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这样吧!给光中认真地说一说,他也应该拿定主意,声音两边走,对谁都不 公平。” “我跟他说了,每次拉下脸来讨论这事,他就说我爱他不够,说我不明白他的 苦衷与处境,又说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让他想办法去。怎么想呢?要有心解决问 题,总有办法的,困难得过香港主权争夺战?中央大国都是好好坐下来就得出了个 结论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几时?九七还有个期,我就没有,气人不气人!我 这就翻了脸,躲到你这儿来!” 不能说贺智不对。 “究竟问题在那儿了?” “舍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边要的瞻养费可能数目很大,光中身边根本没有 现钱,财政大权仍在他父亲手上,此其二。” 第一个难题,是人之常情。 至于第二个呢,潘浩元犹在盛年,他要不帮儿子一帮,实在没法可想。 群姐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三小姐,小潘先生来找你。” “快去见他,寻上门来了!”我说。 “群姐,请你跟他说,我已经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别说这种话!”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么分别?” “那就去见他一见,把话说清楚,既已寻到我这儿来,他是有悔意的。” “话已经讲尽了,他占的便宜还少呢!他这等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难道我的 就不是了?”贺智不服说。 “三小姐这话说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搅的鬼 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个真心诚意的样子呢。” “群姐,你亲眼见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诚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给你去求支签去。” “对,顺道给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贺智越说越生气,别过脸去,决意不出去见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阵,趁机认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厅上的潘光中一脸尴尬,汕讪地叫了我一声:“贺伯母!” “贺智不肯见你。”我开门见山。 “是有点小误会。” “光中,不能怪贺智,她为你添的烦恼可真不少。” “我为她,也一样!” 这倒不能不同意。 “那么,寻个法子解决掉。”我说。 “暂时问题胶着。我妻不肯谈条件。” “是你无心,还是她当真无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时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贺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对三 方面都不好。贺智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对你极好的表示。你若再犹疑不决,到她 立下心意远去时,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贺伯母。” “且,光中,也应付予你妻应得的自由机会,扭在一起蹂躏青春,培养自己往 死胡同里钻,日子有功,积习难返,更悔之已晚。” 聂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实有极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怜。 贺智这些天来,就干脆搬到我家来小住。 上班去时,嘱咐秘书不接潘光中的电话,下班之后,由群姐挡驾。 我想,由着他们冷静一阵子也是好的。 贺敬生当年是被宠坏了,自始至终,我顶多嘴里埋怨,并未采取过实际的威胁 行动。 男人的耳朵都装上开关,对女人的说话尤其不时应用。 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场。我正在富华忙个不亦乐乎,台湾帮正对港股虎视眈 眈。 在宝岛上一轮风起云涌,大有斩获的人,都开始谋算转移阵地,炒到这东方之 珠来。 市场上多了支生力军,表面上无疑是好。然,举凡这种过江龙,也要小心应付。 一来,他们的进军,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伤脑筋。二来,外头的赌客意图 赚本地人的钱,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谁手?风险是绝对肯定的。 秘书小姐忽而走进交易大堂来,给我说。 “有位贺勇先生到来拜侯你,他说还有十五分钟才收市,就请你别急,收了市 才接见他不迟,他会等。” 贺勇来找我,总有点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也无谓分心,处理完公事,再去见他。 “三姨!”贺勇礼貌地站起来,给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后,我已没有再到大宅那边去,故而见贺勇的机会更少。 他像他父亲,光洁白净、玉树临风。 把身家放进条件之内,难怪他有资格玩个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我向来都跟贺勇没有冲突,他是个晓做人的人。 “三姨,实话实说,我有事来跟你商量。商场中人谈公事,如无必要,总不尚 扭横折曲,费时失事。“请说。” “富华跟贺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现今你们的客户可真不少,财务上头应该大有可为,可是,据我所知,你们 仍相当保守。我想,或者由我这方面负责向他们贷款,这阵子台湾帮炒风极炽,正 好利用时机,鼓励多做买卖。” “这事是不是你跟贺聪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来找你。我也有能力调动资金,这你是知道的。” “也许,你要怪我处事老土了,实际上,富华对客户也有信贷眼务,只是我们 不主张子展额太大,并非本身资金有问题,而是赞成投资应该有预算,量入为出。” “江湖上正传出三姨是不可轻视的女中丈夫,怎么仍有妇人之仁?愿赌应该服 输!” “也不能如此说,紧闭门窗以防盗贼,家家有责。从前你父亲也抱这个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则,贺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贺勇办驳下去,市场上的豪门富户,不是每户都是积善之家,表面看 来,都是叱咤风云,风生水起,其实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赌饮吹,各适其 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贺家虽有缺憾,总体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积德所致。 贺勇就是这番性格,利字当头,他眼中没有谁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议,他绝对不 如他大姐贺敏,坚持站到母亲一边去,现今偶然在中环天桥上碰上了,她也横行直 过,没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谈不拢,那么小生意呢?希望你考虑。我有时不方便在贺氏明 买明卖,就请你代劳,是否可以了?” 要连这种交易上头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过份了。 大经纪行出货,很多时要分给各中小型经纪进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应了。 “三姨,你会成功的。”贺勇翘起在大拇指赞:“难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 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则上过份执着。” 也许,贺勇对我的批评极是。 固执原则要付出代价,必然。 我只笑而不语。 贺勇说:“看情况,要你答应出让敬生企业的股权,无疑缘本求鱼,大哥一定 枉费心机!” “什么?”我吓一大跳。“你大哥有这么个预算吗?” “本来价高者得,我绝无异议。只是,三姨,你少安无躁,任何有关贺氏与顺 昌隆的股权变动,不获你的同意,也不能转让。” “为什么会打起敬生企业的主意上头?” “人望高处,外头世界实在好赚。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同等资 金与心力,为什么不往别的安全之城发展去?你当然会留心到现今温哥华、多伦多、 西雅图、三藩市以致于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发展,只我们姓贺的缚手 缚脚, 万一有大风大浪, 我们是缚在一起死的一家人,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 “请别这样说。” “三姨,这是事实。我并不隐瞒你,别说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声气,谁愿 意出我一个合理的价钱,我立即出让敬生企业的权益。我有权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无词以对,心上的沉重,亦难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话,本城分明有希望,也会变得前途暗淡。 这完全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也好比股市,一个大户出货。股价还站得稳,个个大户都看淡,陆逐的挑战市 场承接力,股价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这样,险干掉整个市场。 不是不心惊动魄的。 我把疑虑放在心上,也悄悄嘱咐宋欣荣:“请留意贺家兄弟近日的动向。” 敬生遗言,我仍谨记心上。 断不能让敬生企业有什么变动。 这天回家稍晚,只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间间经纪行都忙得七手八脚, 香港已经是金融中心,独独缺了个股票中央交收系统,也实是大笑话的事了。行内 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过重,拿这么一件正经大事当成政治游戏,官商拉 锯,老想英资权操生死,把毕资经纪撵出局外去,集体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当然,这其中只让当政府走狗的人检便宜。复杂的情况且不去说他了,唯其越 在筹划阶段。掌权人高薪厚禄加作威作福,名与利都在拖延政策内得以持续。至于 负担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间接遗害的,只不过是股票经纪罢了,可怜! 看那些报纸报导,以及时间市场人士嗟怨,集体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 耗资八千万元,工作成绩差强人意。这还不算是股票经纪最欲哭无泪之事? 场竟有传闻,将来一旦统一中央交收,只让英资及大经纪成为会员,垄断制专 度利,其他华资中小型经纪则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这算不算是个大笑话了? 利用我们的钱去打定日后的江山,让洋鬼子在主权移交之后,霸住个金融地盘 做站脚处,使人人应该有份的交收制度成为一撮人的专利,企图仍赚个盘满钵满。 事实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来做事的一班华资经纪,也晓也团结一致,先行堵 塞了这个传言的可能性。早一阵子,报章报导了交易所要肯定将来集团交收的会员, 亦即是全部开业经纪,无分彼此,这才算有了生意营运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迹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团结地为自己的行业尽一分力量;人人 都只顾检财,然后高飞远逸,并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车上去时,头往后一枕,人累得不成话。 工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体力虚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觉,不能复原过来。 也就有这个好处,晚上只会渴睡,不再胡思乱想去。 还没有回家,汽车电话便响起来。 是群姐,相当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来,我应付不了!” “什么事?” “二小姐在闹事。” 贺敏? 真奇怪,我还有什么事不予以迁就的? 怎么事必要不让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才踏进家门,就听到贺敏在客厅的哭叫声。 我跑进去一看,一地的乱糟糟,差不多能抓起来摔到地上去的,都让贺敏破坏 掉了。 人像个疯妇,头披发散,两眼布红丝,完全一副落难相。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问你,问你作的好事!”贺敏拔直喉咙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装蒜!你现今开心了,把我丢脸的事传扬得街知巷闻,对我报复过来了。” 我实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并无仇怨,你的指责真有商权必要!”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你在市场散布怀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让家传户晓,只 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直至今天今时。”贺敏眼泪泪泪而下。 实情是她不提起这件事来,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机室碰到二姑爷的情况忘得一千 二净。 “为什么是我?”我问。 对方愕然,然后答:“不是你,还有别个?我向怀文的母亲投诉,她只冷冷地 对我说:‘你们贺家人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吗?’我问过妈,她并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来了?认定了我老早就知道这回事,甚至穿针引线,鼓励上 官怀文了也享齐人之福,这一阵子东窗事发,又是我要负的责任了?” “不是你,还有谁?” “如果你要跟你母亲有样学样,事必要把一总不如意事的发生,寻我作罪魁祸 首的话,今天已经闹得够了,你就请回吧!”我非常的冷静。 事实上,我整个人都疲倦。 “你敢赶我走?”贺敏的语调分明因我的态度而变得畏缩。 这世界真有欺善怕恶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贺敏不住解释,她就越发会得把所有怨毒之气, 喷到我身上来,不把这幢房子铲为平地才怪。 “她是这儿的屋主,自有当然的权利。二姐,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贺智跟阮端芳走进来。 “你们联合一致对付我,现今,竟没有一个帮我同情我,都觉得我罪有应得了, 是不是?贺智,连你都在内,只为你也跟有妇之夫走在一起,走着容小三的旧路上 去,看我这种大妇的角色不顺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贺智气得暴跳如雷。 贺敏干脆跌坐在梳化上,放声狂哭。 阮端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拍着:“贺敏,这儿的几个人当中, 算我最有资格讲句公道话了,是不是?” 阮端芳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为自己的 际遇寻发泄。人生根本谅薄如此,并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让步,容忍,自重,自爱的人额外值得人尊敬。这些年来,贺家人当中,有 谁认真地肯为家族的前途声望甚而是个别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 别个人来! “如果你认为贺智是心里头有鬼,才物以类聚的话,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对 不起女人的事,女人还要去寻同性折磨发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实上,是不公平之 上更加不公平!” 贺智说:“二姐,在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亲眼碰见过姐夫和他的女朋友, 我们半句都未曾说过,如果要报复你的尖刻,会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 前去出面宣扬,只要跟群姐站在厨房或走廊之间,轻轻讲几句,我担保三天之内, 整个贺氏与顺昌隆由上至下都与闻此事。谁个布下天罗地网,一网打尽所有是非, 你心知肚明,会等到今朝今时?” 贺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她已有了孩子……她有 孩子……我没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贺智终于搀扶着她姐姐到里头去洗把脸,让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厅去坐,由着佣人收拾。 阮端芳说:“原以为买些咸味回来你这儿,大伙儿吃顿晚饭,一天工作完毕, 最紧要是饱肚,其次是睡觉。如今给贺敏这么一搅,谁都没有胃口了!” 说得也太对了。 “三姨,你这儿成了妇女避难所,贺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转移到这边来了。将来 说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开到这屋子里来。”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将来的事,多么遥远。 我心里叹息。 只能顾目前。 “怎么二姑爷的事会闹出来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总能瞒得住!” 不是吗?看样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码两岁。 “二姑爷向贺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诉,又在她 的所谓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闻。还是顺昌隆的同事把经过给我说的。” “好好的平安过日子,为什么一下要异军突起?” “另一头不肯再这样子鬼鬼崇崇过日子,她有了选择,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寻 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图个名正言顺。” “这女人是出来社会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头的高级公务员。”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的勇敢,才会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胆识,都是安于现状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来,说:“你也已有绝大的进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惭愧!” “不能一步登天,连我比你们大几年的人,还是在学着做人阶段。” 贺智走进来,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让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 你不反对?” “怎么会反对?”我笑。 这一夜,贺智说要睡到我房间来,我说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 开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当然累的。” “那还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多的是睡房,不见得贺敏睡了一间,你就要到我这里来歇息!”我笑。 “我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怕你责怪!” “你说好了。” “三姨,我跟贺勇,如果都出卖敬生企业的股权予外头人,你会不会难过?” “会。绝对。”我看住贺智,不无惊骇:“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守下 去?” 贺智终于说:“我要一笔现金周转。光中跟他的妻交代过了,对方开出个惊人 数字。” 贺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说:‘这潘家不肯支付这单赡养费,贺家有的是钱, 她若要人,总得有个法。’三姨,我无奈其何!” 真凄凉,现今要嫁女,竟要出这么一大笔奇形怪状的嫁妆! 然,我还是觉得:“她肯开价,总算终于有转圜的余地了!” 贺智兴奋地说:“三姨,你也赞成?” “总不成全部由女家出这个钱!” “光中不敢跟他父亲要,事实上,他手里的现金不多,潘家在泰国与香港的产 业和生意,全部都是拨归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辖。” 富贵中人,不愁穿金戴银,一旦要挪动到大笔现金,还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 财阀如贺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放到稳如泰山的现代理财架购 上头去,无非是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满足他们皇朝不绝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钱,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实远远比用于自己身上少, 少得多。 贺智也未兔太委屈了。虽说她就算卖掉了敬生企业的权益,也还有父亲的离岸 基金照顾一生一世,然,声望上就未免太过折损了。 “市场上有人愿意买你的那份权益吗?” “凡物必有买家,只看价钱若干而已。” 这话也说得对。 贺智要嫁,未必无人要娶。问题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问贺智敬生企业的股权,能卖多少? 她说的那个价钱,吓我那么一跳。我说:“若以市场盈利率看,只等于三,这 是贱卖!” 贺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贱卖敬生企业的股份,尤胜贱卖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这叫双重的没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浓时,无计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购敬生企业的部份股权,只能看成一盘生意营运的投 资,主权不在自己之手,亦永无机会可以将全盘贺氏企业与顺昌隆转售以谋暴利的 机会。贺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润便高一点,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 非投资额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对比下变得极为可观,否则谁会买这种股权? 贺敬生当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业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贺聪、 贺敏、贺智与贺勇齐齐出让权益,只要我不点头,情况依 然故我。 真的,只有贱价出让,才可以有买主。 我只能安慰贺智:“股权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 谁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数。 翌日,贺敏仍未起床,我跟贺智就已分头上班去。 才踏进办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骚扰你!”他说。 “没关系,我正打算摇个电话给你,免你挂心,贺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 着。” “骚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谢。事实上,早就应该前来道谢了,那次在曼谷机场 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来致意。” 原来上官怀文根本看见我们。 江湖上,大家都习惯知之为不知,免去甚多的尴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无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问:“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经占了两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着名与份。” “是必要舍弃贺敏吗?” 我只轻轻的说着,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骇的望着我。 “我有说错什么吗?”我问。 “没有,没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贺敏一边去,是吧?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亲人,而我又并不 认识你的那位朋友!这年头,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之事。” “贺敏一直对你并不怎么样!” “我和她其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亲人旁边站。我跟她母 亲比较,当然应该是她母亲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亲,不愿意再跟我持续这种关系下去。” 上官怀文这么说,无疑是问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难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 友了。 我说:“你的那位朋友实在也做得对。你只能二者择一。二姑爷,你肯听我一 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说吧。” “如果你尊重所爱,身边的确只应有一个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动上的选择一 致,反而可当别论。二者择一呢,贺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请别误会,以为 我赞成劫富济贫。为了女人刚强,把持得住,就义无反顾地把苦难往她身上放,是 很没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两个女人当中,谁离开了你,更有前途, 那就请你成全她而已。“换言之,若这个安排,顺理成章的同时使留在你身边的人 更幸福,那就更是两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测,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职业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侣作 出最后抉择,怕已经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她的前景,必比贺敏更光明。 贺敏呢,除去怀文,她还有什么? 当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晓得为自己的亲人寻求漂亮的藉口。 倒转来,我若是为贺智说项,情况就不一样。 这天晚上,我特意约了潘浩元去皇朝会所的西餐厅吃晚饭。 皇朝会所的确金碧辉煌、美仑美矣,极具皇朝风范。 西餐厅一般比较清静,不及唐餐厅那么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我特意的约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饭,只为有事跟他商议。 吃咖啡的时候,他问:“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笑:“你并不以为我会请你吃一顿好的?” “你还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阶段!” 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刹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 里头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 的瓜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 理都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 生完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 坏,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 一走?”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 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 换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 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 的赡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 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 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 全身。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覆又重覆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 的不痛快。 我哭出来,透透切切的哭出来。 我为人人,人人可为我。 今夜的折磨,谁会来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没有,没有。 从来都没有。 所有的考验与磨难,都由我一人顶着过。 有人叩门,由轻轻一下两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拥着那床锦被,不住打战。 是潘浩元追着寻上门来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开开门,我是阿群!” 门声依然响亮。 我把头藏在被褥之内,一边打颤,一边流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见着敬生,在前头走着。 我追上去,浑身热血沸腾。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对方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面目模糊,抓住了我双臂,说:“我们生生 世世为夫妻,我不放过你,小三,我决不放过你!” 我高叫:“贺杰,贺杰,快来看看你妈!”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着,你醒着呀!” 我悠然张开眼睛,竟见满屋的人,阿群、贺智、贺敏,还有阮端芳。 我梦呓般说:“怎么都到齐了?我不怕,连聂淑君来,我都不怕,我没有做对 敬生不起的事,我没有,真的,我没有。” 我哭着哭着,又似沉沉昏睡过去。 醒来时,只见贺智坐在床边,贺敏坐在离床较远的梳化上。 我的头还有点重。 贺智说:“三姨,你醒过来了!吓死人,突然的发高烧,好容易医生给你打了 针,退去热度,人又累极了昏睡两日!” 贺敏也走过来,汕讪地说:“三姨,你要喝杯水吗?” 我点点头。 接过了贺敏手上的水,咕噜咕噜的一连喝了几口。 人清醒了一些。 “饿吗?”贺敏问:“我去叫群姐给你弄点粥,好吗?” 我又点点头。 我望了望贺智,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说了没有?” 贺智点头:“谢谢你,三姨。” “叫光中打铁趁热,就办妥手续去。还有,”我试图坐起身子来:“赶快生个 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么似,也别让他为了你的事,膝下虚浮浮的没有个小 孩子吵闹。” “三姨,如你是我的亲妈妈,那会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样吗?” “连二姐都这么说。” “你二姐……” “上官怀文的女朋友决定移民了,讲好了孩子跟父亲。” “那么,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着,决定抱女儿回家去,二姐一于视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气。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两三天,只怕贺杰已经娶妻生子。 “三姨,”贺敏走进来,坐到我床头去:“好像一下子我们都大团圆结果了, 谁来好好的照顾你!” 就为这话说得再敬诚没有,且又出自多年结怨,一朝和好的贺敏口中,更令我 感慨。 心中的秘密,没敢给谁说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撑着仍是虚弱的身体回到富华去。 宋欣荣说:“你身体不好,就别这么快跑出来,我一个人还撑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国办离婚手续,可是潘浩元呢?我问:“只得你一人吗?” “光中老早说要回曼谷一转,我以为元哥会留下来谁知事有凑巧,你这一头才 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国去。” 我没有造声。 “我呀,只有学着元哥那惯手势,一拍胸膛,承担下来!” 宋欣荣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说:“果然,一直风调雨顺,你要休息 的话,尽量放开怀抱休息去!” “我还好,反正独自躲在家里头,也会闯出病来。” “对,元哥临走有件要事交带下来,叫我告诉你,贺智手上的敬生企业股权, 他以你定下来的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十认购,元哥说就看成是给贺智的见面礼。却 声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贺智为他生下第一个男孙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头,自然领会一切。 这算是对新媳妇最彻底的承认,其中当然有为了我的原故。 “元哥还叫我告诉你,贺勇已决定把敬生企业股权出售与上市的联帮集团,除 非有比联帮出得更高价钱的人向他收购。细嫂,那边的人,都没把生哥的心血放在 心上。贺智呢,还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贺勇就是见利忘义,一心想着套了现,就 不用缚手缚脚,可以随心所欲,大展鸿图,听说他要投资电视台,唉,每年亏蚀的 钱,足够他包起后宫三干佳丽而有余!” 宋欣荣原来有如此幽默感。 “还有,贺聪看样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为什么?” “他押在台湾股市上头的筹码太重,跟他联成一线的地下线的地下钱庄已有不 稳现象,万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败名裂。他能有多少钱在手支援,你知我知,生 哥的离岸基金不能挪动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亲设计下来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齐天大圣。 也无计可施。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对,对宋欣荣说;“荣叔,你出面先跟联帮集团讲,请他们 承让半步,贺勇手上的敬生企业我要定了,我无论如何不会让贺氏的股权分散在外 人手里。如果我们来个拉锯战,把价钱抢高了,也无非是贺勇得益。他拿了钱只管 往亏本生意上头押下去,不也是冤枉。“荣叔,你跟联帮集团的顶爷有交情,就代 我说项去。算是赏贺敬生一个薄面,商场上有来有往,这个情我贺容璧怡一定谨记, 且会有日酬还。” “细嫂,你算是以市价盈利率三来计算,贺勇的那一份,仍是个可观数字,你 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贺勇这种浪荡子,要他回头觉岸,是必要欲擒先纵,他把名下的 股权套了现了,三两年间花个精光,穷途末路之时,才最易醒觉前非。娱乐圈子内 最见人情,起跌至大,就由着他去。损失了这笔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免得他一 直说以为自己郁郁不得志,一有机会大展拳脚,就必胜无疑。” “细嫂,那是真金白银,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儿子身上好了。” 我心里最疼爱的虽然是贺杰,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贺敬生有五名儿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贺杰,就见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彼此 都定晴看看对方好一会,才晓得惊喜交集,互相拥抱着,“杰,你怎么会一声不响 地回到香港来?” 我叫嚷,看看儿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分明的将我比了下去,人越 发出落得健硕。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谁说女大十八变?儿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电话来说你病,要我回来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妈妈, 你要吓死我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年轻,像三十不到的模样,只像我姐姐,都 不似我妈妈了!” “你别胡乱说话,逗老妈开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发髻,无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说我那打扮最好看。” “当然,因为爸爸绝顶聪明。”“这话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锁将你锁在笼内,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骗你打 扮得土头土脑,古老保守,减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别这样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妈妈,我是男人,且我是贺敬生的儿子呢!” “真是!” “好妈妈!”贺杰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看个仔细:“你老实告 诉我,有没有人追求你了?” 我脸上发烫,紧张得不得了。 “杰,你是听到过什么谣言?” “谣言?关于你的?没有哇!妈,你怎么紧张成这副样子?谣言止于智者,你 儿子是有智慧的。” “曾参杀人。” “妈,没有粉红色谣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么?” “我是贺家人。” “贺家能给予你多少荣誉?还不如今天自创的名誉来得响亮?” “可是,我爱你爸爸。” “他也爱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为他,为贺家各人所做的事。谣言尚 且止于智者,何况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极其量也不过是已去世的父亲而已。” 我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来,妈妈。我请你到置地去饮下午茶,你能不能为我而偷懒半天?” 当然可以了。 我挽住贺杰,畅游中环,无比的荣耀与痛快。 ------------ 文学殿堂扫校