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金散尽 高彦像跑腿跟班般,拧着一袋筹码,随燕飞从一张赌桌挤往另一张赌桌,从赌 场这一角到另一角去。燕飞在人潮里似是来去自如,高彦陪他「探访」了十多张赌 桌后已是苦不堪言,终忍不住扯着他道:「你老哥有眼看的,这些赌哥赌姐到赌场 来都是拚身家,哪有像你般似是来游山玩水,你还要等到何时才肯下注。」 燕飞微笑道:「我现在是在练功,练的叫赌功,你的身家财产是我赌功成就的 试金石。你这小子,晚晚跑青楼,又不见你怨辛苦,还乐之不疲,现在走两步便像 要了你的小命似的。」 高彦反驳道:「怎么相同?到青楼去叫泡妞儿,活动的范围只是一榻之上;赌 场是七、八座大厅,更惨的是还不晓得自己在干甚么?」 燕飞欣然道:「只要你想着白花花的银子,把在榻上的力量化作跑赌场的动力, 尽管要多走一个时辰,包保你仍是生龙活虎的。来吧!看你哪个可怜的模样!我们 便赌他娘的一铺骰子。」 高彦终展欢颜,挨着他往附近赌骰子的赌桌,挤进聚赌的人群内去,笑道:「 赌钱的要诀是不怕输,不怕输才会赢。这头注虽关乎到燕老大你在赌界的声誉,不 过却要输得起。我变成穷光蛋不算甚么一回事,我们还有千千庞大的财力作后盾。 凭老子赚钱的本事,顶多做十来天小白相,便可以荣休。」 燕飞目光凝视荷官摇盅的动作,淡淡道:「来到赌场,方晓得荒人是多么富有, 失去赌场的收入,汉帮肯定坍台。」 高彦凑到他耳旁道:「赌仙来哩!」 燕飞从容望去,在数名汉帮好手的簇拥下,一位长着五绺长须的中年儒生,正 步履轻松的往赌桌走过来,由于有人开路,他完全不受挤迫的人群影响,即使不认 识他的人,也知他是个有身分的重要人物。 燕飞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位夜窝子的名人,此君中等身材,颇有点道骨仙风的丰 采,手足灵活,双目精灵,是为祝老大坐镇赌场的至尊活宝。遇有赌林高手来踢场, 一律由他出面应付。直到今天,敢来较量赌术的无不损兵折将弃甲曳兵而逃,想来 使奸弄诈者更难逃他法眼。祝老大之有今天,被尊称为「赌仙」的程苍古居功至伟。 今趟汉帮出动程苍古来应付燕飞,可见祝老大对燕飞这位赌界新丁不敢怠慢, 严阵以待。 「砰」! 骰盅落在桌面,在荷官的催促下,赌客纷纷下注。 程苍古来到荷官身旁,众汉帮好手扇形般在其身后散开,愈显情况的异乎寻常, 惹得四周的人均围过来看热闹。 揭盅在即,人人依照规矩缩手离桌,气氛忽然拉紧,众人大气也不敢透半口的 静待结果,哪种胜负决定于刹那间的刺激,确有其引人入胜的滋味。 燕飞没有作出指示,高彦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对高彦来说三锭金子说多不多, 但已足够他逛多次青楼,每次也可充作豪客阔少。 程苍古欣然笑道:「燕兄和彦少不玩这一手吗?」 燕飞以微笑回报,道:「程兄既开金口,兄弟怎敢不奉陪,我们买十八点那一 门。」 高彦提心吊胆的把整袋筹码孤注一掷的放在十八点的一门去。 程苍古向荷官颔首示意,后者忙揭开骰盅,现出骰盘上六粒骰子的点数,合起 来正好是十八点。 众人立即哗然起哄,买点数是一赔二十四,当然教人大艳羡。 高彦难以置信的看着六粒骰子,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燕飞没有作弊,纯凭真功夫 听出点数来,他且是第一趟上赌场,怎可能如此神乎其技。边荒集的赌场惯用六粒 骰而非一般的三粒骰子,正是为防范懂得听骰的高手,岂知此法对燕飞完全不起作 用。 程苍古仍保持轻松的笑容,赞叹道:「原来燕兄不但懂得喝酒,还是赌林高手, 累得老程也手痒起来,我们何不对赌一铺,以一局定胜负如何?」 燕飞欣然道:「请程兄指点!」 纪千千盘膝坐在失窃的铁箱子上,抿嘴不语。 庞义在跌坐的刘裕身旁蹲下,苦笑道:「千千对边荒集的印象,肯定已变得很 坏。」 从刘裕的角度瞧去,这位绝色美人变得高高在上,纱帐的空间感,更强调了她 曼妙的体态,一时看得呆了。 纪千千似听不到庞义的说话,呢喃细语的道:「自干爹表示会离开建康,千千 便不断变卖手上的珠宝玉石,换成天下通行的金锭子。千千从未试过拥有这么多的 一笔财富。」 庞义和刘裕交换个眼神,开始感受到这可恶的卑鄙窃贼不但偷去美人儿的身家, 还令她多年来的辛勤工作,为离开建康做的准备工夫,一切的心机努力,尽付东流。 谁人会如此狠心去伤害她呢? 纪千千目光移往帐顶,秀眸射出如梦如幻的茫然之色,幽幽道:「千千自少过 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餐饱餐饿,直至养父母把千千卖身给恩师,千千方掌握到自 己的生命,学晓生存之道,明白天下只有强权,并没有公理。在大乱的时代,有本 领的人才可以坚强地活下来。」 庞义痛心道:「千千不必为此伤心,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纪千千白他一眼,微嗔道:「千千还未说完呢!」 庞义现出个尴尬和无奈的表情。 纪千千轻轻道:「恩师临终前,命千千到建康投靠秦淮楼的沈叔叔。恩师大去 前的一番吩咐,千千不敢忘记,他老人家说,千万不要倚赖别人,不要做权贵的附 属和装饰品。凭自己的技艺去开闯天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宁死而不悔。」 刘裕直觉感到她的恩师是女性,由衷的道:「令师是个非常超卓的人。」 纪千千欣然道:「没有恩师,便没有今天的纪千千。恩师常教诲千千,必须日 夕常新,每一天都像生命的第一天开始,做甚么事也要像第一次去做般充满好奇心。 若给风雨打倒,要立即站起来,应付下一场的风雨。千金散尽还复来,变成不名一 文的穷光蛋又如何?还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 庞义和刘裕均听得舒一口气,纪千千的斗志,并未因失去财富而崩溃,虽然第 一楼的库房因此而一穷二白,但只要人在志存,便可以在机会处处的边荒集继续奋 斗。 纪千千从箱子上轻盈地跳下来,滴溜溜的旋身一匝,娇笑道:「这是千千转运 的方法,转一个身,转一个运。不过千千真的不服气,若不能把这个偷金子的卑鄙 之徒挖出来,老天爷还有眼吗?」 刘裕长身而起,双目杀机大盛,道:「我今趟是老猫烧须,还不知如何向燕老 大交待。千千放心,我会证明给你看,偷金子的小贼定会得到报应惩罚。」 庞义也跳起来,正要说话,小诗在帐外惊喜的嚷道:「小姐快来,又有人送礼 来哩!」 「燕兄请下注!」 旁观者人人鸦雀无声,目光集中在燕飞脸上,看他如何决定。 高彦更是手心冒汗,他提着的大袋筹码赢来不易,虽说有纪千千的财力作后盾, 感觉上他手上拿的仍是全副身家,一铺输清是非常冤枉。他对燕飞不是没有信心, 问题是对方乃赌国纵横不败的「赌仙」程苍古,燕飞又是初来甫到的新丁,经验尚 浅,马失前蹄并不稀奇。 燕飞的目光迎上程苍古的眼神,此人是他在卓狂生外另一个发现,与卓疯子同 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而程苍古的武功更绝不在祝老大之下。 赌桌上各门没有人下注,因晓得此局等若程苍古和燕飞在交锋,谁敢插手其间? 骰盅内叮当作响,六粒骰子像不肯歇下来的顽童,依然顽皮地在盅内激撞跳跃, 尽显程苍古赌林高手精微的摇盅奇技。 燕飞表面从容,暗裹却把灵觉提升至巅峰状态,生出无所不知,无有遗漏,神 通广大的感觉。 骰子的动力由盛转衰,迅速放缓,在万众期待下,终于停下来。骰盅内的情况 如一个谜,谁能破解点数,立成赢家。 燕飞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应到其中一粒骰子有问题,偏又无法硬拖下去, 喝道:「二十一点!」 高彦如奉纶旨,一股脑儿把手上筹码全押往二十一点的一门去,反生出如释重 负的感觉,皆因赢输已定。 程苍古高唱道:「揭盅!」 两手闪电般迅快地往骰盅探去。 燕飞那种不妥当的感觉更趋强烈,程苍古右手真劲暗藏,而那粒有问题的骰子 便像受到他盅外的双手牵引般,翻出侧面的点数,把先前的点数改变了。 燕飞心叫不妙时,已来不及改变赌桌上残酷的现实。 盅开。众人齐声起哄。 高彦则失声叫道:「我的娘!」 程苍古以胜利者的姿态盯着燕飞微笑道:「是二十五点,多谢燕兄相让。」 燕飞心中一叹,亦不得不佩服程苍古高明的手法,他感应到那粒骰子有古怪, 皆因其馀力未消,暗藏阴劲,虽是微仅可察,却受程苍古右手心的阳劲在阴阳相吸 下,适足够动力使骰子翻侧,累他输掉这场竞赛。 若再赌一铺,他肯定自己可必胜无疑,因为他可以阻止最后变异的发生,可惜 再没有赌本继续下去。 燕飞从容笑道:「程兄高明,明晚小弟再来多领教一次。」 程苍古长笑道:「燕兄原来亦有一副赌徒本色,敝窝自是无任欢迎。」 谁都听出他是暗讽燕飞死不认输,肃静下来,看燕飞如何反应。 燕飞哈哈一笑,领着高彦去了。 纪千千瞪大美目看着营帐空地处围成一个大圆圈,被逐一燃点,重新渐渐回复 动力的十八盏走马灯。 她在看灯,卖灯的小子却在看她,走马灯不住变化的采光,投影在营帐和人的 身上,如梦幻般动人而不真实。 小诗兴奋地来到纪千千身旁,道:「真好玩!」 随纪千千出帐的刘裕和庞义你眼望我眼,想的均是追求纪千千者的手法层出不 穷,不知何时方休。 庞义喝道:「不是又是那甚么边荒公子着你送来的吧!」 卖灯小子仍不知庞义在问他,呆瞧着纪千千,后者虽改为男装扮相,仍是美得 令人不敢直视。 纪千千似是忘记了失窃的事,欣然道:「你没听到庞老板说话吗?究竟是谁教 小哥儿送灯来的呢?」 卖灯小子一震道:「小人查重信,小姐唤我小查便成。这十八盏灯由小人亲手 精制,是边荒最了得的好汉燕飞着小人送来的。」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一向像看化世情、对人世间所有事物均淡然处之的燕飞, 竟会也来这一套。 小诗雀跃道:「原来是燕公子!」 纪千千娇躯剧颤一下,俏脸现出没法掩饰看得人人心神动荡的惊喜神色,「啊」 的一声轻呼。 刘裕倏地轻松起来,若有任何人得到纪千千,他最能接受的只有燕飞,因为燕 飞是他最好的战友和至交。但又隐隐觉得如此取悦纪千千,不合燕飞性格,不似他 一向的作风。 庞义也闻燕飞之名精神大振,燕飞肯来和甚么边荒公子、慕容战之流争夺纪千 千,对他自然是天大喜讯。喝道:「兄弟们,给老子把走马灯挂遍各大小营帐。」 众人立时起哄,依言而行。 纪千千像勉强从梦境里醒过来般,喜道:「小诗还不打赏小查,噢……」又一 把拉着小诗。 庞义和刘裕当然明白,纪千千话说出口方记起自己变成穷光蛋,只恨他们也是 不名一文,没法解围。 幸好查重信摇头摆手,惶急道:「小姐勿要折煞小人,卖灯的酬劳已非常丰厚, 小人告退哩!」 查重信去后,纪千千仍呆立帐门外,双眸亮如深夜明月。 刘裕干咳一声,道:「我们现在是否起程去逛夜窝子呢?」 纪千千闭上美目,深吸一口气道:「今晚不用劳烦你们哩!千千要等燕飞回来, 让他带奴家到边荒集最动人的地方去。」 燕飞和高彦离开夜窝子,沿东大街返营地去也。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疏落,所 有店铺乌灯黑火。这情况是常况而非异象,白天是窝外的,夜晚则属窝内的,趁夜 市的人全集中到夜窝子去。 燕飞向一直没有埋怨他的高彦道:「我输掉你的身家,为甚么不拿我来出气?」 高彦欣然道:「大家兄弟嘛!何况你不是乱吹大气,确有神乎其技的听骰本领, 只是因太嫩,斗不过程老怪。哈!有借有还上等人,我须立即向千千借十两八两金 子,否则我的情报网将告崩溃,做不成首席风媒。」 又道:「你说明天再去和程老怪赌一次,究竟是场面话还是认真的。」 燕飞淡淡道:「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的话,怎可当是玩儿?千千有多少我便央 她拿多少出来,一铺便可赌得黄金窝四脚朝天、关门大吉。」 高彦骇然道:「不要吓我!现在我们人人靠千千吃饭,第一楼重建的经费也全 看她,老庞骡车店的骡子是赊数赊回来的,仍未还清债项,若你输此一铺,我们岂 非全要吃西北风。」 燕飞微笑道:「放心吧!我刚学满师,明天便要程老怪在赌界除名,再没有第 二个可能性。」 高彦苦笑道:「你不是真的中了程老怪的咒语,变成个整天想翻本的赌徒吧。 唉!真教人担心。」 燕飞叹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如何向千千解释走马灯的事。」 说到这里,立即头痛起来。 -------- 西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