏隙可寻。是一种我从未见过在任何人身上出现的境界和武功层次。」 慕容战动容道:「我便没能像你般可以看得燕飞如此通透,由此也可测知屠兄 的深浅。唉!我现在开始为燕飞担心,因为以你的厉害在「外九品高手」中只能屈 告第三,那孙恩岂非高明至难以想象的地步?」 屠奉三道:「一日未动手见高低,甚么排名先后只是多事之徒的把戏。不过我 若说从不把排名放在心上,亦是骗你。至少我会感到如能击杀孙恩,攀上榜首,肯 定是一种成就和荣誉。至于是福是祸,则是难以预料。孙恩的位子可不是易坐的。」 慕容战道:「假若燕飞击败孙恩,我们等若击垮了天师军,当然足以额手称庆, 那时主动权将在我们手上。可是若燕飞不幸落败,对我们会造成怎样的打击呢?此 事即将揭盅,却似没有人想过这问题,好像燕飞必胜无疑的样子。」 屠奉三叹道:「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而是人人都在心内思量,却不敢说 出来。难道要我们的卓名士去向千千小姐求教,问她若燕飞落败身亡,我们有何应 变手段吗?你忍心对纪千千这么残忍吗?」 慕容战脸色微变道:「原来你并不看好燕飞,嘿!」 屠奉三往他瞧来,压低声音道:「你有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你是否想问 我屠奉三因何不提出反对?说到底若燕飞留在边荒集内,孙恩当没法奈何他。对吗? 告诉我,你既然也不看好燕飞,为何亦没有反对?」 慕容战苦笑道:「我对孙恩的了解肯定不如你清楚,且我性爱冒险,千千此着 行险一博,对正我的脾胃。直到此刻,我对燕飞的信心方有点动摇。」 屠奉三沉声道:「我很少会对别人说出心内真正的想法,今次为释你之疑,好 携手并肩作生死之战,只好破例一次。」 慕容战奇道:「你不反对燕飞去冒生命之险,竟是有理由的吗?这个我真的百 思不得其解。」 屠奉三苦笑道:「不但有理由,这个理由还是相当迂回曲折,而或许我是所有 人中唯一明白千千小姐因何作出此决定的人。」 慕容战动容道:「只听屠兄这几句话,便晓得屠兄不是随便找些说话来搪塞, 颐闻其详。」 屠奉三目光扫视卢循大军布阵的所在处,这支由五千天师步军组成的部队,已 重整阵脚。两条火龙,往镇荒岗蔓延的火头愈烧愈烈,有不住扩大之势。另一条却 势子减弱,或是遇上河流,又或被敌人成功压止火势。 吁出一口气道:「我和南郡公一直承受着无形而有质的沉重压力,压力的来源 说出来你老哥或会嗤之以鼻,不过对我和南郡公来说却是有若芒刺在背。」 慕容战皱眉道:「甚么压力如此厉害,竟可令屠兄和贵上为此忧心。」 屠奉三又再苦笑道:「就是谢安天下闻名的观人之术。」 慕容战愕然道:「谢安选贤任能的本领确有一手,听说苻坚在淝水之战前也豪 言在平定南方后,任谢安为吏部尚书。不过这和燕飞的出战孙恩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道:「你们不是南朝人,对谢安的观人之术只是道听途说,很难明白其 中窍妙。我们莉州桓家却是深受困扰。谢安的观人之术,岂止是选取贤材那么简单, 苻坚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谢安的观人之术,乃中土源远流长相人生死祸福之法, 贯通天人幽微,玄妙异常。像谢玄便是由他自少栽培提拔,至有今天的淝水之胜。 他几乎从未看错过人,只有王国宝是唯一例外;原因或是他没法作出别的选择,为 了维系与王家的关系,虽明知对方是卑鄙小人,也只好牺牲女儿。不过别忘记他一 直力阻王国宝攀上重要的位置,现在更把女儿带往广陵。」 慕容战道:「我一向不信相人祸福寿夭之说,不过谢安的用人确有一手。这与 你们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叹道:「谢安既是风鉴相人的高手,当然晓得谁成谁败,可是他却没有 对南郡公另眼相看,还处处制肘南郡公。自然地会使南郡公想到谢安看他不上眼, 如此牵涉到难测的命运,你说这不是压力是甚么?明白吗?」 慕容战恍然道:「明白哩!不过我仍不相信谢安可以一眼看透别人的命运。」 屠奉三微笑道:「信或不信均无关重要,因为谢安是否会看错人,即将揭晓。」 慕容战一震道:「燕飞?」 屠奉三颔首道:「淝水的大胜,可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使我想到当年 谢安肯东山复出,全因有谢玄这着厉害棋子,使他晓得事有可为。谢安像预知将来 的发展般,一早便预作部署,全力支持谢玄成立北府兵,在军权上对司马道子不让 半步。到大秦军南来,名义上虽以谢石作统帅,实质由谢玄全权指挥,毫不含糊。 最奇怪的是他仍不容南郡公插手,照道理有南郡公助阵对谢玄该是有利无害,谢安 偏一口拒绝。于此可见谢安非同一般相家俗流,确有超乎常人的见地。」 慕容战朝他打量,沉声道:「屠兄说过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内中别有原因,当 时却不愿解说,现在是否已把原因说出来哩!」 屠奉三道:「这确是其中一个主因。我这个人虽然一向不肯信邪,却不会与存 在的事实作对。谢安确有一手,你看他一进一退多么漂亮,亦可看出他晓得司马皇 朝再没有希望。他现在挑选燕飞到边荒集来,不论时间和形势上的配合均是巧妙绝 伦。创造出边荒集空前团结同心抗敌的奇迹。你敢说他看错人吗?」 慕容战道:「我明白哩!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当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干爹看人 的本领,因而信心十足,指定要燕飞负起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任务。唉!现在我也 希望他老人家今次没有看错人,否则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屠奉三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虽然我仍不认为燕飞可以胜过孙恩,却不反对 燕飞出击,因为若燕飞命不该绝,这确是最好的战略。」 慕容战道:「屠兄的思考深入而复杂,若不是由你亲口解说,恐怕我永远不会 明白。事实我以为你会忽然改变主意,很大原因是为了千千。」 屠奉三老睑一红,再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也是原因之一。」 两人你眼望我眼,忽然齐声大笑。 慕容战喘着气道:「这是否苦中取乐呢?我忽然感到非常畅快。」 屠奉三道:「眼前情况确是精彩,我从未试过陷身眼前般的情况,予我新鲜刺 激的奇妙感觉。」 「咚!咚!咚!」 卢循的部队敲响战鼓,开始推进。 两人收拾心情,目注敌阵。 慕容战讶道:「似乎是向小谷推进。」 屠奉三从容道:「卢循始终不及徐道覆,我猜他真是动了气哩!」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希望他真的是冒进来攻,那会是我们的机会。」 屠奉三道:「一切依定计进行如何?我的好战友!」 慕容战笑道:「还有别的更好方法吗?我去哩!」 言罢拍马去了。 屠奉三仰望层云厚压的夜空,心忖自己如此向人透露心声,实是前所未有的事。 究竟是因为自己看重慕容战对他的评价观感,所以解释一番;还是因边荒奇异的感 染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令他改变的真正原因,他并没有全盘吐露。 说不出来的是重压于心头的怀疑。 桓冲之死实在来得太突然和令人难以接受。 -------- 西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