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眷宠不再 刘裕在午前时分抵达广陵城外,战马已疲不能兴,下马入城。 到城门时立感气氛异样,守城的卫士人人哭丧着脸,没有半点朝气活力。 他们都认得他是刘裕,其中一名卫士双目一红,涌出热泪,悲呼道:「安公昨 晚去了!」 「轰」! 这个消息像晴天起个霹雳,轰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发软。 纵使明知谢安捱不了多久,可是总有种不愿去面对的心态。又似乎此事永远不 会发生,但却已成眼前残酷的事实。 南朝两大支柱,江左的两位巨人,桓冲已去,现在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谢安 亦撒手归西,团结南朝的力量终告冰消瓦解。 整个广陵城为愁云笼罩,人民哭奔于道旁,没有谢安的南晋,再不能保持清平 兴盛的好日子。 没有谢安的支持,谢玄将变成孤军作战。他虽是无敌的统帅,却缺乏像谢安般 对皇室和高门权贵的影响力。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之流将更肆无忌惮。 刘裕恍恍惚惚,行尸走肉地来到位于城心的刺史府,更感受到因谢安之死而来 的悲痛哀伤。 他不知说过甚么话,胡里胡涂地被引进迎客室,也没有人对他的忽然出现生出 好奇心,就像所有人的心均因谢安的离开而死去。 不知坐下多少时间,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道:「刘裕!竟真的是你!」 刘裕神不守舍地循声瞧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出现眼前,好一会方认出是谢 府家将梁定都。两人呆视片刻,后者双眼蓦地通红,凄然泪下道:「安公去了!」 同是一句「安公去了」,由谢府的家将亲口道出,份外有不能改移、生死有定 的威力。刘裕很想陪他痛哭一场,只是没法哭出来。自离开边荒集后,他一直像活 在一个没法脱身的噩梦里。 现实中的可怕梦魇和咀咒! 梁定都显然也哭尽了泪水,以袖拭眼后强忍悲痛,道:「大少爹在书房,请你 去见他。」 刘裕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任梁定都一把扶着,后者骇然道:「你没有事吧?」 刘裕感到头重脚轻,苦笑道:「我的脸色是否很难看?」 梁定都表现出他爱呕气的性情,道:「现在谁的脸色会好看呢?」 谢玄坐在书房一角,垂首沉思。 没见面不到十天,谢玄却像衰老了十多年,两鬓花斑,再无复淝水之战时的英 气,显示他的内伤不但没有痊愈,且有急剧恶化的情况。 梁定都把他引到门外,着他自行进去。 刘裕的脑子仍充满沿途来此所目睹谢府上下人等的悲痛情景,踏进书房 内下跪道:「玄帅在上,刘裕回来哩!」 谢玄抬头往他瞧来,一呆道:「你受了伤?快起来!」 刘裕像见着最亲近的人,不由想起边荒集,想起纪千千和燕飞等人,更想起最 不该想的王淡真、谢安的死亡,热泪终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谢玄叹道:「别哭哩!这岂是哭的时候,边荒集失陷了吗?快起来!」 刘裕勉强起立,强忍泪水,依谢玄指示在他左方的太师椅坐下。 谢玄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表情,强振精神的道:「说罢!」 刘裕感到身体阵寒阵熟,很不舒服。知道因心情郁结和疲劳过度,致尚未完全 复原的身体旧患复发。不过此时那还顾得这么多,硬撑着把整个情况,一五一十的 交待出来。 谢玄听罢皱眉道:「你难道看不穿这是个陷阱吗?」 刘裕深感有口难言的痛苦。 他当然不能告诉谢玄,他要回来面禀谢玄的事,是曼妙便是司马曜的新宠,因 为曼妙和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已成他于谢玄步谢安后尘时唯一在军中挣扎求存的本 钱。 所以他不得不在此关键上向谢玄撒谎,也是第一次欺骗谢玄,而唯一能解释自 己亲回广陵的理由是为逞荒巢向谢玄求援。 刘裕清楚感觉到谢玄对自己的不满和失望,却仍不得不硬撑下去,颓然 道: 「当我发毚自己看错时,已恨蜡难返。」 谢玄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他,沉声道:「当你逃离孙恩的魔爪,为何不立即赶 回边荒集与燕飞并肩作战?」 刘裕的心扭曲了地痛苦滴血,这会成为他平生之恨!死在边荒集总好过伤害王 淡真;现在又被谢玄看轻和误会。早知如此,不若与王淡真一走了之,甚么都管他 的娘。 谢玄是他刘裕最感激和敬重的人,现在却要对着他说违心之言,心中的矛盾可 想而知。 他听到自己在说道:「当时我受了重伤,只能坐在小艇调息静养,当任青媞离 去且遇上聂天还的战船队,已错失回头的机会。」 谢玄仰望书房横梁,淡淡道:「这并非英雄的行径。」 刘裕脑际轰然一震,愤怨之情从心底狂涌而起。 谢玄并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确曾动过赶回边荒集的念头。只认为他是贪生 怕死的懦夫。 唉! 今趟真是一切完蛋,谢玄再不会视他为继承人。 谢玄会否心中在想,他刘裕只是借个借口逃离险地,若是如此,自己真的不应 该回来。这时他心中想到的只有王淡真。 在失去一切之后,只有这灵巧慧黠的美丽淑女,方令他感到生存是有意义的。 也难怪谢玄对自己失望,他托负自己的事完全泡汤,既保不住边荒集,又没法 保护纪千千,更没法阻止「大活弥勒」竺法庆南来复仇。 想到这里,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似乎听到谢玄的呼叫声从千山万水的远方传来, 然后逐渐消失,最后是绝对的虚无和黑暗。 刘裕逐渐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人坐着。 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宋悲风的脸庞。 刘裕挣扎着坐起来,发觉浑身腰酸骨痛,嘴内有浓烈的药材余味。 宋悲风肋他挨着状头坐奸,欣然道:「你终于醒来了!」 刘裕茫然道:「发生了甚度事?」 宋悲风不厌其详的解释道:「你在书房舆大少爷说话之际,忽然昏倒过去,你 太累哩!致令旧伤复发。在这时势,最紧要养好身体。我也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这 两天才好一点。伤病来时,方明白甚 叫英雄气短。」 刘裕逐分逐寸重整昏倒前的回忆,骇然道:「我躺了多少天?」 他的精神逐渐好转,体内真气亦可运转无碍,酸痛迅速减退,只是仍有点虚弱, 或许是因多天没有进食。 宋悲风道:「你躺了足有十二天,明天便是安公大殓的日子,各地来奔丧的有 百多人,唉!入土为安也是一种解脱,谁人到头来能免一死呢?自东山复出后,大 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刘裕失声道:「十二天!」 宋悲风满怀感触,漫不经意地点头应是。 刘裕一把抓着宋悲风衣袖,紧张的道:「有没有边荒集的消息?」 宋悲风目光迎上他焦虑的眼神,凄然道:「边荒集沦陷了,我们从逃离边荒集 的人得到支离破碎的片段,到现在仍弄不清楚确实的情况。」 刘裕头皮发麻,放开抓着宋悲风的手,一颗心直沉至无边的渊底,浑身寒渗渗 的,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宋悲风道:「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边荒集联军反抗入侵的竟是千千小姐; 他们非常勇敢,与慕容垂和孙恩的围集军激战三天三夜后,敌人仍然没法攻入夜窝 子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且数次反击,把强大的敌人逐出去。可惜到慕容垂放 水灌边荒集,破去颖水西岸的阵地,接着又抽干河水,慕容垂麾下一万养精蓄锐的 步军,迅速渡过干涸的颖河,边荒集方告失守。」 刘裕双目涌出热泪,道:「燕飞和千千等是生是死呢?」 宋悲风道:「直到此刻仍没有人弄得清楚,集破时情况混乱至极点。千千小姐 下令以爆竹惊吓牲畜群,任牠们冲突逃窜,然后趁敌人阵脚大乱之际,四方八面的 突围逃亡。不过能逃返南方的荒人不足百人,可见其时战况之渗烈。千千小姐和燕 飞均不知所终。玄帅已派人到边荒打听他们的下落,若你不是病倒,你会是到边荒 的最佳人选。」 刘裕勉强忍着热泪,惨笑道:「玄帅怎样应付如此局面?」 宋悲风双目神光一闪,道:「玄帅可以做甚么呢?司马道子已把此事揽上身, 透遇司马曜传旨明令玄帅和桓玄不准过问边集的情况。现在建康的水师船队驻扎在 颖口,试图封锁边荒集南方水陆交通。哼!边荒集若可轻易被截断与南方的交通, 边荒集便不成边荒集了,不走水路便走陆路,边荒集南方边界延绵千里,谁可封锁 得住呢?」 又向刘裕道:「可以吃东西了吗?」 刘裕颓然道:「我没有食欲。」 宋悲风道:「怎都要吃点东西,否则如何恢复体力?你好好休息一会,我着人 送饭来,也要通知玄帅一声,他很关心你的病情呢!」 听到谢玄关心他,刘裕羞愧交集,但感觉上亦好了点儿,至少谢玄尚未完全放 弃他。 刘裕在宋悲风的婢女小琦侍候下,吃过东西,不理小琦的反对,痛痛快快洗了 个澡,离正午尚有半个时辰。 他居住的是刺史府后院东北隅,专供有身分家将和亲卫住宿的榴园,有二十多 间厢房。宋悲风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另一边的邻房依次是何无忌和梁定都。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因悍勇善战被提拔为谢玄亲兵之首,与刘裕同为副将, 但当副将的资历则要比刘裕深。在高门内等级分明,照现在居室的安排,他刘裕在 谢家的地位,犹在何无忌之上。 偌大的榴园空空荡荡,只有两名男仆在打扫房间。或因要预备明天的丧礼,宋 悲风等也各忙各的去了。 小琦离开后,刘裕乘机调息练气,静心等待谢玄的召唤。 他同时下了决心,要把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和盘托出,再由谢玄决定该如何办。 他真的不愿欺骗谢玄。若谢玄认为该揭发曼妙,便照谢玄的意思去做,只有如此他 方可以减轻心头的负担。 岂知调息近一个时辰,过了午时,谢玄仍没有使人来找他。刘裕又呆等一个时 辰,仍是白等,禁不住心情低落,胡思乱想起来。谢玄是否再不看重他呢?换过以 往的日子,不论谢玄干甚么事,总要他侍候在旁,可是现在自己昏迷了十二天,醒 转后谢玄却没有兴趣看他半眼,是否表示谢玄对他已爱宠不再,如此他留在北府兵 还有甚么意义? 又想起被攻陷的边荒集,心中的凄苦悲凉,只有自己承受着。 足音响起。 刘裕精神大振,听出来者有七、八个人,以这等阵势,难道是谢玄纡尊降贵亲 来探望他?忙从椅内跳起来,从卧室走出小厅堂。 踏入门来是个三十多岁、身形高颀、长得颇为清秀、穿了将军服的汉子,后面 跟着七名北府兵,见到刘裕,大喜道:「果然醒来哩!」 对方虽不是谢玄,但刘裕仍心中欢喜,忙施军礼道:「副将刘裕,拜见孙大人。」 来的正是冠军将军孙无终,在淝水之战前,他一直是孙无终的部属,此时随孙 无终来者,均是他熟识的同袍兄弟和战友,分外有亲切感。 孙无终趋前一把抓着他双肩,大喜道:「差点以为小裕你永远醒不过来呢!」 其它人也兴高采烈的把他团团围住,不是打他一拳,便是捏他一把,非如此不 足表示心中兴奋之情。 孙无终拍拍他道:「我早说以你的体质肯定可捱过这一关劫,来!坐下说话。」 拉着他到一边坐下,其它人分坐各处,没座位的便站着,小客厅登时闹哄哄的。 孙无终道:「刚才我往见玄帅,晓得小裕你苏醒过来,所以立即领你的一班兄 弟来见你。」 另一人道:「我们曾多次来探望你,每次你都是出气多入气少,病得剩下半绦 人命,又胡言乱语,教人担心。」 此人叫魏泳之,乃孙无终手下最出色的人材之一,现为校尉,与刘裕一向称兄 道弟。事实上刘裕在北府兵内人缘极佳,因他生性谦恭有礼,深懂与人相处之道。 刘裕暗吃一惊,自己不会在半昏迷里大唤王淡真的名字吧?忙问道:「我胡叫 些甚么呢?」 众人齐声哄笑,有人道:「既是胡言乱语,谁听得清楚呢?」 刘裕放下心来,但又另起心事。 谢玄既清楚他醒转过来,为何却不屑见他一面?孙无终还是自己要来见他,非 是谢玄的指示。 想到这里,手足也冰冷起来,暗忖与谢玄亲近的关系,应已告终。 孙无终道:「不要闹哩!小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立即和他到广淮大街 的醉月楼大吃一顿,贺他变回生龙活虎。」 魏泳之皱眉道:「安公大丧尚未举行,家家哀悼,酒馆食肆均没有营业哩!」 孙无终道:「醉月楼是我的老朋友孔靖开的,找着他便有办法。」 众人大喜,扯着刘裕出门去了。 -------- 西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