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人跳两个人的舞 这世界,太孤独,所以每个人都一定要学会,一个人跳两个人的舞。 天亮的时候,庄梓再次走到大街上,街道开始变得拥塞起来,早晨的阳光很好, 周围的人却全都面目不清,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样,庄梓第一次很清楚地认识到,自 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幽灵,周围的人们,甚至没有他穿过沙漠时遇见的那些枯死 的树干亲切。 庄梓偷偷地躲在警察局外面,他在等那个女警察,他知道现在能够帮助他的只 有那个女警察了,遗憾的是,庄梓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那个女警察,相反却等到了 来抓他的警察。 除了跑,发疯一般地跑之外,庄梓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跑过了一条街道, 又一条街道;跨过了一个栅栏,又一个栅栏。 最终,他跑到了玫瑰大街上,最终,他在老人的管家要将他送往警察局之前, 被陈鱼收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陈鱼求了三次,管家才终于答应不将这件事情告诉老人。 “谢谢你救我。”在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陈鱼两个人之后,庄梓说。 “也谢谢你。” “什么? ” 陈鱼让庄梓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庄梓看到陈鱼的手中,魔术般变出一件蓝色夹克,正是中 午他披在那个裸身女子身上的。 于是,庄梓终于知道,自己早上遇到的警察,中午遇到的被人剥光衣服的女子, 以及面前的陈鱼,都是一个人。 庄梓就睡在陈鱼的床下,直接睡在地板上,无需被子也无需枕头。 管家每次也都会送双份的饭菜到房间里,这里的人们似乎对一切稀奇的事情早 已习以为常,以至于多了一个大活人,就像多了一只安静的壁虎那样轻松和不惹人 注意。 晚上,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人躺在床下。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躺在床上的陈鱼问躺在床下的庄梓。 “疯人院。” “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 “看上去不像,可想起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却挺像的。要不你怎么傍晚穿着 警察的制服,第二天中午光着身子被一大群人围住,然后晚上就又到了这里。”庄 梓说到中午的事情,有些支吾。想到中午陈鱼的身体,脸也有些发烫,但他掩饰得 很好,所以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 “那你怕我吗? ”陈鱼继续问。 “不怕! 其实,即使真的疯了又能怎么样呢? 有些正常人反倒比疯子更加可怕。” 陈鱼笑了,庄梓也笑了。 顷刻,两个人一起温馨地睡着了。 两个人虽然不同床,却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窗外,夜凉如水;屋 内,生如夏花。 第二天,那个让陈鱼穿军装的男人又来了。 陈鱼让庄梓钻进床底,将床单拉长拖在地上,她有些不愿让庄梓看到自己和男 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因为陈鱼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一种与妓女方式不同 的“接客”。 庄梓仰面躺在床下,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安静的壁虎。 “这次不换衣服了,你跳舞给我看吧! ”庄梓听到男人说。 然后听到男人坐到椅子上的声音。 没有音乐伴奏想起,只有舞动的脚踏出来的声音,开始是一双,后来竟然听到 两双,声音并不局促,而是婉转缠绵,好像一对热恋的情侣,踏歌依偎在一起。 两个人就那么依偎着,随着心中的音乐漫步,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累,似乎只要 时间不停止,两人就会一直这样旋转下去。一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今天就到这吧! ”庄梓听到男人说。 然后又听到男人自言自语:“好奇怪,明明是你一个人在跳,我却分明感到是 一对情侣。” 其实,男人是在问陈鱼,而陈鱼却微笑不语,不是一副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 露的意味,而是一副纯洁无瑕的样子,似乎在说,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个模样, 原本没有那么多因因果果。 到了晚上,陈鱼和庄梓像前一天一样,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庄梓忍不住问陈鱼:“白天的时候,明明是你一个人在跳舞,我怎么却感受到 是两个相爱的人在无休无止地跳舞? ” 陈鱼说:“人生短暂,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尽情地跳舞。但是遗憾的是,却 不是什么时候我们都有合适的舞伴,于是很多的时候,我们都要学会一个人跳两个 人的舞。” “你会跳舞吗? ”陈鱼问。 “会一点吧,怎么? ”庄梓支吾着说,不知道陈鱼的用意。 “跟我来! ”陈鱼一边说着,一边起床拽起了庄梓。 “干什么啊! ” “来啊。” 陈鱼带着庄梓悄悄地溜出了院子,于是满天的星星可以看到,一男一女在城市 最宽的十字路口,不管不顾地在街上跳舞。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也在很好看地跳 动着。 陈鱼和庄梓跳累了,就靠在长椅上看星星,然而,他们并不是这座城市里惟一 还没有睡去的人,此时,老人正站在窗口,用他最习惯的姿势来观察着这一切。 这疯人院里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逃出他的眼睛的,只不过人老了,没有那么多 精力,有些事情看到了也假装看不到。 然而假装看不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于是在一周之后,老人叫来了管家。 “都一周了,你以你的名义问陈鱼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老人开门见山地 说。只一句,话里话外的含义就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事情总要解决的,庄梓总 不能在陈鱼的床下住一辈子吧! “去办吧! ”老人的话越来越少了。 开这间疯人院耗费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中的一大半,而维护这间疯人院是一件 更耗神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件被舆论所不允许的事情,或许可以讲,是在法律上允 许,而在道德上却不允许。于是,老人每天都像抱着一颗炸弹,他不知道它会在什 么时候爆炸,却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老人知道,爆炸的那天,就是他死去的那天,他并不害怕死去,但死去之前的 恐惧还是让他寝食难安。 他有一些后悔带陈鱼来到这里了,更后悔让陈鱼成为这里的003 号,最要命的 是,陈鱼还带回来一个庄梓,于是,原本沉静的死水,一下子被搅翻了,像天宫里 突然蹦进去个孙猴子。 仅仅一周的时间,庄梓就和001 号混熟悉了,在许多人眼里,001 号并非文学 界的天才,甚至根本没有几个人听说过他,看过他的书。然而几乎每周都来一次的, 恰恰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他是无数文学爱好者的偶像。 虽然,在庄梓的眼里,00l 号不过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仅仅是会讲故事,甚 至还不是能把故事讲得很好听的人。 那是个下午,庄梓得到了001 号的允许,可以躲在他的床下,可以听他如何给 那个大名鼎鼎的作家讲故事。 001 号首先说:“没有作者愿意写一个故事,读者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把接下 来的故事走向猜个八九不离十。 同理也没有一个读者愿意看一个自己能想到结局的故事。” 庄梓尽管看不到那个知名作家虔诚的样子,却能从他的应答中听出他语气中的 崇拜。 001 顿了下又说:“在历史上最有人格魅力,最充满神秘感的故事,不是关于 好人的,而是关于坏人的。” 最后他才开始讲那个关于坏人的故事,那是一个对于庄梓来说有些无聊的故事 :“有一个很坏的坏人。能做到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一定有无穷的力量,我们就把 这个人叫做蚩尤吧。他离开了几千年了,现在是该回来的时候了,他费尽心机终于 找到了复仇的方法。方法来源于上古对世界的诅咒,这种诅咒很像我们经常看到的 那种把仇恨的人做成一个稻草人,然后通过破坏这个稻草人来报复那个人。蚩尤要 复仇的就是这个世界,为了复仇这个世界,他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就是那个稻草 人,于是他报复世界的同时自己也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他毁灭地球的那天也就是自 己死亡的那天。 “你听过中国远古有一个叫盘古的巨人吗?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体就变成了江 海湖泊。而蚩尤的身体也和这个有些类似,即,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代表着这世 界的某一个地方,只要他伤害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某个部分所代表的那个区域就 会山崩地裂,海啸山摇。这个时候的人们是显得最无助的,因为在以前人们所遇到 的全部战争都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的方法,就是消灭掉自己的敌人。这次却不可以 了,消灭了敌人同时也就消灭了自己,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 从心底认同了那个崇高的道理,坏人是只能被改变的,而不是被消灭的。” 故事还没讲完,庄梓就已经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告别的时候,庄梓再次从那个作家的口气里听出了必恭必敬。 “你也认为自己是天才吗? ”庄梓躺在地板上问00l 号。 良久,00l 叹了很长一口气之后说了庄梓永生难忘的一句话:“天才的壳子不 过是皇帝的新装,于我,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包括陈鱼,卖票的疯人院里三个天才中的两个庄梓已经见识过了。世界上的许 多事情,大多并非是耳闻不如眼见,而是,相见不如怀念。 天才中的002 号,庄梓没有见过,于是那个人成了他对天才幻想磨灭前的惟一 的希望,也是庄梓认为的最有可能是天才的一个。因为庄梓在每个下午的四点到六 点,都会准时地听到,002 号的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如诗如画,如诉如泣。 那个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甚至连树枝上的小鸟都 停止了呜叫,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呜叫不如琴声好听而羞于歌唱。 后来庄梓渐渐地认识了002 ,他很喜欢002 ,不仅仅是因为002 高高瘦瘦身材 的极尽天才气质,更因为他的琴声。他认为这个院子中,最接近天才的就是002 ! 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最迷恋002 ,每天下午都要来,听002 弹琴,那天002 的 兴致很高,自己弹了一首,也让女孩儿弹。 女孩儿弹得也很好,每一个音阶都很准。 可002 听过之后还是勃然大怒。 “音乐要的不是准确,而是灵魂。” “绘画也一样,生活也一样,一切都一样。” 002 又弹了一遍。世界上所有能发出声响的生命在听到琴声的刹那间都在羞愧 万分,无地自容。 在陈鱼和庄梓听完002 号的演奏之后,管家准时地敲开了陈鱼的房门,亲自送 上来两人的晚餐。每天都是如此,都是这么准时,只不过以前都是管家派人送来。 “你们先吃饭,吃完饭有事要说。”陈鱼将装晚餐的盘子接过去之后,管家说。 “还是先说吧! 免得让您久等。”陈鱼说。 “那好。”管家说完,抬眼看了看庄梓。 “没事,有什么就直说吧! ”陈鱼也看了看庄梓说。 “好。其实事情主要是关于他的,所以,他是最有权利知道的。”管家顿了顿 说。 “警察来了? ”陈鱼尽量镇定地问。 “那倒还没有,可是我们不能等到警察找上门才想解决的办法啊! 还有,我们 总不能让庄梓在你的床下过一辈子啊,他现在甚至还不到十八岁啊! ” “他十七,我十九。”陈鱼有些木讷地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她一直 是一个能够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的人,一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美好希冀的人, 无论是在洗衣店的时候还是现在在疯人院中。 “可是如果我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他为什么不能? ” 陈鱼很认真地说。 “你们好好想想吧! 我等你的回话。”管家说完就离开了陈鱼的房间。 那天的晚餐是盐水排骨、蒜泥菠菜和鲜蘑菇汤,两人一箸未动。 一直到晚上两人熄灯躺下,也都一言未发。 饥饿不会因为不说话而停止,最终两个人起床消灭掉了所有的食物。盐水排骨、 蒜泥菠菜、鲜蘑菇汤三道菜居然没有够吃。陈鱼便又去厨房找来了土司和沙拉酱, 抹好一片递给庄梓,又抹好一片自己吃。每人三片土司下肚子之后,每个人的嘴唇 上都留下一点可爱的白和面包碎屑。 一个人的嘴唇鲜红光亮,一个人的嘴唇棱角分明。 于是,最终两个人的嘴唇凑在了一起,很久都没有分开,那也是一种饥饿—— 对感情的一种饥饿。 嘴巴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人口,可以呼吸又可以吃饭,更可以说话和接吻,更神 奇的是它连接着两根弯弯曲曲的管子,一根通向胃,一根通向心脏。食物进入胃, 感情进人心。 所以好的感情和好的食物就会让人身体健康浑身舒畅。反之,则遍体鳞伤,肝 肠寸断。 “你有过去吗? ”陈鱼首先移开了嘴唇,在窒息之前问庄梓。 “当然有。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庄梓还处于眩晕的状态。 “说来听听。” “你先。” 于是,陈鱼最后一次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从此以后,她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过 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