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原来文麟听了沈煌的话,没想到会大胆犯险,又见前面山谷中风景甚好,似有 人家房舍掩映树林之中;自从人山以来,只和沈煌二人枯坐篷内,又当雪季封山期 内,每日苦忆淑华,心甚烦闷,刚由冰天雪地之中走出,忽然发现前面花木繁秀, 骤见阳春烟景,心中一喜,便信步走去。心想:“煌儿和明霞明是一双佳偶,看他 过年以后,每一提起明霞快来,立时眉飞色舞,高兴非常,照那神气,正和自己幼 时痴爱淑华一般无二。”再想到冰如前说坠虎之处,壑底异人极似明霞之师木师姑, 珊儿、龙子又在洞内,即使明霞未来,这两人沈煌定能唤出一个。主人性情古怪, 莫如前往谷中游玩一回再与会合,以为就这一条路,不致相左,便顺谷径往前走去。 遥望前面树林中果有人家房舍,因见那人家倚山而建,林内繁花盛开,风景甚好, 一时兴至,往林中走进。 到后一看,当地人家共只四五处房舍,在一松林之外,四围桃李花开,甚是繁 茂,遥望小桥前横,流水潺潺,房前大片平肢,一边种着许多黄连,一边是一打稻 场,放着两副木架,也不知所架何物,稻场上只有两只大雄鸡,正在高鸣唱午,到 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心想:“冰如曾说这一带均是峨眉后山最隐僻的所在,中隔 金顶、连云蟑、猢狲梯、小鬼谷诸奇险,无异另一天地,平日与世隔绝,在此隐居 的人,不是山中高士,便是有道力的僧道。”见无人踪,以为主人出外农耕,此问 景物如此幽静,料非寻常山民,正想叩门求见,忽听远远铮铮玱玱金铁交鸣之声。 文麟虽从冰如学武,又经沈煌照着师傅加意指点,毕竟是个读书人,平日无什 经历,不知有人比武,一时好奇,又见那两处人家房拢幽寂,悄无人声,心疑主人 午睡未起,不愿惊动,便朝斜对面发声之处走去。人林不远,耳听笑语呼喝和前闻 金铁之声,立定一看,内有数人正在比武,一时刀矛并举,寒光映日,杀得正在猛 烈头上,因不知双方争斗是真是假,如照平日早已退回,因来峨眉以后每日习武, 懂得一些门道,渐生爱好,又想将来还要出家,所居当在深山古洞之中,非有本领 不能防身,于是用功越勤,见状不由触动夙好,便闪在一株大树后面立定观看。 先见场上共是三男一女,男的只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另两壮汉,女的是个少年 胖妇,身材高大,赤着一双大脚,手执两把锯齿板刀,舞动如飞,杀得最勇,两壮 汉均非其敌。少年本作旁观,见壮汉败退,忽然大喝:“帅大娘不要欺人!待我与 你分个高下。”胖妇碟碟怪笑道:“小东西,你才多大年岁本领,也敢称雄?”说 罢,少年已持着一根蛇矛,纵身入场。胖妇笑喝:“你真敢和我打么?我且让你一 刀。”随说,刀已脱手飞起一柄,寒光闪闪,正往斜刺里急飞过去。 眼看双方就要打在一起,那柄带着好些锯齿、前头宽约七八寸、又沉又猛的大 板刀也快要钉在树上,猛听一声娇叱,当的一声,日光之下猛飞来一点寒星,一下 打在胖妇右手板刀之上荡开老远,同时一条人影也由斜刺里飞纵过来,却不向胖妇 扑去,只一闪,先纵向树上,随手一抄,恰将那把飞刀的后柄抓住,落向场中,身 法快极,宛如飞鸟下堕。日光人影微一闪动之间,现出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红衣少 女,貌相颇美,一双媚目黑白分明,笑吟吟手指胖妇娇叱道:“你这胖婆娘,也敢 欺人么?” 胖妇说道:“三姑不必生气,我和令侄闹着玩的。”少女笑道:“你那鬼心肠, 我还不知道么?你们这里几人,如何动武,谁在旁观,我早在前面高坡上看见。明 是死了老公不耐守寡,想借比武勾引沙二。人家不愿意,你无气可出,在此卖弄精 神,逞能欺我侄儿,是与不是?”胖妇闻言,急得不住分辩,连说“冤枉”。三姑 笑道:“我也不管你冤不冤。你不是说打着玩么?我也来和你们比上一回,井还给 你一个便宜,你和沙二弟兄,连我侄儿都一齐上。你们四人休说取胜,只打一个平 手,便无话说,否则,你这胖婆娘便难逃公道了。” 胖妇本就生得奇丑,再吃对方一逼,一张肥脸急成了猪肝色,神色越发丑怪, 看去十分可笑,闻言还想开口,意似不愿。三姑秀目微瞪,嗔道:“你敢和我强么?” 说时,文麟见她好似递了一个眼色,因这数人不是真打,那叫三姑的少女仿佛武功 甚高,意欲看她以一敌四如何打法。胖妇好似怕极三姑,始终迟疑,后见发怒,才 说:“三姑娘,我胖婆娘如何会是你的对手,他们三个更是不行。”话未话完,内 一少年笑喝道:“蠢东西!你怎如此糊涂?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怕受伤,同比 拳脚,不用兵器如何?”胖妇朝松林这面看了看,忽然改口笑道:“你不要使坏。 如用兵器,三姑不肯伤人,还好一些;如用手打,你们无妨,单我一人挨打,你好 看热闹么?本来我天胆也不敢和三姑对打,这叫舍命陪君子,无法,只请手下留情 便了。” 三姑意似不耐,喝道:“你们再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另两壮汉首先诺诺 连声。三姑双手一挥,便朝胖妇身前纵去。胖妇慌道:“三姑莫忙,我准奉陪就是。 请你取件兵器再比如何?”三姑喝道:“胖婆娘你真讨嫌!我的宝剑削铁如泥,你 那两片顽铁怎禁得住?我用空手和你四人对打如何?”胖妇意似无奈,随将地上锯 齿板刀拾起,道声:“放肆。三姑手下留情。”说罢双刀一摆。两壮汉和那少年也 各手持枪棒,同喝:“三姑留情!这事与我三人无干。”随分四面喊杀上前。 文麟藏身树后,暗中偷看,见那少女人既生得美艳文秀,悄生生立在场中,直 不像是一个会家,对面四人个个武勇,尤其胖妇两柄板刀又宽又大,又沉又猛,舞 将起来呼呼乱响,人虽丑胖,动作如飞。少女以一敌四,上来先不还手,一见敌人 刀到,只把身形微闪,对方不是扑一个空,便是撞在别人的兵器上面,刚把势子收 住,少女轻轻一转,已到了敌人身后,叭的就是一下,别人还好,对于胖妇下手却 重,共总五六个照面,胖妇倒挨了三四下,只听叭叭连声,打得胖妇连声怪叫,说 三姑专和她过不去。 在场诸人,全被她引得笑了起来。后来少女笑喝:“你们真要我动手么?”说 罢飞入人群,双臂齐挥,左架右隔,纵跃轻灵,捷如猿鸟,也不间敌人刀斫枪刺前 后夹攻,只凭一双空手上下翻飞。接连十几个照面过去,那四个敌人也越杀越猛, 只见刀枪映日,寒光闪闪,裹着少女一条人影,在场中滚来滚去,好看已极。 文麟见少女身法灵巧,从所未见,内有好几次均是前后受敌,危机一发,眼看 人非受伤不可,不知怎的一来,少女只一晃,又到了敌人身后,端的惊险异常。心 想刀枪无眼,总要受伤,暗中正代少女捏着一把冷汗,看得紧张头上,忽听身后有 人狞笑,喝道:“果然是这穷酸!”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来人,正是去 年初人山时,在青桫坪所遇凶僧,不知何时由身后掩来,恶道也在后面。凶僧在前, 离身只有数尺,手已扬起。情知不妙,一着急,便往旁边纵去。 文麟所习武功虽是沈煌转传,但平日用功极勤,又是峨眉内功嫡派,根基扎得 甚好,虽未试过,因知凶僧厉害猛恶,狭路相逢,从定凶多吉少,一时心惊情急, 纵得大猛,一下就是两丈高远,凶僧以前见过文麟,知是前遇仇人袁和尚之友,想 起前仇,立意杀以泄愤,上来便下毒手,不料一掌打空,人已纵开老远,怒吼一声, 二次赶扑过去。同来恶道原在后面,见文麟飞身纵起,也跟踪赶将过来,恰是一同 到达。 文麟刚一落地,瞥见凶僧恶道双双追扑过来,身后恰是一片危崖,那一带林木 较密,两面全被堵住,无路可逃,越发心慌愁急。方料不好,眼看敌人已快追近, 忽听一声娇叱,一条红影已挟着一股疾风,由斜刺里林隙中飞射进来,正抢在自己 前面,双手一分,喝道:“我蔡三姑这里,向不许人两打一,尤其是无故欺侮老实 人。谁不服气,来来来,同去林中空地上分个高下便了。”说时,胖妇等男女四人 也同赶到。 文麟看出来的正是林外比武的红衣少女,以为凶僧恶道那等强横,决不甘休, 谁知闻言并未发怒,只朝少女笑道:“三姑不必生气。这穷酸是我对头,好容易在 此相遇,如何容他活命?”三姑冷笑道:“我看此人分明是个读书秀才,就会一点 武功也有限,再加十个这样的人,决非你们一人之敌,如何会是仇家?这里不是待 客之所,且同往我家中说去。”说罢,右手朝前一挥,左手拉了文麟,往外便走。 文麟先觉情势危急万分,如非女主人解围,万无幸理,心甚感激,及见伸手来 拉,全无嫌忌,以为对方女中英侠,不拘形迹,也未在意,再看凶僧,被三姑抓住 袍袖拉了就走,恶道随在后面,各把眼睛斜视自己,面有愤容,谁也不曾倔强,方 自奇怪,觉着手上微紧,低头一看,原来三姑竟把自己的手握了一下,正在含笑相 看,神情甚媚,因有成见,认定对方是个女异人,也未在意。一会便由花林中穿出, 经过一条两边危崖交覆的幽谷,前面忽现一片平地,对面半山坡上立着一所华屋, 回顾身后,只胖妇一人跟来,与恶道并肩同行,手指少女和自己,正使眼色,也不 知是何用意。 文麟虽是书生,天性强毅,智勇俱全,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除却希 望主人是个救星,否则必死凶僧恶道之手。”心正寻思,猛觉少女又把自己的手捏 了一下,不禁起了疑心,仍想主人女中英侠,必无他念,也许有什别的用意在内, 想了想,决计以诚敬自持,相机应付,便同走了进去。入门一看,内里陈设十分华 美,男女奴仆甚多,主人似只少女蔡三姑一个,看去人颇美艳温柔,威权却大,稍 一呼唤,男女下人立时云集而来,争先恐后抢往前面侍候。一连走进三层院落,到 了未层楼上,方始停住,还未进门,便闻到兰庸脂粉香味,就这一会工夫,下人已 设盛筵相待。楼共五大间,席设右首第二问内。另一间似是女主人的卧室,绣帘低 垂,悄无人声。 主人先请来客就座,朝着胖妇笑道:“你只把我的人放走,便要你命!谁欺负 他,也找你算账。”胖妇把舌头一伸,状更丑怪。少女朝文麟笑道:“尊客请坐, 少时便来奉陪。”随往卧室走进。文麟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暗查席前 侍婢,身旁均似带有武器,内中两人并还佩有宝剑之类,俏生生立在一旁,送上烟 茶,甚是殷勤。胖妇独坐门侧方凳之上,不时朝侍婢扮一鬼脸。凶僧恶道坐在对面, 似有怒容。待了一会。四顾室中,盆花盛开,日光正照其上,楼栏外一边茶灶一边 酒炉,热烟袅袅,水开正沸,室中几案清洁,陈设富丽,花影横斜,繁荫在地,越 显得十分春色,暖气融融,心想:“这家隐居荒山之中,奴婢成群,一呼百诺,看 去十分豪富,主人只是一个孤身少女,又有那好武功,形迹好些可疑,到底是何来 路,用意难测,如是好人,怎会与凶僧恶道相识?” 想到这里心方一动,忽听凶僧低语道:“道兄,你看这雌老虎神态可疑,真要 看中那穷酸,我们留意才好。”恶道答说:“师兄噤声。这婆娘反面无情,不是好 惹。莫要被她听去,又生枝节。”凶僧怒道:“今日就不杀那穷酸,也要问个来历。 反正此仇非报不可,真不讲理,偏向外人,不会到冯家评理去么?”恶道似恐惹事, 低声说道:“你不知母老虎是冯八大公最宠的干女儿么?去年我们虽然吃亏受气, 穷酸不过和那小孩一起,与小秃驴相识,并未动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凶僧狞 笑道:“本来与他无干,但不将他杀死,怎会引出他身后的人?” 文麟闻言,方觉处境之危,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不杀他,照样把他身后的人 引出,奈何不了冬瓜欺葫芦,吃软怕硬,充什么好汉光棍?”众人抬头一看,正是 蔡三姑,由房后左边屋内绕来,正立凶僧身后面带冷笑,眉宇之间隐含杀气。凶僧 料知方才所说已被听去,强赔笑容,方开口喊了一声“三姑”,三姑突把面色一沉, 冷笑道:“我这雌老虎的酒食不劳惠顾,请到冯家等我,自会和你二人评理,各自 请吧。” 文麟知这一僧一道凶恶非常,以为双方必要翻脸,谁知凶僧红着一张猪肝脸, 好似愧愤交集,却又还不上话来,恶道也赔着笑脸道:“三姑息怒,容我一言。” 三姑狞笑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二人来家饮酒,为何背地骂人?我最喜打抱不平。 人家一个读书相公,好好的看我和胖婆娘比武,你们无故欺人,以强凌弱,如非相 识,我早就不容了。本来此时你们便难脱身,只为你们说出冯家老头,如不放走, 还道我是怕事。也不打听打听,三姑娘受过谁的气来?趁早快请!免遭无趣。” 凶僧见主人声色俱厉,越说越难听,实在难堪,不由恼羞成怒,刚把凶睛一瞪, 还未开口。恶道见主人一双媚目已射凶光,似知不妙,忙把凶僧一拉,故意笑道: “你不是不知三姑娘自来有她无人,不论凭哪一面,也须让她几分。师兄还不快走! 自己人何苦大家都生气呢?”凶僧也看出主人快要翻脸,旁立五六个侍婢已各手按 腰间宝剑暗器注定自己,大有待命发难之势,不禁气馁,反正再说下去只有更糟, 决无台下,只得随同起立,道声“再见”,一同走去。 三姑连理也未理,待了一会,忽对胖妇和随来少年道:“胖婆娘,快和我侄儿 对那两个下流东西说去,今日这位相公已是我家尊客,从此只有人动他一根汗毛, 叫他尝尝三姑娘梅花针的味道!冯老头能够唬谁?我请完客,不必他说我还要向老 家伙算账呢。”胖妇闻言,诺诺连声,同了少年匆匆走去。 文麟虽料主人不是纯善一流,终有解围之德,方起致谢,主人已翩然往外屋走 去。微闻娇呼侍女之声,带笑说道:“好好侍候这位相公,我去去就来。可恨贼秃, 差一点扫了我的兴趣。”又待了一会,里屋绣帘挑处,三姑忽又满面春风,缓步而 出,神态十分文雅温和,与先前判若两人,朝着文麟笑道:“此是先父昔年两个旧 部,幼时曾与相识,为了他们屡犯家规,在外行凶欺人,已然不许上门,断了来往。 今日因他欺负相公,我不知事情轻重,因何结怨,好意给他一个整脸,想借三杯水 酒为双方解和,免得相公读书人异日无心相遇,好些讨嫌,谁知他们不识抬举,不 过这样也好。相公二目精气内敛,武功虽还未到火候,决非常人。匆匆见面,连姓 名来历也未请教。难得一见投缘,这些厌物又都走开,再好没有。今日天气晴美, 如不嫌弃,你我在此畅饮一回如何?” 文麟这二十余年来,心目中只有一个婷婷倩影,此外便是天仙化人也不会放在 心上,闻言本想推辞,既一想,人家为我伤了两个朋友,意甚诚恳,这类女子向无 男女嫌疑顾忌,再看方才对付凶僧恶道那等强做,定必自尊心重,不容违忤,如若 坚拒,反而结怨,总算救过自己,结怨做什?心念一转,只得略微谦谢几句,便即 人座。三姑先见文麟沉吟,迟疑未答,已有不快之容,后见不曾坚持,方始转愠为 喜,陪坐一旁,笑问姓名来历。 文麟暗忖自己是个读书人,不在江湖走动,明言无妨;冰如强敌众多,说出难 免惹事,何况主人是个少女,神情诡异,也颇难测,便把冰如这一段隐起,只把去 年游山,无意之中与凶僧恶道相遇之事说个大概;并说当日也为游山,无意至此, 偶见花林之中有人比武,看出了神,没想到凶僧会来寻仇,其实那茅篷中小和尚, 只知姓袁,并不相识等语。说完,蔡三姑想了想,更不再间,只是殷勤劝饮。恰巧 男女双方都是好量,文麟恐怕吃醉,几次要起辞谢,均被三姑强行止住。 文麟见她春生玉颊,有了几分酒意,越发兴高采烈,眉目之间媚态横生,隐含 荡意,走又不让走,心正叫不迭的苦。三姑见他神情不安,突然笑问道:“周兄, 小妹将酒敬人,并无恶意,为何不肯赏脸?山居寂寞,难得有此良友一见倾心,今 日一醉方休呢。”文麟方说自己不胜酒力,三姑笑道:“至多吃醉,便请下榻此间。 谁还让你睡在路上,受那小人之气不成?” 文麟闻言越发惊惶,忙说:“我还有侄儿同来游山,约在前面相见。寻不到我, 定必盼望。他母蠕居,只此一子,年纪又轻,倘有差池,回去如何交代?我深感三 姑解围之德,改日定当专程拜谢,暂容告辞如何?”三姑笑道:“你说的不是袁和 尚所交的小朋友么?实不相瞒,你的事我全知道,不说罢了。不过你这人倒还至诚, 话只隐起一半,还是别人的,自身的事一句不假,不甚见外,还有良心。否则,我 素不受人欺骗,虽然救你在先,只拿我当坏人,不说一句真话,不等此时,也就不 敢高攀了。”文麟闻言,才知对方深悉自己底细,不禁心惊,脸方一红。三姑笑道: “周兄真个至诚君子。无心说笑,不必介怀。我与令师贵友多半相识,休以为我不 拘小节,便是坏人,真要非走不可,也等酒足饭饱之后如何?” 二姑貌甚美艳,人更风流大方,言笑之间媚态横生,仿佛少妇风华,别具一种 呢人情致,换在旁人眼里,这等美艳如花的就口馒头,断无不吃之理。文麟却是情 有独钟,心心念念只在一人身上,始而误认对方也许侠女一流,豪爽大方已成习惯, 不能与世俗妇女相提并论,虽觉脱略过分,尚拿不定,依然对坐同饮,并无别念, 后见三姑有了几分酒意,星眼微扬,玉颊红生,神情越发放纵,渐渐眉挑目语,隐 含荡意,几次告辞,均未获允,素来面嫩,加以开头印象颇恶,由不得生出畏意, 口风又越来越紧,惟恐一言不合,当时翻脸,吉凶难测,只得强捺愁思,表面应对, 心中不住打鼓,只想不出应付方法,先推说酒已过量,不能再饮。三姑只是媚笑不 语,仍就把酒斟上,殷勤劝用。文麟恐其倚酒装疯,不敢过于坚拒,勉强饮下,谁 知三姑酒量甚宏,如非自己也还有量,早就醉倒,这一开张,又劝之不已,简直无 法坚拒。 到了后来,文麟看出对方不特有意勾引,并还情热如火,几次示意勾搭,现于 词色, 情知不妙, 偏是不能脱身,只一说走,三姑便自起立,伸手拦阻,暗忖: “此女如此淫荡,又有一身极好武功,只一恼羞成怒,或是借着劝客一动手脚,事 更难处,所幸自视尚高,虽然卖弄风情,似还不甘俯就,好在自己酒量尚佳,莫如 装到底,拖延时候,只要把她拼醉,相机溜走,或者还能脱身,否则,逃席简直无 望。”周文麟想到这里,索性打点精神,以礼自持,神态越发谦和庄敬,专用面子 拘束,更不再提走字。 蔡三姑祖父两辈均是西川路上有名侠盗,现均身死,又无弟兄姊妹,孤身一人 隐居峨眉后山,仗着田业众多,家学渊源,练有一身武功,平日也颇安乐。无奈遇 人不淑,赘夫杨昌乃江湖上有名人物,只是性情凶暴,喜怒无常。三姑独生娇女, 从小放纵,自难忍受。偶因一事反目,杨昌由此不辞而去,后在山东另娶一妻,命 人带信,说三姑禀性乖张,不能偕老,令其改嫁。三姑对来人说:“我嫁不嫁,与 他何干?暂时不去寻他。我眼界甚高,差一点人决看不上,万一遇见意中人,自然 各不相扰,否则他耽误我的青春,只一遇上,休想活命!”人去以后,三姑痛哭了 一场,说要嫁人。 风声传出,一班江湖中人均觉此是极好一块天鹅肥肉,登门拜访和托人求亲的 不知多少,满拟三姑年轻美貌,决不肯守这活寡,既和杨昌负气,也必嫁人,怎么 都有指望。谁知三姑以前所说乃是气话,并无嫁人之意,但是天性风流,放诞不羁, 见了来人,故意卖弄风情,逗得对方眉飞色舞,心痒难搔,然后提出三条,如能合 格,便即下嫁;第一才貌双全,文武皆通,本领在她之上;第二从小生长当地,不 愿离开,为了前车之鉴,不许丈夫离开一步;性情更须温和,因为男人最无情义, 求爱之初多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成婚以后逐渐露出本相,性情一节无法查,特 地立此第三条,在未婚以前,须听吩咐,在当地做上些日劳苦繁重之事,日期长短 并不一定,何时试出对方果是真诚热爱,方始比武,一分高下,以定去留,男的如 胜当时成婚,并说头一条文武双全看是难得,实则所重在情,只要二三两条能如她 意,这最后一关不过限制而已。 来人知她家传绝技,更练就袖箭飞针,厉害无比,有的觉出条件大苛,只受了 几次奚落,失望而去,吃苦还小。内有八九个不死心的,色令智昏,哪知厉害?以 为第一条仅限才貌,比武是在最后一关,只要允许留下,讨得对方欢心,便武艺不 济,三姑也必假败,使其入选,并非无望,欲用水磨功夫,熬到人财两得,全都答 应下来,每日照着所说,服那牛马一般苦役,只一见面,便百计巴结,无所不至。 三姑眼界甚高,本是有心戏侮,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一见男的如此卑鄙,越发轻 视。 因是艳名在外,财产又多,头一二年,江湖上未婚少年,稍微自信得过的,纷 纷赶来。自来两雄不能并立,三姑也真刻薄,对众声言:“我只一身,难嫁多人, 在未经考试以前,对于诸位一视同仁,即使看出来人果是至诚,表面也不显出,非 把最后一关做到不能定准。为示公允,决不私见一人。休看我已嫁人,未许婚前, 依然守身如玉,:平日相见无什拘束,不听请,却不许人进这楼门。如若不耐久候, 或是自知无望,趁早快请。要是存心不良,欺我孤身独居,只要私人此楼,休怪我 以盗贼相待。”来人不知厉害,反觉所说有理。三姑问众无异义,便把众人安置在 一处冬冷夏热的宾馆以内,每日仍以盛筵相款,一面百计凌践,使其难堪,往往聚 众轰饮,正在兴高采烈之际,也不问对方饱了没有,忽然一声令下,便令作苦。 这班来人平日享受已惯,初来几日自是难耐,无奈群雄争雌,物稀为贵,三姑 又具绝色,借着试心,尽情凌辱,一面故意眉挑目语,或是随便择上两人夸奖两句, 日子一久,这伙浮浪少年全被闹得色迷心窍,神魂颠倒,渐由勉强忍耐变成习惯, 尔诈我虞互相忌妒,彼此负气,谁也不肯说个走字,未了再由妒成仇,自相火并。 败的人自然立足不住,负愧而去。此端一开,余人均想未了比武的一句话大有伸缩, 男的虽非敌手,女的偏生爱他,不如及早打发,多去一个情敌,终减好些顾虑,于 是纷纷暗中比斗,拿三姑打赌。败去胜留,共才半年,去了十之七八。 下剩三人,一个是见三姑屡示好意,难捺欲火,以为人非草木,况是久旷之身, 照着连日相处情形和那几次示意,十九有望,于是妄动淫心,半夜人楼,意欲相机 求爱,去时还打点好了退步,稍见词色不对,便说此来只求谈上几句心腹话,聊慰 痴情,并无他念。谁知刚一入门,便被三姑预先埋伏的慧婢暗算,当时杀死。另一 个早就看出不妙,一见手段这等残忍,首先不辞而别。 下剩一人是个油头粉面的采花淫贼,以为情敌皆去,事情有望。这日正献殷勤, 三姑忽令比武。死星照命,尚犯色迷,本领也还不弱,满拟两下本领差不多,事便 成功,何况女心已动,定必假败,还不肯施展全力,后见对方连说:“无须让我, 刀枪无眼,免受误伤。”又说:“冤枉”。这才听出口风不妙,忙以全力施为,已 自无及,只几个照面,便被打成残废。三姑还说:“我手下留情。凭你们这班人, 也配做我丈夫?”当时逐走。风声传出,才知女的不想嫁人。上当的人只管痛恨, 一则丢人太甚,话又说明在先,难怪对方,再者三姑祖、父威名远震,手下徒党个 个能手,更有许多父执之交做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惹这祸水,怀恨之 下,胡造谣言。其实三姑人虽放纵,守了三年活寡,并无不端之事。 当日也是孽缘遇合,文麟本是一个美少年,加以三姑独处山中,平日所遇,不 是形貌丑怪、狞恶无比的凶僧恶道之类,便是赳赳武夫,似文麟这样温文尔雅的俊 美书生,尚是头次见到,不由一见钟情。自来男女之间,越是片面相思,情更热烈, 照例越看越爱,无论对方言语举动,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好的,谁知越是这样急进, 对方越是嫌厌。此次文麟已把她畏如蛇蝎,只说此女是个淫妇,不知如何下贱。其 实三姑自视甚高,文麟情有独钟,上来印象不好,成见太深,实是冤枉了她。本来 想将文麟灌醉,酒已吃醉了八九分,及见酒吃越多,神态越发庄重谦和,仿佛酒量 极好神气,万一自己先醉,如何是好?心中一急,酒便上涌。又想起自己平日自负 才貌,专喜侮弄那些不知趣的野男子,这人是个读书相公,幼从高人习武,品行端 正,既然有心求爱,如何这等行径,岂不反被轻视?心念一动,觉着上来把事做错, 对这类人不能以淫媚勾引,心中再一着急,酒更上涌,越看文麟越中意,又觉当日 不应自轻自贱,如不趁早挽回,便能如愿以偿嫁与此人,情面也是难堪。心念一动, 正待变计,惟恐对方先醉,及见文麟似有醉意,心中暗喜,忙又劝了两杯,为劝对 方,自己不能不陪,谁知酒吃大多,本有醉意,再加上这两杯急酒,当时醉倒席上。 文麟还恐侍婢拦阻,故意装醉。那些侍婢灵慧异常,再听主人口风,并非不嫁, 实在好人难得,看出当日待客情形,比起平日大不相同,明知有意,无奈主人性情 难测,这类婚姻大事,说好自得奖赏,一个弄巧成拙,这顿责罚怎受得了?谁也不 敢作主,挨了一会,连唤几声“周相公”。文麟装睡,不曾回答。众婢误以为真, 便在一旁低声密计,均说事关重大,就算主人有心,也无如此草率,最后决定把客 人扶向隔房之中卧倒,一面分人把三姑扶回卧房,唤醒之后问明心意,是否让客人 回去,再作计较。 文麟知道此时危机密布,稍被看破,休想脱身,母老虎再一发令,更是麻烦, 既一想事已至此,除却静守待时别无善策,越是心慌越易误事,想了想决计沉稳心 气,不令露出丝毫逃意。侍婢见文麟烂醉如泥,悄告同伴说:“此人醉得这等厉害, 便叫他走也走不了。三姑睡时向不许人惊动,况在酒醉头上,我看暂时还是不去唤 她为妙。”另一侍婢答说:“此言有理,主人从来没有这样醉法。我们侍候了一整 天,什么东西都未吃过。天已不早,莫如吃饱之后再作道理。”跟着便听有人来说: “三姑连唤不醒。客醉这样,决不会走,他一个读书人,跑也不快。他那来路,三 姑又全知道,就被逃回,不找他便罢,三姑只一要人,当时便可请回,怕他作甚?” 说罢一同走去。 文麟闻言,心中暗喜,但听众婢口气,自己住处对方已然知道,冰如不在,沈 煌不知归未,如若寻到明霞诸人还好,否则这母老虎何等厉害,岂不大糟?思量无 计,只得逃出罗网再说。换了别人,侍婢一去必先逃走,文麟却是机警稳练,人去 以后还自装醉。果然等了不多一会,便有两人入房探看,又唤了两声“相公”。未 听答应,方始走去。 文麟又待一会,不见有人再来,隐闻群婢饮酒笑语之声,才知主仆均是好量, 轻悄悄起身一看,楼旁两面皆窗,房窗虚掩,窗下一株黄桶树,树枝颇粗,离楼只 二三尺,伸手可接,便轻攀着树枝援了下去,回顾楼上笑语方酣,先醉卧处,离饮 酒处还隔两间屋子,因此不曾惊觉,再看前面月光如昼,松影交加,田园花圃都是 静荡荡的空无一人,记得来路还有几所人家、一条溪流,乃是归途必由之路,日问 所见胖妇和那几个壮汉不知睡未?惟恐惊动,路又不熟,只得就着花树掩蔽,走将 过去,暗忖:“乡村之中多半养得有狗,见了生人必要狂吠,不知这里有没有?” 忽听汪的一声,果有一条恶犬由身后窜来。 其实文麟此时功力,休说是狗,便差一点的野兽也足能应付,只为出身士族, 从未动过手脚,虽练了些日武功,至多和沈煌相对演习,不曾用过,加以从小怕狗, 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纵将出去,回头再看,原来身后竟是一所人家,瓦屋三间, 三面均有竹林掩避,前面又是一株大树,因此先前不曾看出。狗乃藏种,差不多有 小驴般大,形态虽极狞恶,但有一条细长铁链锁住,知不会蹿上身来,稍微放心, 忙又前行。谁知那狗见人避开,没有扑中,竟然狂吠不休。 文麟恐将日间所见男女主人惊动,忙绕着树林向前飞驰,耳听犬吠不已,一看 地形,人已过溪,往前再有十几步便到来路谷中,不致被人发现,回顾身后无人追 来,狗吠忽止,那几所人家也早越过,心神略定,想起沈煌往寻明霞,不知是何光 景,回家不见自己,岂不急死?心正忧疑,前面已快走出山口,途中曾听左崖似有 步履之声,仰望无人,那声音又是略响即止,心疑空谷传声,也未在意,心想如有 人追,当早开口,自己不过夜深逃席,主人大醉,不愿惊动,即便被其追上,也不 是没有话说,何必这等怕她、同时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赠木丸尚在身旁,忘了取用, 此女既是江湖中人,这等行辈本领均高的异人奇士,当无不知之理。想到这里,心 胆立壮,跑得更快。晃眼跑出山口,猛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迎面扑 来,当时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日问所遇胖妇,因出不意,吃对方一撞,觉着 一身肥肉和满嘴酒腥之气中人欲呕,连忙纵开。还未开口,胖妇已笑问道:“周相 公,放着一朵鲜花不去陪伴,深更半夜这等飞跑,莫非我们三姑还配不过你?敬酒 不吃,想吃罚酒么?” 文麟见那胖妇嘻着一张怪嘴,月光下看去,一副神情越发觉得丑怪,没好气答 道:“我感主人厚意,早就酒足饭饱,告辞回去。我还有一个侄儿,年纪甚轻,恐 其恋念,忙着赶回,走得快了一些,有什相干?”胖妇略一迟疑,笑道:“你说这 话,我就不信。三姑为你还得罪了两个朋友,怎会放你当日就回?日间听说已命人 去找你侄儿,分明一番好心,如何辜负人家?想偷走也行,第一须要将我打发,才 有指望呢。” 文麟原是一时之愤,及朝胖妇抢白了几句,忽想起身在虎穴,这丑妇比蔡三姑 还不要脸,如若得罪,难免动蛮,那时更难应付,又见对方一双猪眼注定自己,不 住在抛眼风,知其不怀好意,急中生智,冷笑道:“我和三姑说明回去,你不放走, 意欲如何?”胖妇见文麟理直气壮,似乎胆怯,强笑答道:“我知三姑爱你,决不 放走,白天又托过我,故此追来拦阻。你也无须发急,只和我一同回去,向三姑问 明,送你上路,你看可好?” 文麟心中一惊,暗忖:“这无耻丑妇什事都做得出,回去固难脱身,如不依她, 定必翻脸。”表面仍作镇静,冷笑道:“你不过所求不遂,有意刁难,谁还怕你不 成,见了三姑,我自有话说。”说罢,不俟答言,气匆匆便往回走,心正打鼓,惟 恐弄假成真。谁知胖妇竟被哄信,拦住文麟笑道:“周相公不要生气,我知三姑虽 守了三年活寡,从未看中一人,他虽爱你,也真体面,相公又是读书人,双方都不 愿意草率,因此放你回去,是与不是?”文麟冷笑未答。胖妇觉出文麟似与三姑说 好,不像是假,惟恐回去说她坏话,忙赔笑道:“我知相公忙着回去,只要日后代 向三姑说上几句好话,不提追你之事,我便不再拦阻,你看如何?” 文麟故意冷冷的答道:“我急于看我侄儿,只你不讨嫌多事,谁还与你一般见 识?实对你说,除非我明日自来,要想动强,我师父雷四先生先不答应。你如不信, 现有我师铁木令在此,一看自知。”胖妇闻言大惊道:“这铁木令虽未见过,早已 听说。雷四先生日前还由这里经过,闻说他老人家已不再收徒弟,怎会收你?又未 传你武功,是何原故?”文麟恐耽延时久,群婢追来,又不敢露出情急心慌之状, 冷笑道:“这个你不用管。如不放走,我便同你回去,不要耽延时候。”胖妇笑道: “我不过问一声。假报雷四先生门人,也未必有这胆子。不过事大奇怪,问上一句, 何必生气?各自请吧。” 文麟装不耐烦,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仍就向前飞驰,走了一段,回到高处, 方幸无人追来,偶回头一看,身后山谷之中,飞也似又跑来五人,均是女子,胖妇 也在其内,后面还有三四男女,并带着前见恶狗,月光之下,看得毕真,这一急真 非小可,暗忖:“山径曲折,相隔至多丈许,任怎快跑,也被迫上,至多逃回茅篷, 也是引鬼上门。”心中惶急,仔细一看,当地乃是三岔路口,一面是来路,对面高 冈,略带人字形,一头通着归途,另一头满是坡陀,高高下下,左边一列土山,上 面林木甚多,忙舍归途,往岔道上驰去。借着大树隐身,居高临下,往后一看,追 兵已越来越近,越发心慌,知道敌人一上高冈,十九必被发现,一面飞步急奔,一 面沿途观察,准备寻一隐身之处暂时藏起,等追兵过去再打主意。 正惶急间,忽然发现脚底乃是一条山沟,回顾身后胖妇带了一伙人已追上冈来, 见那山沟只七八丈高下,由此起地势更低,下面更有大片树林,由上到下是一斜坡, 只有一段较陡,自信还能胜任,直跑到底,惟恐被人追上,慌不择路,向前飞驰, 又听上面呐喊之声隐隐传来,不知夜静空山,易于传播,以为敌已追近,心中害怕, 只顾向前飞驰,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远,后来觉出喊声已住,路也走了不少, 遥望后面静悄悄的,方始停住,以为追兵已远,停了下来,眼望碧空万里,明月在 天,夜静空山,分外清寂,独个儿正在对月徘徊,恋念沈煌,又不敢随便归去。正 打不起主意,忽听犬吠之声甚是耳熟,大惊回顾,正是先前那条藏狗,一路连纵带 跳,当先狂追而来,后面跟着方才两起追兵,已然合成一路追来。 山径迂回,文麟顺路急驰,忘了旷野之中无什遮蔽,连经两处树林,本可藏身, 无如情虚胆怯,未敢停留,当由第二处树林跑出时,正赶追他的人,发觉赶错了路, 以为逃人不会走得如此快法,重往回赶,一眼瞥见文麟由林中跑出,立时绕路追来。 文麟地理不熟,自然吃亏,这次相隔更近,自更心惊,重又亡命向前奔驰,一眼瞥 见前面是片山崖,崖前现出大片树林,忙即往里赶进。逃不多远,发现野草中隐有 一洞,耳听身后追兵同声急呼:“周相公快些回来!那边去不得,再不听话就没命 了!” 文麟只说是假,全不理睬,一见那洞深藏丛树之中,地势隐秘,心想这等追法, 迟早仍被迫上,忙往洞中钻将进去。刚到里面,闪向洞侧藏起,屏息侧耳朝外静听, 猛一回顾,身后暗影中停有两点红光,心方一惊,忽听人犬奔驰之声似已跑过,回 顾红光仍在原处未动,心想如是野兽双目,见了来人,断无不动之理,心中略定, 忽听洞外犬吠,却不进来,一会追兵也自赶近洞外,耳听胖妇气喘吁吁,朝狗厉声 怒喝:“人既在此,怎不过去搜索?鬼叫做什?”这类藏种恶犬性如烈火,凶猛非 常,吃主人一骂,又狂吠了几声,忽朝洞前窜来。随又听胖妇笑道:“原来这里还 有一洞,周相公藏得真好,且喜还未过界,否则把小命送掉,三姑肯饶我们么?” 文麟料那恶狗嗅出人在洞内,不知何故,欲前又却,先在洞前一带狂吠着发威, 忽然窜到洞口,往里一探头,已现出半截狗身,忽又急跳回去。胖妇喝问:“人不 在洞内么?”话未听完,狗又二次探头。方想要糟,忽听哞的一声怒吼起自身后, 未及回顾,一条和人差不多高的黑影,带着两点红光,已由身后腾空飞出,跟着便 听恶狗惨叫和追兵惊呼、逃窜之声,那狗只嗥了一声便不再叫,仿佛被黑影抓死, 惊悸百忙中回头一看,前见红光已隐,心想那黑影必是山中精怪之类,万一来犯, 岂不把命送掉?正想就势冲出逃避,刚出洞口,便听前面少女清叱之声,目光到处, 瞥见月光之下站定两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少年男女,正 是去年雪后封山临崖独酌所遇的施氏兄妹,初见时原定以后往访,或是日内再来, 后竟失约,不曾再见,想不到会在危急之间不期而遇,因知对方异人奇士,听以前 称呼口气,仿佛他家父母与冰如渊源颇深,并是冰如后辈,心中惊喜,忙迎上前行 礼,说道:“自从去年雪后一别,因不知仙居何处,无由往访,每日都在盼望,不 料在此相遇,真乃幸事。” 还待往下说时,少年忽然转顾乃妹笑道:“二妹还不快把这伙贱人打发回去, 把大黄唤了回来?当真要由它的性,把人全抓死么?”施女正和文麟对立,看神气 似想开口答话,闻言微嗔道:“我不似哥哥那样假慈悲,他们自己犯境,无故弄条 恶狗来向大黄发威,才有这事。照着昔日中间人所立条款,今夜之事不能怪人,便 被大黄全数抓死也是自找。我已喊过一声,那胖婆娘长得和母猪一样,还要倚势行 凶,欺压善良。我见了她就有气,顶好让大黄抓死才快人心。哥哥要做好人,不会 自己喊去,单支使我做什?” 文麟听出方才黑影,乃是施氏兄妹所养异兽,胖妇和同来那些追兵已全吓跑, 正在逃命,恶狗早被抓死,方想这伙追兵全有极好武功,无一好惹,尤其胖妇这两 把厚背锯齿钢刀又沉又重,看去何等威猛,又带了那多人来,竞被异兽吓得望影而 逃,可知这东西定比虎豹之类猛兽还凶十倍,照此形势,料可无害,当时心情一定, 方想询问那黑影是何异兽,如此凶猛,忽听哀号求救之声,回头一看,正是胖妇, 亡命奔驰,急跑过来,口中连呼:“相公姑娘救命!”等跑到三人身前,已累得气 喘汗流,披头散发,周身都是泥污,一到便跌爬地上,狼狈已极。 施女冷笑道:“前年也是你这泼妇无故惹事,后经中人讲和,立下规条,两不 相犯。似此深更半夜,到我寒萼谷扰闹,已是欠打,并敢纵容恶狗去向大黄发威, 自寻死路。怪得谁来?如今恶狗已被大黄抓死,咎由自取,不去说它。依我脾气, 本来你也难逃公道。我哥哥不愿大黄随便杀人,养成它的恶性,方才发令,当已听 见。不夹了尾巴逃回家去,又来惹厌作什?莫非想为你那恶狗报仇,和大黄拼一下 么?” 胖妇急道:“二姑娘,我哪有这大胆子惹你家的那几个凶煞?只为今夜所追的 是三姑第一次遇见心爱的人,被他乘着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时我已快睡,如其不 管闲事也好,偏听狗叫,出来一看是他,便追了下来。本意将其送回也可无事,不 料这位周相公胆大灵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将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群丫头发觉逃出不 远,不敢唤醒主人,随后追来,竟说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三姑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人又由我手中逃出,岂不有口难分?没奈何,只得带了他们男女七人追赶到此。满 想他一个文秀相公,刚逃不久,当时就可追上,谁知人虽文雅,跑得却快,加以诡 计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来此地。等到我们发觉不对,重又回追,他已逃过了界。 我们原知不合,以为谷口一带不见人影,到处静荡荡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 甘休,意欲把人寻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胆也没想到惊动你们和大黄那个凶煞。先 是满林搜索,不曾见人,因已过界,就是主人宽宏大量,遇上那个凶煞也非吃大亏 不可,料知人已逃进谷去,不敢再追,心胆一寒进退为难。也是那狗找死,想是闻 出人在洞内,因大黄也在里面,不敢闯进,在外怪叫。我们闻得狗叫寻来,见那洞 不大,没想到内有凶煞,强令冲入,这才惹出祸来。有两个逃得稍慢,被大黄一爪 一个抓起,如非相公连喊,早被抓死,这一来全都吓跑。我本逃在前面,谁知大黄 专一与我作对,别人全都放过,只我一人,无论逃向何方,全被抢前挡住去路,不 是将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将出去。后来我看出它有心戏弄,想要我命, 实在无法,只得逃回原处。我知道这东西最听二姑娘的话,求你大发慈悲,将它唤 住,免为所害,感激不尽。从今以后,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这里来了。” 施女目注胖妇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顾,前见黑影已悄没声的掩了回来,定睛 一看,那东西生得似人非人,仿佛猩猩、猿猴一类,偏又身子瘦长,与传说中的山 魈相似,却生着两条瘦硬如铁蒲扇大的怪爪,周身细毛蒙茸,油光水滑,脑后一股 长发下垂至股,却是色如金丝,又长又亮,这时正站在胖妇身后,怒瞪着一双火眼, 两双利爪已然扬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发令,立将胖妇抓死神气,看去凶猛已极。 初见这类猛兽,自是害怕,由不得惊“噫”了一声,往后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这便是我家大黄, 原是南荒异兽。小妹幼时,随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访友,无心发现。彼时这东 西刚生不久,不过二尺来高,先没想到它如此凶猛,恰巧它那母亲为两条毒蟒所杀。 我因见它奋不顾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缠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后吃它,看着 可怜,想要救它。家母说这东西和蟒一样,禀性太恶,难于驯养,执意不肯。家母 所访友人,男的姓罗,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隐居当地已有多年。罗叔母裘芷 仙为人温和,原是峨眉派剑侠,与家父母同门至好,很喜欢我,无意中走来,听我 一说,将蟒杀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来。谁知这东西虽是天生恶物,心却灵巧, 居然知恩感德,终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随在侧,不肯离开,第三日又引了 一个大的前来,才知这东西雌雄两个。始而家母不允带回。见它生得灵巧好玩,再 三求说,罗叔母又在旁相劝,结局只带回一个。当大黄和公的一个分别时,哭号了 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怜。家母偏是执意不肯,没奈何,只得把它单独带走。这东西 倒也听话,除喜捉弄恶人而外,不奉我命从不伤人。就这样,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 事,时常鞭打,它从来不敢倔强。新近为了本山时有外方恶贼狗盗来此窥伺,附近 又有几处凶人,我因家父母长年清修,不愿外人惊扰,前数日才命它移居方才山洞 之内,就便防守。对它更有严命,虽不许生人入境,但也不许它离开这片树林。胖 婆娘原是蔡三姑的远亲,仗着几斤蛮力,专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几乎反目,也由 她身上所起。后经本山隐居的冯老头居中说和,两下言明,以你来的那条山梁为界, 除却寻常行路经过,无论打猎采药,双方的人均不许其过境。家兄说我寒萼谷中共 只两三家戚友随同隐居,平日半耕半读,偶然也练点武艺,打猎乃是一时乘兴,并 不以此为生,出产甚多,地势又大,无须出来,只以这片树林为界,不许他们的人 来此骚扰已足,我们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别路,决不走过山梁那面去。事情说好, 至今双方均能遵守。不料今夜又是这胖婆娘引头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 无意之中发现他们赶来,出谷查看,否则我只到晚一步,大黄虽未奉有明令,当初 定约时,它曾在旁听见,知是蔡村的人来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随意杀害,同来那 伙丫头佃工或者带伤回去,胖婆娘却非送命不可了。” 说时,胖妇已然回顾,瞥见怪兽大黄目射凶光,站在身后,早吓得浑身乱战, 连声急呼:“姑娘相公救命!快将大黄喊开。”施女仍向文麟,从容说笑,全不理 睬,等到说完,方始冷笑喝道:“胖婆娘鬼嗥作什?当我面前,它还会把你怎么样!” 胖妇好似惊弓之鸟,口中求告,早已移跪施女身侧。施女怒喝道:“快滚过去!大 黄不会伤你,你那一身汗臭,没的叫人恶心!周相公是我朋友,无缘无故,你们深 更半夜追他作什?”胖妇随把经过重又详细说了。 施女冷笑道:“原来如此。归告三姑,周相公读书守礼君子,乃简老前辈忘年 之交。萍水相逢,人家扰了她一顿酒饭,觉着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半夜逃席,并 非得已,请她原谅,改日再当登门道谢。那凶僧恶道无故欺我兄妹的朋友,是好的 可来寻我,否则我必寻他。这次任是何人出头,我也不论什情面了。” 文麟见胖婆虽吓得浑身乱抖,不敢还言,两只猪眼却瞟着自己,隐蕴凶光,料 其不怀好意,听施氏兄妹口气,虽颇拿稳,又养有大黄这类异兽,占着便宜,但是 蔡三姑也非平常人物,双方以前又曾有过争执,既经人说和,可见势均力敌,两不 相干,自己夹在中间,能否无事尚自难言,再想到沈煌不知是否回去,心忧如焚, 施氏兄妹虽然仗义,毕竟才见第二面,当着敌人不便开口。 施女见话说完,胖妇还不肯走,怒喝胖婆娘道:“怎还不走,想带一点记号回 去不成?”胖妇哭丧着一张丑脸,颤声答道:“我哪敢讨你的嫌?这大黄是我的死 对头,休说在此,偶然途中相遇,虽然怕你,不下毒手抓我,也必吓我一跳,只一 离开你,走不多远,他必追来为难,就不送命,也吃大亏。回去那位女魔王必当我 坏了她的事,这位周相公逃到别处也好,偏又遇上你们二位,他算遇到福星,我却 是撞见瘟神,这一回去,还不知要受什罪呢。” 施兄先见胖妇丑态,只是旁观,微笑不语,及见胖妇一味哭诉不走,突把星目 一瞪,怒喝道:“你这泼妇,鬼嗥作什!我知你那狗心肠,想要闹鬼,无须如此。 我们见你讨嫌,还不快滚!”施兄话才出口,大黄立时哞的一声怒吼,两条长臂伸 处,张开两双大如蒲扇、钢钩也似怪爪便要抓下,吓得胖妇连声急叫,直喊:“相 公留情!快将大黄唤住,我走就是。”施女已将大黄喝住,随说:“胖婆娘快滚! 我不许大黄追你便了。”胖妇闻言,方始起立,仓皇逃去。 文麟还未开口,施氏兄妹便请同去寒萼谷中小住,以免对头为难,施兄随又说 起:“沈煌现在白云窝慧昙神尼那里,李明霞已然会见,黄昏时才得的信。恐周兄 不放心,前往访查,见人未回,以为走往冯家被人留住。因与冯老头有点过节,不 便前往,偏又无人往探,只专令大黄暗中前往窥探。不料这东西天性凶野,稍微纵 容便喜惹事,归途遇见冯家一个来客,误认山中野兽,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便自怀 恨,把那两人收拾了个死去活来方始回转。冯家老头听来人说,知是大黄所为,便 来寻我兄妹理论。这东西知道闯祸,恐怕责罚,逃来此地藏起。我们正在寻它,想 令往寻周兄下落,胖婆娘已领了蔡三姑手下一伙丫头赶来。大黄以前受罚,虽在那 旁洞内居住,因它性喜清洁,行动又快,住洞之时极少,今夜如非它在冯村惹事, 藏在洞内,胖婆娘所养藏狗猛如虎豹,最是灵警,周兄非被擒去不可。蔡三姑乃是 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虽然看中周兄,起了邪心,但她生性强做,自从和她丈夫 离异,求偶三年,均在暗中物色。那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上无耻之徒,被她欺侮凌辱 的不知多少,有的还成了残废。此女一向高自位置,忽对周兄俯就,分明心爱太甚, 非得到手不可,周兄回去就她自可无事,只一坚拒,势必恼羞成怒,深仇不解。此 女亡父是一侠盗,父女均精剑术,除却是个二婚、人太放荡而外,平日倒也无什过 分恶迹。周兄未婚,如其有意,不妨回去,否则住在我们这里或可无事,一回茅篷 她必寻来。那时事情便难以逆料了。” 文麟忙答:“小弟志在山林,从无室家之念。何况此女强做放纵,性情也自不 投,万无再回之理。未来吉凶祸福,只好听诸天命了。”施女见文麟语意激昂,笑 道:“家兄所说尚非定论。此女对周兄已是爱极忘形,比前判若两人,即使恼羞成 怒,至多迁怒别人,也决不会伤害周兄一根毫发,长此纠缠不舍,决所难免。简太 师伯的行藏,又非这班人所知,何况他老人家近年封剑,已不肯和人动手,人又不 在山中,凭着周兄一人,必难应付。其实此女只是从小娇惯,仗着家传武功,目中 无人,如论品貌,也在中人以上。就这两年夫妻失和,虽露口风说要改嫁,她父门 人徒党甚多,常时来往她家,从未听说有什不端正的行为,便娶了她,对于周兄也 不算十分委屈。如能允婚,小妹只把口风放将过去,定必喜出望外,不特我和她前 嫌尽解,周兄也可兔却许多顾虑。峨眉小隐,载得美人同归,岂非快事? 文麟不知对方故意如此说法,惟恐弄假成真,慌不迭接口答道:“此事万来不 得!小弟如想娶妻,何必今日?”还待往下说时,施氏兄妹忽同摇手,令其噤声, 一面侧耳静听,仿佛有什事情快要发生神气。文麟以为蔡三姑暗中追来,再一细想 主人语意。最好能答应蔡家婚事才可无事,心正发慌,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 有一对少年夫妇由前面花林中从容走过。施女忽朝乃兄打一手势,抢前赶去。遥望 前行少年夫妇已越过小桥,走往溪对岸大片竹林之中,施女方始追上,一同走入林 内。心想:“这两人不知是何来历?见有外客到此,只女的偏头略看了一眼便回走 去,神情似乎颇做,前遇主人时曾经问过,除父母外共只一妹,此是高人所居,又 养有那等猛恶的异兽,外人足迹所不能到,如是主人父母,不应如此年轻,尤其那 女的丰神美艳,望之若仙,飘然有出尘之致,看年纪似和施女相同,决分不出谁大 谁小,如是外人,又不应如此简慢。”方想讯问,施女已由对岸竹林中走回,双方 恰在桥边相遇,一同过去,微闻施女悄告乃兄说:“爹爹不愿多事,娘虽允诺,也 不过问,只许留客小住,等过两日,相机行事。” 文鳞觉着奇怪,随问:“那二位少年夫妇,是否也住在此?”施女笑答:“那 便是家父家母。”文麟大惊,忙道:“小弟不知那是伯父伯母,意欲求见,不知可 否?”施氏兄妹同声答道:“家父隐居多年,已久不见外客。周兄虽非外人,但有 远客要来,改日禀明家父母,再请见面吧。”文麟知道二老异人奇士,所以看去年 纪那轻,话已说到,只得罢了。 三人过桥之后,便往右走。文麟见与二老所行相反,问知谷中地势宽大,颇多 美景,二老当年清修享受清福,休说外人,便施氏兄妹,也只每月朔望参拜一次, 平日见面时少,母子早已分居,当夜竟是无心相遇,恰值文麟来此避祸,施女心热 仗义,特意追上,请示求助,二老未置可否。文麟料知情势必甚紧急,否则不会如 此,且喜沈煌已有下落,并与明霞相见,留住白云窝,免却好些顾虑,心中一放, 便把本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不再提前事。沿溪走不多远,走入一片松林之中,见月 华皎洁,清荫满地,疏林秀矗,满地琼瑶,方觉夜景幽绝,前面忽现出一所房舍。 主人引客走进,到一轩窗洞启的精舍之中落座。凭窗一看,窗外芭蕉分绿,花 草芳菲,林中遍植桃杏海棠等春花,更有大片他沼和奇石怪峰罗列其间,景物十分 清丽。室中图书琴剑陈列井然,所有用具全都高华精美,不着纤尘。四角悬着几盏 明灯,照得满屋通明如昼。主人请客就座,立有一个青衣小鬟端茶走进。施女重问 文麟心意,是否可以迁就。文麟见他兄妹前后问了两三次,好似十分注重,惟恐对 头厉害,主人为难,正色答道:“小弟日间偶然游山,闻得金铁交呜之声,循声往 看,发现有人比武。正在出神,不料凶僧寻来,几遭毒手。蒙蔡三姑解围,先颇心 感,后来留宴,方觉此女不拘形迹,最后逃席实非得已。如论此女,面貌武功均是 上等,何况受人之惠,怎敢以德为怨?无如从小好道,近受良友之托,护一孤儿入 山从师。本定此子学成,交与乃母,便即披发入山。休说此女素昧平生,未通情愫, 便是月殿仙娃,蒙她垂青,不以下嫁为辱,也实不敢奉命。小弟蒙贤兄妹仗义相助, 得免凶危,又蒙留住府上,暂时避祸,感谢不尽。但是三姑也许酒后失检,言行稍 微放荡,致被方才泼妇误会,以为对方有意,打算将我擒回讨好,并非真有此事, 不必提了。如真纠缠不清,小弟隐藏在此终非了局,过了今夜,明日当往白云窝一 行,寻到我良友之子,嘱咐几句,便当回转原住茅篷,祸福听命,看她把我如何? 自来男女相爱各凭心愿,百年伴侣非可强求,不是威逼利诱所能如愿。此女如知自 爱,以她那样容貌武功,求一佳偶并非难事。何况酒能乱性,并未明言,不致伤她 颜面。巾帼英雄,当非世俗儿女可比,我想不致有何艰难危险,贤兄妹以为如何?” 说时,施兄正在招呼小婢安排座位,准备宵夜,并未在意。施女却似一本正经, 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望着文麟静听,听完微笑答道:“周兄会错意了,愚兄 妹决不怕事。周兄恐累我们多此烦扰,意欲身任其难。只恐此女刁狡泼悍,应付也 非容易。” 文麟想不出答什话好,方想:“主人盛意可感,在此久居终非善策,反正我心 意已定,难道还要强迫人娶妻不成?”心正寻思,偶一抬头,瞥见施女妙目流波注 定自己,正在微笑,宝镜明灯之下,比起去年雪后初遇时更显得丰神美艳,端丽若 仙,猛想起同是女子,蔡三姑也生得肤如凝脂,人甚秀媚,并非不美,只不知何故, 令人望而生厌,对坐这人,一样言动大方,不作丝毫儿女子态,偏是容光照人,自 然娴雅,令人生出一种可亲可敬之意。心中寻思,未免出神,多看了两眼。 施女见文麟对她注目,微笑不语,似在出神,想什心思情景,便问道:“周兄 对我凝视,莫非有什话说么?”文麟见施女说时星波微注,好似含有嗔意,忽想起 对方虽是巾帼英雄,剑侠一流,终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不应作此刘桢平视,闻 言恐其误会,好生惶恐,急于分辩,未暇寻思,脱口答道:“小弟方才想起,同是 一样佳人,一雅一俗,竟有天渊之别,似二姊这样,直是神仙中人,休说不带丝毫 轻桃,而容止端娴与气度之高华,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佩之念呢。” 文麟原是匆匆回答,无意之间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及见施女已带笑容,化嗔 为喜,以为说投了机,便照实说将下去。正说得高兴头上,隐闻身后有人微笑,回 头一看,正是施兄,站在身后,笑容初敛,忽又想起所说的话好些语病,自知不合, 心中越慌,但又无法改口,当时窘住,不能再说下去,急得满脸通红,吞吞吐吐, 不知如何是好。 施女见他窘愧之状,笑说:“我知周兄端人,性情纯厚,心口如一,愚兄妹又 非世俗女子,无须忌讳。我最恨人假道学,居心却不可问。这类由衷之谈,且比那 些故意装腔作态的要强万倍。你不过说我长得不丑,不似蔡家婆娘,稍具几分姿色 便自负美貌,平日口吹大气,妄想颠倒众生,把一班江湖上的鼠窃狗偷引逗得魂不 附体,一旦遇见一个品貌好的正人君子便现原形,一味轻狂自贱,人却看她不起。 周兄虽不应相提并论,连类而及,自来言为心声,即此可见对我不曾轻视,但说无 妨,有什相干?莫非一有男女之分,便连邪正美恶都不容人说一句么?” 文麟见她嫣然笑语,侃侃而谈,更显得一颦一笑全都美若天人,自己正被窘住, 难得对方如此开通,由不得更生好感,借着听话,把气沉住,想好说词,方始慨然 答道:“方才我因二姊如天上神仙,不带丝毫烟火气,最难得是仪态万方,美绝大 人,偏是那么自然端重,心中敬佩,由不得说了出来。后来想起不应如此冒昧,正 自惭愧,竟蒙谅其愚忱,不以唐突见罪。”还待往下说时,施女笑道:“算了算了! 我刚说你心口如一,如何又说这样言不由衷之谈?”文麟一想自己所说并非虚语, 第二次开口已比方才谨慎,如何又说这言不由衷?忙答:“小弟实是肺腑之言,毫 无虚伪,二姊为何见疑?” 施女笑道:“我知周兄有一心头爱宠、平生知己,看你心意,分明除此一人, 人间已无佳丽,这仪态万方,美绝天人的八个字,岂非欺人之谈?”文麟听对方口 气,自己苦恋淑华之事对方似已知道,不禁大惊,想了想慨然答道:“小弟诚然有 一知己良友,但惜福薄命浅,中道乖远,未能常相厮守。自分今生已无聚首之望, 平日见面都避嫌疑。所幸彼此均能相知以心,相见以诚,非特未作非分之想,只等 孤儿长大成立,便要披发人山,了此余生。不肯答应蔡三姑的盛意,固由于此,真 要佳丽当前,并非无目之人。如其心存偏见,不知善恶美丑,方才也不会说蔡三姑 美貌了。”说罢,回顾施兄,不知何往,方想询问,施女笑道:“这话果然有点道 理,那你看我比你那意中良友如何?”文麟答道:“此事难言,我那童时良友,如 在常人眼中,也许不如二姊这等天人颜色,但我二人情深交厚,在我目中因是情有 独钟,自觉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施女闻言微嗔道:“你二人既然情分深厚,便应同守昔年信约,她如何又嫁别 人呢?”文麟凄然答道:“此事也难怪她。当初原是小弟自误,双方本来表亲,虽 然情深爱重,一则年幼面嫩,彼此心许,不曾明言,后又随宦远游,多年未见,误 传远死他乡的噩耗,加以故乡风俗,中表为婚原为大家士族所忌,她又素孝,父母 在堂,只管背人饮位,始终有怀莫吐,迫于父命,只得出嫁。虽然嫁得还好,但我 知她内心痛苦惟有自知,如今格于礼教,彼此防闲,连面都见不到了。”施女本想 再间几句,因见文麟十分伤感,不便反洁。施兄也由外走进,笑说:“消夜粗肴已 全齐备,入座再谈吧。”文麟被人勾动心事,暗中难受,因见主人盛意殷勤,已然 备好,只得称谢人座。 宾主三人,谈了一阵,文麟重又询问施氏兄妹名字。施兄正在迟疑,施女插口 说道:“哥哥,周兄不是外人,又是一位至诚君子。方才听娘口气,对他似颇看重。 只管明言,爹娘怪罪,由妹子承当如何?”施兄笑对文麟道:“并非愚兄妹不说实 话,只为家父母避世之人,不愿传扬出去,另外还有一种难言之隐,所以初见面时, 只管彼此投机一见如故,不特寒家之事不曾奉告,连真姓名也未明言。此时想起, 实是愧对,还望周兄原谅才好。”文麟自是谦谢。施兄笑说:“其实无关。有简大 师伯这段渊源,便是明言,家父母也不至于见怪。不过此中尚有难言之隐,不是一 时片刻所能奉告。关于家父母的暂且不谈,略说寒家隐居经过,只请代守秘密,请 勿向外宣泄如何?”文麟连忙应诺。施氏兄妹随说自己家世。 原来施氏兄妹真姓司徒,父母均是峨眉派有名剑侠,因受敌人暗算,坏了根基, 仇敌又多,出死人生好几次,虽蒙几位前辈异人随时暗助,爱护非常,无如吃亏太 大,命都难保,后仗一位老前辈以全力扶持,才免一场大劫,由危机一发之间逃出 毒手。眼看一班同门和后进门人纷纷成道,自己仅保残生已是万幸,越想越难受。 夫妻二人情爱又深,劫后重逢,相对悲哭了数日。屡经商计,才在本山觅一风景灵 秀、地势隐僻之区一同隐修,长享清福,并遂瞻望宫墙之愿。在当地隐居才三十年, 生了一子一女,男名司徒怀方,女名良珠。兄妹二人均是大劫之后所生,年比文麟 尚长二三岁。父母均是剑侠异人,又蒙峨眉派师长和诸老前辈恩怜,服过驻颜灵药 和师门凝碧丹、小还丹等灵药,司徒兄妹年才二十几岁,看去固是容光焕发,便两 老夫妻那大年纪,也似一对新婚的少年美眷。隐居山中,仗着地势隐僻,除本派老 前辈简冰如和几个同道至交而外,向无外人登门。 名山岁月原极清闲,只为司徒兄妹年少气盛,不免喜事,偶随父母同往宝城山 访一同道,发现两个异兽在山谷中恶斗,一个便是前见金丝神猱大黄,一个便是去 年雪夜沈煌所见和珊儿恶斗的独角怪兽雪犀。小兄妹磨着父母收了回来,本意充作 守山之用,二兽也颇通灵性,从不无故伤人,但都天性刚暴,决不受人欺侮。 附近原住有一家侠盗和一个姓冯的异人,武功剑术均非寻常,姓冯的并与两老 夫妻相识,只是道路不对,无什交往。这年也是大雪之后,先是大黄奉了良珠之命, 去往附近山中擒鹿,回山烤吃,归途遇见一个身披虎皮头戴虎面的女童拦住去路, 要分一条鹿腿。大黄不知披虎皮的女童,乃离谷数十里白云窝慧昙神尼新收门人陶 珊儿,自是不肯。各用鲁语,吵不几句便动了手。一是猛恶无比的怪兽,一是生具 异禀奇资、身轻飞鸟、力逾虎豹的异人,双方本领各有长短,苦斗了一阵。 珊儿虽然力大身轻,毕竟吃了身材矮小的亏,如非心思灵警,几被大黄抓死, 后来看出再打下去有胜无败,气又难消,便用巧计骗大黄把鹿放下,将其引往远处, 然后悄悄赶回,偷了一条鹿腿往回逃走,中途闻得大黄吼声,知其行走如飞,恐被 追上,藏在一个极窄小的崖缝之内在外偷看。大黄回来,发现鹿腿被人偷去一条, 立时暴怒,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东张西望,四下搜索,怒吼之声震得山鸣谷应。 珊儿也真淘气,见大黄情急暴怒,不但不怕,反而仗着地利故意引逗,也发厉啸相 应。大黄闻声,暴怒追来,见珊儿手持鹿腿,藏身崖缝里面,探头向外,不住用兽 语厉声怒骂,恶狠狠飞扑过去,准备一爪将人抓死。不料珊儿早有准备,一手拿着 鹿腿摇晃诱敌,另一手拿着一块和人头差不多大的山石,上面蒙着一块鹿皮,暗中 相待,等大黄前爪抓下,立时缩退,收回左手鹿腿,却将右手石块往上迎去。 大黄一爪抓住,因是恨极,顺手一抓粉碎,看出上当,越发怒火攻心,咬牙切 齿,怒吼乱抓,无奈对头藏身的石缝又深又窄,尤其前半裂口宽才尺许,大黄身材 高大,如何能进?珊儿见它一爪抓空,喜得乱迸,藏在里面空处,手摇鹿腿,哈哈 大笑,一面口发厉吼,乱跳乱骂。引得大黄犯了凶野之性,非将珊儿抓死不肯退去, 无如对头狡猾,石缝窄小,无计可施,急得没法,先将长臂伸往崖缝里面乱抓不已, 头却偏在外面,休说不能侧身而进,连敌人也看不见,反吃珊儿连番戏侮,又用石 块朝手指骨乱打。大黄愤无可泄,先用两爪朝裂口石壁乱抓,后见那裂缝深达七八 丈,石坚且厚,虽被抓裂了一大片,想要入内擒敌直是万难,忽想出一条诡计,装 着怒极心昏,把死鹿一抛,连声厉吼,飞步跑去,故意把啸声带往远方,想诱珊儿 出来取那死鹿,等其离开崖缝,走得稍远,再行追回,将其抓死。 谁知珊儿比它更乖,知道师长长斋清修,禅关一坐往往三数十天,人和泥塑菩 萨一般,连水都不吃一口,戒律又严,杀生最犯大忌,不敢违背,日常馋得难过, 见了鸟兽又不敢杀,空自垂涎无计可施。这日发现大黄挟了死鹿走来,从小生长大 雪山猛兽群中,乃母便是一个极猛恶的怪兽,天生异禀,素来胆大,并不因大黄生 得猛恶高大,稍微胆怯,本意想用兽语和大黄商量,要它一条鹿腿,没想多取,大 黄走后,连理也未理,就在当地拾了一些枯柴,击石引火,把鹿腿烤个半熟吃了下 去。大黄藏在附近山头上暗中守伺,珊儿作贼心虚,连烤吃鹿肉也在崖缝里面,不 曾走出,自看不见。 大黄待了好一会,不见珊儿跑出,正在愤火中烧。不料蔡三姑手下一班佃工使 女和胖妇板刀婆马二娘同出打猎,发现大黄脚印似人非人,心中奇怪,仗着人多, 跟踪寻来,发现地上死鹿,大雪之后正无所得,看出鹿死不久,只少一条鹿腿,想 捡现成。刚刚拿起,大黄发现有人收鹿,飞步追来,众人自然打他不过。幸而大黄 奉有主人之命,不许伤人,尤其妇女,休说把人抓死,略加伤害,至少须打三百铁 鞭,仗着身坚如钢,不怕人多,只将那些得有传授的佃工兵器夺去折为两段,把人 丢出老远,女的除马二娘形貌丑怪,又穿着一身短装皮衣裤,被大黄误认男子,一 掌推跌在地,吃了大苦而外,下余已被吓走。 恰巧蔡三姑在前山风洞崖访友归来,还同了两个朋友,均是好手,无心路过, 耳听异兽怒吼,杂以众人喊杀惊呼之声,登高一望,发现胖妇等遭了惨败,内有两 人已然跌向雪堆里面爬不起来,不禁大怒。男女三人忙同飞身追去,一同下手,恶 斗了一阵。大黄见三个敌人中倒有两个女子在内,不肯下那毒手,又听对头在崖缝 中吼啸,想起前事,怒火上攻,回身查看,微一疏神,吃三姑用家传铁线蛇长筋所 制套索套住。大黄不知套索乃南疆毒蛇铁线筋精工巧制,如被套上,越挣越紧,一 会深嵌入骨,奇痛非常,再将皮肉勒破,便中蛇毒,见血必死,总算身材高大,下 半身没被套住,又能驭风而行,其急如飞,一见越勒越紧,三个敌人本领均高,知 道不妙,不等被人拉倒,猛用全力夺身一挣,立带套索一齐逃去,如非蔡三姑看出 怪兽力大异常,早就防到不易制伏,没将套索挽在手上,只握着一段银制的索柄, 几乎连手腕也被折断,就这样,虎口仍被猛力震破,眼望怪兽带了套索如飞逃去, 翻山越涧,捷逾飞鸟,转盼已无踪影,追了一段,不曾追上,只得带着死鹿,扶了 伤人回去。 珊儿藏在一旁,看得毕真,先因师父曾有严命,不许和人动武,再因大黄上来 以一敌众,打得非常热闹,觉着好玩,便没有动,及见三姑走来以三打一,刚看出 这三人本领高强,大黄手忙脚乱已落下风,并还挨了两下重的,如非敌人主张生擒, 早被内中一个女的一剑刺死。珊儿本喜兽类,性又义侠,对于大黄本是又恨又爱, 这时见它受欺,顿起不平之念,再想那梅花鹿乃大黄所有,自己强讨不成又行巧取, 如不因为自己和它作对,怎会受人的欺,将鹿失去?不由激怒,立意夺回。但她机 智灵巧,看出对方人多,后来三人武功甚高,寡不敌众,便一面把这伙人的相貌记 下,暗中尾随下去,耳听三姑向同来两人说那铁线网套的厉害,如何解法,断定大 黄必死无疑,此时天已昏黑,无法追赶,少时还有远客登门,只可暂时回去,等到 明日前往搜索,一定可以很容易寻到所失网套和那怪兽,好在本山谁也不敢惹它, 不会遗失等语。 珊儿闻言便留了心,跟到蔡家,看好地势,乘隙放火,就势把死鹿盗走,仗着 天生目力和那嗅觉,便照大黄逃路寻去。寻到一看,大黄天性刚猛,又极好胜,自 觉丢人,又因奉命取鹿,先被珊儿偷去一条鹿腿,连受戏侮,后来又吃这样大亏, 虽然逃脱毒手,自觉无颜回去,急怒攻心之下,带着网兜逃到远处山壑之上,想起 前事,愤怒如狂,急于想把网兜解去,一不小心,把兜上活套扯成死结,虽然不再 往里收紧,却取不下来,左臂一带已被勒紧,如非天生异禀,皮骨坚凝,早已见血 中毒而死,本就奇痛,加以怒极暴跳,一不小心坠向绝壑之中,索性到底也罢,坠 到中途,偏巧又被一株古松将索头挂住,如在平时,休说三丈来长的套索,再长十 倍也能援上,无如套处奇痒,半身酸麻,左臂已虽用力,套索乃毒蛇脊筋所制,上 有倒须钩刺,索又极细,如若抓紧上援,便觉痛痒非常,就此下悬,头和左膀又被 勒得痛痒难当,万般无奈,勉强捺住火性,用左爪抓住半段套索,悬身其上,这一 来,头和左臂痛虽稍减,要想脱身却是万难,时候一久,渐生惧意,不住长啸求援, 想把主人引来,救其脱险。 事有凑巧,司徒兄妹本令大黄擒一肥鹿回来烤吃,大黄刚走不久,忽有一位老 前辈来访,将两老夫妻连司徒兄妹一同约往峨眉前山解脱坡见一前辈神尼,全都走 开。大黄吼啸了好些时,并无回应,正自惶急难耐。珊儿闻声寻来,快到以前,遇 一麻面矮尼将其唤住。珊儿虽是天生野性,向不欺侮善良,见那女尼年只三四十岁, 一脸大麻子,穿着一件黑麻布的僧衣,下面赤着双脚,心想:“这样大雪寒天,我 从小生长雪山,不畏寒冷,似此满地锋利如刀的冰棱,光脚行路也难忍这冷痛,此 人却竟能随意行走,最奇是先在途中呼唤,为听大黄啸声悲急,不曾理她,以我这 等走法,寻常野兽决迫不上,她竟两次在我面前出现,又无捷径可以穿越,貌相虽 丑,神情那么庄严自然,也不露出一点矜夸词色,明是异人无疑。”心中一动,猛 触灵机,笑问:“师父何事唤我?我忙着去救那大猴子呢。”麻尼笑道:“此是司 徒兄妹所养灵猩,名叫大黄,不是猴子。它头上所套网兜有毒,套索全是铁线蛇筋 所制,多快刀斧均难斩断,你决无法解开。此时它又悬身半崖腰上,一个不巧,救 它不成,你也连带中毒送命。千万冒失不得!” 珊儿原在蔡家偷听三姑说过网索凶毒,知非虚语,忙问解法。麻尼随由身畔囊 内取出两块形似檀香、约有一指多粗二寸来长的黑木块,吩咐珊儿道:“寻到大黄 之后,可用兽谱,令其看好下落之处,将两块黑木用力连擦,自会发火,冒出油烟, 先把网筋所结套索抹上一些,再用此火一点,即可消溶。烧断之后,大黄势必下坠, 抓住崖腰藤树。你再下去,仍用此法将其点燃,只把几个网结烧化,便可揭下。你 把残余网兜套索聚在一起,烧化成灰,免得害人。本来烧时所发浓烟腥毒无比。幸 这两块神木功能克制,所发异香能够解毒,并无妨害。事完即速回去,免你师父醒 来责罚。” 珊儿听出麻尼与师父相识,忙即下拜,接过两块黑木一闻,果有异香,好生欢 喜,耳听大黄啸声,越发惨厉,忙即赶去。走不几步,想起麻尼是位异人,回头一 看,人已不见,这时寒风凛冽,天还未明,积雪回光,依稀仅能辨路,无处查看, 连唤两声,始听远远山头上麻尼回应说:“你师父不久将醒,今日之事由我作主, 她看我面上,虽不至于怪你;仍须早回,不可迟延。”再问姓名,已无回应,只得 依言行事,赶往前面绝壑救了大黄脱险。由此相识,一人一兽虽曾为鹿腿相争,但 大黄感珊儿一番救命之恩,十分感谢,常时往来,竟成了莫逆之交。不过双方都具 恶性,喜怒无常,稍有不合便争斗起来,打完又好,成了常事。珊儿恶根未化,专 喜侮弄恶人和山中猛兽,无形中树下不少强敌,大黄虽常和她争斗,仍感救命之恩, 哪怕双方打了个不欢而散,一旦遇事,仍是同仇敌忾,哪怕事完再打,当时却是一 致对外。 蔡三姑为寻套索,次日一早,率领多人满山搜寻,终无下落。过了几天,珊儿 乘师入定,偷偷出来,发现三姑手下搜寻大黄踪迹,想起前情,心中有气,为了师 父不许伤人,本还迟疑。无如蔡家这班人多是绿林出身,随同蔡老归隐,多半得有 传授,自恃武功,又喜打猎。珊儿为了身上虎毛未退,每次出外总套着一身虎皮, 望去真似一只小虎,非等对面决看不出内里藏得有人。双方无心相遇,误认真虎, 上前动手,吃珊儿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大黄闻得珊儿啸声,赶来助战,同时冯村也 养有几只猛兽闻声追出,又吃这一人一兽,打个大败。等蔡三姑得信来援,司徒兄 妹也自赶到。珊儿因恐师父回醒受责,已先溜走。 双方正要变脸,冯村隐居的一个异人出来解围,方各无事回去。蔡三姑独居无 聊,眼界又高,欲向对方结纳,司徒兄妹自然看她不起,始终故作不知。蔡家那伙 人都把大黄、珊儿恨入骨髓,几次设法暗算,均未成功,反吃大亏,因此仇恨越深, 后又争斗了好几次,均落下风。未了一次,又是胖妇惹事。蔡三姑也看出司徒兄妹 对她轻视,恼羞成怒,已然约定日期比斗,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又是冯村诸人出头, 本定出梁为界,司徒兄妹笑说:“寒家不想侵犯何人,只不许在寒萼谷外扰闹。” 于是约定谷口那片树林为界,两不相犯。 当日胖妇等追兵以为司徒兄妹深居谷中,妄想一个冷不防将人擒了回去,谁知 大黄藏在崖洞里面,首被惊动,跟着司徒兄妹又追了出来,惨败而归,一条最猛恶 的藏狗又被大黄抓死。胖妇乃蔡三姑的远亲,本人武功还在其次,但她有力同党颇 多,怀恨回去,定必四出约人相助,文麟回去定是不会安宁,便在司徒家中暂居, 迟早也必有人寻到。不过冯村为首隐居的人,真名辽东飞侠冯远春,年已九十开外, 乃蔡三姑义父,为人机智,剑术武功均非寻常,和司徒二老曾经见过几次,看出异 人奇士,料定蔡三姑不是对手,必加力阻,至不济也等请来能手之后方始上门生事。 文麟如不回去,不特暂时无事,有这些日耽延,便简冰如不回山,也有别的异人来 此,由其出面,将蔡家那伙盗党一齐制住,正是一举两得。 文麟听司徒兄妹说完前事,后又听出日间所遇凶僧恶道,专寻冰如报仇而来, 因冰如隐居本山虽然年久,平日隐迹风尘,丝毫不露形迹,冯远春那么老奸巨猾, 见多识广,竟未看出他是一位剑侠,年辈还在司徒二老之上,竟为这班江湖巨盗作 主,不久便要满山搜寻冰如下落。蔡家吃了这场亏,也必与之联合。自己回去,委 实凶多吉少,主人又是那等殷勤,只得称谢应诺,暂住数日,相机行事。先还挂念 沈煌,后经主人告以沈煌此时十分安乐,已命大黄送信,令其暂住白云窝,和明霞、 珊儿等一同习武练剑,等文麟这里事完,同回茅篷,放心勿虑。文麟本不知沈煌误 堕沸泉,身受重伤,现在白云窝调养之事,闻言反倒高兴,意欲日内亲写一信,交 大黄送去,再令沈煌写一回信,当时也未出口。吃完消夜,不多一会便自天明,司 徒兄妹早命人把卧榻设好,道了安置,一同辞去。 周文麟始终没把自身安危和三姑的纠缠放在心上,只因此一来勾动心事,一面 苦忆淑华,一面想起司徒兄妹的盛意可感,尤其司徒良珠的婷婷倩影不时涌上心头, 直到村鸡三唱,晓日将升,方始昏沉入梦。为了天明才睡,又经过昨夜逃亡奔驰, 未免疲劳,所居又极清净,这一睡,直睡到午后未申之交方始醒转,睁眼一看,昨 夜所见小鬟采芹侍立在侧,说是两位小主人已来看过两次,早饭已过,等吃午饭。 文麟闻言好生不安,忙即穿衣起身,洗漱刚完,司徒怀方已走了进来,见面笑说: “周兄昨夜可曾睡好?寒家日常清闲无事,饮食起居全都随意。愚兄妹有时出门远 游,或是贪玩霜月,往往留连竟夜,凌晨始归,偶学家父入定之法,坐上些时便不 觉倦,不睡乃是常事。天明分手之后,愚兄妹又往见家母,候了半日,均值入定不 曾回醒。小妹娇憨,以为家母故意不见,一时负气,出山寻人,刚走不久。周兄如 若早起,愚兄妹均不在此,只两小婢随侍,岂不简慢?这样再好没有。”说罢,便 请文麟同往入座。 席设左侧一座小山亭内,山高只两三丈,亭仅丈许高大,四外均是海棠桃杏等 春花,花开正繁,亭侧这面更有数十百本牡丹,嫣红姹紫,含苞欲放,花光烂漫, 繁艳非常,到处碧苔肥鲜,苍润如流,所经之处,均是大理白石铺成的小径,路旁 不是花树成行,便是翠竹摇风,奇石丛立,端的境绝人间,点尘不到,风景清丽, 赏玩无穷,置身其问,令人豁目爽心,尘虑皆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之感。坐 定以后,举目遥望,看出谷中地势甚高,谷口一带,多有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 掩映交错。由外望内,决看不出中藏奇景;由内望外,却是三面俱到,一览无遗。 那些小山,更具形胜,昨夜逃路齐在眼中。大黄接连几纵,便把树林穿过,只见一 条黄影星丸跳掷,飞驰于坡陀峰崖之间,晃眼无踪,端的快极。 怀方正朝文麟指点形势,说:“那山亭能够纵目四望,除家父母所居一带,因 有丛山阻隔而外,下余三面全可看出老远,昨夜和舍妹发现周兄被蔡家贼党穷追, 便在山亭之内。”文麟常觉天下事断无只占一面之理,至多大小强弱之分,谷口虽 有山石林木掩蔽,占点便宜,来人真要细心查看,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同时想 起心上人孤筛苦守,爱子远离,虽因付托有人,终不免于倚阎之望,自己在此刻骨 相思,不知伊人是否也有知己天涯之感?再又想到良珠秀外慧中,和淑华一样,美 如天仙,自然端丽,不知将来何人有此奇福,消受她的恩宠?但盼红颜天佑,不为 造物所忌,兔和淑华一样,使人间又多一场恨事。只管胡思乱想,美景当前,竟无 心情观赏。偶一眼由万花丛中遥望前面,崖势较低,好似新近崩缺了一块,那地方 似在谷的左边,外面横着一条溪流,最前面转角处有片山坡。上面松柏成林,蔚然 森秀,仿佛老松下面有一人影刚刚闪过,暗忖:“由此外望,既能看出老远,如若 有人藏在松后朝此窥探,纵令这里崖缝窄小,多少也能看见一点形迹。”心方一动。 怀方见他对花呆望,以为文人积习,心喜观赏,并未在意,笑呼:“周兄,请 用一些酒菜,然后看花如何?”文麟闻呼一惊,觉着主人在座,如此优礼,只顾出 神凝思,不与应答,岂非失礼?忙即回应,方才猜想有人窥探之事便自岔开,也未 向主人提起。宾主双方均极投机,主人武功剑术之外更喜文事,越谈越起劲。这顿 酒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日色已到未申之交,良珠仍未回转。 后来二人酒足饭饱,文麟忽然想起转托大黄与沈煌送信,忘向主人提起,笑问: “方才曾见大黄独自出山,往右侧山崖越过,不知此时回来也未,可能托它为小弟 去办一事么?”怀方笑道:“周兄可是想念令高足,欲令大黄前往送信,讨一回书 么?此事舍妹早已想到,今早出去寻人,曾说归途绕往白云窝去见慧昙大师,就便 看望令高足,等她回来必知底细。大黄心粗气暴,昨夜又与蔡家那伙徒党结怨,如 令送信,容易生事。愚兄妹固不畏人,为一畜生把事闹大,家父必要见怪。尤其冯 家老儿,以前虽在江湖无什恶迹,近二十年更知敛迹,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手,家 父又曾与他父子相识,平日曾经告诫,说‘双方同隐此山已历多年,平日也颇相安。 便蔡三姑虽然骄横自大,能不出山害人总算难得,即便有什过节也须宽容,免其恼 羞成怒,召集乃父旧日徒党寻仇纠缠,扰我清修。’愚兄妹平日对她让避便由于此。 且等舍妹回来一问,如未往白云窝去,夜来愚兄妹必分一人,代周兄一行如何?” 文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苦盼良珠回来,询问沈煌怎会留住白云窝,也不与自 己来信告知,越想越觉可疑,认定沈煌不会这样,即便和李明霞两小无猜,情分深 厚,不舍离开,或被慧昙大师留在洞内,随同门人学那越女剑法,也必先回茅篷一 行,如何连封信也没有?重又优疑起来。良珠偏是一去不归,眼看日落西山,天已 向暮,连怀方也觉事出意料,不应如此归晚。 候到黄昏月上,周文麟虽不似昨日放心,因听主人前后口气一样,又知主人父 子和慧昙神尼颇有交情,所谈决无虚语,心虽挂念,还好一些。怀方却因妹子行时 曾说午后即回,所去之处就在前山,只把人寻到,谈上几句立可回转,天已入夜, 怎未归来?如在平日还不相干,偏巧佳客在座,昨夜又树强敌,把蔡三姑所追的人 留了下来,妹子平日娇惯,素不服人,也许狭路相逢,出了什事,虽然断定父母在 此,事决无妨,骨肉毕竟关心。怀方见文麟面色不定,时现愁容。便笑问道:“周 兄如不放心令高足,小弟愿代送信,就便往前山,催舍妹回来如何? 文麟巴不得主人能够前往一探,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闻言自合心意,略微谦谢 几句。怀方说:“愚兄妹久居此山,往来方便,也不会受人欺侮。周兄如愿写信, 我当带去,否则由我带话,转告令高足也是一样。”文麟本想写信,因见亭内没有 现成纸笔,侍女恰未在侧,主人亲往,不比大黄,由其转告果是一样,想了想,便 把想说的活告知,请见沈煌代为吩咐,把昨日被迫在蔡家逃席,受胖妇等人追赶之 事隐起,只说途遇司徒兄妹,蒙主人盛意,延来谷中小住,以免忧疑;沈煌怎会留 住白云窝以及会见慧昙神尼经过,令其写一回信,并说主人盛意留住,有些日耽搁, 行前当命大黄送信,茅篷地势偏僻,昨日又曾发现凶僧恶道踪迹,听主人说不久尚 有强敌要往茅篷寻仇,师父不在山中,好些可虑,在未接到准信以前,千万不可孤 身回去,更不可轻敌自恃,如真想念,可向慧昙大师禀明,能许自己前往拜见最好, 否则沈煌往寒萼谷来相见也可,但须写一回信,交司徒伯父带回等语。 怀方含笑应诺,行时对文麟说:“舍妹也许被人留住,小弟往返也有一点耽搁, 今夜恐怕归晚。请自随意饮食安息,有事尽管告知使女,无须客气。令高足与明霞 妹子此时在白云窝,必甚安乐,无须悬念,愚兄妹一到,自知底细,决无他虑。只 是蔡三姑性情刚愎,有她无人,自恃本领,乃父昔年门下徒党又多,内有几个能手 并还奉有托孤之命,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闻风即至。周兄既被看中,除非依她心 意入赘,就此拉倒,决无如此容易。住在小弟家中,按说无妨,仍要防她恼羞成怒, 暗中生事。来路小桥千万不可过去,这点务希注意。今日饭吃得晚,夜饭后愚兄妹 如尚未回,最好安卧,不出走动,等把对方心意虚实探明再作计较。” 文麟方想回答,怀方知他心意,已先说道:“周兄心意昨已听说,但是此女言 出必践,非可以常理论,性又固执残忍,惹翻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决非周兄所 能应付。我看还是小心些好,不与见面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只被请去,对面明说心 事,便成死扣,除非依她,万解不开。如使难堪,即便周兄是她所爱,不致便下毒 手,万一拿令高足出气,或是以此挟制,岂不讨厌?”文麟最担心的就是沈煌,闻 言大惊,忙谢指教。怀方早把二婢唤来,令其小心侍候,随时留意:“在我未回以 前,不论早晚,不可离开周相公一步。”说完起身走去。 文麟始终不知沈煌昨日涉险,此时伤尚未愈,主人恐其忧急,未肯明言,沈煌 也不知他昨日受迫经过。师徒二人彼此均在悬念,怀方走后,独个儿徘徊花林之中, 想想淑华,一会又想想司徒良珠和沈煌,起初心乱如麻,不知何故情绪不宁。二侍 婢一名采芹,一名问梅,见文麟自从主人走后,便独步月下,徙倚花荫,不时低着 头微微叹息,仿佛有什心事神气,便笑问道:“周相公,天已不早,山中春寒,恐 为霜露所侵,请往房中歇息片刻。我们去把酒菜端来,周相公饮上几杯,也该吃饭。” 文麟猛想起二婢奉命守伺,从未离开,只管胡思乱想,却教这两名慧婢守伺在 旁,老大不好意思,同时又想起自己苦恋淑华,一味情痴,向无二志,昨日再见司 徒良珠,虽觉此女才貌双全,美若天人,并无他意,不知何故,随时在念,放她不 下,心中一动,立自警惕,忙把心神镇定,笑答道:“我受一良友之托,护一孤儿 入山从师。昨日往白云窝访友,我一时乘兴出山,致遇恶人,如今不能回去。不知 他在白云窝是何光景,只顾寻思,忘了天黑,致劳你姊妹久候。方才饭吃大晚,不 思饮食,你们想已饥渴,请各随意,我决不离开这里便了。”问梅笑答:“周相公 的事,曾听我家小姐说过,那蔡三姑实是厉害,自来说到必做,诡计多端。这里虽 料她不敢冒失来犯,毕竟两位小主人全不在家,谨慎些好。我们奉有主人之命,怎 敢离开相公一步呢?”文麟力言“无妨”。最后商定,文麟回房,二婢分头往取食 物,在外间食用,三人同去房内。 文麟见二婢甚是灵慧,武功也非寻常,恐其拘束,见窗外明赡吐辉,夜风不寒, 花影迷离,明河在天,想起淑华,不觉又生玉臂云鬓、人远天涯之感,独自凭栏望 月,乱想心事,也未出去。二婢因夜已渐深,偷觑文麟,倚窗望月,连请用饭两次, 都说不饿,也就听之,因见文麟只是仰望天空,又在出神,知有心事。采芹走进笑 说道:“周相同,天不早了,主人不知何时才回,今夜也许被朋友留住前山,不会 回转。可要先吃一点东西,安息了吧?”文麟一看月色西移,知夜已深,二婢还在 守候,心颇不安,想说不吃,二婢又再三相劝,只得答应:“我实不饿,既蒙你们 盛意,酒不要了,随便给我一点吃的,吃完,你姊妹也睡去吧。一 二婢闻言,互相笑看了一眼。采芹往取酒食先走,本由问梅随侍,忽然内急, 想等采芹来了再走,因司徒兄妹均有洁癖,厨房在房后山洞之内,相隔颇远,本来 炉火昼夜不断,饮食取用甚便,当夜不知何故,火竟熄灭,采芹只得重行生火,经 此一来,自多耽搁。问梅久候采芹不来,急于入厕,心想:“候了这一整天,均无 变故,此间向无外人登门,所去又是必由之路,外人来此,有什警兆,随时便可看 出,何况大黄从来不敢远离时久,必已回来,守在谷口内外,主人不过因蔡三姑骄 横任性,未必甘休,格外小心,其实无妨,就有什事,也不会有如此巧法。”念头 一转,回顾室中,文麟仍在望月凝思,也未惊动,匆匆往厕所赶去。解完手回来, 正值采芹端了酒菜走过,见问梅离开,埋怨了两句。问梅还不服气,说:“我出来 不多一会,你怎去了这久? 采芹说起火熄之事。问梅忽想起出时曾见文麟立在窗前,窗户大开,后园一带, 四围山崖高峻,并有林木掩蔽,外人不能飞越,也看不到里面,老少主人均是剑侠 奇士,又养有大黄这类极猛恶的怪兽,自然无人敢于来此侵扰。今夜却是不然,第 一,小主人虽在本山显过两次威力,对头蔡三姑却非弱者,人数又多,十九能手。 虽有两位老主人在此,对方只听冯村中人传说,不知底细,平日虽然两不相犯,一 旦激怒成仇,便自难料。最可虑是前数日山中大风雷雨,将正对冯村的山崖震塌了 一片,现出一条缺口,起初不曾留意,昨日两小主人外出,发现当地断石纵横,污 泥狼藉,前往打扫干净之后,看出那条缺口正与冯村相对,本意主人回来禀告,只 为谷中一向清净,便把那片山崖全数铲去也无人到,跟着主人便把周相公接应进来, 一时疏忽,忘了告知,万一对头避开正面,由那裂口暗中侵入,如何是好?想到这 里,心中一惊,忙催快走。 等走到前面,刚探头往房中一看,文麟已不在房内,以为去往屋外走动,或又 回到花林赏月,忙同赶出,哪有人影?连喊“周相公”,未听回应。二婢全都急得 心头怦怦乱跳,料知凶多吉少。采芹怪问梅不该离开,问梅也怪采芹粗心大意,说 “炉火本是昼夜不断,我们吃饭时还曾加了不少炭团,火封甚好,原备随时应用, 断无熄灭之理,分明有人闹鬼。就算火熄,也该回来通知一声。我久候你不来,腹 痛内急忍受不住,以为片刻即回,断无如此巧法,不料竟会把人丢去。休说两位小 主人的英名,便我姊妹也蒙主人怜爱,学成武功剑术,连冯村两个小畜生,见了我 姊妹全都恭恭敬敬,不敢放肆。周相公这大一个活人,听说还经简老真人传授,并 非庸手,就在这不多一会的工夫。被人擒去,这人怎丢得起?” 二婢互相埋怨,仍不死心,以为为时无多,文麟并非寻常文弱书生,谷中形胜 天然,来人任走何方,均有不少的路,月色又好,登高一望,两条逃路,均能看出 老远。如被贼党擒走,便是会飞,也能查见一点形迹,逃必不远。略一商计,便往 小山上跑去。往外一看,只见星月皎洁,清光四射,远近山石林木均似蒙着一层轻 霜,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丝毫影迹可寻。正在愁急,往外查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 厉啸。要知后文惊险香艳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