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建康战线 黄昏时分,船抵建康。 与到达盐城时的心情相比,确有天渊之别。当时刘裕心中充满危机感,但却目 标明显,只要能击杀焦烈武,便完成使命;这刻却是填满无有着落的无奈感觉。 晋室的伟大都城,多他一个刘裕或少他一个,根本不会有分别。晓得谢琰对他 的看法后,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与王弘在码头分手后,宋悲风和他凭四条腿朝乌衣巷走去,置身热闹依然的建 康街道,刘裕感受更深。 宋悲风道:「不要看街上这么多人,车来马去的,到亥时戒严钟鸣,建康转眼 便变得静如鬼域,那种对比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刘裕沉默无语,带着一颗沉重的心,茫然走着。 他的心情是很难向人解释的,经过这么多的打击后,他挣扎求存直至此刻,本 以为出现了关键性的转变,忽然又受到残酷无情的沉重打击,把他的情绪推至谷底, 好像过去的努力尽付东流。他体会到失败,且是彻底的失败。付出了这么多后,换 来的只是换汤不换药,依然存在的劣势。 他明白刘牢之这个人,他肯冒开罪建康高门大族之险,杀死王恭,显示他为了 北府兵大首领的权位,是不择手段的。 刘牢之当然不会喜欢司马道子父子,更肯定是心中痛恨,可他依然肯与司马道 子父子合作,证实他有更上一层楼的野心。 刘牢之并不甘于只当北府兵的最高统帅,他的目标是成为另一个桓温,最后坐 上皇帝的宝座,只有这样,他的生死荣辱才不用操纵在别人的手里,而别人的生死 则由他去决定。不过,比之桓温,他却欠了显赫的出身,令他的帝皇之路并不易走。 现在刘牢之最大的障碍,不是司马道子,更非桓玄,而是谢琰。 谢琰恃着家世,高傲自负,当然不把刘牢之放在眼内,充其量只视之为大奴才。 谢琰的傲慢,令他没法准确掌握形势,容许何谦的派系向他靠拢,正犯了刘牢之的 大忌,让司马道子分化北府兵的大计,得到预期的效果。 刘牢之顾忌何谦,却绝不会畏惧谢琰,他会怎样对付谢琰呢?刘裕原本的如意 算盘,是借谢琰的力量,成为征伐天师军的主将,如果他能助谢琰平定天师军,刘 牢之将被压制。怎想得到本来手下无可用之人的谢琰,忽然接收了何谦派系的将兵, 加上他对刘裕的恶感,令刘裕完全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 对刘毅他有了新的看法,刘毅太急功近利了,看到有利于他的机会,立即紧握 手上,竟没先和他打个商量。虽是情有可原,却绝不明智,徒令北府兵再次分裂, 在眼前的形势下,是有损无益的。 宋悲风亦是满怀感触,叹道:「这是个什么世界?当年苻坚百万大军南来,安 公仍是每晚到秦淮河和千千小姐喝酒聊天,建康升平如旧。如今俱往矣!」 刘裕仍是无言以对。 明天见到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他们又会有什么手段对付自己呢?不由生出如牲 畜在屠场等待被屠宰的感觉。 如果可以开溜,他定会不顾一切逃往边荒集去。可是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将彻 底白费,自己怎对得起燕飞、荒人兄弟以及北府兵中支持自己者的期望。 谁人为淡真洗辱雪恨呢? 宋悲风讶道:「你在想什么呢?」 对宋悲风,他不但绝对地信任,更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觉,这种感觉只出现在 与宋悲风的交往里。 燕飞是他最深交的挚友,屠奉三是最好的战友,但都不像宋悲风般仿似家人的 亲密感觉。 叹道:「刘牢之差我到盐城去,是要我去送死,可是我却视为转机;现在到建 康来,似是天大的转机,可是我偏有来送死的感觉。」 宋悲风愕然道:「原来你的心情这么坏,可惜不能找大小姐帮忙,现在只有她 对二少爷仍有影响力,大小姐亦是最清楚安公和大少爷心意的人。」 刘裕一呆道:「王夫人仍昏迷不醒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了,她已可起床,但身体仍然虚弱,神智亦清醒,但在丧 夫失子后,我们怎敢让她再受刺激。她已是非常坚强,比别的人看得开哩。」 此时他们切入贯通大司马门、宣阳门连接朱雀桥的最繁华御道。 刘裕置身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却只有斯人独憔悴的荒凉感受。 两人转往南行。 宋悲风语重心长的劝道:「小裕你千万要振作,不可消沉放弃。安公说过,只 有逆境方可以锻练一个人的意志,达致百折不挠的坚强。大少爷不论文事武功,均 是天纵之材,欠的正是逆境的磨练。大少爷一生人太顺境了,所以在权力斗争上便 败阵下来,幸好安公的慧眼看中了你,你不可以令他失望啊!」 刘裕愕然道:「安公对玄帅竟然有这样的看法?」 宋悲风道:「不是安公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你正走在与大少爷截然不同的 路上,你艰苦多了,但将来的收成,当在大少爷之上。」 刘裕心忖,这是知易行难,苦笑道:「不要把我看得太高。唉!现在除了你外, 我真有举目无亲的孤独感觉。」 宋悲风沉吟片刻,道:「情况并不如你想像的恶劣,我们亦非全无还手之力。」 刘裕颓然道:「在建康我可以有什么作为呢?朝政由司马父子把持,我则要听 命于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刘牢之;南方再没有容我之地,只有边荒集是我可寄身之 所。」 宋悲风倏地立定,侧身面向刘裕,沉声道:「你千万不可以有这个想法,还要 暂时把边荒集忘个一干二净。大少爷之可以赢得淝水之战,是因为他清楚,退此一 步,即无生路。他必须死守淝水的战线,不让苻坚跨越淝水半步,正是这种不成功 便成仁的态度,使他成就留芳百世、空古绝今的美名。你现在的情况亦如是,建康 就是你的淝水,敌人的实力虽千百倍于你,可是你不能退缩半步,否则,你将输掉 一切,以前赢回来的全赔进去。」 刘裕立在车道旁,垂首无语。 宋悲风续道:「建康就是你的淝水,不论敌人势力如何强大,你如何势单力薄, 可是你只有死守这条战线,方有可能绝处逢生。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可以重新融 入晋室的建制之内,我宋悲风会舍命陪君子,把性命荣辱押在你身上,生死与共。」 刘裕赧然点头道:「老哥教训得好,事实上我除了一条小命外,亦没什么可以 损失的。刚才你说,我们并不是全无还手之力,指的是什么呢?」 宋悲风答道:「我指的是安公的影响力。安公在世时,建康上至公卿大臣、下 至贩夫走卒,没有人不对他敬爱有加。安公虽然去了,但他余威犹在,我会设法为 你联结一些人,一有事发生,我们才不致孤立无援。」 刘裕沉吟道:「我最怕是明天见刘牢之后,他会使手段不准我接触外人,那时, 恐怕我想与你碰头都很困难。」 宋悲风哂道:「刘牢之落脚的地方是石头城,那是他要求的,而现在石头城亦 成为北府兵在建康的军营。刘牢之可以阻止任何人去见你,却拦不住我宋悲风。因 为北府兵上下并不视我作外人。放心吧!我怎也有办法见到你,至不济都可以向你 通风报信。」 刘裕回复常态,笑道:「刘牢之对司马道子仍有戒心,怕成为第二个何谦。不 过他该是过虑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司马道子怎舍得动他。司马道子现在最希望发 生的事,是北府兵和天师军拚个两败俱伤,他便可一举去了两个心腹之患,更可以 [乐属军]取代北府兵,再由他儿子当新军的大统领,专心去应付桓玄,如此,司 马道子的江山可稳如泰山。蠢人毕竟是蠢人,刘牢之霸占石头城,徒令建康的高门 对他更添顾忌。」 宋悲风欣然道:「小裕回复斗志哩!」 刘裕笑道:「给老哥你点醒了。我们该去哩!」 宋悲风道:「还有几句话,待会见到二少爷,不论他说什么,勿要和他计较, 便当是看在安公和玄帅份上吧。」 刘裕道:「我早有此打算。」 两人对视一笑,继续行程去也。 燕飞坐在小河旁大石上,闭目养神。 入黑后,他们披星戴月的赶路,不得不歇下来休息,让马儿到河里喝水。 其他人都不敢来惊扰燕飞,他也乐得自在,可以静心想想。 尚有十二天,千千百日筑基之期将告届满,他热切期待这一天的来临,他早受 够相思之苦的折磨。 她现在情况如何呢?自荥阳别后,她的倩影一直陪伴着他转战南北,令他在最 失意落泊的时候,仍不觉孤寂。千千火热的爱温暖了他的心,不论前路如何艰困, 如何悲观失望,为了千千,他会奋斗至最后的一刻。 拓跋珪来到他身旁坐下,道:「我们该赶过了小宝的先锋队伍,我敢肯定,小 宝正疑神疑鬼,睡不安稳。」 燕飞张开眼睛,入目是拓跋珪闪动着兴奋神色的锐利眼神,苦笑一下。 拓跋珪笑道:「仍对战争深恶痛绝吗?有时战争是没法逃避的事,你不犯人, 别人也会来犯你。」 燕飞想起纪千千,点头道:「我明白!」 拓跋珪摇头道:「你并不明白。」 燕飞点头道:「是的!我承认,战争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拓跋珪冷然道:「人类爱发动战争是与生俱来的,在历史上从没有恒久停止过, 它已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份。」 燕飞摇头道:「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这只是人的问题。」 拓跋珪笑道:「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要怪便该怪老天爷。」 燕飞皱眉道:「这和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拓跋珪道:「怎会不关乎老天爷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大自然也有大自然 的法则。你也不是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饿狼追逐鹿群时,专挑老弱下手,不够强 壮,跑得不够快的鹿,便要遭狼吞。由大草原的畜牲到我们人的世界,由始至终都 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可以说仁义道德,可以美化侵略的行为,但说到底,仍是强 者淘汰弱者的残酷游戏。你想拯救你的纪美人,我不想亡国灭族,所以,我们今夜 在这里并肩作战,誓要把敌人赶尽杀绝,其他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 燕飞仰望星空,再没有说话。 宴会在凤老大的华宅举行,颖口帮香主级和其上的人均有出席,还有位料想不 到的来宾,就是寿阳的第一号人物胡彬,更明确地表达他对边荒集的全力支持。 事实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的意向比刘牢之的态度更重要,没有他首 肯,边荒游根本难以成事。 凤老大兴致极高,频频向众人劝酒,气氛融洽,宾主尽欢。宴后,凤老大本要 留众人在宅内住宿一晚,明天才登船起航。不过,众人都心悬泊在城外的楼船,怕 有敌来犯,毁掉生财工具事小,边荒游完蛋事大,遂婉言拒绝了凤老大的好意,告 辞离开。 为安全计,在江文清的提议下,三艘船驶离码头,于寿阳淮水上游离岸处下锚, 同时派人轮更,留意水面水底的情况,做足安全的工夫。此时辛侠义仍酒醉未醒。 卓狂生是愈夜愈精神,拉着阴奇到舱厅下围棋,惹得庞义、方鸿生去观战。 慕容战和拓跋仪虽精通汉语,却对围棋一窍不通,看了一会便回房休息。 高彦也对要动脑筋的东西不感兴趣,正返回舱房,给姚猛在门外截着。 高彦皱眉道:「边荒游还嫌未谈得够吗?我今晚再不想听到[边荒游]三个字, 只希望能在梦里寻到我的小雁儿,好好造个绮梦。」 姚猛赔笑扯着他往邻房走去,道:「告诉我,你是否我的兄弟?」 高彦咕哝道:「兄弟又如何?难道不用睡觉吗?」 姚猛推开门,硬扯他到靠窗的椅子坐下,珍而重之从怀里掏出一张便条,在椅 旁的几子张开,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高彦侧头一看,读道:[救我!]哈! 原来你不识字的吗?」 姚猛愣了一下,呆望着字条,没有答他。 高彦锲而不舍道:「你真看不懂这两个字?我可以每天这样教你认两个字,可 是须收费的,人说一字千金,老子将就一点,五百金一字吧!」 姚猛半跪在他跟前,压低声音道:「此事你要帮我的忙,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高彦一头雾水的道:「你在说什么?」 姚猛道:「你晓得谁给我这张条子吗?」 高彦愕然道:「你不说我怎知道。嘿!竟是有人向你求救吗?」 姚猛叹道:「唉!我还以为是佳人有约,又或飞来艳福,想不到竟然是求救的 字条。」 高彦兴趣未了,低声道:「好小子!究竟是哪位佳人求你去救她?」 姚猛道:「就是那位苗族姑娘。」 高彦一呆道:「你怎会和她有接触呢?」 姚猛道:「还好说呢?你和老卓去了游山玩水,我只好代你履行职务,和阴奇 两人到边荒大客栈与客人打招呼。离开时,刚巧碰到蒙面小美人回来,为了赶赴凤 老大的宴会,只能在大门处,和几个包括那胖子在内的客人寒喧两句,当我经过那 小姑娘身旁时,她便把条子塞入我手里。他奶奶的,她的小手真柔软。」 高彦拍腿道:「今次我赢了卓疯子哩,都说那掩脸美人可怜兮兮的,偏不信我 的话,让我把条子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姚猛大急道:「你怎可以告诉卓疯子?」 高彦不解道:「为何不可以?」 姚猛道:「你忘了我们公告天下,只要依足边荒游的规矩,我们绝不可以干涉 客人的私务吗?」 高彦道:「我们乃侠义之辈,怎可以见死不救?」 姚猛苦恼道:「早知如此,就不叫你看条子上写什么东西。边荒游的规矩是经 钟楼议会公决的,谁都不可以违背。」 高彦道:「你不是准备违背吗?」 姚猛愁容满脸地叹道:「今次真头痛。」 高彦道:「得美人青睐,只有快乐,怎会头痛?」 姚猛自言自语道:「又不知她长相如何,是否值得这样做?」 高彦捧腹笑道:「原来我们志同道合,都是见色才会起心的色鬼。」 姚猛气道:「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兄弟?」 高彦拍胸道:「当然是兄弟。你这小子算走运了,如果你拿条子去找老卓帮你 认字,肯定他会把[救我]读作[滚开],又或[混蛋],然后烧掉条子,着你永 远忘记此事。哈!该是[滚蛋]较精彩。」 姚猛为之气结。 高彦沉吟道:「她肯定在水深火热之中,且是痛不欲生,所以才胡乱向陌生人 求助。」 姚猛摇头道:「这怎算是胡乱向陌生人求助?她是早有准备,暗藏条子,故能 掌握机会,向我们荒人求救。」 高彦道:「阴奇看见她递字条给你吗?」 姚猛道:「他走在我前面,当然看不到。」 高彦道:「大家一场兄弟,想不帮你也不行,我们该如何下手营救她呢?」 姚猛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问题在如何瞒过老卓他们,又如何交代 此事。」 高彦同意道:「对!还有个大难题,就是事后如何安置她?嘻!你会娶她为妻 吗?」 姚猛跪得腿也酸了,站起来没精打采的到几子另一边的椅子坐下,苦笑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老子是夜窝族的中坚份子,从来没有兴趣娶妻生子,只想过得一 天得一天,肆意地享受人生。早知便由你这小子到边荒大客栈去,不用由我去承受。」 高彦道:「坦白告诉我,你对她心动了吗?」 姚猛道:「经过她身旁时,我整个人有种飘飘欲仙的奇异感觉,这算不算心动?」 高彦笑道:「不但是心动,且是食指大动。」 姚猛怒道:「不要说笑,我是说正经的。」 高彦道:「我给你弄糊涂了,你究竟想怎样处置此事呢?」 姚猛颓然道:「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乱。」 高彦笑道:「幸好我有小白雁,否则,肯定接了你这笔英雄救美的生意来做, 让我告诉你吧!现在一切按兵不动,待明天开船后,我设法弄开顾胖子,你则去探 访蒙脸小美人,弄清楚她的苦难、她和顾胖子的关系,然后我们再定进攻退守的策 略。明白吗?」 -------- 黄金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