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尔虞我诈 韩柏也不知自己如何走下盘龙山。 他不住想着往事,很多遗忘了的细节都清晰起来,会想便愈是回味无穷。 他首次感到自己的心灵是个丰富无比的宝库,内中有取之不尽的经验和感受,忽喜 忽悲,一时哑然失笑,一时黯然魂销。 他强烈感觉到秦梦瑶对他的爱意,实是上天所能赐与他的最大恩典。 以前他亦有这麽想,但从没有像日下感受那麽深刻。 忽然有人在他身旁追着叫道:「专使大人:专使大人!」韩柏一震醒来,扭头望 去,原来是聂庆童追在他身後,愕然停下,这才发觉走出了盘龙山,到了後宫处。 聂庆童神色紧张走到他身旁,沉声道:「专使大人快随我去叩见皇上。」 韩柏一呆道:「皇上已早朝下来了吗?」 聂庆重道:「现在快午时了,而且皇上为了你这行动,特别提早退了朝。」 韩柏剧震道:「甚麽?那小使岂非在那里留连了个多时辰,为何却只像过了小半 晌?唉!忘了告诉公公在里面见到了甚麽。」 聂庆童色变道:「千万不要说给本侍听.只可密禀皇上.否则本侍可能头颅不 保。」 韩柏看了看升上了中天的艳阳,照得皇宫内一座座的殿台楼阁闪着辉光。道:「威 武王的车子来了没有?」 聂庆童引着他走上一道长廊,答道:「来了好一会了,本侍已使人通知了他,专使 要稍迟片刻了。」 究竟是片刻或几个时辰,全要看朱元璋的意思了。韩柏叹了一口气,事实上他比谁 都更想早点到鬼王府,那就可早点见到神秘娇俏的虚夜月了。 想起她,心中便像烧着了一堆火炭。 忽然想起范良极,担心地问道:「小使的侍卫长醒了吗?」暗忖若对方告诉他给人 逮着了,那真不知怎办才好了。 在他的小半人生中,从未见过有比皇宫更危险和杀机重重的地方了。 聂庆童引他走进一所守卫严密的楼阁,正要答话,范良极和弃素冬两人笑着由里面 迎了出来。 这权力最大的老太监笑道:「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范良极的耳朵何等锐利,走过来笑道:「托专使的洪福,这一觉睡得写意极了.不 信可问叶统领,他说下官的鼻鼾声,隔着花园都可听到。」 韩柏大惑不解,他人既不在,如何可弄出鼻鼾声来呢? 叶素冬却有点紧张地道:「专使大人快进去,皇上在等着呢!」韩柏慌忙随聂庆童 急步走了进去,在一间放满字画珍玩的房内见到了朱元璋。 朱元璋挥退了所有人,赐了韩柏坐下後,在他对面端详一会,微微一笑道:「这是 宫内最安全的地方,墙内都了铁板。只要把唯一的门关上,就算浪翻云和庞斑,一时叁 刻内都闯不进来。在这里说话,包保没有人听到。」 韩柏心中一阵感动,亦颇感不安,朱元璋这麽信任自己,自己却在骗他。旋又想 道,以朱元璋的多疑,怎会相信自己这样才第叁次见面的人,说不定他在试探白已,因 为眼前乃唯一可以杀死朱元璋的机会。 朱元璋奇道:「专使在想甚麽?」 韩柏煞有介事地低头道:「有些非常古怪的事发生了在小使身上。」 朱元璋双目闪过慑人的精光,淡淡道:「当然有事发生了在专使身上,否则为何要 朕等了这麽久。」接着失笑道:「从来都只有别人等朕。想不到朕却要等你。等待的感 觉真令人难受,其他的事都不想去做。」 韩柏受宠若惊,朱元璋态度的亲切温和,与刚才在奉天殿上的他判若两人。 韩柏装作惶恐地道:「小使罪过:罪过!」朱元璋摇头道:「朕每天耍处理的事, 从没有少过二百项,刚才看的一份计划书,朕着人数过,足有一千八百五十二字,提议 得很好,不过最多五百字便应可陈列得一清二楚,现在却多用了一千二百五十二字,浪 费了朕的时间,专使说我应该赏还是罚这人。」 韩柏至此亦不由对朱元璋的气度深感折服,他明明心焦想知道在宫内那禁地里发生 在自己身上的事,却仍能从容问话,毫不露出急相,可怜自己不知要留在这里多久,想 起虚夜月,他最渴望就是背上能立时长对翅膀出来,带他飞到那里去。搔头道:「骂他 一顿再赏他吧!」朱元璋点头道:「说得好:不过骂有什麽作用,朕要打他叁十杖,教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才说出朕对这奴才的嘉奖。」 韩柏暗暗惊心.又为陈令方担心,当官原来是这麽没趣的一回事。 朱元璋望往殿顶,道:「专使在那里发生的事,朕要你一字不瞒说出来,却不可以 问任何问题,事後亦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从没有发生过,否则朕绝不饶你。」 韩柏至此才醒悟朱元璋刚才提起那事,其实是暗中警告自己,他是赏罚分明的人, 教自己莫要骗他,心中一寒,吐舌道:「皇上放心,小使办事惟恐不力,那会瞒起甚麽 来呢?」朱元璋脸容转冷道:「那为何专使刚才的神态,却便朕感到你有点心虚呢?」 韩柏暗呼厉害,直至这刻.他仍不准备把见过那奇异的人的事说予朱元璋知道,那 知竟给朱元璋锐目看破了,不慌不忙道:「皇上真的法眼无差,小便真的非常心虚,因 为发生了一些很难解释的异事,小使怕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以为小使在说谎,所以提 心吊胆,不知该如何禀上!」朱元璋半信半疑,瞪了他好一会後才道:「专使说吧:朕 自有方法分辨真伪。」 韩柏心中暗笑。你的擅长于精明多疑,我的功夫却是擅能以假乱真,看来又似是坦 率真诚,正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场角力究竟谁胜谁负,未至最後,谁能知 晓,这念头才起,心中一震。 自己为何不像上次般受朱元璋气势所慑,脑筋灵活起来呢?难道刚才那人看他那一 眼,竟使他的魔功加深了吗? 朱元璋雄浑的声音在他耳旁晌起道:「看来曾发生在专使身上的事,必然非常怪 异,否则专使不会有现在那种表情。」 韩柏喑叫惭愧,这一下真错有错着,不迭点头道:「皇上明鉴,小使遵旨装作迷路 闯入村里去,一路畅通无阻,却半只鸟影都找不到,正要退出去时,最奇异的事发生 了。」 朱元璋听到他说「畅通无阻」时,微感愕然,落在韩柏眼内,当然知道他因影子太 监没有赶他出来而奇怪。 朱元璋截断他道:「真的甚麽人都见不到。」 韩柏以最真诚的表情道:「小子怎敢骗皇上。」 听到他自称小子,未元璋崩紧的脸容放松了点,沉吟片刻後,挥手教他说下去。 韩柏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涌上强烈的感觉,两眼射出沉醉的神色,梦呓般地形容 道:「小子的眼忽似亮了起来,四周的景物亦比平时美丽多了,不由自主地在一道小溪 旁坐了下来,把曾遇过的女人逐一去想,竟不知想了个多时辰,後来胡胡涂涂走出来, 碰到聂公公才知时间过了这麽久,那真是动人无比的经验,小子从来未试过会想得那麽 入神,那麽使人心神皆醉的,连自己怎样走下山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呢?皇 上为何……嘿:皇上恕罪,差点忘了皇上不准小使提出任何问题。」 朱元璋眼中掠过怦然心动的惊异神色,表面却故作淡然道:「威武王说那处是我明 京龙气所在的位穴。令专使有点奇怪的感觉,亦非不能理解。好了:专使可以退下了, 有人在等你哩!」韩柏先是一呆,想不到朱元璋这麽容易应付,忙跪下叩头,垂头退出 去时。朱元璋忽道:「专使知道吗?刚才你进来时,脸上仍有两双掌印,但当你全神回 忆当时的情景,脸上掌印却逐渐消退,现在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了。」 韩柏一震停下,终於肯定了自己的魔功深进了一层。 这种进步不像以前般易来易失,而是像树木生命的成长般,达到了某一阶段便永不 会退回头,所以自己才没有怎样强烈的感受,因为那已成了他的一部份,就像呼吸般自 然和不自觉。 朱元璋温和地道:「专使可以去了,别忘记带你那会酿酒的妻子来见我。」 见一次朱元璋,吃甚麽惊风散都补偿不了那损耗。 若非自己魔功大进,今次定骗不过朱元璋。 十七艘战船泊在岸旁,四百多名邪异门的精锐好手,齐集甲板上向着这山头默默致 哀。风行烈脸容平静,冷冷地看着她的遗体化作飞灰。 风从一望无际的洞庭湖不住拂来,吹得浸湿了火油的柴火闪烁腾跃,不住传来急骤 的辟啪声,每一次都送给虚空一团烟屑火星。 商量来到风行烈旁,低声道:「怒蛟帮看来凶多吉少,怒蛟岛一带的鱼村全是官 船,四方搜寻怒蛟帮人的踪影,又有人看到有怒蛟帮的船给水师追上了,杀得一个不 剩。」 风行热的感觉麻木了起来。 难道怒蛟帮就这麽完了。 商量见他默不作声,知趣地静立一旁。 好一会後,风行烈长长吁出一口气,平静地道:「我们既然来了,好应做一场好戏 给那甄夫人看看,否则会教她小觑了我们邪异门。」 站在他身後的邯异门各大坞主和护法,都在竖起耳朵听这新门主的话,闻言齐感愕 然。在现今的情势下,连怒蛟帮都可能已全军覆没,他们还可以有甚麽作为? 另一方面,却对他增加了尊敬。 他愈来愈有厉若海不可一世的豪情和气魄了。 风行烈取过商量手上的瓦罐,往水柔晶的骨灰走过去,淡然道:「今晚我们到怒蛟 岛去,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众人脸色齐变。 那不是等若去送死吗? 陈令方咕哝道:「还说我官运亨通,那知第一天便有阻滞。胡惟庸、蓝玉和他们派 系的人都同声反对提升六部的地位,因为若六部不归丞相管领,改为直接对皇上负责, 那胡惟庸这中书丞相便变成名存实亡了。」顿了顿再叹道:「想不到我一些风高亮节, 不耻胡惟庸所为的老朋友,都反对皇上这决定,气氛弄得很僵。」 座在他旁,正饶有兴趣看着马车途绝的闹市景色的韩柏愕然道:「他们不怕给老朱 杖责吗?」 和范良极同坐後面的陈令方,听他叫「老朱」,骇然望了望驾车的鬼王府壮仆一 眼,暗惊那御者不知是否听到他们的说话,若报上皇上,那就大事不好了。 范良极搭上他肩头。安慰道:「不用担心,这御者武功稀松平常。加上街上嘈吵和 车马声.保证听不到我们说话。」言罢指了指护在车前车後叁十多名鬼王府护卫道: 「那些人才是高手。」 陈令方放下心事,叹了一口气答韩柏道:「皇上的作风大异往日。竟要众人放胆陈 言,於是很多平日噤若寒蝉的人,都抢着说话.力求表现。」 范良极摇头道:「当官有甚麽好呢?终日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大祸临头,不若乾脆 退隐乡里,纳他妈的十来个妾侍,每晚搂着不同的女人睡觉,世上还有甚麽比这更写意 呢?」 陈令方脸色忽明忽暗,好一会才通:「现在我是势成骑虎,想退出亦办不到啊。」 范良极哂道:「那有办不到之理,还不是因你利欲薰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包保可 使你隐姓埋名.安安乐乐度过这下半生。」 陈令方再叹了一口气道:「自家知自家事,我早习惯了前呼後拥,走到那里无人不 给点脸子的生活。若要我每天上街都心惊肉跳怕碰上熟人的白眼和朝庭密探的讥嘲,我 情愿自杀算了。」 韩柏听得心中不忍,又开话题道:「我倒很想听胡惟庸可以甚麽理由反对老朱削他 的权,而不致触怒老未。」 陈令方学着胡惟庸的语调夸大地道:「皇上明鉴,臣下只是为皇上着想,现时皇上 每天要看百多个奏章,处理两百多项事情,若没有臣下为皇上分担,工作量将会倍增, 臣下为了此事,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两人听他扮得惟肖惟妙,都笑了起来。 韩柏喘着气道:「难怪他要来拿我们的灵参了,原来没有一觉好睡。」 陈令方恨声道:「更有人为未来的皇帝皇太孙允担心,怕他没有皇上的精力,应付 不了这麽繁重的工作,力主不可削去丞相之权。现在谁也知道皇上想废去丞相,独揽大 权了。」 范良极道:「这又关蓝玉甚麽事?」 陈令方道:「今次皇上的改革,触及了整个权力架构,一方面提升六部,使他们直 接向皇上负责,直接奉行皇上命令,使中书丞名存实亡。在军事上,则把权力最大的大 都督府一分为五。以後大都督只能管军籍军政等琐事。不能直接指挥和统率军队。一切 命令由皇上通过六部里的兵部颁发,使将不专军、军不私将,你说一向呼风唤两的蓝玉 怎肯同意?」 韩相吸了一口凉气道:「朱元璋的手段真辣,可是他为何又肯让下面的人有机会发 言反对呢?」 这时车子驰上清凉山通往鬼王府的路上,车子慢了下来,景色变得清扰雅致,一洗 闹市庸俗之气。 陈令方颓然道:「还不是为了鬼王的意向,他对这事始终没有表态,显亦是心中不 同意。兼且他一向看不起允这小孩儿,却看重现正不断失势的燕王.更使皇上心存顾 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事仍在交缠的状态中,谁也不知皇上心中有甚麽计算。」 韩范两人幡然而悟,至此才稍为明白朝庭内复离的人事关系。 范良极想起一事,问道:「现在的大都督是谁?」 陈令力道:「是皇上的亲侄儿朱文正,这人一向和燕王过从甚密,所以当皇上立允 为皇太孙後,朱文正虽立即和燕王画清界线.可是皇上始终对他不能释疑,没见几年, 他衰老了很多哩。」 韩柏嘿然道:「幸好他是姓朱,否则就和我这专使大人同姓同名了。」 鬼王府终於出现眼前。 范良极顺口问道:「现在你知否朱元璋想你做那一个肥缺了吗?」 陈令方眼中闪过兴奋之色道:「是专管天下吏治的吏部尚书,所以这几天我都没空 陪你们,因为所有当官的都紧着来巴结我,虽未真的当成吏部的主管,但我已有吐气扬 眉的感觉了。」 车子缓缓驶进鬼王府去。 范良极摇头苦笑道:「看到你这老小子利欲薰心的样子,早先那番话真是白说的 了。」陈令方振振有词道:「这是不能改变的命运,你不是说开始时会有阻滞,但打後 定会官运亨通,一派坦途吗?我全信你的话哩:至少开始会有阻滞这句话灵验了。」 韩范两人哑口无言。 车子这时在鬼王府主建物前的广场停了下来。 铁青衣另外几个人从台阶上迎了下来。 韩柏的心「霍霍」跃动,暗惊以铁青衣高明的眼光是会否一眼便从身形上把他两人 认出来呢? 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运转无想十式内的玄功,立时眼神澄明,宝相庄严,像 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范良极愕然道:「这小子真的功力大进,不但化去了脸上的两大巴掌印,还可形随 心转,究竟你在那影子太监村遇到的是甚麽高人呢?我也很想知道。」 车门拉了开来。 丑妇见家翁的时刻终於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