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故梦如烟 任青媞神色凝重的道:「刘裕己变成南方最危险的人物,我敢说一句,只要刘 裕在世上多活一天,皇帝宝座就没人可以坐得稳。」 与她对坐的聂天还不眨眼的细审她如花玉容,不错过任何一个微细的表情,若 有人在旁观看,会以为他被任青媞的艳色吸引,只有当事者明白,他是在分辨对方 每句话的真伪。 以聂天还般的人物,江湖经验丰富不在话下,且因长期处于与众敌周旋的情势 里,自有一套观人之术,可从任何人不经意的动作或表情,至乎一个眼神,分辨出 对方是在弄虚作假或是真心诚意。 聂天还平静的道:「你和他交过手吗?」 任青媞轻描淡写的道:「我杀不了他。」 在这位于岛北的别院中园的小亭里,四条柱子挂上宫灯,两人分坐石桌两旁, 喝茶对话,四周花树环绕,除了百虫和唱,一切宁静安祥,可是两人间谈论的却关 系到南方的未来,皇朝的兴衰。 聂天还皱眉道:「以任后的功夫,竟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刘裕吗?他又是凭甚么 狡计脱身的?」 任青媞一双美目射出凄迷的神色,浅叹一口气,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 不过却是铁般的事实,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像脱胎换骨般,我用尽一切办法仍 没法杀死他,如果他不是对我尚余情意,我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我有一个提议,要 杀刘裕现在该是最佳时机,否则如让他坐上北府兵统领之位,帮主你将有天大的麻 烦。」 聂天还微笑道:「杀刘裕的人,此刻正日夜兼程的赶往盐城去。纵使他武功大 有精进,但已陷进四面楚歌之境,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今次将是难逃劫数。」 任青媞讶道:「他到偏远的一个临海城池干甚么呢?」 聂天还解释清楚后,道:「只是一个焦烈武他已应付不了,何况还有桓玄派出 的高手。兼且他当上盐城太守,表面风光,却是无兵的统帅,只会成为被刺杀的明 显目标。」 任青媞柔声道:「帮主有没有想过,刘裕能安抵广陵,已大不简单,显示出他 有自保的能力。不论是刘牢之或司马道子,都不愿让他回广陵去,他却成功办到了。 刘牢之把他调往盐城讨贼此着借刀杀人之计,看似聪明,但也可以弄巧反拙,一个 不好,若被刘裕大破焦烈武,帮主认为会有甚么后果呢?」 聂天还微一错愕,蹙起眉头道:「不大可能吧!这并非一般江湖的争雄斗胜, 而是实力的比拼,刘裕凭甚么和焦烈武争锋?」 任青媞垂下螓首,轻轻道:「我只是为帮主担心,帮主如果这般轻视刘裕,终 有一天会吃更大的亏。刘裕已变成愚民眼中的真命天子,其号召力比孙恩有过之而 无不及,只是他还不懂好好利用这种优势。兼之他有荒人作后盾,一旦让他主掌北 府,天下将无人能制。」 聂天还对任青媞的批评丝毫不以为忤,反露出欣悦神色,微笑道:「相信现在 没有人敢不把刘裕放在眼内,我聂天还更不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但亦不会高估了 他。」 任青媞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像受了冤屈似的道:「假如刘裕真的收拾了焦烈武, 帮主认为自己是低估了刘裕,还是仍高估了他呢?」 聂天还为她斟茶,不答反问道:「你很看好刘裕,那何不投往他的一边,助他 成王侯霸业,你的心愿不是也可水到渠成吗?」 任青媞看着注进杯内的熟茶,腾升的水气,从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 不可能容纳像我这般出身的一个人。他想当北府兵的大统领,又或想当皇帝,必须 先与我划清界线。在北府兵将领和建康高门大族的眼中,我任青媞只是个人尽可夫 的妖女。」 聂天还想不到她如此坦白,呆了一呆,把茶壶放回小火炉上去,不解道:「既 然如此,当初你又因何肯与他合作呢?」 任青媞现出苦涩的神色,柔声道:「因为我看错了他。我本以为他会于谢玄死 后策动兵变,先在北府兵中夺权,然后攻入建康,如此我和他将是天作之合。岂知 他却令我失望,我对他再不存任何幻想。」 聂天还双目闪闪生辉的看着她,欣然道:「你现在和刘裕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任青媞淡淡道:「尔虞我诈四个字可以道尽其详。我是刘裕命中注定的克星, 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有一天他会设法除去我,以抹掉他心底里视之为生命中一个 污点的那段回忆,在这情况出现前,我必须杀死他。」 聂天还喜道:「我从没有想过和任后可以这般坦诚对话,听任后的肺腑之言。 任后的情绪何须如此低落呢?刘裕根本尚未成气候,甚么[一箭沉隐龙]只是荒人 穿凿附会的夸夸其谈,我聂天还第一个不相信。任后如果肯为我出力,我聂天还一 定会厚待任后。南方霸权谁属,全看谁能控制大江。现在我和桓玄已控制了大江中 上游,占尽地利,更能坐山观虎斗,看着桓玄、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三方拼个你死我 活,再坐收渔人之利。区区一个刘裕,将难以左右大局,建康军和北府兵的败亡是 早晚间的。」 任青媞苦笑道:「与桓玄这种人合作,不是与虎谋皮吗?」 聂天还感到浑身轻松起来,连自己亦很难解释,因何有此愉悦的感觉。在整个 对话的过程里,任青媞没向他施展半点勾魂献媚的手段,可是他反感到如此的她, 方最是迷人,彷如忠心的小情人,乖乖地听她仰幕倚赖的男人尽吐心声。他首次感 到自己对她撤去戒心,因为他不觉得任青媞有半句的谎话。 微笑道:「桓玄是夺天下的人材,却非守天下的明君。桓玄更有一个很大的弱 点,就是好色。严格来说,他不止好色,且是色迷心窍,置大业于不顾。据我所知, 他对王恭之女迷恋极深,故于她自尽身亡后悔恨交集。如果任后能于此时乘虚而入, 以任后之能,肯定可以得到他的眷宠,而任后将变成我布在桓玄身边最厉害的棋子, 对我两湖帮将来能否从他手上夺取天下,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任青媞垂下头去,幽幽道:「帮主的所谓会厚待青媞,竟是着我去献身给另一 个男人这么一回事吗?」 以聂天还的老练,亦被她这两句话问个措手不及。以他的城府之深,这两句充 满怨怼又极尽诱惑之能事的话,仍使他的心「霍霍」跳动起来。 这个女人心中打的究竟是甚么主意呢?难道她真的倾心于我? 燕飞和拓跋珪沿着大河策骑飞驰,夜空厚云低垂,却是密云不雨。 拓跋珪当先奔上一处石崖,勒马停下,对岸下游十多里处隐见灯火,正是幕容 宝的营地。 拓跋珪长笑道:「痛快痛快!有你燕飞在我身旁,更令我增加必胜的信心。」 燕飞放缓骑速,来到他身旁,默然不语。 拓跋珪朝他望来,欣然道:「你心中想的,是否和我想的相同呢?」 燕飞道:「你在想甚么?」 拓跋珪道:「我在想着我们十多岁时的旧事,那趟我们策骑狂驰,在野林区迷 了路,误打误撞的参加了秘族人庆祝牧神的野火舞会,遇上令我们一见倾倒的美人 儿。只可惜有缘无份,我们还为她神魂颠倒了好一阵子。」 燕飞虎躯一震,脸上现出奇异的神色,好半晌才道:「你现在连儿子都有了, 仍念念不忘她吗?」 拓跋珪没有察觉燕飞异常的神态,目光投往幕容宝的营地,黯然神伤的道:「 我本打定主意再去寻她,可惜接着便被苻坚派走狗来突袭我们,从此我们过着流浪 天涯的日子。回想起来,她便像儿时最美丽动人的梦,也如梦般一去无踪,了无痕 迹。」 燕飞没有说话。 拓跋珪叹道:「是不是得不到的女人永远是最好的,此后我虽然有过不少女人, 却总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是朵有刺的花朵,想沾手的人都会受创, 这正是她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 燕飞仍没有说话。 拓跋珪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在想甚么?」 燕飞道:「楚无暇能代替她吗?」 拓跋珪眼睛亮起来,道:「我想试试看,希望不是引火自焚吧!」 燕飞苦笑道:「但愿你能永远保持这点清醒。」 拓跋珪目光巡视远近河面,不见任何船只的踪影,大燕国与拓跋族的战争,已 令大河交通断绝,没有人敢经过这段水路险地。 拓跋珪忽然摇头,叹了一口气,有感而发道:「真正的爱情,是能忘掉了一切, 绝对的投入,疯狂地去爱,疯狂地去恨,像暴风雨般来临,令你寢食难安,食不知 味,听不到旁人说的话。如果计较利害关系,还有甚么味道呢?」 燕飞道:「你所说的是最极端的情况,是带有毁灭性的爱情,与你心中的志向 是背道而驰的。你愿意这般去爱一人吗?你肯让一个女人摧毁你的复国兴邦大业吗?」 拓跋珪苦涩的道:「我说出刚才那番话时,心中想到的是我们心中的秘族美人 儿。我常认为,真正的爱情和友情,只能出现于没有心机的纯真少年时代。初恋彷 如缺堤的洪流,来得凶去得快,转眼即逝,只有开不出果实的初恋方会永留心底; 友情如细水长流:永恒不灭,像你和我的交情,不论形势如何变化,是永不会变质 的。」 燕飞不由想起纪千千,叹道:「不论你年纪多大,变得如何实际,可是当你遇 上能令你有初恋感觉的女子,你能不疯狂吗?」 拓跋珪沉吟道:「你这番话使我联想到幕容垂,以前我从没想过他竟有这方面 的弱点,而这弱点亦足以毁灭他,为他的大燕国带来可怕的灾难。」 又往他瞧去,道:「坦白的告诉我,纪千千能代替她吗?」 燕飞沉默下去,好一会才道:「遇上纪千千是我的福份,现在她是我活在世上 的唯一意义,我并没有夸大。」 拓跋珪点头道:「我明白你。更明白你失去她的痛苦,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会 成为过去,胜利的契机已来到我们手上,只要我们并肩作战,坚持不懈,纪千千终 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旁,让你用尽一切方法去爱她,令她幸福快乐。」 接着仰望乌黑沉重的夜空,舒一口气道:「我很羡幕你,可以义无反顾的去爱 一个人。我的处境与你不同,我心中燃烧着亡国的仇恨,这种仇恨烧心的痛苦。锻 炼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以致培养出我现在的心态和手段。在感情和理性之间, 我只能选择后者,你明白吗?」 燕飞道:「楚无暇也不能改变你吗?」 拓跋珪毫不犹豫的道:「绝对不会。她只是我生命中一个点缀,生活上的调剂。 与她相处便像玩一个充满危险的爱情游戏,短暂的忘掉了一切,如一个令人沉迷的 美梦。我不会让她插手到我的公事里去,你可以放心。」 燕飞苦笑道:「希望你办得到吧!」 拓跋珪颓然道:「最能令你动心的女人,就是你渴想得到但又得不到的女人。 所以直至今天,我仍非常珍惜我们的森林奇遇,两个傻呼呼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 大地尽踩在脚底下的小子,一头便栽倒在美人儿的裙子下,然后终生忘不了。你找 到你的纪千千,我仍在寻寻觅觅。楚无暇能代替她吗?我不敢肯定,或者我得到她 之后,会一脚把她踢走,乐得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又笑道:「好哩!说够女人了。有利也有弊,有你燕飞在我身旁,总勾起我不 愿回忆的事。唉!一段又美丽又痛苦的回忆真令人惆怅。那种滋味连自己都不明白。」 燕飞晒道:「不是说够了吗?」 拓跋珪道:「的确够了。不过坦白告诉你,如果有人告诉我,她此刻在甚么地 方,我很有可能会抛开一切去找她。」 燕飞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拓跋珪泄了气般点头道:「对!我不会这么疯狂。何况找到她又如何?这么多 年了,说不定她变丑了,又或子女成群,见到她只会破坏我心中对她的动人记忆。」 燕飞轻轻道:「不!她仍是那么美丽动人。」 拓跋珪一呆道:「你见过她吗?」 燕飞道:「我们一定要这么想,明白吗?不要再谈她哩!我们再来比试骑术如 何?」 拓跋珪叹道:「我已失去比试的心情。」 目光投往敌方对岸营地,道:「幕容宝真的被我们唬着了。」 燕飞道:「不要言之过早吗?未来的数天是关键时刻,如他仍敢渡河强攻,便 显示他有退意哩!」 拓跋珪仰望夜空,冷哼道:「天色这么差,哪到他逆天行事,想送死吗?」 燕飞道:「你最好趁未降雨前以烽火传达信息,否则如连续下几天雨,到幕容 宝收到谣言要退兵时,你便要坐看他们安然离开了?」 拓跋珪笑道:「对!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掌握不到老天爷的心意。便让 我们两兄弟亲自点火,召来大军。」 言罢两人掉转马头,驰离高崖,往上游方向绝尘而去。 -------- 黄金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