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舞不出的今生 如果想要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跳美丽的舞蹈,首先要学会作茧自缚,像每一 只蝴蝶幼虫一样。 醒来的时候,庄梓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庄梓感到头很疼,摸了摸,包了很厚的 白纱。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四肢,还好都在,稍微动一动,也都还算听话。 抬头看四周,一眼看到坐在床头的陈鱼,虽然是坐着,眼睛却闭着,看来是睡 着了。 庄梓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向床的一边靠去,然后伸手拉陈鱼,想让她躺下来睡一 会儿,却吵醒了陈鱼。 “你醒啦! ”陈鱼看到庄梓醒了,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该睡一会儿了。” “我不困。” “我被捕了? ”庄梓看到外面有很多的警察。 “我们从来都没有做错事,老天是公平的。”陈鱼安慰庄梓说。 庄梓很开心地笑了笑,只是想给陈鱼一点安慰。 “你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开庭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陈鱼一 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相反我倒是很担心你,在那里也许还不如这里。” “等开庭之后结果出来了就好了.我们一起开始新生活。新生活不是从太阳再 次升起的那一刻开始的,也不是一段生活终结的时候开始的,而是从给自己设定目 标的那一天开始的。所以,千万不要放弃。” “你也是。” “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陈鱼走的时候笑着说。 这一天,陈鱼笑的次数甚至比之前十九年的时间笑的次数都多,只不过没有一 次是为了自己笑的。 庄梓回了一个微笑。也是为了陈鱼笑的。 开庭的前一天,陈鱼找到了老人。 “我想救庄梓。”陈鱼对老人说。 “救了之后呢? ” “我俩一起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我救不了他。”老人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你能,在这个城市里无所不能。”陈鱼坚定地说。 “无所不能的不是我,而是经常去看你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就是这 个城市的市长。” “我知道,我在广场的大屏幕上见过他。” “可是他很久都没有来了。” “是,因为我求了他。所以他不来了,所以我来求你。”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一直找002 学弹琴的女生,是市长的女儿,你去问 问002 愿不愿意帮你? ” “我一定会努力的。” 陈鱼听老人这么说就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知道老人肯帮忙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她为了更保险一点,还是去找了002 。 在陈鱼离开房间之后,老人拿起电话想要给市长打电话,但拨了一半的电话号 码,最终还是停下了。 因为之前他已经求过市长了。 因为庄梓对老人微不足道。 第二天,法庭上。庄梓在开庭三分钟之后就被判刑二十年。 结果宣布的时候,庄梓冷笑着。下面的人都面无表情。 只有陈鱼疯子一般大声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但没有人相信,因为无论老人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天才,在众人的眼里 她都是一个疯子。 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既然疯子伤害一个人可以被忽略不计,那么在疯子想帮助 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帮助或者不仅仅爱莫能助,甚至会适得其反。 当时老人也在场,他只能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得低一点,再低一点。 陈鱼在允许来探监的第一天就来看望庄梓。 隔着牢房的栏杆。 陈鱼说:“送你一件礼物吧! ” 庄梓问:“什么礼物? ” 陈鱼说:“过去。我的过去。以后我就是没有过去的人了。你就当那些过去也 是你的吧! 无聊的时候想想,想想就开心了。” 庄梓笑笑说:“好。” 于是两个人闭上眼睛,一起回味着原本属于一个人的过去。 那个整天衣衫不拘小节的小姑娘;那个飞不高的风筝,盆里的鱼,和他们一起 沉入水底的时候,河水中流动着金色的光晕。之后,他们就静静地躺在河底,遥看 着曾经禁锢过自己的世界,看到自己翩翩少年时傻傻的样子,看到小姑娘的裙裾匆 匆摇曳,那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那是陈鱼最后一次来看庄梓。 后来,管家带来消息说,陈鱼疯了。 除了这个消息,管家还带来一个故事,是老人让他转达给庄梓的。 “从前有座山叫金山,金山上有座寺叫金山寺,金山寺里有个小和尚叫玄奘, 玄奘有个师父叫法明。法明又老又瞎又聋又跛,玄奘难过地看着师父,师父的脸上 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安详的微笑。师父告诉玄奘,自已的肉身,不过是自己住 的一处房子,真正的自己是自己的内心,房子破了漏了自己却是完好无损的。 “后来师父要死了,玄奘难过地哭了,师父平静地告诉玄奘,自己的肉身不过 是自己住过的一所房子,真正的自己是自己的心,死亡不过是要离开自己的房子了, 既然是离开一所又破又旧的房子不应该难过,而应该高兴。 “小和尚抹去眼角的泪水,祈祷着师父能够为自己找到一所好房子。师父说如 果没有了自己,要房子也没有用,自己有自己不一定非要有自己的房子。 “说完老和尚就离开了自己破落不堪的房子,含笑而去。” 老人还说,他每次看到陈鱼都会想到这个老和尚。 而庄梓一想到陈鱼,想到的却是那个水底的故事。正是那样一个故事,让庄梓 第一次知道人死了以后都能幸福的生活呢。 那么陈鱼现在仍然有着美丽的幻想,只是属于陈鱼一个人。 或许在陈鱼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剪影般的景像,傍晚,长河落日,彤云不展, 小船劈开波纹朝着日落的方向缓缓前行,远处孤岛隐约,近处树影婆娑。儿时那几 锹土就可以堵住的小河,早就成了可以泛舟载人的丽水。 想到这里,庄梓面带微笑,满眼泪水。 第五章 老人之死 庄梓入狱了,陈鱼疯了,但这两件事情和死亡相比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痛苦 不及死亡,幸福也不及。 那是庄梓人狱一周之后的一个早晨,老人和往常一样,边喝牛奶,边看报纸, 当老人打开报纸的时候,牛奶杯轰然落地。 在这个城市最权威的报纸头版头条上,主标题赫然写着六个大字:卖票的疯人 院;副标题是,本市第一间人物标本展览馆。 文章原原本本地叙述了老人,这个仍是犯人之身的人,在保外就医的期间,如 何一手办起这间卖票的疯人院。 他原是疯人院的院长,其实他才是最大的疯子。 他将没有思想意识的疯子,带到自己的院子中,将他们高价展览出去,简直丧 尽天良!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制作标本,到年老了居然想到拿人做标本,这简直是世 界上最惨无人道的事情。 001 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狂,幻想着自已是蚩尤的子孙,幻想自己是在五千年后 来复仇的人。 002 不过是一个低等的钢琴技师,弹奏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曲子,像巫师一样 蛊惑着人心,毒害着善良的人的灵魂,作出罪恶的勾当。 003 是最离谱的一个,她原本是普普通通的女洗衣工,喜欢偷穿喜好的衣服, 却被他看成了天才,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比天还大的笑话是,在这个城市里,真的就有一些人认为,他的001 、002 、 003 真的是天才,而这些人平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样子。 这样一间卖票的疯人院,存在于我们的城市当中,简直是我们的耻辱,我们这 里的每一个市民,都有权利去铲除那里所有的人。 老人任由手里的报纸飘落,落到洒在地上的牛奶上,浸湿。似乎牛奶将报纸上 的字变得模糊,人们就会看不清楚报纸上的字一样。 老人的手在颤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当他帮助阿黛安乐死之后,站 在法庭上听着法官宣判二十年监禁徒刑时,他都不曾害怕过,这一次他害怕,也并 不是因为担心自己遭遇到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而是因为他也在怀疑,是否自己真 的做错了。或许真的不该有这样一座疯人院,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多 余的。 但即便是真的错了,老人对这里的一切还是存在着深深的不舍。毕竟这里包含 着他老年之后的全部心血,寄托着他的全部梦想。 于是老人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拨给市长的。 老人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因为电话那端是忙音。 这个时候,老人就已经知道,什么都结束了,他却变得冷静起来。 老人知道,无论什么也无法改变疯人院即将被毁灭的命运了。于是他遣散了疯 人院中的所有人,包括001 、002 、003 …… 哪来,哪去! 老人是一个好人,好人未必能够帮助别人,却至少不会拖累别人。 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时候,老人安静地晒着上午的阳光,看着窗外,看到玫瑰大 街的榕树,长椅,隐约又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悄然而至,分明就是陈鱼。 陈鱼给老人的晚年带来了很多美丽的色彩。 而这个时候,老人最不敢想到的恰恰就是陈鱼,因为报纸上的报道太详细了, 除了疯人院的来龙去脉之外,甚至详细到住在这里的人的作息时间,以及生活习惯, 而这个世界上能够这么了解疯人院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最有可能出卖老人的就 是陈鱼。 因为老人没有救庄梓。更因为,在发生这件事情后陈鱼疯了。 疯得太巧合,就有了装疯卖傻的意味。不过老人并不愿意对此过多的深究,因 为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因为老人对陈鱼和庄梓有愧在心。 灾难总是来得很快! 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惨白的阳光照在空旷的街上,所有 的人们都躲到了房子里,连警卫们也软弱犹豫地退缩离去,只留下老院长一个人。 作为这里的院长,这里就是他的阵地,所以他必须孤独地挺立在奔赴死亡的马路上, 惟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即将到来的不是土匪,也不是士兵,疯狂而至的是一群热 血青年,吉普车在马路上腾起了滚滚尘土。 不等吉普车停稳,穿着鲜艳颜色服装的青年们就飞快地跳下车,将老人团团围 住。 看着那些激愤而又尚显稚嫩的面孔,老人再次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向往做 一个午夜的急行军。一个很诗意的印象总是无数次地在老人的脑海里重复,漆黑寒 冷的夜里,冻僵的脖子上插着一块牌,上面写着“死便埋我”。 最终战死沙场,头顶是血红的天空。 遗憾的是老人最后成了一名医生,而且是一个即使发生战争,也要等到战争结 束后才能在治愈人们创伤心灵的时候有用的医生,永远不能冲在战火的第一线。现 在,老人知道自己实现梦想的时刻将要到了,尽管老人已经不再年轻。或者可以安 慰老人,只要心怀梦想,就永远不老。 于是老人真的好像在做一个视死如归的急行军,人一旦视死如归就会变得从容 和宽容,所以老人笑了。 还笑着说:“我很高兴能够看到,我们的年轻人,依然充满了改造社会的理想 和斗志。”这是真心话,但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然而我们面对的好像一个 太极高手,把我们转得晕头转向,认为好像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反叛了似 的。其实,怎么会没有呢? 最后,又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不应该反抗的地方上去, 而忽视了应该反抗的东西。”后半句被老人生生咽了下去。 无知的斗志也是斗志,老人不忍心伤害。 青年们显然不想和老人多费口舌,有两个性子急的高个子青年已经上来来推老 人了。老人挣扎着,回头,想要再看一眼,那美丽的房子,自己苦心经营的房子, 却一下子发现,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管家跟在他的后面,青年们都没有注意他,但他 依然坚定的跟在老人的后面,眼神里透出了慌张,虽然显得不那么勇敢,却绝对忠 诚。 最终管家和老人被一起带到车上,吉普车扬长而去,挥洒着青春的嚣张。 老人被青年们带到了偏僻的房间里,白墙,白地面,白屋顶,白炽灯泡,一只 木椅放在屋子当中,此外,再没有其他的物件了。 老人一直安详地坐在椅子上,不喝水,不吃东西,不睡觉,不动,不说话。像 一尊历尽千年的石像。这是老人能够维护的最后的尊严。 许多坚强的老人,在他们丧失自食其力的能力之后都选择了自杀,因为他们倔 强的内心忍受不了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青年们也不为难他,只是每隔一个小时换一个人,看着老人,不是防止他逃跑 而是防止他自尽。 与此同时,隔壁,另外一伙人在询问着老人的管家,询问着关于老人的点点滴 滴。 管家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可很多时候,小的声音不代表是谎言。 反之,大的声音也不代表是真实的。 “老院长是一个好人。”管家想用一句话来概括,想、来想去却只想到了一个 很俗气的“好”字。虽然管家很失望自己没能想出一句更精彩的话来形容老院长精 彩的人生。但一个“好”字,也算不薄。 “老院长曾经有一阵子爱吃鱼翅。但是有一天他知道鱼翅是怎么来的之后就再 也不吃了。鱼翅就是鲨鱼的鱼鳍,人们把鱼鳍从鲨鱼身上割下来,然后就放手让鲨 鱼自生自灭。鲨鱼没了‘翅膀’,无法游走,巨大的身体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 饿死。 “老院长心肠很软。 “年老的时候,老院长得了一种病,需要吃熊的胆汁来治病。但有一天,老院 长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些残忍的商人,他们把黑熊锁在笼子里,用一条管子硬生生 地插进黑熊的胆囊,直接汲取胆汁。黑熊的胆汁就夜以继日的直接流进管子里。而 一些年幼的黑熊,身上从小就经年累月的插着管子,小黑熊就在笼子里长大,而笼 子却不变,笼子的铁条就深深地长进肉里去了。 “从此之后无论病重的多么厉害,老院长都不再喝胆汁了。” 管家只能唯唯诺诺地讲述自己亲眼看见的关于老人的几件事,然而,尽管老人 什么都不瞒他,他几乎看到了老人大半生的一切,他仍旧不了解老人真正的内心, 这也许就是他始终是老人的管家而不是老人的朋友的原因,也许,这就是管家的聪 明之处。 管家在讲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老人只是闭着眼睛。老人以为自己再也不会 说话了,不过半夜里,当一个在老人看来稚气未脱的少年问他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 有那么多疯子的时候,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仅仅因为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这样一个孩子问出这样的问题,让老人意识到,或许孩子们所做的这一切,真的不 仅仅是胡闹,至少他们是在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好的初衷,是善良而又宽容的人们 愿意原谅一些人和事情的底线。 “许多人疯了,却大多被认为是他们时运不好,被认为是他们咎由自取,却从 来没有人认为这一切其实是环境所迫。天生的疯子是容易被治好的,最难治愈的是 后天被逼疯的人。”老人的话有些深奥,孩子只能似懂非懂。 “你的理想是什么? ”孩子又问。 “你的理想是什么? ”老人反问。同样一个问题,两种口气,于是,孩子无法 拒绝老人的回答。 “成为一个战士。”孩子很骄傲地说,满脸荡漾着雄心壮志。 “我的也是。”老人笑着说,虽然他们年龄不同,但毕竟有着共同的理想,也 算是情投意合。 然而孩子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似乎表明老人不配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理想。 他还太小,至少小得还不够懂得,每一个人都有怀有崇高理想的权利。 “那结果呢? ”少年保持着礼貌。 是的,最重要的是结果。因为,真正梦想成真的甚至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我只是历史的过客,不能选择时代,而这样的时代,注定没有世界大战可以 经历。所以,我的战争,终究,不过是内心之战。”老人的话更加深奥。像窗外的 夜,霜满天涯,雪满山。 “如果你即将死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 少年的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深奥。而一个人深奥或者浅薄的问题并不代表他是一 个深奥或者浅薄的人。 “一个世界。我心中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世界,却又与这个世界紧 紧地绑在了一起。一个在我脑子里的世界,一个比这个世界更伟大的世界。这个世 界是生活中惟一的奇迹。” 老人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被他深深埋在了心里。他还在留恋一个人,这个世 界上他惟一的亲人,他的女儿。 “你不可救药。”少年突然冷冷地说。.之后再不和老人说话。 老人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可看少年的眼神,似乎也在说着那四个字:不可救 药。 一个不可救药的人,面对着另一个不可救药的,对的只能有一个。 三天过去了,滴水未进的老人终于昏迷了过去。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不算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束,然而却不如老人真正的死,在 三天之后,在之后三天发生的事情,真正的让老人大彻大悟,于是,死则死矣。 老人醒来的时候是傍晚,房间里并没有点灯,是一种熟悉的气味将老人唤醒的, 老人知道那是一种自己最熟悉的味道,却仍旧无法想出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 一张男人的面孔,李森。除了上帝,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老人,就是李森。 于是,老人知道自己在哪了。疯人院,真正的疯人院。对于普通人来说,监狱 和疯人院,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有人更愿意待在监狱里,罪犯和疯子相比, 显然,罪犯更接近正常人一点。 然而对老人来说,却不一样,这里是他的地盘,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家,他整个 人生的三分之二都生活在这里,这里的每一道长廊,每一个窗子,甚至每一个盆花 他都是那么的熟悉。 如果老人真的是一个战士,那么这里就是他的战场了,如果战士一定要死,那 么最好的归宿似乎真的是战死沙场了。死便埋。 “谢谢你救我。”老人对李森说。 “我只是工具,如同救人的是药,却不必感谢药。” 李森淡淡地说。 李森从医学院毕业进疯人院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是这里的院长了。老人离开了, 李森取代了老人的位置。 虽然两人对外都一致宣称二人是关系非常密切的师徒,然而历史上从来都不会 有人能轻而易举地取代别人的位置,也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愿意被人所取代。 保外就医后的老人,心里偶尔也会蹦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没有李森,自己或许 还会站在院长的位子上,一直到老,一直到死。尽管老人知道,即便没有李森,他 也一样会被某个人所取代,然而,老人依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对那个阴差阳错的人 怀恨在心。 “那么替我谢谢那个让你救我的人。”老人也淡淡地说。之后他却悠长悠长地 叹了一口气。 “一定。”李森说。其实李森是很想和老人亲近的,只是他太了解这个老人了, 或许只有他最清楚这个老人是多么难以亲近。 李森离开了老人的房间,之后的两天再也没有来过。 好像老人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精神病人,住在一个最普通的房间里,每天都有 专门的护士给老人打针,给老人送来食物,帮助老人大小便。 幸好老人还有选择的力气。老人刚刚成人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人可以选择放弃, 却不可以放弃选择。 于是老人选择了死亡。 为了生命的尊严和自我的权利! 所以,老人能够在选择死亡之后,释怀地笑了。 当一个人能够对死亡完全释怀的时候,似乎他真的该离开了。 于是老人再次地选择了滴水不进,和上次相同的方式,不同的是上次是赌气, 这次是心甘情愿。 无论护士怎么劝老人都无济于事,有生以来,老人最骄傲的一件事情,就是当 老人下定决心做某一件事的时候,老人都做到了。 与最爱的人结婚。 疯人院终于成了真正收留疯人的地方。 终于建成了世界上惟一的一座卖票的疯人院。 后来,爱人死了,但留下了老人整个人生中最美丽的一段回忆,和一个美丽女 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最终却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但疯人院没有变,依然是属于疯 人的院落;最后,那卖票的疯人院也人去楼空,可终究是,有建成才有毁灭。 从一出生,人们都喜欢准备好了去做某件事情,可许多事情都在人们还没有准 备好的时候不期而遇,老人也一样,一生都在赶,一生都在拼,人挡杀人,佛挡杀 佛。可老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他最希望能够不期而遇降临的 事情,却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享受。 或许,人生真的就是一场玩笑。 第三天,老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睡着一个很旧的毛绒熊,粉红的颜色已 经褪去了,绒绒也已经斑驳,但就是这样一个小熊让老人感到无尽的温暖和感慨, 让他泪流满面。 抱着小熊,越来越无力,老人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渐渐衰竭,老人知道自 己将无法挨过这一天。 于是,老人把李森叫到自己的床边。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关于一个人……” 李森一听到老人这句话时,眼里马上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一直等老人问自己这 个问题,关于那个人,毛绒熊的主人。 “那个整日犯瞌睡的男孩儿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满脸惭愧地说,李森也一脸 的失望。 老人问的是一个叫淳宇的少年,老人人狱那年,淳宇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这 里住了两年,淳宇的病状很奇怪,他嗜睡如命。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一旦他 眼神迷离,面目肌肉微微抽动,手指颤抖,三秒钟之后就会立即睡着,无论是站着, 坐着,走路还是奔跑,无论是在田野上,椅子上,还是在马桶上。嗜睡不是最要命 的,因为在他睡着的时候是快乐的,他睡着的时候会梦到红色的尖顶木屋,金黄色 的麦田,清静的天空,快速滑过的浮云,这是他惟一能够记住的,属于他的快乐的 童年。最要命的是嗜睡导致了他记忆混乱。记忆混乱成为致命的悲剧是因为,他一 直很想执着地爱着一个人,守护一份友情,坚定一些信念。但遗忘总是从冥冥之中 慢慢升起,淹没了记忆——生命的根据地。 “你等等。”李森说完,转身出去。 不大一会儿,李森用轮椅推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直闭着眼睛,嘴角上翘, 面带微笑。 “我帮您叫醒他吧! ”李森边说边轻轻地拍着淳宇的脸蛋。 老人摇摇手,阻止了李森。并示意李森把淳宇推到他跟前。 于是李森把淳宇推到了老人的床边。 二十年过去了,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而淳宇看上去不过由少年变成了青年, 或许,再过二十年当李森奄奄一息的时候,淳宇将还是这副模样。 人在睡着的时候是不会衰老的吧! “他现在已经不再痛苦了,因为在他睡梦中 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是啊。这个院子里有好多人都有着自己的幸福,所谓的痛苦都是周围人的一 厢情愿罢了。”老人感慨地说。 “把他送回去吧! 别吵了他的美梦。”老人说。 于是李森把淳宇又推了回去。 就在淳宇离开房间的刹那,他突然醒了过来,扭头对老人说:“你千万别再睡 觉了,不要学我,我睡得再多都能醒过来,而你一旦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淳宇说完,脖子一歪,再次进入了梦乡。剩下老人和李森两个人,目瞪口呆。 李森把淳宇送回去之后又回到了老人的房间。 整个房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似乎从地狱的某个角落传过来的几声鬼哭 狼嚎和邪恶的笑声。 “其实,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关于我的女儿,白菱。” 倔强的老人最终还是问了,除了对女儿的思念和挂念之外,似乎最主要的原因 是,老人的生命已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终于问到我了。”窗子外边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紧接着走进房屋一个一袭白裙的美丽中年女子,老人眼睛一惊,以为看到自己 死去的妻子,但理智告诉他,这就是她那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只不过岁月不饶人。 白菱走到老人的床前,轻轻地坐下,又轻轻地把老人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终于问到我了。”白菱重复着刚刚那句话,泪水满面。 老人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睛潮潮的,弥漫着浑浊的泪,深陷的 瞳孔里满是泪水。 “不哭,您一直不哭,在我的记忆中就一直是最坚强的父亲。”白菱哽咽地说。 这个时候李森已经悄然退出了房间,但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里一根接着 一根抽烟,随时等着白菱的召唤。他知道房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的对话,是一个男 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没有人愿意做一个多余的人。 白菱用手轻轻地将老人的泪,抹干。 老人突然精神百倍地坐了起来,将女儿搂在自己的怀里,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 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爸爸和女儿,温馨而又幸福的家。只不过两人都清楚。 那时的幸福是确切实在的,而现在,再用力地搂抱都不过是垂死之前短暂的回光返 照,转瞬即逝。 短暂重逢的喜悦,和即将离去的悲伤,随即又被平静所取代。老人一生都是一 个再理智不过的人。而女儿和爸爸一样。 “这些年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老人用感激的口吻问女儿,并且在热切期盼 着一个肯定的回答。每一个人都会希望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那是一种温 暖,用来抵抗人情冷漠。 女儿平静地说:“中国人喜欢说有缘分必能相见,其实许多人的相遇并非是因 为有缘,而是因为有孽。我在这里无事的时候喜欢看佛经,佛经里说,一个人投胎 做另外一个人的儿女,有缘就是报恩,有孽就是报仇,却没说像我们两个这种虽为 父女却一辈子没什么瓜葛的之间有哪样的纠缠,所以,一切就都算了吧。投胎偶尔 也会错,根本不讲什么道理。” “你还在记恨我? ”老人真诚地满怀悔恨地说。 “其实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记恨。我的前二十年你控制着我的命运,你的后二十 年我控制你的命运,总算打个平手,互不相欠。” 老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一辈子,最让他骄傲的就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 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始终坚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从不放弃。而这一辈子的骄 傲,却被眼前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无情地击得粉碎。 “无论怎样,趁我还清醒,让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吧! ” 老人脸色惨白地靠着洁白的墙壁。惨白不仅仅因为虚弱,更因为恐惧。一种面 对敌人和死亡都不曾有过的恐惧。 这世界上,真正的恐惧不是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不是面对死亡,而是来自内心 的恐慌。 “首先,请相信我,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打击你本 就脆弱的身体、摧毁你饱受创伤却一直坚持的心灵,而是因为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 真相,尽管有一些残酷,但真相就是真相。或许一切并非是你想像的那副模样,但 那就是人生的本来面目。” 老人和女儿,真的像是结着无法解开仇恨的两个武士,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尽管两个人都心怀悲伤,因为两个人都彼此深深爱着对方。但一切都要等到至少一 个人的死去才能了结。 而之后,死了的一了白了,活着的寂寞孤苦,最终还是不能分出个高下强弱, 是非曲直。这是宿命,谁也拗不过。 “说吧! 趁我还清醒。”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趁我还清醒。”那是一 种对死亡的无奈,更是一种对生命的不舍。 老人又活了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但这是老人活得最长的一个小时又二十三 分钟。因为在这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的时间里,老人又活过了二十年。 而且,因为苦难,这二十年显得更加漫长。因为这苦难不仅仅来自于老人,更 来自于,他一直爱着却不知道如何去爱,甚至一辈子都没给过她幸福的女儿,白菱。 白菱已经近四十岁了,她尽量轻声慢语,漫不经心地揭开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 的疤,而就当白菱以为揭开那些疤会很疼时,白菱却体会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 因为久远,记忆通过这种障眼法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因为久未触及,所以人们总是记得记忆应该的模样,而并非实际的模样。 然而无论记忆是忧伤的,抑或幸福的,都不会扰乱记忆的真相。 “我们都知道你随时都会死去,所以我先说战争的开始和结束,这样无论你在 故事的一半还是三分之二处死去,也都会清楚故事的全部,不会没头没脑,糊里糊 涂。”一谈到两个人的战争,白菱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如金属般冷若冰霜。但在老人 听来,似乎还是那个可爱的女儿,永远,永远都没有长大。 在人们的记忆中,总是有一些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扮演重要角色的人,这样的人, 即使美丽的变成丑陋的,高贵的变成卑下的,年幼的变成老去的,在我们的记忆中 依然有那么一个人永远活在记忆中,一如既往地扮演着他该扮演的角色。而他之后 变成的人,却似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关。即使真的有关,人们也都愿意自欺欺人, 告诉自己,世界上的一切真的是可以割裂开来看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真的是与那些 卑劣的东西无所关联的。 “故事的开始是,你将我带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你的房子里,在那个房子里你 是绝对的王者,而我虚弱的连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于是第一场战役,你毫无争 议的赢了,完胜。 “故事的结尾要从这个房间说起,你还记得吗? 是你把我关到这个房间里,我 离开之后这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人住过,直到你来了,现在是你虚弱无比,奄奄一息, 随时都会奔赴死亡,所以,尽管我有些胜之不武,但你仍是完败,所以,最终我们 打了一个平手。谁也不用抱怨,谁也不会委屈,你心安理得地走,我以敌人的身份 在这里同你讲话,以女儿的身份在这里送你。” 老人自始才明白,女儿大半生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同自己的一场莫须有的战争上。 这是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的。而现在,老人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好像两个自以为有很大仇恨的武士,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拼命地想要杀死对手, 最终拼得个两败俱伤。而更有悲剧色彩和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刻, 知道了他们的仇恨,不过是两.三! 颗红豆,四五个芋头。 其实,这样的真相虽然残忍,却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可以让将死的人,懂得 人生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玩笑,完全可以不那么认真,进而也会连同死亡一起释 怀。 微笑着奔赴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天堂或者地狱的地方。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可我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因为这是一次预料 之外的事情,即便聪明如我,即便有一个疯人院院长的爸爸,我又怎会想到自己有 朝一日会到这里来呢? “但生活总是给着我们这样那样的惊喜,或者应该叫做惊艳。 “当时我住的就是这间屋子,所以当二十年后的现在,当住在屋子里的人变成 了奄奄一息的你时,除了宿命,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其实在最初一段日子,我并没有仇恨,也没有悲伤,而是像您当初想的一样, 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适合安静的地方,我每天就安静地待在这里,安静地吃饭,安 静地睡觉.安静地听着走廊里的人吵吵闹闹.自己却不哭也不闹。 “仇恨来源于那个狂欢节,所有的人都在狂欢,全世界的人都在跳舞,我能听 到全世界的人一起跳舞几十亿双脚一起跺地的声音,那是欢乐的跳跃,我还能听到 全世界的人一起唱歌,除了这里,只有这里的人不知道整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有 这里的人忘记了尽情欢乐。一向敬业的你,也忘记了他们,我不怪你忘记了他们, 我只怪你忘记了我。 “因为我一直以为,即便我和他们一样住在这里,我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 “直到那个狂欢节,我才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和他们是一样的,认识我们的 人都以为你有一个疯的女儿,所以,渐渐,渐渐,我也只能把自己看成和他们是一 样的,所以,我就不断地给你制造麻烦。 “令人欣慰的是,上天并没有抛弃我,因为,当我想全心全意地给你制造麻烦 时,上天便派下来最聪明的天使来帮助我了。 “还是就在那个狂欢节的夜里,当午夜的烟花渐渐亮起又渐渐散去的时候,我 用拳头,砸破了那个天窗。因为,在我透过天窗看到整个世界曲终人散的时候,突 然有了自杀的念头,在那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这样的房间里会让人感到生活的薄情寡 义。 “鲜血悄无声息地流,如果一个人命不该死,那么在她临近死亡的时候,就总 会有奇迹出现。我的奇迹是一个男人,你猜到了,就是李森。 “在那样绝望的际遇里,相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就在这间小屋子里,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因 为没有阳光她脸色发白,皮肤几乎是透明的,汗毛清晰地印在上面。有了女儿,我 便不能住在这里了。无论我是有多么喜欢住在这里。 “因为我不能让她看不到阳光,不能让她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床单的灰和墙 壁的惨白;不能让她只以为,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和全世界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对她 一辈子都好。 “令人遗憾的是,两年了,你一直都没有想起我。 “李森说:他可以抛弃这里的一切带我们母女俩一起走。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当一个男人愿意抛弃一切和你远走高飞的时候,你会幸 福的感恩戴德。遗憾的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不懂我的幸福。 “我想你是把我忘记了,因为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逃出这问屋子,或者你并 没有把我忘了,你只是在给我逃走的机会,好像我们是深埋仇恨的两个武士,你武 功高深莫测,而我百无一用。于是你想用另外一种方法给我一个生的机会。 “但你忘记了,在一个死掉之前,比武永远都没有结束,还有,就是你尽可以 杀死我,却不可以吓跑我。所以我选择了战斗。 “于是我对李森说,该离开的不是我们而是你。 “阿黛是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女孩儿,男人由于无法抗拒她的诱惑而做错事, 是应该被原谅的。 “你一定以为李森对你的背叛,是因为对女孩儿执着的爱。而事实根本不是那 个样子的。 “或许他们之间是有一点点暖昧的,谁又知道呢? 顺眼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之 间都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暖昧吧。 “在阿黛死之前的半年,她一直在求李森,能让她毫无痛苦地死去,对于一个 整个人生都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的美丽女孩儿,安静地死去,似乎成了最大的奢望。 “李森一直在拒绝着,因为他在等待奇迹,等待阿黛的病情好转。但半年之后 李森彻底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是个医生,医生比病人更理智地知道,在医学 上,有一种病,叫做不可救药。而且从来不会发生奇迹。 “一切都是那么巧,恰好有阿黛这个人,恰好她患有这样的病,恰好她有别人 无法抗拒的魅力,一切都好像在和你作对。于是,李森安排了你们的那次相聚。 “你很理智地留下了针管,而没有帮她注射。而她若是有自杀的勇气,也不会 来求你。所以,我成了最终帮助她的人,当我把针头扎进她的动脉,慢慢推进的时 候,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们都在微笑,最后微笑僵硬在她的脸上,从她那依然明 亮的眼睛里,我能看到天堂。 “不用着急,一会儿你也会看到。” 白菱说完动人地笑了起来。如天使般明亮的笑。居然没有一丝邪恶。 “不知道你是否体验过那种感觉,就是在失去一个休戚与共的敌人之后,会有 一种深深的孤独。于是我拼命的地把你从监狱里救出来,并且终于在第十五个年头 成功了。 “不知道你小时候是否玩过那种游戏,将积木堆成美丽的模型,然后再毁灭, 于是能够在最深的绝望中看到令人窒息的美丽。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你的童年,不过 那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毕竟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太遥远了,好像白垩纪。 “不过几年前的事情你总还记得吧! “在很多年前,有一个陌生人去监狱看你, 给你带去一本《莫扎特传》,于是那样一本书弓l 导着你,建立那独一无二的疯人 院。” “你为此欣喜若狂。” “可即使聪明如你也一定没有想到,送书给你的人居然是我,我知道那本书一 定会引导着你,想到这样的想法,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惟一没有想到的是, 这样一个想法你居然想了那么久。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疯人院,在最美丽的街道上,最美丽的房子,里边住着最 有智慧和最美丽的人。然而,遗憾的是,所有的美丽都不可避免地会渐渐褪色。惟 一的方法,就是在最美丽的时刻让一切戛然而止。 “好像你若不见我,我在你的记忆里永远是你天真烂漫的女儿。 “我若不见你,你在我的记忆中又怎么会有这样苍老无力的印象。 “一个人的成功可以通过各个不同的方式,比如勤奋、天分、机遇、莫名其妙。 而失败的原因却都大致相同,比如你的人生,两次摧毁灭你的都不是在你的生命中 占有重要部分的,不可或缺的女人,而是两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第一个是阿黛,第二个是陈鱼。几乎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美丽,一样的性格, 一样的无法拒绝,一样的在同一个地方打败了你。 “好像很小的时候,小到我还没有上小学,每天早上你都会带我到玫瑰大街上 去散步,每次我都会被我家大门外的一个小坑扭到脚,每次都不严重,却又每次都 不可避免。昨天,我又回去过一次,那个小坑还在,而我依然没有避开。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我都搞不懂,你呢? 是否人的一生真的像在操场上跑 圈,总是在一个地方摔倒,总是在累到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终止。” 老人颓然地靠着墙,面无血色,呆若木鸡。 一个木偶,很骄傲地做着各种不属于它的动作,念着不属于它的台词,展示着 不属于它的天赋。 如果木偶一直到支离破碎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个演员,在演着别人的戏,那么 他就会一直快乐着。 现在要命的是,老人偏偏在他将死之前知道了,连重新来一遍的机会都没有了。 演员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演员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不 知道自己被剧情操纵着,以为剧情就是自己的人生。 “这下你懂得了人生什么是最宝贵的了吗? 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一直在和你战 斗吗? ”白菱温柔委婉地问老人。好像一个耐心的老师,在给一个笨学生讲解一道 似乎用尽一生时间都无法搞清楚的难题。 老人还是那副表情,只是手里攥着那个小熊越来越紧。大有把那小熊掐死的架 势。 “告诉你,记住了,现在知道还不晚。” “很简单的三个字,做自己。” 多简单的三个字,现在知道晚了吗? 当然还不晚,因为老人终究在临死之前听 到了。 听到这三个字之后,老人的表情开始变得慈祥起来,紧张的神情终于渐渐松弛 下来,抓着小熊的手也终于渐渐地温柔起来,温柔,再温柔,直到小熊滚落。 老人一辈子最漫长的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终于结束了。因为,在这短暂的一 小时又二十三分钟的时间里,老人又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最后二十年,重新走过一 遍。 一直到死,老院长终于明白了,女儿的离开,是因为他想要把女儿也制作成他 想像中女儿样子的标本。 老人不相信佛主,却相信天堂,相信幸福。 幸亏女儿离开了,女儿才能活出自己的模样,想到这里,老院长第一次像父亲 一样慈祥地笑了! 老人死了。老人之死,并没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 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房子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砾暗中影响着那庞大机器 的正常运转。 老人走了,在其步履蹒跚的步伐里,在其娇弱憔悴的背景里,我们能够看看的 只有,无力。生活是无力的,爱情是无力的,获得是无力的,失去也是无力的。 好在,无力的最坏结果,无非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老人死了,白菱却并不害怕,她反倒把渐渐僵硬的老人,温柔地放在自己的怀 抱里。 “你走了? 你不愿意听了? 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你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并且还十分理解你。 “因为我和我的女儿的战争也已经开始了。她爱穿各式各样的衣服,总是有稀 奇古怪的想法,而我希望她能够像仙女一样的生活,美丽,聪明。于是她像个仙女 一样下了凡间…… “我知道战争还要继续下去,直到一个人的终结,尽管我知道,失败的永远是 父母一方……” 白菱一直不哭。所以,李森一直在长廊里抽着烟。 生命如同故事,重要的不是它有多长,而是它有多好。而老人的故事可谓是又 长又好,所以,真的没有什么可哭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