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文麟只得独往林中走进,到后一看,见那茅篷甚是高大,外层空无一物,木桩 梁柱以外,只有两块兀立地上的山石,通体光滑,不知何用?门内是一大天井,三 面均有房舍,但不相连,都是四五间做一幢,立在平地之上;东边一所房门紧闭, 正面倚山而建,门窗洞启,不见一人,只西首一所门窗半开,咳嗽了两声也无回应, 心想:“这等登门于理不合,三姑方才又说东房住有异人,不可惊动。”想等三姑 到后再同走进;等了一会,眼看月轮渐升,天已昏黑,三姑一去不来,腹中饥肠雷 鸣,口渴非常,想了又想,照三姑所说往西边一家走去。 到了门前,隔窗一看,那屋共是一排四间,两明两暗,明间里面还有一层,门 帘下垂,微有一线灯光外映,隐闻妇女叹息之声,方想主人家无男子,窗前窥探于 理不合,待要缩身退回,匆忙中好似听到“煌儿”两字,甚是耳熟,心中一动,不 暇再顾嫌疑,忙又立定,侧耳一听方才所闻语声,果是熟人,不禁心旌大震,呆了 一呆,又听到两句问答的话,满腔热情再也按捺不住,见外间屋门虚掩,匆匆不暇 寻思, 忙即往里走进, 到了里屋门前仍觉不妥,方一迟疑,里屋已有女子问道: “外面何人,是周先生么?请进来吧。” 文麟听那语声娇婉娱耳,情急之下更不寻思,忙即应声掀帘而入,见里面灯光 明亮,屋甚宽大,急切间也未看出所想的人是在何处,迎头遇见一个身着黑衣、身 材枯瘦、双目通红、相貌十分鬼怪、其形如猴的中年妇女,面黑如墨,嘻着一口自 牙,目光闪闪,注定自己不住打量;想起素昧平生,冒冒失失闯进人家内室,方才 发话叹息的人并未看见,主人形貌又是那等鬼怪,和日间所见异人黑骷髅好些相似, 只是未戴人皮面具,装束不同,身材高矮和神情举动全都相仿,也是江南口音,心 中一惊,脸涨通红,主人态度偏偏沉稳,站在对面静等来人汗口,一言不发,越发 窘极,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说道:“我名周文麟,义妹蔡三姑命我来此……”话未 说完,忽听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闻那人口音,回头一看,原来 相隔数尺的身后设有一床,床上卧着一个少妇,刚刚坐起,正是这些日来心心念念 魂梦不忘的幼年爱侣、现作寡鹊孤鸳的意中人淑华,带了满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 悬有罗帐,偏在门旁,又有屏风挡住,由黑暗中初次进门,迎头便遇着这么一位貌 相鬼怪的女异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积想成痴,魂梦为劳,做梦也想不到,淑华孤身一人会到这等荒山危 崖的异人家中,先前虽听语声相似,并拿不准,及见果如所闻,人又瘦比黄花,玉 颜憔悴,带着一脸病容,惊喜之余,由不得又怜又爱,又是惶急,哪还再顾别的, 脱口喊了一声“二姊”便要走过,转身时,瞥见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 现正守节,女主人来历未知,因何至此尚未问明,三姑怎会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 晓,当着外人如何不避形迹?念头一转,忙即停步。 淑华原不料文麟寻来,先听女主人说,还不甚信,跟着便听屋外走动,闯进一 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当时悲喜交集,忙着起身,见文麟回顾惊喜惶急之状, 恐其情热大甚直奔过来,刚要下床,觉着有些头晕,只得急呼:“文弟请坐!这位 便是主人黑衣女侠晏家大姊,芳名一个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脱生。你我二人的 心迹为人均所深知,无须避忌。你那义姊蔡三姑我也见过。说来太长,请见过主人, 再作详谈吧。” 文麟闻言应诺,忙向主人行礼拜谢,回头一看,黑衣女侠晏瑰已然不见。淑华 叹道:“文弟,我病未愈,尚难起身。好在这里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 在煌儿未来以前,正好将我多年来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并非只顾自己虚 名,实有难言之痛。自你和煌儿走后,虽然连遭危难,历尽艰危,居然能有今日, 与你在此相见。难得是心迹双清,无须顾忌人言。有此一会,免我饮恨终身,无法 向你出口。” 文麟见他说到末句,气力越发衰微,好生怜惜,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又知淑华 性情外和内刚,恐其误会,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话我已知道,且 请静养,缓缓再谈吧。”淑华也觉话说太急,气力不济,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 手指床边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脱患难,来日未知如何,今日能与你在此相见,心 中实是喜欢,请随便坐下再谈吧。” 文麟看出淑华对他,竟比平日预料的还要情深,并把以前疑团打破,仿佛一块 石头落地,心虽舒服异常,但一想到淑华此来经过和双方未来的情况,又担心淑华 的病,当时百感交集,正自心乱如麻,忽听淑华唤他旁坐,见那椅子就在床头,意 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视着自己,虽然带着几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齿微笑嫣 然,容光依然美艳,尤其颦笑之间隐蕴着无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见判若两人,由 不得心头怦怦跳动,忙走过去,面对床头,侧身坐下,心情甚乱,也想不出说什话 好。彼此注视,相对无言,呆了一阵,文麟脱口说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 说罢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淑华知他心情大热,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们难得相见,好容 易有此时机互谈心事,再如伤心,我就不理你了。”还待往下说时,觉着身在人家, 近日所遇男女异人对于彼此心志为人虽极同情,言行仍须稍微矜持,不可过于随便, 忙即住口。 文麟闻言,忙强笑道:“姊姊,我不伤心。煌儿近来进境极快,年月不多,文 武两途均有成就,病体决可无害,请你放心。龙子也在这里,只见过一两面,匆匆 不暇多谈,只闻武功甚好。”淑华接口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煌儿明早便来相 见,此时不必谈他。别远会稀,且把眼泪擦干,还谈我们的话吧。”随将枕畔一条 手绢递过。 文麟早见淑华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那一双纤纤玉手搭 向被外,春葱也似,袖口边露出三寸来长一段皓腕,看去依旧粉光致致,肤如凝脂, 虽在病中,仍然不减以前圆融光润,想起昔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分手以前彼此 均将成人,因淑华大了三岁,从小亲热已惯,别时曾经互订心盟,虽未搂抱亲热, 这一双玉手却经自己再四把握温存,直到对方假意发作方始放下,满拟再过数年便 可连理双栖,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难知,反复无常,文麟连经颠沛,等到扶枢回乡, 意中人已因亲庭严命被迫改嫁,变得今日这等悲伤之境,回忆昔年花前月下背人亲 密的崎旋风光宛然如昨,正在强忍悲怀胡思乱想,见淑华将所用手绢递与自己擦泪, 纤手微抬之际,隐隐约约望见袖口内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发勾动前情,不能 自禁,左手接过手绢,就势把淑华的手握住,觉着柔肌凉滑,宛如无骨,心方一荡, 忽想起淑华人最端庄,今非昔比,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惊,正待松开,见 淑华面带微笑,并未抗拒,忙又握紧,把左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住,揉了一揉, 慌不迭赔着笑脸,抢先说道:“姊姊不要生气,实在这一年来相思大苦,只想和昔 年一样,容我稍微亲近,重温旧梦,于愿足矣。” 淑华欲言又止,呆望着文麟,停了停,叹道:“就这样也是不该。你真痴得可 怜,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声说要出家,这是出家人的心情举动么?”文麟见她不 曾生气,喜出望外,闻言脸涨通红,索性低下头去偎在淑华手上,一面亲热,凄然 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华自从患难之后,连日听人说起文麟山居苦况,以及拼死拒婚、立志出家、 与蔡三姑结为姊弟经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见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见文麟伏在 自己手上,湿阴阴的,知其又在流泪伤心,佯嗔道:“自来会短离长,况我二人天 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梦,这等认真 作什?我比你心情还要痛苦得多,难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机缘,我们应该高兴,畅谈 些时,何苦作此楚囚对泣,糟蹋时光?再如伤心,我……”底下话未出口,忽把右 手夺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骤不及防,见淑华把手夺了回去,误认生气, 心方一慌,未及抬头,淑华另一只粉团般的玉手又伸了过来,先当淑华临时心软, 忙又握住,亲了一亲,觉着凉滑更甚。同时,淑华另一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微 笑说道:“你看我这手都被你眼泪滴湿了,这大一个人偏爱伤心,何苦来呢?” 文麟一看,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华左手,原来淑华不特没有生气,为想安慰自 己,把右手撤回,却把左手换上,明是双方处境太难,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机, 想任自己稍微温存,以酬这多年来相思之苦,越发心生感激,又几乎流下泪来,因 知淑华天性喜洁,爱好天然,此时刚脱患难,人在病中,这一双玉手依旧那么净如 玉雪,凉滑柔细,惟恐眼泪湿污,忙用手绢重将眼泪擦干,抬头一看,淑华左手被 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侧身相对,相隔甚近,这一抬头,玉 颜相去不过尺余,香泽仿佛可闻,才知对方情深义重,只为处境艰难,自己心情太 热,不得不作防闲之计,一“旦遇到时机,便任自己着意温存,不再作那冷冰冰峻 拒之容,方想:“你早这样对我,我也少受好些痛苦。” 淑华见他猛然抬头,往旁一偏,笑问:“文弟你够了么?今日相见,把话明言, 也想和蔡三姑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亲兄弟呢。我知你对我痴爱太甚,无奈造物见忌, 实逼处此,有何法想?今日暂且由你稍微亲爱,使你知我对你从未忘情,以后便和 你在蔡家温室中自言自语所盼望的心思一样,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识 都是高人隐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迹,日常均可见面。我视你如弟,你也视我如姊, 互相关爱,但在今日一会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你是一个奇男子,当能谅我苦 心,能知自爱,出家之念必须打消,才算真个爱我,肯听我话。当你初进门时,我 因主人虽是奇女子,昨日并还劝了我一夜,语意诚恳,人更义侠,终觉身在人家, 方才主人有意避开,越发不好意思,还想稍微矜持,此时我已想穿,不再顾忌,由 你亲热一阵再说正文,只不误你,我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见她说时虽带笑容,语意沉痛,双目红晕,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达 极点,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与姊姊常时相见,于愿已足,为了 数年宾馆,咫尺蓬山,休说互吐衷曲,终年难得一面,以为姊姊只顾虚名,弃我如 遗,一时伤心过甚,而姊姊的声音笑貌却是横亘心头,抛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 非言语所能形容,欲求解脱,乃有出世之想。不过痴心不死,还想煌儿学成,送他 归去之时,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不料会在山中相见,大出意外,尤其姊姊这番情 义,真个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时相见,正是梦想难求的事,有姊姊在,自 然不会再作出家之想了。”淑华接口笑问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还 娶妻不娶呢?”文麟早就料出淑华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这且不必提它。我 还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难和别后光景呢,先谈正事如何?”淑华气道:“已过的事, 早谈晚谈不是一样?莫非我问的不是正经话么?”文麟见她面有愠色,知道明言不 娶定必不快, 又不愿说假话, 又窘又急,无话可答。淑华立即把手夺回,刚说得 “你好”二字,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文麟越发心慌,忙赔笑道:“姊姊快 莫伤心,依你就是。” 淑华闻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泪擦去,笑问:“你肯听话,才是我的好兄弟。今 生无望,终有来生。如其死而无知,便是数十年的真夫妻,还不是个假的?你不说 相知以心,相见以诚,只要彼此情深义重,不在婚嫁么,如其因我害你鳏居一世, 岂不加重我的伤心?这叫对我真好么?既然答应,却不许你反悔呢。”文麟略一迟 疑,强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无法,不过既是夫妻,必须彼此精深意重,还 须投缘,也不是急的事呀。”淑华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两个佳偶,都是才 貌双全,比我强得多,难道还不能如你的心愿?”文麟故作不解。 淑华见他装呆,心中发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装生气使他难受, 只得握着文麟的手,温言笑道:“你那义姊我已见过,人既美貌,性又灵慧,又对 你一片痴情。她年纪轻轻,遇人不淑,又无一儿半女,为了对你钟情,用尽心机, 结果骑虎难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弃妇,与我不同,你又不讲究这个。假如 我处境不似今日这样艰难,肯学文君私奔,料你断无不愿之理。你不娶她,决非为 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对,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剑侠异人之女,文武双全,你如 求婚,也非无望。这等旷世难逢的绝代佳人,再如不愿,还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 有心推托,使我伤心罢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双全,对我情痴,不是不知。至于再嫁一层,我最不 喜一般沽名钓誉、拿数十年苦痛光阴去换暂时虚名的女子,对她轻视,决无此念, 心中只有感激。无如男女相处,首重在情,她虽对我情深,我也对她万分感激,只 是另外一种情怀,明明觉她人好美貌,但无娶妻之念,百年伴侣本难勉强。实不相 瞒,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头,终身不能磨灭,只管心无他念,永远不会抛开,对方 便是天仙下凡,无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满,仿佛一件至宝已全送与别人,无法收 回。夫妻偕老,首重情爱,如其勉强成婚,朝夕相对,心目中却另有一人,情何以 堪?我也对她不起。至于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样,得妻如此,尚复何 憾,一则和方才所说一样,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虚情假意对人,作 那负心之事,并且对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惭形秽,配她 不上,只好将来再看吧。” 文麟原想饰词推托,情发于衷,仍把用情专一、已有独钟、决不再娶他人的心 腹之言说了出来,等到把话说完,方觉语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 免淑华忧急生气,心方惶恐。谁知淑华一双妙目注定文麟静听,并无嗔怪之意,听 完从容笑道:“照此说来,除却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会再娶的了?我受你挟制, 无法分解,好在煌儿文武两途均有根底,此后已能自立,为报你的痴情厚爱,等病 稍愈,便随你私奔。这里不能立足,隐居别处也是一样,你意如何?” 文麟听出口风不对,急道:“这也不是我的心愿。此事如在昔年还乡、姊姊初 嫁之时,我自求之不得,到了今日处境,已然绝望。真能委身相从,也是一时无奈, 出于勉强,何况你我均把煌儿爱如性命,为我一人称心如愿,使你母子分离,况又 不是本心,出于勉强,我既痴心爱你,如何使你心情痛苦,我本不料会有今日一见, 虽只片刻亲近,譬如童年相聚我向你亲热一样,并无他念,但把这些年的疑念打破, 知你对我深情,此后梦稳神安,不致想起伤心,已是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婚姻之事, 今生绝望,我等来生。如无真情对人,对方痛苦,我也累赘,何必多此一举呢?” 淑华先想反激,不料意志如此坚强,好说歹说全部无用,分明爱定自己,痴到 极处,把来生渺茫之约当成真事,以后形迹上虽然不再亲近,用情反倒更深,再要 强劝下去,势必加重他的伤心,又觉不忍,正打算仍用柔情感动,温言相劝,忽听 门外步履之声,忙把手挣开。 文麟见有人来,也防引起误会,惊慌欲起。忽听晏瑰笑道:“周兄仍请安坐。 似你这等痴情的奇男子,果然少见。实不相瞒,我自来厌恶男子假作多情,平日甜 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不是所求不遂,相爱成仇,便是见异思迁,得新忘旧;只 有女子用情专一,痴得可怜。以前往来江湖,遇见这类负心昧良的人,从不容他活 命。先听人言周兄处境行事,还不甚信。此次山外回来,无意之中遇见两位好友护 了二妹来此,才知你姊弟二人心情竟是清白得如此。后又听那两好友说,此行原受 三姑之托,不料二妹已遭家难,落在恶人手内,无心相遇,将人救下。互相谈起周 兄经历,还想当面查看,愿将二妹接来寒家。方才避往屋外,偶因一事绕向房后, 又在无意之中窥听出你们言动,才知世上竟有这类用情专一而无邪念的奇男子。我 知周兄心志坚定,二妹暂时也无须逼他。自来事缓则圆,不宜操之过急。周兄由早 起离开冯家,饮食未进,二妹服药之后也渐痊可。知心良友,患难重逢,正好畅饮 几杯。我已备好几样粗肴,请同饮用如何?” 文麟早就饥肠雷鸣,只为乍见淑华,大出意料,惊喜过度,只顾缠绵情话,顿 忘饥渴,方想自己一言一动,连在蔡家温室独卧,虚拟和意中人并枕谈心,自言自 语的背后之言,淑华怎会全都知道?主人不曾远出,先在冯家不曾进食也全晓得, 心中一动,立觉腹饥起来,未及开口,淑华已先笑道:“此时果然好些,想不到这 丸丹药如此灵效,方才文弟初来时,想要下床还觉头晕呢。大姊盛意,自当奉陪。” 遂先请文麟往外屋稍坐。晏瑰笑道:“酒设外间,二妹今早已然梳洗,请就来吧。” 说罢,邀了文麟同往外间走去。 文麟目光到处,原来外屋也是明灯四照,酒菜已全摆好,三姑正在独坐凝思, 想起方才同行至此,快到门口忽又离去,许久未来,因和淑华相见惊喜,只顾谈话, 把她忘却,照着所见所闻,分明淑华之来与她有关,方才那一席话必被听去,觉着 愧对, 脸方一红, 三姑已含笑起立让坐。文麟见她面带笑容,心中略定,笑问: “三姑何时到此?”三姑答说:“进门不久,只帮大姊炒了几样菜。”文麟料她掩 在窗后暗中窥探,且喜方才没有对她轻视的话,否则岂不难堪?跟着淑华走出,见 面便叫“三妹”,甚是亲热。 文麟越发奇怪,方想三姑今早离开自己,不过半日,如何会与淑华这样投机? 晏瑰见文麟呆立寻思,笑道:“你奇怪么?三妹自和你相见,第二日便由别人口中 得知你和二妹这段公案,本就打有主意,想将二妹接来;后听你背人说痴话,越发 感动,惟恐以前所托的人把话说错,刚一天明便亲自追去;刚到山脚,正遇所托良 友,不特把人接来,并和二妹一见如故,彼此相见十分投缘,连我一齐结了姊妹。 我们恰好四人,各坐一方,不必客气。我只用一个烧饭婆,怕她忙不过来,你们请 各坐下,我还要去帮忙呢。”说罢,强令文麟居中首坐。文麟方想谦谢,晏瑰伸手 一拦。文麟觉着对方一双红眼隐射金光,手和钢铁也似,知道主人性情豪爽,只得 坐下。晏瑰便请二女左右分坐。三姑想和文麟对坐,已往下首。晏瑰突把怪眼一翻, 笑道:“三妹,你怕文弟与我对坐,见我长得丑怪,吃不下去么?这是主位呢。” 三姑只得依了。 文麟本有好些话想说,当着三姑,不便出口,肚子又饿,主人未来,还想再等 一会,三姑低语道:“主人女中奇侠,不是看得起你,不会改口喊你文弟。她性情 古怪,喜人说她菜美,在她未来以前,最好多吃一点,越随便越好。”文麟见桌上 四个凉碟,均是隔年腌腊之物,就着三姑布过的莱一尝,果然鲜美,因听淑华也是 那样说法,腹中正饥,便大吃起来,淑华见他吃得甚香,笑说:“主人性情孤高, 只一投机,便以心腹相待,文弟多吃无妨。” 文麟忽想起淑华此行经过,未及询问,知她病后体弱,不宜多言,又恐冷淡了 三姑,便转问道:“前听主人口气,多蒙三姊贵友仗义,二姊才得遇救到此。经过 情形可能见告么?”三姑笑答:“你一天未吃东西,本想等你吃饱再说,恐你放心 不下。”文麟应了。三姑随说前事。 原来淑华深知文麟对她情有独钟,无如双方都是诗礼之家,文麟少年英俊,早 有才名,惟恐误他前途,又加上爱子的关系,不得不加意防闲,不与相见,想起当 初迫于父命,背盟改嫁,已对他不起,文麟又是那等情痴,一任冷淡,始终不变初 心,对于沈煌更是爱逾亲生,照护管教无微不至,越发问心不安,痛苦非常。自从 文麟师徒走后,既想爱子,又念良友,幸而龙子之母狄大娘为人甚好,彼此十分投 契,还能稍解愁烦。沈家原是客籍,寄居落户,当地无什亲友,淑华又是寡居,文 麟师徒一走,越发冷静,门庭以内虽然寂寞,仗着田产颇多,所用男女仆人多半勤 谨可靠,淑华除思念爱子良友而外,岁月本极清闲,不料祸从天降。 淑华娘家尚有一母,远在江南,青年寡居,相隔太远,此时旅途不甚安静,屡 次想要归宁,均因碍难之处大多而止。前年想起家中人口单薄,意欲把田产变卖, 回往娘家居住,终因丈夫生前最爱小三峡风景,又算落籍,把父母所留资财全在当 地置了产业,死时,自己年轻,未曾打算,又避嫌疑,不肯与文麟时常商谈,匆匆 把人埋葬,相隔数千里,扶枢移葬已是艰难。 这日又在丈夫随身小箱中发现一本秘密日记,上写以前如何痴爱淑华、用尽心 机破坏文麟婚约经过,才知以前丈夫和文麟原是世交,同学至好,为了自己,曾用 不少阴谋,后拿自杀挟制父母,仗着乃父财势,先使文麟父子离家远游,再令人去 说媒,文磷三次往家寄信求亲,均被丈夫买通下人将信吞没,以致文麟之母思子成 疾而死,父亲不久又病故任上,直到婚后两年,文麟扶枢回籍,葬完父母,将田产 分与兄弟,独身人蜀,才得相逢。丈夫当初许其日常相见,原为昔年几句戏言,心 中妒忿,欲使文麟触目伤心,一面查看自己心意,是否犹有旧情,不料文麟少年老 成,目不斜视,对于丈夫父子更是忠心,遇事肯出死力,公公死前,为了一事办错, 真情如若败露,不但丢官,还要抄家充军,眼看不保,全仗文麟自告奋勇,仗着幼 时好武,从小奔走江湖,体力强健,能耐劳苦,又擅骑马,不似寻常纨绔子弟,孤 身一人带了二百两黄金,三日夜往返奔驰千百里,赶往省城设法,受了许多辛苦艰 难,弥缝过去,转危为安,到家又日以继夜,费了十天工夫,想出种种方法,独个 儿把事办完,人却病倒一个多月,如不是他,早已家破人亡。经此一来,丈夫方始 感动,再见自己端重,毫无二心,才改初念。先感文麟恩义,结为骨肉之交,只觉 对方这等卖命出力,好些出乎人情,有些奇怪,及至对方情义越深,又过了两年, 因见文麟在外漂泊,孤身无依,常此相随,毫无去意,也不谋干功名,每有相当人 家向他提亲,必以婉言坚拒,平日静坐观书,面上时现愁容,只有爱妻在座,格外 高兴,向无倦容,人又却甚端谨,好生不解。这日偷翻他的箱箧,发现几首无题诗 稿,方始醒悟,得知对方苦恋爱妻,自嗟福薄,今生已是绝望,无如痴情太深,此 来也无他念,只想常见颜色,一面帮助自己成就事业,使心上人夫荣妻贵,白头到 老,于愿已足。想起自己为了爱妻,也曾费去不少心血,不过仗着财势方便,哪似 这等痴法、再一想到父亲死前,如非此人,焉有今日?难得对方心地光明,妻子又 极端庄,并无他虑,看过也就拉倒。死前半年,生了一次重病,想起少年荒唐,酒 色亏损,自知体弱多病,并有不治之疾,寿必不长,爱妻貌美年轻,以后蠕居苦况, 如何忍受?难得文麟对她那等情痴,自己死后,如令改嫁此人,不特爱妻有靠,连 幼子也有照应。曾在病中试探爱妻心意,只是泛论,并未明言何人,不料爱妻口气 坚决,以死自誓。有心自吐真情,使其勾动前情,又觉病状未到绝望之时,欲言又 止。过不数日,又是文麟请来名医,斟酌药方,日夜操心,居然转危为安。病好以 后,回忆前情,觉着二人幼年伴侣,天生佳偶,硬被自己阴谋拆散,利用财势挟持 男女两家父母,强夺过来,无奈少年荒唐,身弱多病,上次几乎病死,此时虽然痊 愈,病根未去,医生又有再犯无救之言,爱妻为了自己的病,已守活寡,再要病发 身死,害她年纪轻轻寡居一世,问心难安,便对文麟也是惭愧。暗查二人心意,男 的虽然持身端谨,心地光明,但他不是情深爱重,怎会那好才华,抛却功名富贵, 不去谋事,也不娶妻,老是寄居人家作客,久留不去?如知此事定必心愿,女的偏 是那么意志坚决,自己未死以前,自不愿发生变故,也无此情理,死后有什相干? 况又寄迹异乡,无什亲友,寡妇改嫁人之常情。当日前病重之时,为了爱极淑华, 觉着幼年为了夫妻相爱,名存实亡,虽幸爱妻幽娴贞静,不在乎此,自己在世还好, 一旦死去,丢她青年寡妇孤儿,情何以堪?越想越对爱妻不起。文麟再一避嫌离去, 爱妻娇弱文秀,这家一个支持不住,再要悲苦病死,连孤儿也难存活。想来想去, 寡妇再酸原非奇事,爱妻守节抚孤固然也好,就是母弱子幼,难于操持抚养,也都 不去说它,万一不能守节,或是情势所迫非嫁不可,与其嫁外人,使孤儿受人虐待, 或是不顾而去,无人教养,转不如嫁与文麟,使其破镜重圆。对方痴爱淑华,看其 数千里孤身相从,平日那等尽心,成婚之后定必恩爱异常,他又最爱煌儿,煌儿也 极爱他,初生才只数月,一见文麟便即扑抱不放,近二三年,除却夜卧,老依在文 麟怀中,比对父母还亲,本想令拜文麟作为义父,因爱妻力阻而止,可是由两岁多 便学识字,每日随定文麟,简直不愿离开一步,感情非常亲密,才四五岁已把《诗 经》读完,别的不说,这样好老师就无处找去,将来死后,二人如为夫妇,对于煌 儿必更怜爱。为防当面不好明言,特意与爱子写下一信,说明以前经过,说“汝母 不嫁便罢,如嫁周叔,使你母子均能得所,实比守节还强多。我家由汝祖起,便受 周叔恩义。此事曾向汝母苦劝,她均固执不允,使我死难瞑目。万一天从人愿,汝 母为周叔深情所感,重圆乐昌之镜,不特是件佳话,我也安心。决不可为了汝母改 嫁,便失孝敬;对于周叔,更要念他两代深恩,对你如此慈爱,必须视之若父,只 不改去本姓,便是孝子”等语。一面又在病中向文麟二次托孤,请其照看孤儿寡母, 不可避嫌离去。为防万一有人议论,另外又留有一纸遗嘱,分交爱妻良友,说起近 日心跳神亏,夜不能寐,自知不能久于人世,为防爱妻悲痛,隐而不言,心中实是 悲痛愁虑,特地写了几条遗嘱,附在日记后面,除却重提前事,劝爱妻带子改嫁文 麟,使自身有靠,孤儿也得成立而外,并说“两代坟墓在此,故乡有一宿仇,人甚 凶险,满门孤弱,还乡必受凌辱,不嫁文麟,更不可回”等语。也未写明仇人是谁, 底下便成绝笔。 一算日期,次日丈夫旧病复发,由此去世,多少年来隐情忽然全数发现。虽觉 文麟痴情可怜,对他不起,丈夫这等为人,也是由于大爱自己而起,其人已死,如 何怪他?再想到他临终以前看出文麟心意,毫无妒念,反因爱极自己,不愿母子二 人受苦,屡次示意,劝令改嫁,并还留下日记遗嘱,设想周到,回忆丈夫死前三日 屡把文麟招来,握手托孤,望着自己双泪交流,老是欲言又止,心还奇怪,丈夫平 日常劝文麟功名要紧,室家为重,你我骨肉至交,如其朋友情长,等到功名成就, 索性你也移家来此,同住我家,有了弟妹,彼此终日盘桓,只更方便,免得你和二 姊各自拘束世俗礼节,不肯随便说笑,反而减少兴趣。照那口气,分明看出对方痴 心,为防延误功名,老来孤苦,特意设词婉劝,想其功名成就,娶了妻室再来相聚, 本来通家骨肉之交,有了女眷,日常相对,可免许多嫌疑拘束之故,此时怎会改变 原意,惟恐其走,说之不已?原来是想自己改嫁文麟,以赎前愆。这等存心,也实 可感。只不知所说仇家是谁,怎未写出姓名? 看完之后,越想越伤心,悲痛了一阵,只得打消回籍之念。对于文麟,只管悲 感怜念,终觉双方诗礼之家,此事骇人听闻。文麟孤身寄居,前程远大,何苦为了 一个薄命人,使其负那恶名,断送前程,为时垢病?加上沈煌年已渐长,灵慧非常, 公然改嫁,就自己不借浮言,对于爱子也不好意思,由此对文麟,表面上比起以前 还要冷淡,恨不能连书都不令教,欲使误认自己凉薄无情,由爱生恨,负气离去, 因此一激,早日成家,去谋功名,免得误他一生。无奈师徒二人亲如父子,此言一 出,沈煌先就固执不舍,所习学业,在文麟循循善诱之下,进境甚速,最关紧要是 儿子身有死脉,恐要夭折,经文麟细心发现,正为设法医治,心里的事又无法出口, 只得迁延下来。 等到文麟带病上路以前,几杯别酒发动真情,人也病倒,多硬的心肠也无法再 装下去。同时听出文麟心情凄苦,怀着无穷隐痛,已有出家之想,当时柔肠百折, 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只得暗嘱爱子:“峨眉归途,周老师如有行意,无论如何也 要将他请回,容我当时拜谢。再如不允,你便哭求,告以母命。”心想文麟昔年爱 我最深,也最听话,等他到家,豁出受点嫌疑,当着煌儿,和他明言心意,苦口力 劝,也许能够劝解。好在他师徒亲如父子,爱子已然明白事理,只将家人遣走,便 可畅所欲言。谁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文麟师徒走后,想起他山居清苦,为了爱 子脱去危机,亲往照护,以前对于丈夫,不特没有妒念,只管绝望,依旧爱屋及乌, 处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自己背弃旧盟,食言改嫁,虽然情出无奈,到底负心, 他丝毫不曾见怪。这多年来,休说稍报深情,连口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都未说过, 越想越觉对他不起,无以自解。 这日正因想起前情,伤心落泪,不料一时疏忽,那本日记遗书被狄大娘无心发 现,看出真情,从旁劝解。大娘识字不多,将门之女,人最豪爽,想起狄龙子全仗 文麟师徒才有今日,日前又接到简冰如命人与淑华带来口信,说龙子、沈煌功力大 进,沈煌的病不特无害,并还有大成就,龙子更因天赋异禀,连经高僧神尼传授心 法,将来成就更大,心中喜极,为感文麟恩义,心直口快,劝时,对于淑华颇代文 麟不平。淑华越发悲痛,便把心事明言出来。 大娘力言:“这样下去,双方只多苦痛,误人误己。好在周老师不是那样人, 他无非想和以前一样,时常与你相见,并无他意。只顾你避嫌疑,他那样痴心爱你, 平日连面都见不到,怎不伤心?你不见他,多好的心也显不出,如何还能劝解?依 我之见,最好等他回来,和亲姊弟一样日常相见,先把气平下去,然后婉言劝解。 有我和两弟兄在旁,无话不可以谈,避什嫌疑?何况还有丈夫遗书,便嫁与他也不 相干。 淑华见她感情用事,话太直率,偏向文麟太甚,感激之余,又好气又好笑,正 想反问:“你还不是无夫而孕,为何守贞不嫁?”大娘气道:“我以前是和家人邻 里负气,龙子这个冤孽又太顽皮,丢下,我舍不得,不丢,到了人家一同受罪。最 重要是我长得丑,如和二妹一样温柔美貌,再遇上周老师这样天生情种,不等他说, 我早先开口了,还等今日么?” 淑华闻言,也由不得破涕为笑,减了悲怀。 正谈说间,忽有佣仆入报,说“大舅老爷陈玉堃前来拜望,说是奉有外老夫人 之命。”淑华早就悬念老母近况,玉堃乃他远房兄长,已有多年不见,忙令请往客 厅款待。见面一谈,才知玉堃近年经商两湖,偶然也来四川办货,去年回家,淑华 之母老病缠绵,每日思念爱女,曾托玉堃便道接其归宁,为了经商事忙,无暇绕路; 今春又来重庆办货,玉堃之子陈耀忽然拿了陈母书信赶来,说是病势日重,不能久 于人世,令淑华念在母女之情,速往诀别送终,词甚哀痛。并说近年家境日恶,贫 病交加,前接女儿来信,有移家回南之意,终日凝盼,有如度岁,语更沉痛。淑华 知道玉堃昔年在家颇有恶名,前年母亲来信还说,所剩百十亩好田,均被玉堃巧计 侵吞了去,怎会托他父子接自己?母亲学问甚好,又非亲笔,先颇疑虑,后见玉堃 年纪已老,衣服华美,举止神情已大改变,不似昔年那样强横惹厌,自称近年经商 十分发达。心想:“他已是个财主,不致数千里外赶来骗人,母信虽非亲笔,前年 的信,外人怎会得知?信上所说,完全相符,料是病中无力,命人代写,又以相隔 太远,无人可托,只好请他代为迎接。”想到这里,觉着老母病势定必危险,心绪 一乱,没有仔细查考,和大娘略一商计,便定次日起身。 玉堃便问:“移家之事如何?”淑华为防来人不甚可靠,故意答说:“管田的 人已往成都有事,必须等他回来。母亲病重,不能久延,只好先去。好在狄大娘是 我义姊,管田的周老师是你兄弟好友,煌儿想游成都,已然同去,刚走两天,尚无 回信。只好等我江南回来,再作全家南移之计。”初意玉堃虽然年老,人品太坏, 前年又曾谋夺老母田产,一面说话,暗中查探对方神色。 不料玉堃老奸巨猾,近年往来川、湘一带,因闻淑华守着丈夫所留田产,满门 孤弱,存有恶念;来此前三日,早命狗子打探清楚,闻言知道对方怀疑,神色自若, 不特没有往下追问,反说:“长路跋涉,贵重金银不宜多带。婶娘老病须用,我近 年颇有盈余,不妨借用,将来再还。”玉堃随又谈起前年的事:“婶娘把田卖与旁 人,吃了点亏,小人拨弄,又当是我买,还受了一点冤枉。去年经商发财,为争这 口闲气,已代婶娘把田赎回。自知少年穷困,行为不满人意,如今年老发财,凡是 昔年说我闲话的人,多加资助。” 淑华信以为真,又见玉堃拿着一串佛珠,时常默念,心想:“恶人晚年,每知 悔过,也许所说是真,否则必劝自己快卖家产,随同南迁,口气不会如此随便,大 有话已带到,行否听便之意。”也就深信不疑,一问:“侄儿怎未同来?”玉堃答 说:“现在船上看守货物,附近还要办货,无暇分身,行前拜望,现定明日起身, 船上相见,也是一样。” 淑华随将家务交与大娘掌管,自带一仆一婢起身。到船一看,狗子年已成长, 衣服也颇朴素,只是斜眼,面带诡笑,执礼甚恭。开船以后,见是顺风扬帆,逆流 上驶,问是何意?玉堃答说:“还要去往上流城镇办点货物。”心想商人重利,此 行仗他照应,又听只有三数日耽搁,一走回路立可加快,加以老贼父子相待甚优, 同居一船,自带丫头住在后舱,三餐之外不甚见面,有时饭后也只略叙家常,从未 盘问田产多少,屡说:“青年守节不易,大为我家争光,可钦可佩。”词色更是诚 恳和善,只狗子一双斜眼闪烁不定,似在时常注视自己,笑得也极难看,礼貌却甚 恭敬,以为生就怪相,不疑有他;船上只有四个船夫,均是壮汉,内中一个满脸横 肉,神态凶恶,对玉堃父子好似交往多年,神情亲密;不时见这四个船夫和狗于互 相说笑,交头接耳,问知此船往来载货,雇用已久,宾主情厚,客商对于船夫照例 买好,以求便利,遇事卖力,也未在意。 这日船行江中,天方黎明,淑华为了母病心烦,一夜未睡,偶启舱门,探头外 望,瞥见随带男仆常升满脸惊惶,手中好似拿着一个小纸团,立在后舱门外,好似 凭窗看水,不时回顾后舱门,东张西望,似有什事光景;方想询问,忽听玉堃在唤 常升,忙即慌张走去;看出有异,正想走出,询问何事,瞥见常升转身时把手中纸 团往后一丢,看那意思似往自己身前丢来,不料被风卷走,正命使女秋棠往取,不 料狗子由前舱走来,抢前拾起,略一过目,说道:“是谁的破纸,满地乱丢!”说 罢团成一团,丢向江中。 淑华瞥见纸条甚小,上有字迹,因未梳洗,常升刚被玉堃喊去,想必有事,看 狗子惊慌神情,心疑母亲病重,玉堃恐己愁急,不肯明言,被他探出,想来禀告, 没有想到别的;等到梳洗完毕,走往前舱,想喊常升来问,连唤两次未来。狗子笑 说:“我代姑妈喊去。”一会回转,说常升泻肚病倒。淑华想起早来常升面色果是 不好,也许生病,面色难看,所丢纸条出于偶然,并非有事,否则多年老仆,尽可 等人起身暗中禀告,或令秋棠转达,何须大惊小怪?唤他不来,可知是病,本来无 事,也就拉倒。 饭后,老贼父子不令回房午睡,说有要事商谈。淑华一听玉*口气,是说守节 大难,抚孤不易,大有暗劝改嫁之意,当时便以正言回复,以死自誓。老贼父子微 笑不语,未往下说。不由心生疑心,暗忖:“此人莫要起心不良,怎会前后的话完 全相反?且等靠岸之后探明对方心意,好了便罢,如有他念,反正自己早想归宁, 母亲病重定必不假,身旁带有仆婢,原防万一,稍见不合,到了城镇泊舟之处便与 分开,另雇一船起身,省得承他的情,还有不测。”心中盘算,忽想起玉堃曾说母 亲养老的田经他买回,为何来信又说贫病交加的话?心中一动,再一暗中观查,狗 子自从双方住口之后,便朝乃父诡笑示意,隔不一会又往船头朝船夫们交头接耳, 低声密语,不时斜顾自己,高兴非常,越生疑心。活不投机,不愿久坐,推说身子 不爽,回房安息,心中愁闷,不觉睡去。醒来闻得人语喧哗,起身一看,船已靠岸, 当地乃是一个小镇,随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往岸上走去,狗子和船家携手而行, 不时回顾自己这面,手指说笑,似颇得意,吃玉堃回身喝止,这三人均未想到自己 由窗缝中无心发现,到了岸上便朝一酒楼走进。 淑华暗想:“每日停船均在黄昏左近,今日天气还早,浪静风平,正好行路, 又不采办酒食,何故停船去往酒楼?难道这小市镇上还有什事不成?”忽想起常升 的病不知好否,此是夫家世仆,年己五十,从小便随主人出门,十分干练,人又忠 心,到了地头便要分船上路,如其病倒船上,岂不为难?忙令秋棠往唤,归告常升 不见,不禁大惊,令间船夫,说是玉堃命他上岸寻医,已然先行;秋棠也刚睡醒, 不曾见其上岸。 心正惊疑,忽见一个青布包头的少女,手提一篮,上船卖花。船夫见那少女村 姑打扮,貌甚美秀,出口调戏,说:“我们船上虽有两个女客,现在还正守寡,要 卖花过几天来,此时还用不着。”淑华当时不曾会意,见少女恼恨船夫说俏皮话, 已出恶言争吵,怒说:“你们该死的东西,为何口出不逊?今明日定遭恶报。”内 一船夫闻言大怒,声势汹汹,两不相让,已快动武。因见少女身材苗条,貌相似颇 秀丽,觉着令人可怜,无故受野男子凌辱,忙令秋棠前往劝解,并令入舱相见,耳 听船夫尚在冷笑低语。这一对面,越觉少女艳美灵秀,眉目间带有英气,十分怜惜, 令其坐下,笑问:“家在何处?这类小市镇,怎会有人买花?”少女甚大方,也不 客套,闻言便自坐下,答说:“父存母亡,只有一个兄长,不善治生,家中种有不 少花草,闲来出卖,遇见往来客船,挑那有缘的女客卖她一朵,贴补零用。” 淑华先未留意, 闻言一看, 篮中的花只有一朵芍药,当已卖完,便笑答道: “我现寡居,此花无用。我送姑娘几两银子,结个缘吧。”少女笑答:“我虽穷人, 从不白受人家好处,如结善缘,此花必须留下。”因喜少女美秀,便命秋棠给了几 两银子,花由秋棠拿去。少女方笑说道:“你莫小看花,此是我家特产,少时一看 花蒂就知道了。”淑华还想询问,少女往岸上一看,忽然起立,笑说:“你们快开 船了,前途再相见吧。”未几句话语声甚低,说完匆匆走去。 淑华心还不舍,正待唤回,忽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匆匆赶回,已到岸边;同 时少女正上跳板,吃两个船家一边一个挤上前去,似要伸手调戏。眼看把人围住, 心方气愤,忽听“嗳呀”一声,两个船家不知怎的会对撞了个满怀,等到彼此惊觉, 少女已到了岸上,手指船家骂了两句,也未听真,便走入人丛之中,不知何往;玉 堃等三人也由跳板走过,上来便命开船,和原留三船夫低语了两句,船便离岸,常 升并未跟来;不禁愁急,忙迎上前。未等开口,玉堃已先说道:“方才二妹睡时, 常升病重,我知此镇有一神医,手到回春,特地命人送他上岸医治,据说今夜可愈, 已代雇有一乘山轿,人好之后,立时沿路追来,约定前面老土坝等他,这样两不耽 误,至多明早就回船了。我知二妹醒来必定担心,无奈今夜船家说有风暴,这里不 宜停泊过夜,必须赶往老王坝,只好如此。今夜包你如愿,把人见到。” 淑华闻言,将信将疑,船已开往江心,篷也拉满,知道说也无用。正自气愤, 偶然回顾秋棠,正使眼色,气头上也未再说,自往后舱走去,方想询问,秋棠已满 面惊惶,把手中花递过,指了一下,假装取茶,往前舱走去,知有原故,朝所指之 处一看,原来花蒂旁边有一片花叶后面写了“今夜有贼,全船皆是贼党,不可多问, 无须惊惶,自有解救,看完将花弃去”等语,不禁大惊,暗忖:“这两父子今日神 情可疑,常升无故失踪,也许途中遭了谋杀都在意中。卖花少女不知姓名,匆匆相 逢,怎会知道贼党凶谋?如何能够解救?” 二人先甚惊惶,后想少女前后所说的话均似有因,卖花怎叫结缘?花也只有一 朵,下船时明见船夫把她围上,晃眼之间,人到岸上,衣服也未沾着,船家却自己 撞了一下,行动那么快法,也许异人侠女发现贼船来此点醒,只不知玉堃父于怎会 与贼党勾结一起?越想越害怕。后见船驶江心,风帆饱满,天色已近黄昏;凭窗遥 望,只见烟波浩荡,江流有声,一轮红日已与水面相接,浮沉跳荡于天水相涵之间, 比起平时所见大了不知多少倍,红光万道,由遥天水面上对准船头直射过来,照得 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金鳞,大江落日,景极壮丽,不时更有三两渔舟容与中流,渔 网半挑,划浆而过,两岸春山迤逦,暮霭苍茫,再经落波残阳回光反映,烟岚杂沓, 红紫交辉,时有团团白云浮涌山间,滃然欲起,江面又阔,前后两面的轻帆宛如白 鸥点点,出没波心,点缀得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淑华多年不曾出门,如此江山难得见到,当日又是天气晴和,顺风扬帆,舟平 如屋,一路观赏过去,不觉把方才忧疑之念减去了些。眼看远诸烟凝,瞑色欲收, 适见残阳,已堕遥波,剩下半天红霞,映得江面上赤阴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大半轮白月也快离波而起,上下游已不见一丝帆影舟迹,天空中略现出三两疏星, 知时入暮,觉着江风吹袂,似怯衣单,意欲回房添衣。偶一转身,瞥见前舱灯已点 起,那面有刀疤的船老大正和玉堃父子围坐密谈,交头接耳,神情鬼祟,想起前事, 心中一动,微闻身后咳嗽之声,闻声回顾,原来又是秋棠,神色之间比方才更为惊 惶,正两眼注视着自己,像有急话要说。 淑华蓦地一惊,悄问:“你看到了什事么?”秋棠悄说:“又是怪事。我从前 舱还来,心下忖量那卖花少女好生奇怪,将近后艄,无意间探首窗外,向船后一望, 忽然又见卖花少女站在一艘小船头上,正向我们急追而来。”淑华一面听着,一面 瞥见秋棠手中持着一物,闪亮发光,正想动间此物何来,秋棠已指着那东西,接着 说道:“初发现时,那船本由右岸激江而渡,到了江心才将船头拨动,飞也似掠着 水面急驶而来,晃眼便被迫上。少女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到了船旁。我 正想喊她,她把手连摇,跟着丢来这支银镖,上面绑着一张纸条。”话未说完,淑 华已将那长约三寸的银镖连同纸条接过,打开一看,上写:“今夜不可吃酒。贼党 如有无礼之处,不必惊惶,能忍则忍。真个不可开交,可将此镖取出,你恨何人, 便向何人打去。贼党任多猖狂,一见此镖必不敢动,即便将他打伤,也是不妨,到 了急难之时,自有人来抵挡,决可无事。” 淑华悄问秋棠:“这小船还在么?”秋棠答说:“小船将镖丢进,并未停留, 依旧朝前急驶,走出不远,便朝右面山脚下驶去,那一带泊有好些渔舟,小船驶入 其问,就分辨不清了。那时我又听到后艄船夫低声说话,贴着板壁窥探,只见船老 大正和掌舵的争论,一个说他胆小,断无此事;一个说那小船形迹可疑,至少也是 水路上的朋友,过了老土坝,最好把我们的信旗扯起,给他们一个招呼,免得多生 枝节。跟着便见船老大由船舷走过,过时并还探头朝后窗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便 自走去。我把后窗门关上,想喊大太来看,刚一探头,便见大舅老爷父子朝着大太 指点说笑,话声甚低,船老大也走了进来,恐被疑心,连忙退回,又等一会,见天 快黑,这一带江中景色甚是荒凉,想起常升无故失踪,船上尽是强盗,大舅老爷也 许和他们同党,心中愁急,才偷偷来找太太商量。” 淑华正要答言,忽听脚步之声,连忙把镖藏入袖内,回头一看,正是狗子,亲 自拿了一盏油灯进来,见面诡笑道:“婶娘方才看那江景好么?江风夜寒,怎穿得 如此单薄?多教人担心呢?”随说,将灯放在桌上,回手想拉淑华手臂。淑华见他 神情鬼祟,早就留心,见要伸手,忙即退避,正色答道:“我换衣服,不容有旁人 在一边。你请出去,如若有什事,我令秋棠去办好了。”狗子还未及答,忽听玉堃 呼唤:“么儿快来,我有话说。”狗子见淑华面色冰冷,诡笑道:“我是好意。自 家人有什避忌?常升还不是个男的,如何就能随便走进?”淑华见他词色轻狂,心 更生气,也不理他,转命秋棠取衣更换,狗子也自走出。 淑华料知事情紧急,天已入夜,船未靠岸,前面江景越发荒凉,只听夜风呼呼, 江面上连个渔灯都见不到,两岸也无人家。除却高山危崖,便是断岸浅滩,月色被 浮云所遮,时隐时现,显得天色分外阴晦,船上盗党均是身高力大的壮汉,玉堃少 年时又会拳棒,狗子想也得有传授,老少六贼合在一起,自己两个少女,无力与抗, 稍有不测,只好投水一死。再一回忆老贼初见面时所说的话便有漏洞,如何不曾听 出?无端受此惨祸,不特母子不能相见,最痛心是文麟从小相爱,自己违约背盟, 他仍万里追随不肯离去,好些心腹话尚未说过一句,岂非恨事?越想越伤心,不由 流下泪来。 秋棠见主母悲泣,从旁劝说:“方才卖花女和小船中人必是英雄侠客,到时也 许是个救星。”淑华低声悄答:“就算人家仗义相助,也打不过他们人多,何况船 行江中,无边无际,风高月黑,四无人烟,连喊救命都无人听见,再说小船并未跟 来,如何解救?我看早死的好,如等狗强盗发动,被他捉住就求死不得了。”秋棠 闻言,再三力劝:“好歹挨到老王坝,如真无救,再死不迟。”淑华见她急得要哭, 正说:“你不要慌,等我仔细盘算一下。”忽听玉*走来,站在门外笑道:“前面 不远就是老王坝,常升不久寻来,好在船不开走,只管放心。今日船家打牙祭,做 好些菜,因此饭晚一些。二妹想必饿了,前舱酒菜已然摆齐,请先吃两杯酒吧。” 淑华还未说话,秋棠已装着一副笑脸,走往门外,笑道:“大太人不舒服,懒 得起来,方才说过,想和前天一样拨点菜来,在房里吃呢。”玉堃笑道:“这样也 好。这几个船家都跟我好几年,我们生意人出门,同船共载,照例一家,为了姑太 太,还须分成两席,既然不肯出来,不用再分,我们正好同坐,显得东伙亲热。秋 棠你到前面去,挑大太喜吃的菜多拨一些,你侍候完了,也在里面吃吧。”淑华白 天愁烦,吃得大少,今晚开饭又晚,早就腹饥,又不愿到前舱去,闻言假装睡熟, 也未应声。 秋棠去了好一会才端酒菜回来,还有一小桶饭。淑华推窗遥望,见月光隐现阴 云之中,明晦无常,船已近岸行走,沿途山形越发阴恶,秋棠一去多时,心正忧疑, 见面方问: “你怎去了多时? ”秋棠手放胸前连摇,又使一眼色,才故意答道: “人家舅老爷和二相公好心好意为你办就好酒饭菜,太太偏要生病。常升那大一个 人,有什么担心的,值得这样着急?快请起来吃一点,到了老王坝,舅老爷还有好 些心腹话要和你说呢。” 淑华见她变脸变色,料有原因,随口答应了几句。秋棠便把小桌放向床边,一 面劝吃,先把壶中的酒偷偷泼向窗外,再把冷茶倒上一些,假意劝饮,未后装取东 西,跑往前面走了一趟回来,才低声说道:“这老鬼真不是东西,方才拿刀吓我, 又给我一锭银子,大意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他父子已不再回家乡,知道主母有钱, 本意只想挟制主母把所有钱财一齐献上。不料小畜生看上主母美貌,意想乱伦,改 为人财两得的主意。因被常升看破阴谋,已被小畜生暗命船家推入江心。我如听话, 帮他谋害主母,用酒灌醉,老王坝是他们贼窝,彼时已然醉卧,便由小畜生亲自下 手强好。他只叫我多灌几杯,并说主母酒量甚好,船一靠岸如未吃醉,必要我命, 并未提起酒有毛病。我看小畜生递酒时摇了好几下,眉开眼笑,好些可疑,也许里 面放有东西,方才往外倒酒,恐被他们看破,借拿东西往前舱。小畜生问我酒吃多 少,我说主母量大,今日心烦有病,无心吃酒,我正劝呢,包给灌醉。他也没有话 说。这时全船强盗只有一人摇橹,下余全都换上新衣,坐在一起大吃大喝,说的尽 是害人的话,高兴非常。他那酒已被倒去,不吃一点恐怕疑心,好在我们还有两瓶 大曲,主母先吃几杯,一呗!壮胆,二则免他生疑。等船靠岸,如有救星更好,如 真形势危急,先拿假话把小畜生稳住,再去投水。我虽年小,由去年春天起便随小 相公学些拳脚,又常往尼姑庵去和小师父们讨教,还有一点力气,打架不行,冷不 防和小畜生拼命,勒住他的头颈把他掐死,或是拖他一同跳水,必能办到。老鬼四 个儿子,倒有三个短命,只剩这个斜眼的小畜生还在造孽。好歹也叫他父子遭点报 应,拼舍一命为主报仇,报答主母从小爱我的恩义,做鬼也是心甘。” 淑华见她词色悲壮,语声虽低,恐被后艄贼党听见,忙嘱:“噤声。”秋棠悄 答:“后艄还隔丈许远近,不是靠近决听不见,有一小洞,已被我用镜子挡住,如 今贼党把我主仆当作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摆布,丝毫不在心上,不会来此偷听。主 母却要顺着我说,吃个酒足饭饱,不管寻死拼命才有胆子,就死也做一个饱鬼。听 天由命,急它做什?”淑华本来愁急,闻言心想既然豁出一命,有什害怕?也跟着 饮食说笑起来。 事有凑巧,狗子自从一见淑华便神魂颠倒,力言:“不是嫡亲姑母,有什相干? 非此不可,否则便不想活。”玉堃只此一子,爱如性命,劝说不听,好在同船盗党 均是多年心腹,平日行为又尽是神人共愤,丧心病狂,同一败类,不怕丢人,心想 以前数年专在长江川湘一带作这水上生涯,近年风声越紧,去冬回家,又把家中产 业,连前隔年侵占淑华母亲的百十亩肥田一齐卖掉,父子二人带了新纳爱妾,逃往 老王坝贼巢居住。当地山高水急,形势险恶,荒僻无人,却有着不少肥沃土地,以 前原是贼党存藏运散之地,照例在川湘一带劫了商客,运往贼巢放上一半年,重行 搭配,再由老贼父子装着经商,去往四川各州府县销售,换来银钱,再办川中货物, 溯江而下,回往江南贩卖,有时也在川江中杀人越货,行事却极谨细,这次偶然听 人说起淑华居孀,隐居小三峡,拥有不少遗产,满门孤弱,容易下手。狗子更看上 淑华美貌,如非老贼作事干净小心,已早下手强奸,日间小贼把常升推入江心已受 埋怨,说是万一不死,被人救起便是后患。小贼在席上听老贼重提前事,心中不快, 顶撞了几句,闻得后舱主仆二人似在对饮说笑,心痒难搔,偷偷掩来,想看淑华酒 醉也未,正赶秋棠劝主人饮食,并夸自己如何好法,才未生疑,正想再听下去,玉 堃又在前面呼唤。 狗子知道乃父平日笑里藏刀,非到时机骤然发难,事前不肯现出丝毫形迹,日 前又曾约定,非到老王坝老巢不许稍露口风,以防激出变故,人财两失,话甚有理 不敢不听,停得一停,老贼又在呼唤,气得咬牙切齿,暗中咒骂了几句,方始归座。 秋棠灵巧,和淑华问答本是假话,一听老贼呼唤,探头一看,狗子刚往回走,忙告 淑华:“狗子在外偷听,刚被老贼喊走,说话务要留意,再待一会,船到老王坝, 便装酒醉怕热,去往船头吹风,狗于必要跟出。无事便罢,稍见不妙,主母投水, 我和小畜生拼命,免得被他按在房里,死活都难。” 淑华已然吃饱,酒也吃了两分,素来上脸,玉颊红晕,越显娇艳,胆也壮了不 少,闻言忽被提醒,暗忖:“贼党人多,我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被堵在房中, 插翅难飞,看起来,投水寻死并不容易,如装酒醉吹吹风,老贼父子必定疑心,就 放自己出走,投水时难免被抓住,如何能死?”越想越急,正和秋棠商量,要死就 去投水,否则决死不成。秋棠明知所说有理,终觉途中所见到的一只小船或许是个 救星,生机尚未绝望,再三劝解。淑华正自迟疑,船已靠岸,暗忖:“后舱门小地 窄,好些可虑,不如就势走往前舱,相机而行。”为防万一求死不得,又暗藏了一 把利刀在衣袖内。 这时满天阴云,星月无光,江面上一片沉黑,只有风水相激之声,岸上两边危 崖高矗,当中现出一条狭谷,宽只数尺,只临江不满五丈方圆一片石坝,黑暗异常。 四个船家分头收篷放板,抛锚系船,忙碌异常。老贼父子正在交头耳语,瞥见秋棠 扶了淑华,装醉走出,大出意料,狗子正要上前,吃老贼摇手止住。秋棠见狗子面 有怒容,猛想起方才递酒时曾听狗子说:“此酒吃了必醉。”必是内有迷药,见人 不曾睡倒,生了疑心,又见岸上黑暗阴森不见一人,也无丝毫响动,心渐失望,不 禁着起急来,心想:“事已至此,方才好谋亲耳听到,决无差错,老贼想夺家产, 狗子一死,也许不会伤害主母,我先与小畜生拼命报仇再说。”念头一转,故意笑 嘻嘻对狗子说道:“相公你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包你喜欢。”说罢便往船头 走去。 狗子原意,酒中下有蒙药,又加上好些春药,淑华人一醉倒,手到成功,及见 走出,心疑秋棠闹鬼,又见淑华春生玉颊,灯光之下越发动人,想要上前调戏,软 的不行便来硬干,不料被老贼阻住,正在气忿,想要发作,及听秋棠这等说法,想 起方才所听好话,一时色迷心窍,误认秋棠为他尽力,不知如何措词,说得淑华回 心转意,连忙跟了出去。 也是狗子该遭恶报,老贼那么深沉机警,因船头上众贼党正在忙乱,外加人多, 个个勇武,秋棠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做梦也没想到敢和狗子拼命,并未阻止,等 到瞥见秋棠站在船边和狗子耳语,人往外拥,心中微动,方要开口,耳听一声娇叱, 船头人影连晃,叶咚一响,群贼纷纷惊呼,狗子已被秋棠抱紧,坠入江中,随流而 去。老贼只此一子,惊慌忙乱中,一面嘶声急喊,便往外跑,忽听船旁水响。淑华 在后,瞥见一条黑影由篷顶穿入水中。二人一个惊急过度,一个快意非常,全未留 神。 淑华原与秋棠约定,不到万分危急,或是自己无法求死,才与狗子拼命,初意 秋棠少女,不过一时义愤,没料到小小年纪这等忠勇胆大,抢先发难,变出非常, 当时呆一呆,耳听老贼在船头上急得乱跳,忽然想起秋棠为主报仇,死得可怜,此 时舱中无人,好容易有此机会,再不投水,老贼只此独子,不问狗子能否救上,必 遭毒手。想到这里,强忍悲愤,轻悄悄走往后艄,见船已泊定,后艄空无一人,江 流甚急,觉着贼党此时即便追到,只一举步便赴江流,怎么也来得及,心中一块石 头落地。正为秋棠伤心,耳听船头人语喧哗和老贼哭喊跳足,声甚惨厉,听那口气, 似说狗于近年体弱多病,不会水性,无论哪位弟兄将他救上,愿出万金重赏等语。 同时又听外咚叶咚接连两响。忽想起这班江贼多通水性,万一跳到水里,被他救上 如何是好?心正寻思,想等江贼抢往下流救人,赶出一段,再行投水自杀,瞥见船 老大赶进前舱,不知那贼是嫌江面黑暗来取火把,又听口中连声呼哨,误当来擒自 己,心中一慌,忙往江中扑去,刚一转身,猛觉腰间一紧,自已被人抱住,不禁悲 愤填膺,急得周身乱抖,刚惊呼得半声,待要拼命猛挣,忽听耳旁低喝:“我非贼 党,不必害怕。”耳音甚熟,百忙中回头一看,正是那卖花少女,不禁惊喜交集, 出于意外,忙即住口,人已离地而起,被少女挟住,纵往船篷之上。 走了几步,少女便自蹲下身子,背上淑华,觑准右岸离水较近之处纵将过去, 由暗影中顺着一条又陡又峭的崖坡直上,到了崖顶,将人放下,附耳说道:“地势 我早看好,这等黑天,贼党决看不见,方才那贼更是粗心,因为老贼怪叫,你喊那 一声许未听出,即便想起,也必当你投水。可惜事前不及通知,害得那忠义“广头 自灌一肚子江水,便宜小贼落个全尸。方才船一靠岸,我哥哥乘着后艄水贼离开, 便先纵上篷顶,见小贼被人掐住头颈扑人江中顺水冲去,和我打一招呼,令救姊姊, 等他回来再和这班狗强盗算账,随即入水救人。我哥哥有名的金钩小白龙,必能将 人追上,那两个水贼休想活命。我们原是途中救起一人,发现狗贼阴谋诡计,装着 卖花,看你为人如何,因是无心相遇,老王坝地理不熟,从未到过,连向多人打听, 只知当地山形险恶,下有伏礁,水流太急,容易翻船,山径甚是荒凉,并无人烟, 以为贼党想择隐僻之处下手,舟中只两女子,老贼志在谋财,得人而不害命,何须 如此费事?还在奇怪,没想到贼巢在此,等船靠岸,才听出他们黑活,狗强盗人数 虚实虽还不知,看老贼是他们头领,贼党水性武功全都有限,即便人多,也易打发。 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我兄妹二人遇见这类狼心狗肺的恶贼,照例斩草除根,你如 在船,恐怕顾不过来。这里居高临下,天又黑暗,便于查看,我把话说完便须杀贼, 你可守在此地。如获全胜不必说了;万一贼党人多,一时杀他不完,我兄妹定必人 水诱敌,也许隐藏起来,你只将身卧倒,贼党必认为人早入水,决想不到会在崖上 藏伏。少时残余贼党必回巢穴,船上至多留一二人看守,我兄妹也必赶回将其杀死, 把你主仆用原船送走,到了城镇也不必报案,我兄妹自会约人赶来,将其一网打尽。 你那老家人常升已被我们救起,如不是他,还不会跟下来呢,请你放心好了。”淑 华不等话完,早跪拜下去,吃少女一把拉起,匆匆说完前言,未容发问,转身就走。 淑华伏身崖上,朝下偷看,见少女刚到崖下,便听老贼惊呼:“寻那婆娘!” 立有一贼党由船头赶往后艄,归报,“人已不见,多半乘乱投水。”话未说完,那 面带刀疤的船老大本在连声吹哨,又取了一技火箭点燃,化为一串流星,朝暗谷那 面高空中射去,闻言大怒道:“好好一只肥羊,让她死去,我们白费许多心机,岂 不冤枉?”贼党不服,说:“我在船头有事,你还入舱去点火把,如何也不留神, 却来怪我?” 老贼人财两失,狗子又被秋棠扑人水内,凶多吉少,平日任多阴险深沉;也急 得心神皆颤,周身乱抖,正在哭喊暴跳,见二贼争执,面上一惊,忙即上前劝解, 说道:“老兄弟,我知你要我妹子。我们这班弟兄,只你一人最好,必是为你没出 息的侄儿日前和你纠缠,争这婆娘,你疑心我父子暗中闹鬼,心中不快,才不肯下 手救他。我老大哥说话算数,明人不做暗事,照你日前所说二人共娶一个老婆,好 些碍难,那婆娘也必不肯答应,索性给你一个爽快,如能把我儿子连这婆娘一齐救 上,将人归你,再把我的家财分你一半;如单把我儿子救上,照样酬谢,决不食言。 你看如何?” 船老大不等话完,早把衣服脱下,哈哈笑道:“老大哥,你足智多谋,样样都 好,只是一有你那宝贝儿子在场,便不再顾弟兄义气。你儿子要那婆娘,和我明说 也好,偏要闹鬼。实不相瞒,到了地头,除非公平享受,我也能够快活几天,谁也 不想过什么太平日子。早这么说,你那儿子不早救起来了么?” 淑华闻言正气得乱抖,暗骂:“狗贼!狼心狗肺!”忽听远处人语喧哗,那条 暗谷和临江一带地形深险,格外传声,听去十分清楚,料有贼党到来,定晴回看, 一伙盗党各持火把油松,正顺着谷径蜿蜒飞驰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一条火龙,方想 卖花少女共只兄妹二人,来了这多贼党,如何抵敌?心正发慌愁急。 这回老贼陈玉堃见船老大还在说之不已,急得不住打拱作揖道:“好兄弟,你 是长辈,如何与侄儿吃醋?小畜生落水已久,江流太急,有话回来再说。只把人救 起,全部依你如何?”船老大狞笑道:“我这是为色所迷,这多年来,凡是和你倔 强的人,休说像我这样临场挟制,稍微顶几句嘴,至多三月,不是无故失踪,便是 暴病而亡。先前还当偶然,年月一多,我在暗中留意,才看出一些破绽。实不相瞒, 此行各凭天命,能够两个一起救回,我自有主意,带了我的心上人一走便感盛情, 别的酬谢我也不要。万一只救一个,如是女的,不特分文不要,连我原存的金银也 全奉送,从此不再相见。我明人不做暗事,如将你那宝贝儿子救上,活的是无话说, 照约行事,万一落水时久,或是被那”=头掐死,却休怪我不肯出力。” 老贼连受同党挟制讥嘲,不特不怒,反而躬身屈节,连赔小心,忙说:“我只 此一子,救他活命,是我恩人,便保得全尸,也有重谢。”船老大耳听同党喧哗之 声渐近,方始笑答:“你不要急,不管死活,照他落水还不过盏茶光景,这里尽是 乱流,我一下去,任他淌出多远,也必追上。”说完,鞋袜已然脱下,站在船旁, 双手一伸,正待往水中窜去,忽然厉声怒吼,仰跌在地。老贼和另一贼党低头一看, 原来船老大不知何故,齐脚碗被什么东西截断,成了秃桩,满船鲜血,人已痛晕过 去。 老贼长衣已早脱下,见状先颇惊惶,抢往舱中,拿起一把钢刀,探头往外一看, 另一贼党正在咒骂呼喊,水面上依旧是静荡荡的,只有江波打船“发发”之声,别 无迹兆,方才因船老大满脸厉气,神态强横,老贼固不必说,旁立同党全都没有留 神脚底,竟不知船老大的双足怎会齐脚腕截断;浪花照!日飞舞,一个接一个往船 上打来,别无异状。老贼先料水中来了强敌,将刀拿起,不敢就出,及见无事,岸 上十余个盗党又呼哨蜂拥而来,纷纷赶上,心胆一壮,忙即迎出,告知前事,正说 船老大如何无礼以及无故受伤,敌人不见踪影,准备选几个会水性的搜敌救人。 船老大忽然痛醒过来,见双足全断,方才又将老贼得罪,似知难干活命,一时 横心,当着群贼,历数老贼罪状:“他本领有限,全仗诡计多端,一面勾结死党, 拥他为首,一面施展阴谋毒计,排除异己,暗害同党弟兄。我早已看破,惟恐老贼 阴毒,没有拿着真凭实据,一个不巧反受其害。这次为一婆娘,看出他居心险诈。 禽兽不如。那婆娘还是他的妹子,照例嫁我才是正理,为了溺爱狗子,竟想任其逆 伦犯上,强奸人家,逼为儿媳。方才逼我下水救他儿子,并无敌人,不知用什方法 将我双腿断去。自来免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想想,以前死的那些弟兄有多可疑, 这类禽兽,当他头领,人也丢尽。” 老贼先因另一同党胡四和船老大不对,必为作证,虽然气极,仍在冷笑,不料 越说越难听, 众贼党面上已带愤怒鄙夷之容, 一时急怒交加,愧愤难当,怒喝: “你这猪狗!自不小心,还敢血口喷人!胡四弟在此,还有两位弟兄均是明证。平 日强横无理,谁都受气,如今欺到我的头上。好在人证皆全,先按家规,我再向众 凭公评理便了。”说罢,扬手一刀,便要朝胸斫去。 旁立两贼怒喝:“头子,如何不容说话?就按家规,也等问明不迟。”老贼手 下原有几名心腹死党,见二贼气势汹汹,老贼已往后退,也忙拔刀上前,一言不合, 便动起手来。双方正乱作一堆,忽听船篷上大喝道:“无知瞎眼狗强盗!竟敢伤天 害理,欺凌孤寡,今日恶贯已盈,叫你知我厉害!”声才入耳,十余片寒光已似暴 雨一般当头打倒。 这时老贼已避入舱中, 由一死党把住入口, 不令叛党攻进,正在同声急呼: “有话好说,不要动手!”盗党即分两派,平日彼此怀恨,暗斗已久,当初原是老 贼排除异己,阴谋离间,本定这次回寨引使火并,因为船老大和狗子争夺淑华,心 中愤恨,因救狗子,挟制老贼,说了几句闲话,受伤以后,知道老贼阴险凶毒,回 去必难活命,越发心横,就此翻脸,把平日所知阴谋,连同当夜禽兽行为全数说了 出来,于是引起凶殴,一发不可收拾。船上地窄,有的还在对打,有那平日积怨较 深的,一声招呼,纷纷拔刀上岸,拼斗起来。老贼作法自弊,本意平日下好闲棋, 到了时机一举发难,把那些暗中怨望、性情强横的几个下手除去,不料祸发大快。 正急得双脚乱跳,忽听篷顶有人发话,同时打下一串暗器,船头群贼当时毙命,倒 了好几个。 这班贼党大都持有火把灯笼,有的已先插好,有的还拿在手上,人一倒地,当 时熄灭了一大片。内有两个受伤较轻的,已各忍痛纵向岸上,回头一看,船篷上只 得一个敌人,胆又壮了起来。二贼恰是老贼一面,忙喊:“诸位弟兄!自己人不必 争斗,先同对付敌人要紧。”随说随将所中暗器由腿臂问拔出一看,乃是一片形如 柳叶的飞刀,比纸厚不了多少,锋利无比,正喊:“敌人暗器厉害!”岸上群贼见 此形势,忽然醒悟,忙即停斗,喊杀上前。 内中一贼年纪较老,见同党膀臂鲜血直流,拿着一口形似柳叶的刀片,抢前接 过一看,不禁大惊,厉声急呼:“不可妄动!问明来历再打不迟。”话未说完,忽 听暗影中有一女子笑道:“狗强盗恶贯满盈,乖乖丢了兵器跪下,听我兄妹发话, 或者还能撞撞运气,否则一个也休想活命!”不信,先给你们看个榜样。” 群贼因怕敌人飞刀厉害,虽在同声咒骂,喊杀上前,全都有些胆寒,不敢朝船 篷上少年进逼,再听同党警告,心更发慌,方一·迟疑,随同少女语声来处,又有 两贼应声而倒。这次连暗器影子均未看见,只听贼党惊嗥便同倒地,内中一个正是 方才拔出过飞刀的一个,已然断气,竟不知是怎么死的。紧跟着,又听船篷上少年 喝道:“尔等再不跪下,等我问明罪状再行发落,就来不及了!”说罢,又是五片 寒光电驰飞来,一齐打向另一受伤贼党身上,一声怪叫,倒地身死。过去一看,那 五片柳叶飞刀一起打在头上,那么轻飘飘又小又薄的刀片,竟能穿皮透肉,深嵌头 骨之内,无一虚发,不禁胆落魂飞,哪里还敢对敌?经此一来,全被镇住。 方才发话的老年贼党,首先把刀丢下,将手连摇,急呼:“二位英雄可是姓彭 么?”篷上少年刚说得一句“你这老贼倒有一些眼力”,少女已由黑暗中走了出来。 问话那贼名叫水老鼠向五,从小便作水贼,川江上下游,水旱两路有名人物全都知 道,一听对方发话,又认得那飞刀的来历,一听这等答法,首先跪下,忙朝同党急 呼道:“这二位想必是万县彭家二位小侠,我们动手,只有早死,还不快跪下来求 二位小侠饶命!或许还能得到一点哀怜。”群贼虽不认得这一双少年男女,但是万 县彭氏老少三侠的威名远震川、湘,家传柳叶飞刀便是标记,向五又是贼党中的智 多星,位分仅在老贼陈玉堃之次,平日群贼亦甚信仰,又见少年所用飞刀百发百中, 刚一露面便打死了好几个,当此生死关头,谁不惜命?全都跪倒在地,有的连手中 器械也就抛去。 少女见天空浮云虽散去不少,月光依旧常被云遮,并不甚亮,见盗党跪地之后, 手中火把全都丢掉,光景又转黑暗,就命二贼把地上火把拿起照亮,再命向五去将 船上老贼绑来发落。向五带了两个同党应声走去。 老贼陈玉堃见此情势,早吓得面无人色,周身乱抖,想要逃走,一面是江,自 己不会水性,幼年虽曾习武,本领不高,全仗机警诡诈,擅用权术,才有今日地位, 平常只是发号施令,从不亲自动手,养尊处优,功夫早已抛掉,水中逃走万不可能, 岸上又有敌人和许多叛党,正在忧惶无计,忽见心腹同党章金儿一手持刀,把住前 舱人口,始终不曾离开,知其强豪心实,对己忠心,忙把他一拉,悄声说道:“如 不是我,大家哪有今日基业,想不到他们会变心,致被敌人乘虚而入。如往岸上逃 走,必被敌人挡住。你水性甚好,如能救我出险,必有重报。”正说之间,忽听篷 顶少年说话,群贼已向敌人投降,纷纷跪倒,内有两人虽然随众下跪,手中兵器并 未丢掉,目注前面少女,满脸悲愤之容,知这两人最是强横手黑,杀人甚多,又是 自己心腹同党,必是自知所行所为难于活命,似想待机发难之状,敌人共只两个少 年男女,如能抽空除去一个,剩下一人便好应付。万一所料不差,许能转败为胜也 未可知。心念一动,立生诡计,悄告章金儿,令其照计而行。刚商量好,向五已同 了两个贼党赶上船来。 老贼正和同党密计,耳听上面步履之声,篷顶少年似已离去,忙令章金儿朝上 窥探,说是敌人不知去向;心中一宽,见向五同了二贼走来,暗忖:“此人原是盗 伙,因和我勾结,互相扶助,才坐了第二把交椅。”因同来二贼又是自己党羽,以 为可以商量,不等近前便低唤一声“五哥”。 向五已听出他是罪魁祸首,敌人全是为他而来,不是纵容狗子逞强好色,怎会 闹下这样大祸?心中恨毒,同来二贼虽是老贼一面,一个却是向五表侄,一个又是 多年相交的死党,交情比起老贼更厚,一见金儿持刀旁立、老贼惊慌情急之状,业 已看出他的心意,便和同来二贼暗骂:“不知死活的老鬼?便你今夜能逃活命,我 和众弟兄也容你不得!”先和二贼党发一暗号,令其留意,随对老贼道:“今夜情 势凶险,千不该万不该纵容令郎做出这样逆伦之事,又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老三的腿 断去。即此已犯众怒,又不小心把两个大对头引来。彭家老少三位的威名你不是不 知道,休看只得两个敌人,我们再加一倍也非对手,何况来的未必就此两位,想逃 决是无望。依我之见,不如放值价些,乖乖上岸听人发落。这两位小侠为你而来, 你虽不能免死,众弟兄却可保全几个。你也这大年纪,害人一辈子,结果一场空, 连个儿子都保不住,活在世上也是无趣。何况你那行为已犯众恶,众弟兄已全背叛, 不会饶你,落到他们手内死得更惨,不如乖乖跟我出去。敌人要是只诛首恶,能放 掉几个,大家感你好处,纸总和你烧上几张。你又无儿无女,有一个宝贝儿子成了 水鬼,莫要死后还惹人恨,遇到过年过节,连羹饭也吃不到一口,何苦来呢?” 老贼虽然阴沉,越听对方所说越觉刺耳,由不得气往上撞,本意同来二贼乃是 平日勾结的党羽,忙使眼色,想令下手将向五杀死再作计较,不料二贼竟如未见; 刚想起二贼和向五交情更深,心中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该死。章金儿倒是忠于老贼; 站在一旁已听不下去,方喝:“向五哥如何这等胆小怕死,听人宰割!”话才出口, 不料平日人缘太坏,只知依仗老贼宠爱,得罪人多。同来二贼本有嫌怨,来时又经 向五暗中指教,早就防到老贼怕死,诡计又多,想出花样,一看神情不对,就势下 手,双刀齐下,金儿立被斫翻在地。 老贼所打脱身主意全成梦想,吓得心胆皆裂,战兢兢说道:“三位老哥子不要 动手,容我一言。我多年积蓄,金银甚多,俱都藏在离此十里的江滩石洞之内,无 人得知。我知你们水性甚好,此时正当潮长水急之际,好在敌人只得两个,均在岸 上,如将缆绳锚索斩断,即速逃去,顺流而下,船一离岸,敌人便迫不上。只能逃 得活命,愿将洞中金银献上,我也洗手出家。你们全成财主,还可保全性命,免得 去向敌人哀求,能否保全尚不可知,你看如何?” 向五闻言,便问:“藏金石洞现在何处?如何去法?”老贼见被说动,心中暗 喜,忙答:“事不宜迟。先将此船开走,路上再说不是一样?”向五见同党中有一 人似为藏金所动,面现惊喜之容,忙答:“这样也好。我已来了些时,恐怕敌人疑 心,最好假装把你绑上,到了船头,冷不防斩断船缆立时开走,免得敌人生疑纵上 船来,连我们一齐带累,谁也休想活命。”老贼见同来二贼面有喜容,无一开口, 信以为真,忙说:“还是你们义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一面假作抗拒,高声 咒骂。向五也亲自动手,将老贼拖到船头,忽然反剪两臂,将其绑紧。 老贼见绑甚紧,心中生疑,低声急呼:“五哥如何真绑?”向五悄答:“不这 样,怎会相信?敌人就在岸上,不要开口。”老贼方说:“后面还有船缆系住,快 些分人下手,迟便无及,”内中一贼误认向五真个想逃,刚一转身,向五已将老贼 连腿绑好,扛在肩上,大喝道:“你做梦呢?谁不知道彭老大公门下,连三尺童子 均是极好水性,二位小侠更是出了名的水底小白龙,休说是条船,便是一条水蛇, 晃眼也被追上。你那瞒心昧己的黑钱我也不要,只求保得几个弟兄性命就是万幸。” 随说扛着老贼往岸上跑。同行二贼也被提醒,慌不迭跟踪赶去。老贼才知上当,料 定非死不可,正在心寒胆裂,忽听前面嗥叫之声,又有二贼倒地。 原来这伙贼党大都天性凶横,杀人甚多。内有二贼更是心黑手狠,作恶多端, 虽然随众跪倒,自知难于活命,无奈敌人飞刀厉害,难于逃走,暂时不敢妄动,所 用兵器仍握在手中,跪在群贼后面,打算待机动手,及至向五奉命走后,空中浮云 尽退,清光大来,明如白昼,月光照处,忽然发现篷顶上敌人不知何往,面前只有 一个少女,背上虽插着一口宝剑,并未拔下,左手撑腰,右手指着前面群贼,正在 喝问以往经历出身,杀人多少。内中一贼恰与老贼同船而回,认出敌人便是日间所 遇卖花少女,来路相遇,调戏过她,越知凶多吉少,心中叫不迭的苦,跪处离水较 近,索性逃走也罢,因和老贼一般心理,以为敌人共只两个少年男女,贼党人多, 又恐万一逃走不脱,岂不冤枉?意欲暗放冷箭,乘着另一敌人不在眼前,先杀死一 个,既兔穷追,又可报仇,就被少年擒回,也够了本。主意打定,乘着对方和前面 同党问答之际,互相打一招呼便即下手。 二贼恰巧都会暗器,一个悄悄取出弩箭首先发难,朝少女冷不防连珠射了三箭; 一个持镖就打。向五想拦无及,只见少女身形一晃,镖箭纷纷落地声中,内中一贼 突然怪叫一声,翻身跌倒。另一贼比较胆小,扬手一镖打出,也不问打中与否,转 身便往江边跑去,本意向五有名的水老鼠,见多识广,向无虚言,对于敌人那等害 怕,必有原因,虽想逃命,行刺却非本心,比较情虚,正往前跑,忽听一声清叱, 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已飞将过来,喊声“不好”,回刀待要斫去,猛觉颈上风生, 眼前寒光一闪,连肩带臂被少女一剑斩断,当时鲜血狂喷,死于就地,大半条人臂 带着那口钢刀,映着月光飞起两三丈高下方始摇摇下坠。 贼党只知少年是个强敌,方才虽有二贼被暗器打死,并不知是少女所为,后来 二贼一死,看出厉害,全都吓了个胆落魂飞,无一敢动。老贼见此情势,越发吓得 乱抖,耳听向五朝众贼党喝道:“我说的话,你看如何?如信老鬼的话,岂不全是 送死?就这样,能否保全几个,还要看二位小侠是否开恩呢。”话未说完,忽见侧 面沿江崖腰上跑来一人,胁下挟着一男一女,到了少女面前放下,笑问:“怎又杀 死两人?”向五忙将老贼放倒,跪说前事,一面招呼群贼跑将过来听候发落,老贼 已急晕过去。 原来少年所挟一男一女,正是狗子和使女秋棠,已全醒转。狗子上衣已全脱去, 撕成碎条,手脚均被布条绑紧,正在呕吐。秋棠手中还拿着一把尖刀,先朝少女跪 倒,哭问:“主母今在何处,如何未见?”少女笑答:“你主人现在崖上,先前不 知贼党虚实,惟防照顾不及,将她藏起,才来除这群贼,不料全是脓包。本想一网 打尽,因思他们再三哭求,又问出以前只在江中偷偷摸摸,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 伤人,谋财虽多,害命却少。自从老贼七八年前入伙,仗着诡计险谋,挑拨同党火 并,不满一年便由他做了盗首,由此无恶不作。现在打算问明情由,分别发落。他 们已知我兄妹厉害,决不敢再妄动。你往那旁崖上请你主母下来,当面报仇出气便 了。” 淑华最悬念的就是秋棠,因见江流太急,狗子尚未被贼党救起,何况是她,深 悔自己轻视卖花女子,一时心慌太甚,急于求死,以至秋棠先发,误了她的性命, 又见彭氏兄妹那高武功,贼党伤亡许多,余下全被镇住,兵刃暗器也都抛掉,惊喜 交集之下,回忆前情,正在伤心,忽见少年由沿江危崖上挟了秋棠、狗子飞驰而来, 所穿紧身衣靠不知何物所制,映着月光,闪闪生辉,面上好些水渍,身上却只湿痕, 秋棠却是通体水湿,又是心喜又是心疼,想起船上衣服甚多,欲令更换,不等招呼, 先就觅路爬下,刚到半崖,秋棠已自寻到。 主仆二人挽手同下,全都悲喜交集,出于意外。秋棠见淑华流泪,想起一事, 气愤愤道:“主母不必伤心,我们去寻小畜生算账。”淑华忙喊:“你到船上换了 衣服再去!”秋棠已如飞往前赶去,因是大脚,虽在江中把鞋失去,袜子还在,路 又平整,跑到狗子面前,见狗子仰卧地上,正在哭喊饶命,想起前情,恨他不过, 便用泥脚朝着狗子头脸上猛踏了一下。 狗子原会一点水性,先前落水时,秋棠本来不免毒手,也是命不该绝,又是拼 命,死活已置度外,狗子头颈先被掐紧,只顾想把秋棠的手分开,未先伤人,刚一 入水便闷死过去;秋棠吃江水一呛,也是晕死过去,于是二人全都抓紧对方,顺流 而下。醒来发现身旁站着日间驾舟的少年,狗子横搁在一根树干之上,正在顺口流 水,还未醒转;恨到极处,哭喊一声便要上前拼命,吃少年拦住,说起遇救经过, 才知身刚人水,少年便由篷顶跳下,流出不远便被救起,因防贼党人多,虚实未知, 准备把秋棠藏好,救醒狗子将其捆绑,相机行事,决不容他活命。快上岸时,发现 水中二贼追来,正在水中乱抓,一剑一个,相继杀死,到了岸上,先把秋棠救醒, 又将狗子长衣撕成布条,就要捆绑。 话刚说完,狗子也回醒过来,见秋棠和一少年同立面前说笑,还不知道厉害, 纵身上前,举手便抓,刚骂得“狗丫头”三字,猛觉脊梁上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 彻心肺,一声惨嗥过处,已被少年夹头一把抓起,甩向地上。秋棠也自赶过,连踢 带打。狗子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痛苦?急得哀声惨嗥,哭喊“饶命”。少 年止住秋棠,将狗子用布条反绑起来,笑道:“你小小年纪如此忠义,实是可嘉。 暂时不必打他。你主人遇救,我还要去接应。此时云雾虽消,月色昏茫,时明时暗, 这把刀乃是水中贼党之物,被我夺来。你在此看守狗子,如敢呼喊求救,便用刀背 打他,只不可杀死。等我擒到老贼,还要叫他亲眼看点恶报呢。春寒有风,你刚出 水,想必怕冷,暂且忍耐,不多一会我就回来了。”秋棠依言,把刀接过,正在跪 地拜谢,少年已匆匆回身往水中钻去。 狗子还想秋棠年幼,容易受骗买放,刚一开口,便吃秋棠照肩头一刀背,疼得 连声惨叫起来。秋棠想起少年行时之言,恐将贼党引来,抓起一把泥土,朝狗于口 中塞去,不料内有鸟粪,狗子闻得一股腥秽之气,一个恶心,连同未吐完的江水也 呕了出来。秋棠厌恨之下,又朝腿上抽了几刀背,疼得狗子满地打滚,又不敢喊, 只得颤声哀求:“秋棠姊姊饶命,无论何事我全答应,只要容我活命,要多少金银 都有。 ”秋棠骂道:“想不到你也有今m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喊我姊姊!你那 臭钱我也不要,只将狗嘴闭上,等恩人回来发落,就可免受好些活罪。”狗于见什 么都打她不动,再往下说,才一开口必遭毒打,只得住口。 当夜江风甚凉,又刚出水,秋棠周身虽也湿透,衣服未脱,又当死里逃生,眼 看仇敌受报,高兴头上,还好一些。狗子平日酒色淘虚,淹死还魂,遍体鳞伤,自 知凶多吉少,必无生理,衣服又被撕裂,上身全裸、江风阵阵,透体生寒,连痛带 冷,苦不可言。隔了一会,少年回转,说:“贼党全被制住,如等船来延时太久, 衣服也不好换,索性由我挟了你们,去到前面船上换衣,再报仇罢。”说罢,一手 挟了秋棠,一手挟了狗子,沿着江边危崖走去。秋棠见了淑华,想起前仇,又踹了 狗子一脚,才往船上走去。” 狗子刚把腹中陈食连同苦水呕完,又吃秋棠一脚,闹了满嘴脏土,急得口鼻不 住哼哧,哀声惨叫,乱呕不已。老贼也自醒转,横卧地上,手足不能转动,见爱子 赤着上身,满头泥沙狼藉,遍体伤痕,鲜血直流、不住哀声惨嗥,哭喊:“爷爷奶 奶,饶我狗命!”一边往外呕吐,身受奇惨,不由心如刀割,先朝彭氏兄妹哭喊道: “小爷爷,小祖宗!什么恶事皆我一人所为,千刀万剐我自承当,与我儿子无关。 如能饶他狗命,情愿献上赎命金银,只求饶他一命如何?” 少年怒喝:“近年常听人说川、湘间出了一条无名贼船,常时谋财害命,造孽 甚多,偏不知他名姓下落;出没无常,一年只有几次出动,形迹隐秘,不易寻踪; 也曾命人几次查访,终无下落。近日闻报,才知内中有一老贼为首主持,狡猾异常, 无事时照旧经商,不现丝毫痕迹。每次行劫,必要探明商客底细,值得下手方始发 难,照例不留活口,事后必将原船改装,所劫财货,均要过上些时,改头换面,方 始出外销售;只看出船客稍微形迹可疑,或是常跑江湖的人略会一点武功。哪怕堆 满金银也不下手。内有两次,我们派出的人已然装成商客上了贼船,均未看出,端 的阴险狡猾,无与伦比。我爹爹退隐已久,先还不知此事,后来听说连派多人均未 查见,上月忽又听说有一家寡母孤儿扶枢回籍,突在附近江中失踪,后由江中发现 浮尸才知遇害,因此大怒,一面发动传牌,由灌县起直达湘江,沿途搜索查探。不 久探出有一大红船,乃一姓陈老年商客自备,往来载货,向无定期,才生疑心,一 面命人在水路码头加紧查访,一面命我兄妹自驾小舟沿途寻踪。也是你这老贼恶贯 满盈,贼船虽被我们发现,先见船中所载女客乃是隐居温泉峡的官眷,与你兄妹相 称,带有男女下人,以为看错,几乎放过,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如不为狗 子贪色,急于逆伦犯上,由小三峡溯江而下,我们也不会生疑心。因你推说办货, 改道上游,回往老巢,这一绕路,被前见的人发现,忙回送信。我因屡次扑空错认, 惟恐老大公生气,也未奉告,便驾小舟追来。本来还拿不定,后在无意之中救起常 升。此时他已落水顺流而去,中途被一渔船救了起来,我正遇上,等他醒来,问知 前事,断定不错,命人将他送走,忙又追来,一时腹饥,不知贼巢是在老王坝,偶 往酒楼用饭,打算吃饱再追,无意之中与你相遇,听出好些阴谋毒计,才由我妹子 借着卖花为由上船查探,可笑贼党还敢无礼,如非当地还有人家,恐累好人,你们 当时早已死她剑下。经此一来,虽累她主仆二人受了虚惊,一个还几乎淹死,你父 子却是现世现报,你那同党也被一网打尽。如此正是恶贯满盈,不为了要你知道报 应,狗子早已杀死,也不带他来了。”随令贼党自吐罪状。 群贼自是异口同声推在老贼父子身上。老贼见此形势,吓得周身乱抖,又朝淑 华哀嗥求救,请代请情。淑华天性仁慈,见满地鲜血,贼尸狼藉,已然胆小害怕, 又听出老贼父子将遭惨杀,哪里还敢看他?后听老贼连呼“姑太太”,哀号不已, 心中一软,刚要回身问他几句。秋棠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持尖刀匆匆赶来,见 小贼还未曾死, 老贼又向淑华哀声求救, 惟恐发生变故,忙向彭氏兄妹跪请道: “这两个畜生狼心狗肺,黄昏前威逼我谋害主母时,亲口说这些年来死在他父子手 内的人有好几百,上月有一女子为了不肯从顺小贼,被他绑起先好后杀,同船男女 十六人无一活命。就请将此老小二贼交与我们主仆手刃报仇如何?” 少女首先说“好”。少年笑道:“你小小年纪,初次杀人,哪有这大胆子?我 还要多收拾他几下,替那些屈死冤魂报仇呢。”秋棠慨然答道:“恩人放心,我譬 如方才淹死江中,有什么害怕?想起他那禽兽行为和对我所说那些不要脸的怪话, 恨不能咬他几口才称心意,决不会便宜了他!”说时,老贼见那秋棠手握利刀侃侃 而说,满脸都是杀气,狗子也吓得连声惊叫,满口“祖宗奶奶”乱喊,语声战抖, 神色惨变,情知难免,急得嘶声哭喊:“二妹开恩!情愿杀我,饶你侄儿一条狗命。” 秋棠怒喝:“老鬼你还想活命不成!主母就肯饶你,我也不容!”说罢,一刀 先朝狗子腿上斫去,无如手中牛耳尖刀太轻,气极心忙,没有看清,狗子腿上绑有 好些布条,一刀下去,只将布条斩断了些,狗子害怕,再一打滚,刀便滑过,并未 受伤,耳听彭氏兄妹身后发笑,心更发慌,又槐又愤,忙把刀柄反握,改斫为刺, 一刀照准狗子大腿上扎去。狗子瞥见明晃晃的尖刀刺上身来,不禁胆落魂飞,急喊 得一声“妈呀”,全身就地迸起,待往旁边滚去。秋棠见狗子满地乱滚。恐又扎空, 赶将上去,一刀扎下,本来手慌心乱,狗子再一打挺,一下扎歪,噗刺一声扎在大 肚子旁边,直刺进去。 秋棠用力太猛,一见刺穿;连忙拔出。狗子负痛惨号,横迸起三尺多高,当时 痛昏死去。那刀本已透穿肚皮,再经狗于拼命一挣,一股鲜血立时涌起,随刀而出, 溅得秋棠满身都是,初次杀人,年纪又小,先是想起前事伤心,一时悲愤,怒火头 上,及至一刀刺穿,鲜血直流,狗子连惊带痛已然晕死,还溅了一身鲜血,由不得 手中一软,“嗳呀”一声,便松手丢刀,倒退回来,吃少女一把拉住,笑道:“我 们说你不行,你还不信。狗子虽未制命,也快断气,真个便宜了这禽兽。” 老贼见狗子晕死,肚肠外流,鲜血满地,料知醒来也难活命,悲痛已极,反倒 气壮,刚嘶声急叫,怒喝“秋棠狗丫头”,待向淑华主仆破口大骂。少女已走上前 去伸手一捏,老贼下巴便掉了下来,鼻中只管惨哼,两只猪眼向外怒突,似要冒出 火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淑华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觉得惨不忍睹,忙即回过身去, 对少女道:“姊姊拉倒了吧。” 少女见狗子也痛醒过来,疼得不住哀嗥,老贼恶睛怒突,泪水长流,偏说不出 话来,只将头连摇,疼得满头大汗,父子二人全是神情惨厉,戟指喝道:“照你父 子所行所为,一死不足蔽辜,本想凌迟碎剐,为那些被害人雪恨,只为秋棠一刀刺 破狗子肚腹,转眼必死,这位姊姊又太心软,这才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把手一 扬,夺的一声,狗子忽然住口。秋棠过去一看,头上打穿一个小洞,脑浆外流,人 已死去。老贼目睹爱子惨死,身遭恶报,自己又是口张不开,连痛带急带伤心,二 次晕死过去。 少女又要下手,吃少年拦住,说:“老贼害人大多,不能太便宜他,留到未了 再行发落。”随将众贼党唤至面前,问知贼巢中只有几个妇女,向众喝道:“尔等 为恶害人,已全遭报。剩下你们九人,再三哀求,方才又未丝毫抗拒,虽从宽免, 饶你性命,就此放走,难免害人。现为你们各留一个记号,再将真力卸去。以后如 作小本营生,改恶向善,自无话说,这川。湘一带只敢再有恶迹,被我擒到,休想 好死!再说真力已散,此时休说持刀杀人,稍微用力便吐狂血而死,能否改头换面, 全在你们。少时可将老贼父子尸首掩埋,把船上血迹打扫干净,选出三人送她主仆 回去。如无二心,去的人还可格外开恩,免留记号。但这三人,必须以前不曾亲手 杀人,由你们自行选出。如有虚言,或是贼巢中还藏有余党,我往查出,仍难免死。” 下余九盗党闻言,倒有七个力说:“以往杀人,均是老贼、船老大和死的几个 贼党所为,下余不是无什么本领,便是不得老贼欢心,只在寨中留守,或是随同操 舟,运销所劫货物,未杀过人。”彭氏兄妹早已留心,这类话已然拷问过两三遍, 知非虚语, 无奈前言已发, 不便改口,正自寻思,向五忽和另两同党慨然说道: “他们实在未杀过人。因老贼陈玉堃人太好猾,照例把人分成两班,一半在水上作 强盗,谋财害命,一半无事,为他开垦田地,劫来货物,再由他们扮成客商,出去 贩卖。我是第二头领,虽然曾随老贼动手,这两个弟兄也曾在内。现蒙小爷饶命, 我也不敢隐瞒。但他七人虽然水贼,从未亲手见红。我此时天良发现,情愿由小爷 将我三人脚筋挑断,回往老家种地经商,了此一生。这七个弟兄,还望小爷格外开 恩。”另二盗党也同声自承,跪代七人求恩。 淑华在旁暗忖:“这次回家,须要他们驾船,正可买好,又想起老贼方才想逃, 彼时只剩少女一人,极易逃生,全仗向五将其擒回。”便在一旁代说好话。彭氏兄 妹互相笑道:“想不到这伙毛贼倒有义气,又看在这位姊姊面上,一体从宽,连这 三人一同免留记号,为他点上穴道以后,只不和人动武纵跳,稍微用力也可无妨。 少时我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就照此办法便了。”群贼闻言,欢声雷动,均觉出于 意外,忙朝淑华和彭氏兄妹拜谢不迭。彭氏兄妹又朝群贼告诫了几句,令其分头下 手,先将贼船打扫干净,将老贼吊在树上,令其观看。 淑华见老贼凶睛怒突,倒吊树上,又被秋棠拾起一柄钢刀,用刀背在腿骨上打 了好几下,疼得周身不住摇摆,下巴已掉,不能说话,只是喉咙里不住哼声怪叫, 状甚惨厉,几次想代说情,杀死了事。秋棠力阻,说:“主母你不知道投水死的人 有多难受呢?主母方才差一点没有受害,此时看他可怜,却不知受害的人那是多惨! 正为让他现世现报多受一会,管他做什?常升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椒华闻言,猛 想起只顾忙乱,常升下落还未听说,自己蒙人救命之恩,也还不曾请问姓名。少女 正由船上走来,笑说:“船上业已打扫干净,哥哥现往贼巢查看,少时就回,请上 船吧。” 淑华笑道:“我蒙贤兄妹救命之恩,因见太忙,未及请教,还望姊姊原谅。” 说罢拜了下去。少女连忙拉起,笑道:“姊姊比我年长。不可多礼。难得你我一见 如故,小妹想和姊姊结为姊妹,尊意如何?”淑华忙答:“姊姊飞仙剑侠一流,妹 子求之不得。”少女笑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客气,唤我姊姊?”淑华连忙改 口,笑问道:“只顾说话,还忘了请问芳名呢。”少女笑道:“妹子彭玉澜。这里 太凉,同到船上再说罢。”主仆三人随去船上。操舟贼党已加为四人,神态十分恭 谨。淑华终恐当夜杀贼大多,有他兄妹同行是不妨事,否则却是可虑,难得彼此投 契,意欲请其同行,正想如何措词,少女己先开口。 原来少女之父彭扬乃川东大侠,水旱武功均臻绝顶;以前随同祖父川东五老中 的彭勃隐居北天山,后来祖、父两代人山修道,奉命回转川东故居,因见彼时盗贼 横行,商客受害甚多,仗着门人子侄和两代世交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欲为桑梓造福, 决计把全川盗贼一起除去,费了两三年的光阴果然如愿,由此威名远震,江湖上贼 党一听彭家子弟兵,个个胆寒。近数年来,彭扬年老喜静,又因得于太晚,四十岁 后才生了一儿一女,男名彭涛,女名玉澜,全都聪明英秀,从小练有一身武功。想 起近二十年所杀盗贼大多,这类虽是极恶穷凶之辈,其中难免有的迫于饥寒不是本 心,好在近年川中盗贼多半敛迹,虽有好些成名大盗,多半年老归隐,爱两川风土 物产之美,来此隐居,轻不出手,再不便是往来路过,双方均是多年盛名,平日井 水不犯河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也不愿无故生事,除却一些不知名的毛贼草寇 偶然打劫而外,已比前些年相差天渊,于是变计,除非真有多人受害连伤人命,或 是有人求上门来,已不再多事。近年因听江湘间出了一条奇怪贼船,每年总有几次 谋财害命,偏是行踪诡秘,难于捉摸,彭扬才生了气,随命子女门人出来查访,欲 为行旅除害,与淑华相遇之后,双方一见投缘。事完再一细谈,淑华见玉澜秀外慧 中,文武双全,又受救命之恩,加上好些感激,越谈越投机。玉澜见淑华美艳如仙, 温柔静好,令人自生亲切之感,也是喜爱非常。双方叙定年庚,就在船上拜了姊妹。 船家虽是盗党,震于彭氏兄妹威力,见同党死得那样惨法,惊魂乍定,互相提 说前事,已全胆寒悔祸,后听彭氏兄妹向众声言,贼党频年所留金银财物,均由向 五为首主持公平分配,只要从此改头换面,全成小康之家,比起以前受老贼和几个 强横有力的同党欺凌挟制,常被打骂,稍一违忤立有性命之忧,要强得多。又因淑 华曾为讲情,心生感激,奉命操舟的固是奉承惟恐不至,下余诸贼也都忙着侍候, 巴结非常,见天已深夜,船上带有不少鸡鸭鱼肉、各种菜肴,原是老贼买来,想为 狗子喜筵之用,全都现成未动,恐三女腹饥,便有两个会烹调的,在船头上升火煮 饭,配制菜肴,不多一会,备好一席极丰盛的消夜盛设出来。 彭涛原带向五去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并将所有财货搜出,责成向五向众分配, 限令十日之内全数遣散,并将盗窟房屋烧去,一切停当,也正赶回。淑华主仆又朝 彭涛拜谢,请同人座。彭涛笑答:“如今诸事办完,天也快亮,只剩老贼一人还未 发落,待我去去就来。”说罢,带了四名贼党往岸上走去。 三女凭窗遥望,见老贼被人放下之后,彭涛先将下巴代他捏好,又给他喝了一 点水。双方问答了一阵,老贼已是斗败公鸡,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倔强, 神情十分可怜。淑华不忍再看,方要回头,忽听玉澜在旁急呼:“哥哥留意!岸上 有人。”同时瞥见先前藏伏的崖顶有一白影,由离地好几丈的危崖之上,疾如飞鸟, 朝着彭涛身前飞堕。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