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实实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预定了一笔钱,无可避免的用在接济亲朋戚友上头。 敬生还自定一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开口求借的,除非数目太离谱,否则必定帮忙, 然,下不为例。坚持旧债未还,新债免问。 我呢,心就比较软,事必问明问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觉得其情可悯,境况堪怜 的话,总是帮的。 聂淑君却是赌心情,碰巧对方说的话对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气清,神 采飞扬的话,手笔还是可观的。否则一毛不拔。 这天,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聂家那边的人,并非贺氏一支,对方说是儿子赴洋 深造,希望能多借几千元,让儿子多个松动钱傍身。只因苦学生现今不一定能名正 言顺地在彼邦找到帮补用学费的散工,各国的移民局今出如山,发觉学生谋事,严 重的要递界出境。 亲戚总觉得儿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张张地找工作,太令她担心了,于 是求助于聂淑君,讲好待儿子安定下来,一切就绪,也未必需要动用那笔钱,就立 即归还。 一定是碰着聂淑君心情不怎么样,于是拉下了面孔,说:“拿我的钱去安顿你 儿子的心,怎么成话呢?又不是没得穿没得吃了,这个忙叫人家怎么帮?我的心也 多不安稳呢,谁帮我?” 就是如此毫无转圜地回绝人家了。 那亲戚是垂头丧气的走,还是我送她到大门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点难过,几千元是个小数目,真想就掏出来帮她一帮,可又不敢, 回头让聂淑君知晓其事,那还得了,怕吵得连天都要塌下来。 目送着亲戚离去,连一句“好走”都卡在咙喉说不出来。 心想,要编个动人的故事才借到钱呢,其实不难。人家既是实话实说了,又有 谁不是在养儿育女呢?将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连举手之劳也省掉? 正在愁闷之际,只见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赶出大门来,见了我就问:“走了呢?” “嗯,刚出门!” “三姨,这儿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给她,或仍在外头等公共汽车。赶出去, 会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开口询问,阮端芳就说:“快去,快去,我并不知 道她住那里?” 于是我赶出去,果然在家门转角处的巴士站看见了亲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块 钱塞进她手里时,对方含泪。 “细婶!”她是如此的称呼我:“我一定还你!” “不,不,是聪少奶奶的钱,你别挂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念书。” 她连忙点着头,才上了公共汽车去。 我回到大宅来,寻了个适当机会,向阮端芳回报。 她看旁边没有什么人,就给我说:“昨晚读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亲自 经历,差点没帮上一位值得相帮的老实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点苦。 写得实在好,我感动了,今日看见那亲戚,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讲这么多话。 她在贺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对她好,丈夫大权在握、娘家架势,膝下有男丁、自己样貌学识都相当, 这样子的人物,是绝对有权选择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实在不敢高攀。 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为打过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 没想到阮端芳和颜悦色地一直跟我和贺智攀谈。 贺智急急着手表:“大嫂,我先走一步,有会议!” 走了两步,回头仍嘱咐我:“三姨,你记得去剪发,我秘书已给你预留了时间。” “三小姐,三小姐……”我还想挣扎,贺智已一溜烟地跑掉了。 阮端芳问我:“是到贺智惯去的那家发廊吗?” 我点点头,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发髻,有一点尴尬。 “我正要去做头发,陪你一道走。你不晓得在那儿吧?” 我摇摇头,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发型师把我头发放下来,拿把剪刀在手,正审量着要如何替我落发时,我紧 紧的闭上眼睛。 心情复杂至极。 当然是心痛,青丝一把,还真陪伴我经年了。 又有点难为情。人家剃了三千烦恼,为着出世。我呢,刚相反,临老学吹打, 现今才来整装上阵,实行积极入世,闯荡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过来拍着我 的手背,以示鼓励。 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走出发廊时,我一脸绯红,直情有点像偷偷做了件见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阳一晒下来,我慌忙的用手扯着发脚,要立即把头发拉长下来似,宁可拔 苗助长。 “三姨,你这新发型实在好看!”阮端芳说。 车子还未开到,我真的急于跳上车,回家去躲一躲,很不愿见人,很见不得人 似。 偏就是司机不知往那儿跑了。 “三姨,我请你去饮杯咖啡,定一定神,你会习惯下来的。” 我当然不好推却。 对贺家人,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服从感。 不论他们待我如何,就连聂淑君在内,我一直都心甘情愿地讨好。 人家说,作妾的人有两种极端心理,一种是恨不得权倾天下,唯我独尊,将另 一头赶尽杀绝,好高枕无忧。另一种是巴巴的奴颜卑膝,刻意逢还,但求相安无事, 共存共劳。 我看来就算不是后者,亦相去不远了。 心态是显然因为长期受不正常的关系影响,而有点奇特,以致脱离正轨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点紧张。 双重的原因,一为那新剪的发型,实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 虎视眈眈。二为坐在对面的不知是敌是友,对方出奇的和蔼亲切,使我有点无从适 应,受宠若惊。 “听说三姨打算到外头去做事?” 消息实在传得快。 肯定屋子里头有内鬼,专责通风报讯,防不胜防。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 还是未习惯这身份的转移。 仅是大家庭内时有的是非应对,我会得应付。 所谓熟能生巧。 正踌躇间,阮端芳就说:“真要恭喜你,绝对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 已表露了心迹, 对方也是看惯眉头眼额的人,立即反应: “我是真心的。” “多谢,多谢,我只恐怕力不从心。”我连忙回答。 “辛苦点也值得,将来你会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严谨庄重,半点虚伪轻浮也没有。 我感动,更多的是骇异。 “敬生不在了,实在精神无寄,故而连三小姐都鼓励我到外头学点专业知识。” 我解释着,不忘抬贺智出来押阵,显然仍是心虚。 “现今是要做独立的女性才好,家里再有钱也不管用。没有本事,终归是要吃 亏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为什么如此的有感而发,实在想不透。 以她的际遇,还会吃亏,还要被人看不起的话,真有太多人要刎颈自尽了。 这话自不便宣诸于口。 茶叙终于在不错的气氛之下结束。 奇怪的是,我觉得不是阮端芳陪我松驰神经,而是我令她好好的畅所欲言一阵 子。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华经纪行去学习的当天,我穿上了西服,整个人裹在深宝石蓝与白色里头, 原本是相当素净的,竟然连自己看上去,都觉得年轻得多。 群姐开心得一直笑着送我上车。 就差没有开口讲:“三姑娘,从此但愿你焕然一新,一帆风顺。” 其他几个女佣与花王都跑出来,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车子去后,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内就已洞悉我穿什么牌子的衣饰、几点出 门、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佣仆换掉,专访菲籍女佣,省得多事。 念头才一转,我就决定把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计算人,有的是办法,莫说我换佣工,就算我搬离大宅,到深山野领独居, 也不管用。 我理直气壮,品行端方,又何必做着些无私显见私的行动。 我应该记住了贺智痛骂贺敬瑜的说话:“我何须指桑骂槐?明人不做暗事,我 骂的人正正是你!” 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个新进步,有一重新体验。 这第一天,我回头遥望站在家门的佣仆,我知道什么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笑傲江湖, 百毒不侵。 宋欣荣给我说:“很多女士闲们来无事可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 她们识的还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资作试验品,作为学习。” 联合交易所开业时,股票经纪牌照最低试过六万元一个,在贺敬生的安排下, 一口气替潘氏买了三个。 如今,富华经纪行在交易所内有三个电脑终端机可供使用。宋欣荣也就指定一 个出市代表,专职为我服务。 换言之,我坐在富华经纪行内,学习如何指令出市代表买卖股票。 看上去,是简单至极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鱼缸内的炒家,也一样在间接控制出市代表作买卖。他们把自 己的意愿转告经纪,通知市场内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我呢,直接坐在经纪行的交易大堂内,对牢几个专用的电脑终端机,台头接有 直通交易所内出市代表的电话,随时指令买卖。 宋欣荣说:“揸盘经纪最捧的是知道何时出货、何时入货,又如何出货、如何 入货,通通易学难精,必须小心观察时势,留意市场消息,再下来,就要看你是否 性近,有股票买卖的敏感度,以及胆识!” 单是听这种分析,已经觉得头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样最实惠的得益,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打发掉。回到家里来,已是日落西 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却很好。饭后还得额外留意财经新闻,斜卧在床上翻一翻金 融杂志,又得摇电话回公司,听一听伦敦股市开市的蓝筹价位,就这样忙了一阵子 就颓然入睡了。 竟然会无梦,一觉直到天明。 这才发觉,过去那半年的日子,实在寝食难安。 吃得固然少,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很艰难的睡着了。又似看见敬生出现在大 同酒家的楼头,急急的拖着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涌出来,向着敬生拳打脚 踢,吓得我尖叫,醒过来,一身是汗。 各种怪形怪状的梦,只一个后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梦到自己老远跑到伦敦去,在那黯无天日的地下铁钻来钻会,几经艰辛, 才到了那个要下车,走出地面来的终站,往贺杰的那间学校叩门去。对方严峻的目 光在大门后闪动,阴恻恻的答:“这儿没有中国学生,更没有贺杰。” 然后大门就关上了。 我拼命的捶打大门,大声喊:“还我的儿子,还我的杰杰来!” 哭着哭着就醒了,果然一脸是泪。 慌忙的抓起电话就直摇伦敦去,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方便接电话的时间,事必要 找到贺杰。 杰杰在那一头接听我的电话时,每有埋怨的语调:“妈,怎么呢?这个时候硬 要我听电话?” “杰,你还在那学院里好好念书吗?” “为什么不呢?” “杰,妈想念你。你放假回来看看我好吗?” “妈,你忘了我这一连几个长假要到法国去学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杰杰。” “妈,别担心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成。” 电话挂断了。 仍是午夜。 我已无法入睡。 现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来,在经纪行才不过短短两三个月的样子,虽不致 于改为梦见市场内的风起云涌,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无梦、安稳直睡至天明。 既然梦里也并不能有一家团叙,夫妇重圆,又何必要梦? 我相当的安于现状,且视为一项生活上进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静下心来。 这些天,外头盛传百达利企业有被澳洲帮建邦集团收购的消息,收购价突破性 地创高峰,于是在它带动之下,各股也连起几个价位。 我问宋欣荣:“澳洲帮信得过?” “很难预测。他们有银行支持,银根不成问题的话,真正能收购成功也未可料。” 收购成功抑或失败,固然是百达利股价的指标,同时也会影响大市短期向好或 回落。 要赌这一铺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买卖,虽全是个人的资产,但成败的关健其实表示我在这行业上 头的成熟程度,这比现金的得失,对我还更有意义。 午膳时候,我没有外出,专心翻查着这几天的买卖记录。 不错,百达利企业连升多个价位,已经在外传收购的相差两个价位上落。换言 之,就算收购属实,的而且确以三元八角承购,现今买下去,也只不过每股赚两毛 钱而已。再说,这两个价位占股份的百份比实在细,大量本钱押下去,赢些少,划 不来。 且审视建邦集团的股价已在这一两天回稳,会不会是见好即收,对收购也不抱 绝对乐观的态度呢? 得出了这个分析与存疑之后,使我更决定下午一开市,就以热线电话接给出市 代表,说:“三元八角,尽沽百达利五十万股。照价再沽建邦……” 我甚至连手上的二三线股都乘势沽出。 这些日子来,我天天对牢大利是的画面观察,发觉二三线股总是爱趁市场消息 炒高炒低,不及蓝筹的稳定。 这些天来,大市被百达利带动指数上扬,无非是二三线股在旁摇旗呐喊所致。 既然已到了赢得满意的水平,就一并计数。 我记得敬生曾说过,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时一只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为 如果眼光准确,值得买入一股,就等于值得买入一百万股,总之量财入货。同样道 理,沽出十股是错误决定的话,沽出一股也不对。故此,他不作兴打保险章,老是 尽情搜购,又是尽情沽出。 市场的承接力在下午开市半小时之后已慢慢露出疲态,可见有人跟我的想法相 同。 眼看大利是画面,那百达利的一页,每有挂牌买入,立即有人挂牌卖出,货源 不绝,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达利,已赢了五角一股,比较等待收购时,只多赚 两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轮紧张而变为轻松,还未及跟家欣荣说些什么,就有富华专管资料调 查的同事跑进交易大堂来给我们说:“建邦宣布收购百达利计划告吹。” 根本无须研究原因,结果决定成败。 明天股市一定大泻。 宋欣荣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膊:“细嫂,你今天战绩标炳!” “纯粹幸运而已。” “能这么说,是更上一层楼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刚有电话接进来给我。 “好吗?我刚回香港来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已经两个多月。” 我完全不觉得。 有过一个时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荣筹备经纪行开业,每天都给我一个 电话慰问。那段日子,电话成了一日里头的生机与寄托。 没有听他的电话好一段日子了,大约就在每天到这儿来上班开始吧。 不经不觉,原来已有两个多月,感觉尤似昨日。 “你开心吗?”对方问。 我并不能算开心,然,也许不再伤心了。 开心的日子会过得飞快,不伤心的日子呢也不难过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着不辨惊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电话,以致感情 上无端敏感起来,是一大进步。 “我能请你吃顿晚饭吗?” 我答得异常爽快:“应该我请你。” “股票场上,你大有斩获。” “不是,借了你的学堂会读书,总应该交学费。” “的确是好学生。” 我们约在跑马地的雅谷餐厅吃晚饭。 我比潘浩元还要早到,领班把他带到我跟前来的时候,他愣在那儿,人家替他 拉开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请坐!”我笑着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维,愧不敢当。”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虚。” “总不如你,长春树,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们都好,真是太开心了,叫一瓶美酒庆祝,赞成否?” “赞成。” 我们终于碰杯。 以前曾有的尴尬,似乎不异而飞。 颇难解释。 是为了我以一个新的角度去审视和处理我们的关系与相处吗?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后说:“你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写意大方慷慨起来了。 不只是发型服装上的转变,是工作吧?” 会这么神奇吗? 我只知道这段日子,我学会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我不作兴胡思乱想,实在也 不大有多余的心思精力与时间。 于是,生活上没有了杯弓蛇影,疑云疑雨。我只知道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以前,我也算是个得体人,但跟现在是有点分别的。 二者之间,前者出于无可奈何,刻意修养;后者,是根本的心无城府,态然处 之。 “浩元,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问题来。 “我这样子骚扰你,总不成话。” “何必客气?” “不,总应该在商言商。” “好,我喜欢你的这句话。你认为如何?” “我们合作好不好?我买富华经纪行的股权。” “富华的经纪牌三个,生哥以最低价为我购入,现今已涨至十多倍,要以新价 卖给你,我如何做得出?”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必拖泥带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现今富华也有甚多港泰两地的大客,已是一间中型经纪行,以我们的财 力,组织起信贷部门来,做的生意会更大。” “客路是你供应的多,难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认为不适宜双手把 已成型的生意割爱个百分比给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价钱呢,我们都无须 狷介!” “好极了!一言为定,我让出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 权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实不大习惯有贸易伙伴,总是独资的多,一谈合作,就 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认为如何?” “多谢成全!” 欣荣对这个新安排十分赞成,他对潘浩元和我说。 “再过多两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归田了。反正到时,你们已足够资格申 请为持牌人了。就是细嫂,真没想到她潜质如此优厚,活脱脱是生哥年轻时的翻板, 豪气更似他。将来别说在富华能揸盘,坐到贺氏交易大堂上运筹帷幄也会绰绰有余。” 宋欣荣是偏心话,可也令我乐了好一阵子。 尤其贺杰在电话里头,很快慰地说:“妈,你的声音额外好听。” “杰,别逗你老娘开心,是有求于我不是?” “不,不,妈妈,你从未有过幽默感的,怎么现今能跟我讲笑话?” “你要肯回港来探望你老娘一次,还会发觉我能打筋斗呢!齐天大圣般学齐十 八般武艺,逗你笑个饱,这叫老来从子。” 贺杰笑得回不过气来。 晚上,总还是寂静的。 书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会有一丝的清冷在。 我当然没有忘记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责任。 我摸索出来的路线,相信对贺杰的将来有用,对我也好。 现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谁知几时会横风扑面? 我不敢忘记宋欣荣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贺家仍是复杂、难缠的。 谁个大家族不是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在这时刻,会不会是贺杰? 我抓起来听。 对方的声音极端微弱。 会不会是贺智? 我最关心她,总是防着她跟潘光中这样子苦苦纠缠下去,会闹出事来。 我只听到对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实在有点慌乱,只得对牢电话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儿呢?告诉三姨,我 这就来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 “你大声一点,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对方分明已气若游丝,只断断续续的说:“三姨……我就在车上……你家附近 ……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对方已经挂断了线。 我并不知道贺智汽车内的电话号码。 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硬着头皮,摇了个电话过大宅,问接听电话的女佣:“三小姐在家吗?” “三小姐还未回来,是细奶奶?有什么事吗?” “刚有人留了口讯找我,我以为是三小姐。” “或许她在外头给你电话吧!” 完全不得要领。 心乱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可能是贺敏。 上官怀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来的话,贺敏的反应,也是难以预计的。 然,就算是贺敏出了事,亦不会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贺智无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内转来转去。 头开始胀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没有身份资格去爱女人就别胡乱示意,这种人罪该万死,连贺敬生在内。 我忽然恼怒了。 现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贺智的情况,他会怎么想? 他的女儿才是女儿,人家的女儿就不是了。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 比谁更尊贵了?干么如此不顾后果的为一已之私,害人终生。 假爱情为藉口,贺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还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轻薄,应该全生儿子。 如今算不算报应了。 我气愤至极。 一把抓起电话来,摇到潘家去。 这阵子潘浩元已在山顶买了幢公寓,作为父子二人来香港时的居停。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气冲冲。 “我这才回到家里来,看样子,他还未回来。” “请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还是不在?”我并不放松。 “你请等一等。” 电话在里仍传来潘浩元的声音,问佣人潘光中回家了没有? 然后,潘浩元才对我说:“他还未回家来。有什么急事吗?” “当然急。”我差不多哭出来了。 “究竟什么事,要不要我马上来?” 挂断了线,才十五分钟的功夫,潘浩元就来到我家。 时已近午夜。 我完全没有想过要避嫌。 一颗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电话以及贺智身上。 我把情况告诉了潘浩元。 他明显地比我镇定。 “我们现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议。 “到那儿去找呢?” “她不是说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迟。” 潘浩元让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开始在美丽湾与碧瑶湾一带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来,怎好算?” 我实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开车,另一手伸过来握着了我的手。 一阵温热自他的手心传过来,我浑身有微微异样的感觉。“有纸巾吗?”我问。 潘浩元放开我,伸手往旁边取过纸巾盒。 我把它抱在怀来,让两只手再没有腾出空来。 就在不远的转弯角处,停了一部汽车。 我们驶近。 我说:“那不是贺智的车!” 贺智的座驾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车。 这部是深色的宝马。 潘浩元说:“让我下车去看看,也许她开另一部车吧!” 潘浩元下了车,弯着身子望向车厢内,然后急急挥手叫我过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吓得什么似。 “怎么会是她?” 阮端芳。 人已经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机位上。 面色完全苍白。 “来,让我们摇电话报警。”潘浩元说。 “不,浩元,事有跷蹊,家丑更不能外传。我们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额,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轻喊:“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来了。” 阮端芳微微张着嘴,想竭力说什么,不一下又紧闭着嘴唇。 “看样子没有大碍。”潘浩元说:“你开我的车子回家去,我开她的。” 我点了头。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么悲恸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于…… 我不晓得想下去。 我以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来不是吗?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为人学晓了如何自舐创伤,自怜悲痛,自救危难。 我让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车泊到车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车电话通知了陈医生来看她,是我的好朋友,这一阵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门口守候好不好,免得过别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着阮端芳。 那张白得像张纸的脸,依然写上太多不应有的愁苦的表情。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着,不要泄露。 双目也合起来,两条浓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皱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现出 心上那打不开的结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心里说:“醒来吧,醒来吧,再大不了的痛 苦事,仍是会过去的。” 敬生不是已经去世近一年了?当初有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现今,不也是好好的 活了下来。 不再开心不要紧,不再伤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潘浩元推门进来,带了位陈医生。 我跟陈医生打招呼,然后站到潘浩元身边去,看着陈医生替阮端芳把脉诊治。 陈医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帮手搀扶了阮端芳进浴室。 看样子,他们不愿意我跟着进去。 也不过过了一阵子功夫,阮端芳被他们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动。 我立即走过去,阮端芳睁开眼,望我,又再闭上了眼。 “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点点头,神智似乎已经清醒了一点点。 陈医生又替她打了一针,嘱咐我们;“让她睡去,睡醒了就没有事了。刚才大 概吞多了几粒安眠药,又灌了些酒,药份不多,没有大碍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陈医生,再回到房里来。 “就让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鸣?要不要跟贺聪联络一下?” “贺聪这阵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当然有顾虑。 若是阮端芳愿意家里头的人知道,也不会摇电话给我。 分明是走投无路,投诉无门的样子。我又怎么能未得当事人意愿,就将她送出 去了? 我这么一迟疑,潘浩元也明白过来。 正踌躇之际,门铃声竟响了起来。 我吓得张着嘴:“谁?贺家的人?” “别慌张!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门时留了口讯,请他赶来你家。” 我急忙走下楼去,刚赶得及喝止了女佣开门:“让我开门便成,是找我的。你 回屋里去睡,这儿没有你的事。” 女佣望我一眼,低着头走回她的房间去。 我开了大门。 吁一口气,果然是潘光中,还有贺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别张声,立即把他们带到睡房去。 贺智睁大眼,瞪着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说不出话来。 潘浩元把儿子叫出露台。 我也细细地把过程告诉贺智。 只有相对无言。 ------------ 文学殿堂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